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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血手轻手轻脚摸进房间的时候,正对上端坐在桌前看着他的唐海。
寻找主上路过旧地,洒扫了夫人的墓茔,想起主上出了血玉曾说到唐海,算了算年月,他才打算来看看死活。
空手去总是不好,本来只打算放下几坛酒的,这下不得不也留下几句话了。
“你来了。”
唐海看来毫不意外,又似乎有点失落。
“……主上不在的时候,我自然要替主上分忧。”
自当年一别,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坐下来。
血手显得有点不习惯,他曾经的同僚,此刻已经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只有眼睛里闪着和当年一样安稳的光。
这就是人类,太容易老,也太容易死。
“你带了酒?”
“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酒。”
血手带了酒,不是什么醉仙酿,也不是什么霜华春,更不是什么花雕女儿红,只是他独自寻找魔君的日子里,仿着口味自己酿的酒。
他每酿一坛,都想着与主上同饮,可一坛一坛喝掉了,仍是天涯云深,人不知处。
当下拍开一坛递给唐海,唐海也不客气,接过来就仰脖灌了一口。
故人之味。
“这是……夫人的……?”
欧阳倩在覆天顶时,族人喜爱夫人,总怕她受不得苦便走了,就常采些稀罕果物给她,她却不忍独食,总要留给姜世离,魔君繁忙,覆天顶又热,果物烂得极快,看着可惜,她就酿起了酒,虽做不多,口味也稍嫌甘软,却也是一番雅趣,很快这酒风靡覆天顶,群魔交口称赞。
就是这种酒,虽不是名酒,又比名酒更珍贵。
唐海不由小口啜了起来,再不舍得那样豪饮,血手看他珍惜的样,不禁失笑。
“小器个什么劲,这又不是夫人酿的,是我仿着做的。”
抛过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唐海摸出三只杯盏,自留一个,递了一个给血手,又斟满一杯,放在两人上位的空座前。
喝着这样的酒,话题自然就落在那人身上。
“寻找之事,可有进展?”
“传闻东南近日有妖魔作祟,我赶了过去,只是个生有奇怪胎记的人类罢了。”
“……他哪里是会作祟的性格。”
“哼,主上被诬陷得还少么。”
血手的性子里,终是带着几分对人类的敌意,唐海也不辩驳,又起身从柜匣里取出些食物下酒。
血手皱眉疑惑,也不避讳。
“你这般大家业,又这么个年纪,怎么连个身边使唤的人也没有,东西都放在屋里?”
血手依稀记得,少主当年还能满地乱跑的时候,唐家虽比不得四大世家,也当不至如此冷清。
唐海美美的品着酒,话音淡然。
“我一人用不了那许多人照料,今日全遣了去祭拜。”
血手默默一算,是得要几个人,也就点了点头,唐海也不管他,只顾喝酒,血手却不高兴了。
“你都多大年纪了,喝慢点,没人催你。”
唐海听得好笑,也不说破,却立时有把声音在耳边说起,认真到听就知道他皱起了眉毛。
“唐兄,酒终是伤身之物,不可多饮。”
看到唐海变了表情,血手也猜到了,又看唐海摆出了当年在覆天顶教小孩时常用的讲古姿态,少不得念着“为了主上,为了主上”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
唐海将眼神深深望进酒杯,似乎在说给杯中倒影听。
“这几十年过去了,早就什么都淡了,我只记得些许乐事,我就一说,你就一听吧。”
无天那时候刚刚上山,全凭一股豪气,不想豪气遇上魔气,也不好过关。
覆天顶原本的蚩尤魔气虽然散了,可山上聚了许多魔族和半魔,互相魔气交杂,尤其尊者们魔气更烈,无天也位列尊者,常要与他们相处,便常觉得头晕胸闷,幸而多半是会议时,好歹是坐着的。
坐着也不会减少难受的程度,可无天当年正值年轻气盛之时,不愿示弱,便是站着也不肯叫人看出半分破绽。
结果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有天会后,姜世离叫他陪同巡视。
这事一直是血手陪同的,无天看了看血手,对方也有些惊讶。
姜世离不解释,只又重复了一遍,无天只好应下,再看时血手已是一副“主上的话你敢不听”的表情。
主上的话他自是不敢不听,就跟着魔君去了。
“自唐兄来,还一直未得一叙。”
这听着好像是个大长篇的开篇词,无天犹豫着称呼,只含糊着点了点头,而姜世离也不知想着什么沉默了。
两人在山巅吹了会儿热风,魔君低下眉眼,担忧地望了望他。
“唐兄如有不适应之处,可对我明言。”
无天观其神色,便知他定已察觉,再逞强隐瞒反而生疏了,也就一拱手,坦白了。
姜世离闻言,有着好看魔纹的额间都被眉头皱起扭曲。
“……我怎能这么糊涂!!”
无天哑然,姜世离果然全怪在自己身上了,但无天可不想因此就被赶下山去,他是抱着十足的觉悟来帮忙的,从没打算过一事无成地回去。
就冲这份担忧里的情意,他也不能撒手就走。
“姜兄,我非有意瞒你,只是觉得不必声张,况且平常也无大碍,只要挨过……”
“今日起,请唐兄与我同寝同食,寸步不离。”
姜世离背对无天,不由分说做下奇怪的决定。
当天无天的行李物品全被搬到魔君房间,连会议座次也改到魔君手边,和血手相对的位置。
总比被赶下山好。
——不过这也太过虑了吧?
当时无天只好这么想着,后来发现紧跟姜世离确实不再难受,有次姜世离外出,还特意吩咐血手代为照顾无天,他才知道原来有这样的说法。
强大的魔族可以用自身的气息抵御魔气庇佑身边的人。
姜兄直说不就好了。
无天皱了皱眉,想到他这个莫逆之交的性格,大抵是把保护他当做了责任,做到是应该的,做不到就是罪责,因此觉得没什么可说罢了。
只是你不说,便有许多人察觉不到啊。
一边轻轻笑了,无天一边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不要紧,血手瞪了他一眼。
“无天尊者在覆天顶似乎有许多不如意。”
血手对无天仍未放下戒心,他对投靠覆天顶的少数人类全都带着些许敌意和戒备,生怕人家害了他的主上,不过这么当面表现出来却也不多,一般在姜世离面前,他鲜少驳人面子,让魔君为难。
想必是这样了。
无天脑筋一转,自己是魔君旧识,又一来就坐上尊者之位,这几天甚至和魔君同寝同食寸步不离,这位忠心耿耿的护法,脑内的警钟大概都敲破好几个了吧。
想到这里顿觉有些好笑,又不敢笑出来。
两人同为尊者,比起其他那些尊者又都跟姜世离毕竟关系亲近些,无天也不想跟血手闹僵,让姜世离夹在中间做人,更不用说血手的为人,无天本来就是很敬重的。
“我就把话说开了,无天尊者作为人类,当真愿意站在魔族一边?”
无天并不意外,他早知道早晚要有这么一问,从这个人口中直接指向自己,所以他连沉吟都没有,当下就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自然?
血手目光一凛。
“若你只是要报主上从前恩义,不如便回,免得恩义断绝之时,我就亲自要你性命。”
说到最后四个字,血手人如其名的右手猛地解放开来,朝着无天便是一抓,指尖堪堪蹭着鼻尖划过,饶是无天,也惊出一身冷汗。
可他一动未动,生生忍下想跳起来逃跑的冲动,直直盯着血手,就算那指爪上的纹样让他眼晕,他也不曾移开目光。
那一爪的凶风过后,无天笑了笑,他想若真有那么一刻,倒真是不用劳动他人,自己动手便好。
“姜兄待我情义等身,若有断绝,我是该拿命来偿,血手尊者无需自污兵器。”
听了这句血手不禁将魔爪朝地面一挥,瞬间五道裂痕从他脚边奔过。
“你若不是志同道合,恩义之类在此休提——若一日净天教与人类冲突,只为恩义,你便能舍弃人类吗?”
“我舍不了。”
无天看血手就要发作,赶忙接了下句。
“姜兄必也舍不了,我信他既为教主,定不会将净天教领往那条绝路。”
血手忍了又忍,还是屈服在姜世离临行要他保护无天的命令,想拍烂桌子,又顾及覆天顶的财政状况,最后只能暴躁地抓抓自己头发。
“哼,主上不做,也难保人类不逼他做。”
“若是这般发展,我无话可说,先替姜兄除了歹人,再以人身领罪便是。”
无天心下坦荡,话也说得自然,反倒让血手一愣。
他突然生出了些莫名的危机感,却又顿觉畅快。
这事日后也让教中疑惑了好一阵子,怎么最近也不见血手尊者瞪着无天尊者了。
“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事,若是讲古,我就先走了。”
血手有些悻悻地饮了杯中酒,站起来要走,唐海拉住他不让,力气不济,只好拿话逗他。
“当年他对我说过许多夸你的话,你就不想听听?”
血手已经作势要跳房顶,听到这句又不情不愿地转回身来,唐海指着刚才的座位一笑。
“坐下听吧,说来话长。”
那时还没有枯木,只有无天一人权充智囊——也许说是管家更合适。
姜世离和血手都不是经商的料,覆天顶原住民只顾避世而活,投奔而来的又多是独行侠,也只有无天出身商旅,能统筹上下用度。
只是这摊子未免太大了点,纵是他自小经营庄园家业,也有些焦头烂额。
这里物产贫瘠,教众却越来越多,无天的家财也不是无尽之资,若要求长久,需建立教中法度,让教众各司其职各有约束,齐心自救方可。
最难的却是个人情。
覆天顶上魔族亲如一家,诸般法度赏罚皆难严明。
无天的立场不好说出强硬的话,他本人也是个商人,又生性慷慨宽厚,不太擅长冷脸管人——这点后来有了枯木就好办了——但箭已在弦上,总不能等枯木来了再发,何况那时又有谁知道将来有个枯木呢。
姜世离也并非没有察觉当下的难处,他不只察觉了,还打算以身试法而后自罚以儆效尤——要想法度严明深入人心,就得来一出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但是这话被血手听去了。
血手立刻跪地请愿,说得又极有条理。
一者魔君正是立威之时,不可自降,因此主上不合适;二者亲近的尊者之中无天不可知法犯法,毒影是人类领不得罚;三者其他人对主上心思不如我等稳固,不能妄试。
“难道就放任这样下去,只能叹一句法不责众就不再追……”
无天愁了几日,此刻不禁一时口快,话未说完,已经醒悟了他的意思。
这些不合适的人里,唯独没说他自己。
“……你是说……”
“我认为不妥。”
不只是无天,姜世离也已经明白了,他示意血手起身,而后拒绝。
但他也说不出理由来,三个人都心下了然,这个苦命王子还真的是血手来做最为合适。
次日血手和另一个半魔小伙被拉到魔君阶前,无天也在旁边。
群魔议论纷纷,那个新来不久的半魔,不知因为何事居然挑动血手尊者打了起来。
姜世离一抬手,周围自然静了,只有那半魔小伙哼了一声,惹得血手又拿眼刀朝他乱砍。
讲起事情经过,原来是血手分发粮米的时候遇到这人,嫌配给太少,居然说魔君既然养不起就别支这么大摊子,血手气不过就与他争斗起来。
无天对姜世离使个眼色,他俩都知道这事的真正起源,心里俱已有数,姜世离接到无天的暗示,却不动声色,只稍稍抬起下颌。
“此事我已明了,各领五十军棍,以后万勿再犯。”
众皆哗然,尤其血手在总坛极有人望,此刻许多人为他鸣不平,混乱中只听魔君的声音又传出来,低低的好像压抑着什么,却盖过纷纷议论。
“然今日之事,一是属我治下不严,纵容尊者行凶,下属之过理当由我代受;一是属我无能,不能让诸位富足和乐,族人之怨忿,理当由我承受——无天,同族不得私斗,违者五十军棍,今日这一百军棍就由我来领,你就亲自执刑吧。”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刚才为血手不平的,想给两人说情的,甚至趁乱要求更多米粮的,此刻都说不出话了。
无天也说不出话。
他觉得他早该想到,这事儿到最后绝对还是要落在姜世离自己身上,他这个朋友什么时候肯让别人替自己吃亏过,只是他没想到魔君要做得这么绝。
身为魔君,姜世离也许有诸般不足,只有这爱护族人的心意,一定是满满的。
他窥了窥姜世离,魔君的神色平静里好像带了几分怒意——大约是对血手的吧,他突然有些羡慕。
在心里摇了摇头,无天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下。
“属下辅弼不力,愿替主上领罪。”
姜世离看着他不说话。
而无天这一句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在场的观者纷纷跪了下来。
“我光顾着看他们热闹,没下手拉架,该替魔君大人领一棍!”
“我也跟着他埋怨过东西不够吃,也愿领一棍。”
“血手尊者打起来的时候我还叫好,我也该打!”
“如果要打魔君大人,那我也要一起!”
“血手大哥救过我,我也愿替他!”
“自魔君大人来了,我们都活得有盼头了,您要自罚,就也罚我吧。”
“魔君大人自己也吃得少,你们还抱怨,要打就连我一起!”
“无天尊者带来米粮给我们吃,又教我们生意买卖,不能不知足,人类看起来不太禁打,我就替他吧。”
登时底下又纷扰起来,一片嘈杂,人人争先领罚。
无天觉得眼眶有点湿热,他不得不绷紧了脸色,抬头看看姜世离,魔君的眼神也软了下来。
这就是他打算保护的同族,这就是他愿意为之抛弃一切的宝物。
无天以前只是相信姜世离不曾看错,此时方真正懂了他心里的东西,他望着下跪的众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主上,如此情景,不如一人领一棍回去,以为日后警示,主上以为如何?”
后来那件事就以各自回家自罚为结局,象征性地解决了,当时不在的尊者们回来听说都很惊讶,连枯木来到之后都很讶异,这覆天顶的朴素法度当然不比他齐国之手,却令则行,禁则止,让他也不禁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
“……你只是想讲古吧。”
听完全篇也没听到所谓的夸奖,血手也不急了,只摇晃着酒瓶确定里面还有个酒底。
“后来抵足而眠时,半夜他确实对我夸过你,只是由我来说,不如等你找到自己去听吧。”
把话兜了一圈,又推回给血手,唐海将最后的酒液倒入杯中,声音也像淌着些酒。
“血手,你会找到他吧?”
“嗯。”
“找到之后,会带他回来看看吧?”
“嗯。”
“回来看看的时候,就别来我这了。”
“……你说认真的?”
唐海有些醉眼朦胧地站起来,血手忙扶住他,让他坐在了榻边。
“人寿短暂,来了也徒增物是人非之悲。”
血手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心道果然物是人非,魔族长命,倒在这里吃了亏。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主上么?”
唐海笑了笑,也不脱靴就躺了下去,抬眼看着血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又变了口型。
“……就让他照顾好我女婿罢。”
血手皱了皱眉,还是点头应承下,这时外面传来些响动,血手出去看时,是骤起的大风吹折了园里的花。
回来再看唐海就有些似睡非睡的意思了,血手又在榻前坐了片刻,突然想起问他。
“我今天突然一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还提前支开了人。”
半点不假,唐海赞许地笑笑,不亏别人传说血手尊者智勇双全。
“最近夜夜做梦,故人都梦遍了……只不见他……可昨夜半个梦都不来,想是今日有故人来访。”
可惜来的不是,血手觉得被噎了一下,半晌忍不住回问。
“不是主上,你不失望?”
唐海却已闭上眼睛,血手以为不会有回答了,正转身欲走,他又低低发笑。
“你不会送酒给我,这定是替他来的,那么我就当他来过了。”
不只是酒,连不让多喝的话都带到了。
唐海脸上慢慢现出几分满足的神采,渐渐睡去。
血手听着他的呼吸渐轻,终于止息。
他把空座前的酒小心翼翼地倒回酒瓶,打算回去重新封好,不知能不能存至主上归来。
血手最后看了看唐海,纵身一跃,再不回头。
血手想,待找到主上,就如你所愿,不提你了——只是不提,主上也必然是记得的。
他抬头看看青天白日,猎猎野风吹过山松,吹过大片野花,吹过血手的鬓发。
几十年光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心中的信念也一如往昔。
血手嗅嗅风里的味道,在脑中默默描摹主上的身姿。
与人作战时,他一向身先士卒,刀剑风压扫过,就带着他的味道。
不找到他,绝不回来。
想不到第二次说这句,一样的执念,却是两番心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