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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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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Icon_minitime周四 七月 25, 2013 10:46 pm

授权书见置顶。




正文



写在前面:
我是一个病号控+(合情合理的前提条件下的)虐身控,所以虽然有时候会学着写一些喜感风格的同人,不过这次还是想恢复本色文风。这个我会尽快更新完,不然坑就积攒了。最近写文不在状态,可能有点冗长……

其实这文准确的说是粮食,不过后期主要是对尼桑的持续虐身,所以CP就写成这样了。文中会出现嫂子专场,不过无关爱情,主要是理念表达,所以CP不受影响。



“遵命。”
听到神农鼎到手的消息,魔翳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虽然陛下铤而走险的行为令他狐疑和不安,不过陛下也并非鲁莽之人。
(“若有所翼谋,那就定要细细谋划,步步为营,将一切握于手中,方可能成功。”)
这是多少年前他教给他的。尽管他后来又教给了别人。
聪明不过帝王,伶俐不过江湖,既可据庙堂之高,又踏遍江湖之远,大风大浪过了多少,总不会阴沟里翻船。既然陛下亲口说无妨,应当是确实无妨。作为一名资深法师,他对武力的判断缺乏经验。事实上,他对主君的武力上限如何、能否成功也没有准确的评价,毕竟这在夜叉国内和周边是找不到标尺的,而足以作为标尺的人或物,又有多少机会能够遇到。
戴着枯木面具的魔翳化身在千峰岭和神降秘境之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幻形术指向苗疆深处的西南一隅。
大抵还是出于“遵命”而已。

青木居的居民栖身巨木之上,整日与毒虫巫蛊相伴,过起日子来不那么舒服,但在眼下中原江湖风波迭起之时,避居于此,远离喧嚣、树茂水美、鲜有人来,确实称得上世外桃源。
结萝肩扛蛊皿满载而归,随口哼一只苗人的小曲儿,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千峰岭看看厉岩大哥才好。嘿嘿,想到厉大哥她就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那个一根筋又迟钝又特别讲义气的半魔红毛儿山贼当真有趣的紧。
她看去虽如寻常少女般轻盈娇俏,一脸天真烂漫,仿佛是从林中采了花儿菜儿蘑菇回来似的。实际上,那罐中贮满了毒虫毒菌,等闲人不敢触碰。她是本地黑苗后裔,师从蛊婆,炼蛊制毒之术虽未炉火纯青,也是行家里手了。
“结萝姑娘。”
不知哪儿传来一声喊她名字,那声音好像白瓷碗里装着的一碗温水似的,熨帖又客气,似乎听过,却不耳熟。
“嗯?”她转脸看去,嗓音天然带着一股拖长调子的娇滴滴,口气却有三分厉害,“你谁呀?”
龙溟掸去下摆上的夜露和草叶,从容踏上青木居的木阶,笑眯眯和和气气地说:“龙某与姑娘在幻木小径有过一面之缘,结萝姑娘不记得了么?”
结萝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无非故作姿态罢了,实际上幻木小径见了一面之后她就记得很清楚,毕竟这江湖上谁没事儿穿得跟个紫茄子似的,还是个正宗头上带把儿的长茄子。
“找我啊?有什么事呀?”
“我有急事需要赶去神降秘境一趟,之前在幻木小径,姑娘提起过避毒珠之事,因此特来求姑娘帮忙。”
“避毒珠?你要去神降秘境啊?哦……让我想想,上次你是不是就要去那里啊?后来,你说草药找到了什么的,是因为看见那些人都在,所以骗人的吧?现在你避开他们要自己去是不是?”
看来,人类的推理能力也很强啊。龙溟点点头:“既然结萝姑娘如此聪敏,我倒不便再作多余解释了,只希望能借避毒珠一用。”
“我跟你又不熟,凭什么借你呀。”其实结萝倒不是故意卖关子,她就这说话习惯,喜欢跟人抬杠,得顺着她的毛儿捋。
“对付那毒雾,只有结萝姑娘才是行家里手,所以我才来求助姑娘。神降秘境我是非去不可,若是姑娘不肯相帮,我也只好趁着毒雾进去了,结萝姑娘如此急公好义之人,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哼。你这个人,看着挺装,倒是会捡好听的说,”结萝手抚搭在肩头的翠色发辫,手指轻巧地卷着辫梢儿,“到我师父这里来拿吧。不过,我跟你说,那地方诡异得很,厉害的不光是毒雾,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算是有避毒珠也救不了。我是不会带你进去的,你要一个人去,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龙溟很认真地拱拱手,这姑娘很坦诚也肯帮忙,他是真感激:“多谢提醒。”
“呶,给你,收好了,掉了可就死定了哟。”结萝从蛊婆屋里出来,隔空丢出一个小珠子,“看你脸色不对哦,受伤了还是中毒了啊?喂……嘁。”
时间刻不容缓,慢慢悠悠地在这儿跟结萝说客气话那是情势所需,一旦避毒珠到手,龙溟拔步就走,一离开他人视线立刻祭起传送阵直抵神降秘境入口。秘境之内的地形不熟悉,只能摸索,就不敢贸然使用法阵了。

神降秘境深处藏有五灵珠之一的水灵珠,为女娲大神庇护之地,终年毒雾缭绕,水深露重,既多奇花异草,也蛰伏许多精怪毒虫。大概自恃有神灵庇护,凡人都不得而入,更遑论凶煞魔物了,此地的小怪们乐得安闲,虽然张牙舞爪地拦在路上,倒没什么强悍的战斗力。
极为昏暗的光线、湿漉漉黏糊糊的水汽、即使携带避毒珠也令人感到窒息的雾霾、植物散发出的异香、随处可见的咒文机关、周而复始似乎没有尽头的繁琐道路,都让龙溟感到极为不快。这种不快被直接报复在了纠缠不休的小怪身上。持着十字妖槊一路杀过去,小怪们今天才是倒了血霉了。被斩杀精怪的残余血肉粘腻地缠绕在布满沟槽的血红枪尖上,颜色斑驳诡异,眨眼就被黑浓的煞气蒸腾掩盖。掌心微微发热,能感觉到妖槊很兴奋。在人间压抑了几个月之久,只斩杀了虚无缥缈的胖鬼魂,纸糊的纸人纸马,硬邦邦的灯台,还碰到了完全不符合它胃口的神力,这魔器都快忘记痛快饮血的滋味了。
而令龙溟感到更加不快的事情他压根不愿意去想。他振作精神,默默压下从胸口急蹿出来的疼痛,咽下唇齿之间的血腥味。虽然不甘心,但他必须承认自己长期囿于魔界的见识确实有限,残留神力的危害超出了他的预估。这百十年来,我战则克,鲜少危及自身,所以他并不习惯这样的事。但他长于忍耐。
——忘掉它。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在意。不能被任何事情掣肘,必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由地挥枪,自由地施术,否则……
就在他的耐性几乎走到尽头的时候,一股锋锐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寒泉,擦过他的发梢耳尖。他警觉地停下脚步,甚至后撤了一步。稍微施加一点法术,便能看到眼前法阵所构成的障壁。用十字妖槊试探地刺入,立刻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魔气与法障的冲撞刮擦声。
“这……或可一试。”
灵光一闪想到了神农鼎,取出一试果不其然,神农鼎的作用之下,法障渐渐融化消失。他最坏的设想本是打算二次强拆法阵的,真要再拆一次那可就得玩儿命了。这下子倒是借力打力,全不费工夫,面前视野豁然开朗,山穷水复之后柳暗花明,龙溟不禁有些欣欣然。可世上总有些长得很煞风景的东西,偏偏要出现在最煞风景的时刻。
忽然脚下地面如浮船般一阵晃动,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空气中传来浓郁腥气,像是翻起地下陈年的污泥,又像是鱼塘遭灾翻起一片死鱼的那种味儿,以夜叉族的灵敏嗅觉,一瞬间龙溟被熏得眼冒金星,几乎要误认为是避毒珠失灵了。
夜叉王室豢养过各种作战用的魔兽,龙溟也跟多种野生的魔兽打过交道,祭都城外的魔兽首脑至今还欠着他的人情债,说是无论如何要报救命之恩。尽管魔兽的长相大都超过了人类的审美界限,龙溟还觉得习以为常。但是眼下这位秘境守护者,即使以魔族那大而化之的审美来看,造型也足以令人审美崩坏。
“神族竟然豢养如此妖邪之物作为守护兽,这种趣味,还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女娲什么的不觉得有碍观瞻么?”
这便又是魔族后裔的视野所限,他不知伏羲女娲二位大神皆是人面蛇身,蛇形非为凶煞,正是神迹之象征;而蛇貌凶陋,自是为了震慑凡人与妖魔外道。
原本匍匐在地的骨蛇挺身吐着芯子而起,看去更为高大,周身毒雾缭绕,森森白骨锋锐如刀。
这便是结萝口中所说“诡异得很”的家伙了。自古以来不是没有人突入过神降秘境,也不是没有人见过骨蛇的真实形貌,常人见了此物,便明了神意,有福者自有办法功成身退;无福者到此止步,也是明智之选。可惜永生永世有人敬天信神,永生永世有人祈求神佑,也永生永世有人逆天叛神。
所谓魔族,正是最后一种。
龙溟攥紧枪身,枪柄上的鳞纹深嵌入浸满冷汗的手掌。伤处的疼痛向胸腔深处蔓延,难以抑制的血腥气从喉管直窜上来,前所未有的痛楚既使他浑身发冷到几乎战栗,又莫名地使他感到比往常更加焦躁凶暴。有着一付足以蛊惑人类的温存笑脸的夜叉王是有极其凶暴的时候的。他迫切地想要拿眼前这个家伙来发泄一通,斩杀它、劈开它的骨节、让它去死。
让它去死。
让它去死。
去死。
……
所谓守护兽,诞于上古,几乎与三神同寿。不是因为它们自身实力多么强大,而是因为它们被神所困,或是它们倾慕上神的执念。不死乃是世间最痛苦的事,像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它们的生命与煎熬都没有终点。它们也许会死去千千万万次,却千千万万次为神死而复生。
妖魔不会爱慕神明,所以无法想象这种力量。但妖魔自有妖魔的灵通,龙溟凝神掐了一个咒诀便窥见蛇身背后重重叠叠的千百条幻影,那是它的命,或许可以说是神之恩赐。
嚯,最近总是看到不得了的东西呢。
“即使如此,你……”小魔王染血的唇边露出促狭笑容。
“也还是去死吧。”

既然陛下已经探路在先,枯木进入神降秘境便不需要打怪。不是魔翳法力不行,而是夏侯韬的身体不耐怪打,他乐得轻松,感应着龙溟留下的痕迹直接用空间法术传送过去。
刚刚步出法阵就感到周遭阵阵热浪,简直让他寒毛都要燃烧起来了。正待一探究竟,突然发现前方横着一物,方形四足,纹饰古朴,不是神农鼎却是何物?
尚未进入状态的魔翳第一个念头是:“这孩子真是马虎,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嘛不收起来。”
第二眼他就看见他那穿的活像个茄子的大外甥,哦不应该是他尊贵的上司飞身抢入——
第三个瞬间他看见了一个绿莹莹的庞然大物轰然而至。
隔着没有表情的枯白面具,隔着夏侯韬的皮囊,隔着千里山川,隔着神魔之井,隔着整个平行世界,那一瞬间魔翳真身惊出了一身冷汗,霎时间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跳出胸腔。
幸好魔族都会空间法术。

“呼,呼……哈……”
在龙溟防护阵碎裂的同时,连人带鼎传出百米开外,惊魂甫定的魔翳觉得此刻的自己才配得上这场战斗中应当获得的“千钧一发”的称号。
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回归到枯木身上。
“陛下?”
龙溟正扶着妖槊咬牙全力抵着伤处,听见枯木声音,脸色苍白地木然了片刻,才垂下手,抬头怡然微笑道:“大长老来得正好。”
枯木不悦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凝聚魔气,扔给他一个气疗术。虽然不见得能有什么效果,可是夏侯韬的身体就只能发挥到这个程度了。
虽然看不到面具后的表情,但是龙溟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位长辈的怒意,他缓过一口气,带着安抚对方情绪的口吻道:“咳……,多谢舅舅出手相助。”
这亲昵的称呼并没有动摇枯木,他的声音依旧沉着肃然、毫无波动:“请陛下即刻使用越行术,携带神农鼎返回夜叉。”
这口气未免太不客气,龙溟有些吃惊地看着枯木。虽然从少年时代起即被魔翳所教诲,但是君臣有别,魔翳对他的教诲多为“劝导”而非“命令”。
“大长老,我已说过——”
枯木直接打断道:“请陛下审时度势。”
居然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即使是份属尊亲也未免太过,龙溟提了声音喝止:
“我说过,凌——”
“为一妇人而置己身于危地,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以为你的性命只是你一人之物吗?——昏聩!”
昏聩?
是了,这位重臣说,昏聩。
龙溟瞠目望着枯木似乎快要崩裂般的面具。
他一向把为君之道看得比天还高比命还重,从来只有他拿这两个字来说别人的份,还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样评价。




二(本话乃是嫂子专场,极力阐述我脑补的哥嫂世界观交叉点……)
流光洞幽暗深邃,枯木暗暗感叹此处果然是蜀山之畔的绝佳地点。他轻手轻脚地步出传送阵,正待寻找那名蜀山弟子的生人气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串万剑诀的招式落地之声。
(竟然还有其他弟子!)
亏得周遭尽是光怪陆离的怪石,枯木立刻闪身躲在僻静之处。
两个蜀山弟子大踏步地走进来。
“师兄我们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这里的怪好强!”
“强才正好练手啊!从清气和浊气的感觉来看,这里离蜀山很近,只要我们出得洞外,就能使用御剑术飞回蜀山了。”
“可是……宿术师兄,等等我!”
“嘘,里面好像有人……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探探……咦这不是蜀山的制服么?这是——”
“凌,凌,凌波师姐!宿回师弟,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凌波师姐……”
“天哪,赶快去找草谷师伯!凌波师姐你振作一点!师姐你说什么?……要在这里等人吗?这怎么行!”
“凌波师姐,得罪了!”
先是一大串惊讶不已的大呼小叫之声,接着鼻端飘来一点儿细微的香气,似乎是那两位蜀山弟子用了入梦香什么的,让凌波失去了知觉。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奔了过来,回声在阴暗的洞窟中格外响亮。枯木看着那两名蜀山弟子一个抱持着凌波,另一个警惕地仗剑护法,向洞外跑去。
等到脚步声消失不见,枯木无声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那名弟子被蜀山的人带回去了么……也好……那么接下来,我等就在这九黎祠,恭迎陛下回銮吧!执宿,疚业!”

“姐姐——”
凌波朦胧中听见稚弱的呼喊声,从记忆的海洋深处渐渐浮起。
(这是……凌音?)
“姐姐——”
“好了,姐姐在这里,你别哭了。”
(幼小的凌音抓着她的手,脸色灰黄,肘骨尖尖,肋骨仿佛要撑破衣服似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女孩子了。)
“姐姐快来!姐姐快来!这边有肉吃啊!”
(呵,凌音是饿昏了吧,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这样的大灾,如虎的苛政,我们这样的流民之女哪里还能有肉吃。她探头去看那煮肉的锅子——)
“啊!这……”
(一个双眼圆睁的人头在锅子里翻滚着,煮的泛白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凌音!别看!”
她挣扎着用双手去捂住小妹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费力地睁开双眼,平时在对着别人的时候,总是一脸冷峻的凌音,温柔关切地看着她,眼圈儿红红的,握着她的手。
“醒过来了,”头上传来草谷师伯的如释重负的声音,“师侄无险矣。”
“多谢草谷师伯!”似乎是凌音跪了下去,凌波心里一阵难过,她喘息道:“师伯,我……”
草谷摆摆手制止了她:“师侄还请平心静养,不论有什么事,待师侄康复后再说。这里有伤药和内服药,凌音等会儿你再给你姐姐换一次。”
“嗯!”
只有在她面前,凌音才有这样清脆又天真的声音,真好。只可惜,自己早已不天真了。
“姐姐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康复?”凌音低声问道。
“三神之力,岂同寻常,能救回来已是万幸。幸亏玄坛封印本是克魔之力,凌波毕竟是修仙之体,方才躲过死劫,慢慢修养,总会好的。”
“姐姐她为何会……”
“……唉,也不好逼她太紧,你小心陪着她,你姐姐性格刚烈,需要以防万一……”
“……”
再往后两人声音越来越低,却是听不清了。凌波疲倦地闭上眼睛,认为我会寻短见么……怎么可能,我还要……罢了,师友姐妹,深恩负尽,事已至此,无法再想。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成为随风往事而无法长留人间。
到第三日上凌波已是强起倚枕,汤药饮水,全要自己来了。凌音知道姐姐看上去柔弱娟秀,性格却倔强,只得尽量抢着帮忙。师叔伯师姐妹们来探望的时候,凌音的恼怒凌波全听在耳中。但是一对上凌波的眼神,她便又做出一副乖巧小妹妹的模样,这让凌波很是不安。
午后凌波穿戴整齐,草谷青石玉书全来了,听见屋外迭起的人声,她不禁苦笑。曾经所有人都称她是二代弟子中的翘楚,如今却闯下弥天大祸,世间造化弄人,可不就是如此。
“我已听璇光殿的守殿弟子说了,盗鼎之人乃是妖魔,身怀绝技,他们都被击晕,你是为了追击妖魔才进入璇光殿。夏侯公子他们说,他们本欲帮你捉拿贼人才跟进璇光殿,不料对方身手过人,竟然反制他们三人,以他三人的性命威胁于你,你才不得已妥协帮他破阵。之后对方将你劫走,是怕万一遁走不成,好留为人质。如果真是如此,也不能全怪你。此人能以妖魔之身破三皇玄坛与神农鼎封印,你们几个孩子自然难以阻挡。你师父昔年说你心肠最善,又顾虑太多,情急之下难免失策,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凌波默默地听完草谷的一番话——这果然是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了,没想到夏侯瑾轩一行人竟然如此为她开脱。而那几个守殿弟子又被彻底敲晕或者施了“入梦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凌波猜的不错,这是夏侯瑾轩在和瑕、暮菖兰争执一番之后准备好的答案——夏侯少爷说,疏不间亲,凌波与蜀山的关系要比他们与蜀山紧密多了,如果他们把罪责推在凌波身上,反而显得他们居心叵测,耽误了瑕的治疗。反正璇光幻境里面的情形天知地知他四人知,再有一个龙溟也不可能为自己辩解,倒不如回护凌波,将所有问题都推到龙溟身上最好。
“那,神农鼎……”
“神农鼎确已被人带走,现在我蜀山正在安排弟子追击,夏侯公子推测那魔族是去往神降秘境,故而也赶去苗疆了。唉,神农鼎虽然重要,毕竟还有办法追的回来。人命至重,绝不复续,救人总是没错的,只要你们几个孩子能安然无恙就好。”
凌波掂量了一下此刻的情形,认为说实话不如顺水推船默认这番说法。她点点头:“那瑕姑娘的病症……”
草谷柔声说:“这个你不需要顾虑,悬壶济世乃是医者之心,我自当倾力救治。”
“而且,”玉书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神农鼎不同于伏羲剑,乃是炼化之炉,盗鼎之魔已经见了三神器,若有杀伐之心,恐怕会首选伏羲剑。他既然首选神农鼎而非伏羲剑,想来是别有所图。”
凌波慢慢吁了一口气,如此结局,倒是不错——
正思忖间,玉书又接着说道:“不过,三神器终究有镇守封印的效果,此时失窃,神魔之井封印必将动荡,居然有妖魔已经能潜入我蜀山,不知这封印之上还会有多少危机?”
“等掌门和太武师兄回来之后,得做两手准备了,万一不能追回神器,也必得加固封印。”
“凌波啊,我知道你遇事喜欢自己扛,以后出了这样大事,要赶紧报知师门,大家一起应对,总要周全一些。你说,若是你此番被妖魔害了性命,可怎么办?”
草谷师伯的慈霭几乎让凌波想要如实相告,但她还是咽下了那些秘密,埋头道:“弟子已知错,绝不再犯。”
蜀山的长老们安慰一番便陆续出了弟子房,屋中只剩下凌家姐妹二人。她二人都是冷淡性子,凌波不说话,凌音也不多语,相对无言,默然枯坐,直到霞光返照,窗棂上投下一片明亮橘色。
凌音终于按捺不住,眼睛看着窗外,躲开凌波视线,开口道:“姐姐。”
凌波徐徐说道:“凌音你问吧,何必忍在心里。重伤之时,我只怕我死了再见不到你,如今我们姐妹居然还能见面,无论什么问题,我绝不瞒你。”
“姐姐?!”凌音腾地站起身来,又自觉失态地坐下,“姐姐说的可算话?”
“姐姐何时骗过你。”
“好……”凌音沉吟半晌,突然问道:“姐姐为何要帮那妖魔?”
“呵……”凌音一问如此正中要害,凌波不禁自嘲而笑。
“不要说是夏侯三人受威胁之故——如果是因为威胁他三人,姐姐大可以说不会三皇玄坛的解法,实在无可奈何,不至于亲自帮他打开封印的——假如那妖魔在玄坛之处制住三人,则三皇灵台必得你去破,那时你为何不向外求助,却要帮他破灵台?草谷师伯他们那样说,是为了让姐姐宽心,难道你以为师伯他们真的一无所知吗?”
“不错,”凌波坦然应道,“确实是我有意相助。”
凌音本打算听到姐姐是否还有其他苦衷,不料竟然真是如此,顿时如遭晴天霹雳。
“那么——”她警惕地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此事真是姐姐有意为之?这是为何?”
“你问我为何要帮他?”
“姐姐,恕我失礼,我听一些师姐妹们传言,姐姐是被妖魔所惑,以至于意乱情迷,才做出这样的事;还有的师姐妹说,见到过姐姐带那妖魔上蜀山……我当然是不信他们乱说的,但是姐姐你……”
“凌音,你可还记得从前之事?”
“依稀记得,只是当时年纪幼小,恐怕……”
“十六年前,故乡大旱,赤地千里,又遭地动之灾,屋舍倒塌,以至于饿殍遍野。当地府衙不知赈灾,却依旧刻剥无已,乡亲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道路,爹娘把仅余的饮水食物都留给我们姐妹,病累而死,那时……我与你相依为命,你饿了便哭,途中闻到肉香要吃……却、却看见那锅中竟然煮食人肉……流民竟然易子而食……我,我怕极了有人饿极了会杀你……”凌波的声音渐渐哽咽,凌音眼圈也红了,接着说道:“那时是师傅救了我们,给我们饮食,还带我们上了蜀山。”
“是的,那时多亏了师父。师父和蜀山,于我们姐妹有救命之恩,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凌波永志不忘。”
“那姐姐你为何……”
“凌音,你可曾想过,十六年前我们家乡遭灾之时,倘若当地府衙不是那样苛政如虎,哪怕当时有一位像样的官家,能够倾力赈灾,知道怜恤民生,乡亲们也不至于流离失所,爹娘也不至于死得如此凄惨。我们姐妹,也许早成家立业,儿女绕膝,也许这一生就完全不同。”
凌音沉默地看着姐姐,她太年轻,那时候又太小,记不得许多事情,但那伤心滋味,确有依稀印象。
“你我在此修道避世,可是世间之人却不可能人人避世,不得不匍匐于阡陌之间,苦苦求生。蜀山能救我姐妹二人,可是蜀山能救天下庶黎饥寒、兵焚之灾么?”
“姐姐,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想……那妖魔究竟……”
“那夜他对我说,他是魔界之王,为救族人,责无旁贷……我那时候突然……我突然想,倘若十六年前有人对我说,愿意拯救故乡之人而责无旁贷、责无旁贷,我必将倾心以报……我那时竟突然心生憎恨,为何十六年前没有遇到他,为何十六年前他不曾来拯救我故乡……”
“姐姐,他究竟是妖魔——”
“师姐妹以常情度我,以为我助他,是因为我心生爱慕。其实我并无意于此。只是那时刻,我才明白他,我才明白修道之人无论自身如何高洁,都无法拯救苍生,而这世上却有人为了苍生在浊世里苦苦挣扎。”
“姐姐……”
凌波微微叹息:“也许我真的是被妖魔蛊惑了吧,修道之人,怎能有这样的想法?可是那时我才明白,这世间只有做事之人才会沾染罪恶,然而这世间总得有人去做事。师父曾说,修道之人,需遵从悲智行愿,悲者是下化众生,智者是上求道法,行者是不辞劳苦,愿者是遍及六界。我想,伤好之后,便拜别师门。经此一事,我既无颜对师门,又无法对己心。我想到世间去寻求答案。”
凌音看着凌波苍白的病容,忽然上前紧紧地抱住姐姐,她泪如雨下,湿漉漉的眼泪打在凌波肩头。凌波轻轻抬起手,慢慢抚摸凌音柔长如丝的头发:“师姐妹们都说,妹妹你像个男孩子,姐姐也多年不见你哭了。”
“再让我哭一次,以后、以后就不再哭了。”凌音一边拭泪,一边恨恨说道。
“一言为定。”




越行术乃是魔族空间法术中极为苛刻的一种,首先它要求极其苛刻的血脉遗传和相当漫长的修行时间,其次要求施术者对结界薄弱点极强的判断力、对空间定位精密的计算力以及高灵敏的反射弧,最关键的是施术方必须有足够的体力能够完成“瞬移”穿过人魔两界的做功。所以即使是魔翳这样法力精深的大法师,也在第一个要求面前就败下阵来。——而且就算样样符合要求,这种法术还存在不可避免的失败概率以及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短时间内都无法发动第二次的巨大损耗。
这种苛刻是极其必要的,不然不知要有多少妖魔可以穿行人魔两界,岂不是天下大乱。
龙溟启动越行术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状态已经差不多是可以启动这种法术的最低配置了,再多带一点儿东西都恐怕要“黑屏”。所幸他状态虽然不佳,越行术的熟练度却很高,卯足一口气成功突入神魔之隙,接着眼疾手快定位在祭都——啊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失误——定位在了祭都郊外的沙土地上。
这样细小的偏差搁在以往根本不算个什么事儿,只要稍稍辅助一个魔界内移动的空间法术,就可以端坐在祭都的王宫里了,顺便跟大家打一个招呼,想必整个王宫都会很兴奋的吧。但是现在他不无沮丧地承认,成功越行之后,他实在无力再发动哪怕一个普通的传送阵。
如果顶着这张高识别度的脸、拿着这种高识别度的武器、以目前身负重伤的姿态、靠双腿缓慢走过祭都街市、再走到王宫的话——想想都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弄不好第二天各种玄而又玄的流言都能传到罗刹去了。龙溟在到底是***幽驹骑回宫里,还是干脆***大长老用空间法术把他接到九黎祠之间犹豫了片刻,仅这片刻功夫就足以让他被郊外的野生魔兽盯上了。
八足利爪的魔兽像等待捕食的猛兽一样蛰伏在与身体同色的岩土中,凶光莹莹的双眼辨识着立在沙土中的魔族的喉咙,肌肉滚动着虬结在一起,随时准备一击扑杀。但它未敢妄动。它在揣测和对比双方的力量与速度。这是兽类的天性,就像孤身的豺狼敢于扑入鹿群中,但不会去扑食孤身的狮虎——除非判断出对方无力反抗或者衰弱将死。
龙溟微微动了动尖耳朵,压着声音,不动声色道:“出来。”
那魔兽既已暴露踪迹,就不再隐蔽,飞沙走石地扑了过来。
魔族与魔兽可以用言语沟通,以往的岁月里也两不相害,所以龙溟识破它的行藏,本意是为了让它放弃攻击,不料竟然收了反效果。
“啧……”他只得勉力提起十字妖朔,格开对方一扑,枪尖反挑,压向魔兽颈项。魔界生灵不同人间,即使是普通的魔兽,单论杀伤力也远超一般人类中的习武之人,他这一下实在是较技而非较力,所以才快速制住对方。
魔兽甫一挣扎,他便在枪头上加了一分力道,仍旧逼死它脖颈,才问:“哪个部众的?”
那魔兽愣了一愣,突然恍然大悟:“嗨,原来是您呀!怎么,找到宝贝回来了?”
龙溟突然想起当初正要从祭都出发去人界时碰见的也是这家伙,好像还是个魔兽的族长之类的,当时自己搭了把手帮过它一次。虽然认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魔兽,但他并未放松兵器,而是继续质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看你举动异常,莫非是想截杀出城的夜叉族人?”
“……”
“是也不是?”
龙溟常常用极其平和的口吻说出极其令人难堪的话,即使下一秒钟就要跟你翻脸,或者其实他早已经跟你翻脸,都能不改一副春风和煦的微笑面容。敏锐的魔兽已经感到此时若答个“是”就没法收场了,所以还是老实巴交地说:“请您给我水,水……我太渴了。”
龙溟低头看了看在人界走江湖随身携带的水囊,取下来丢给它。
魔兽不管身上还压着个十字妖朔,用两个前足捧着水囊咕咕咕灌了个底朝天,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太谢谢您了!您救了我两次啊!人界的水真美味啊!您回来了我们是不是都能喝上这么好的水了?”
看来水脉的情况更坏了。龙溟本想立即赶回祭都,此刻觉得这头魔兽尚可笼络,略向它解释了一下人界水源确实充沛,可惜调节水脉的法宝尚未集齐。
“我是看到你身上带着水囊才斗胆攻击你来着……实不相瞒,如果真有带着水的魔族路过这里,我们也会抢水……不过杀人越货是万万不敢的……”
“呵,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姑且这么信吧。”龙溟收起水囊,“倘若实在缺水,你可进城找我,但若是为了饮水便杀害出城之人,可要小心点啰。”
魔兽走后总算清净了,龙溟生怕再拖则生变,立即***大长老。
魔翳的幻形一出现就举目四顾看了看周遭的风物:“这么说,陛下是落在了城外?”
龙溟垂目点头。
“那么,陛下今日是希望族人知道您回来呢 ?还是让他们暂时不知?若是前者,则我自率众前往迎接陛下;若是后者,则请陛下至九黎祠与我密谈。”
“呵,以大长老看,当如何呢?”
“臣明白,请您稍等片刻。”
写满咒文的巨大紫色传送阵突然出现在龙溟脚下,像舌头舔过砂糖一样,被传送阵映射到的人和物刹那间抹消不见。


终于再次踏上九黎祠熟悉的台阶和祭台,龙溟看了看祠内半旧的摆设,带有夜叉族奇特审美的装饰风格让他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内心不禁感慨连连。月是故乡明什么的,人魔同一理也。
魔翳站在阶下,带着他的两个护法,还有九黎祠里供职的侍从,面向君主齐齐俯首,恭敬行礼。魔族不那么讲究宗法,夜叉族的礼节虽然近似人类,到底还没有繁冗得和人类一样。刻意如此恭敬,一者是久别重逢,二者是多少也是为了神农鼎。
龙溟解放旅行时贮物用的咒语,庞大的神农鼎便凌空显出真身。此时不需要枯木这个媒介,魔翳终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神农鼎,它比他想象中的形态更为方正、古拙而且气势逼人,承载着来自上古的神谕,泛出的幽深光芒,映在他苍白犹如白垩的脸孔和苍灰色的长发上。
“好个神器!”魔翳冲口赞道,他狭长双眼灼灼发亮,伸手隔空一推一挪,将神农鼎移到底座之上,“虽然只有此物,目前无法使用,到底也是二者有其一。下一步当如何行动,在下还得与陛下细细商议。”
众人知趣而退,又屏退奉茶的侍者之后,魔翳方才开口,不提神农鼎,而是慢慢说道:“陛下牵挂的那名蜀山弟子,已被蜀山之人救走,我窥见他们之时,她还活着,以蜀山的医术,当可无恙。”
龙溟不禁一怔,他平时常面带狡黠笑容,让人无从揣测,唯有吃惊时双眼圆睁,唇齿微张,意外露出怔然神情,犹如稚子。当日听了舅舅那番训斥,他顿生痛改前非之心,自己既已走上无情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本想此心已死,感情这回事儿,此生免疫。不料魔翳竟然专程为他去追寻凌波去向,并且特意先告知他这件事,一时间心里又软又热,难以言表,沉吟片刻才含笑道:“谢谢舅舅。”
魔翳站起身来,正色说道:“还有一事。”
“嗯?”
“在神降秘境之时,臣方寸已乱,故此口不择言,君前失仪,还请陛下——”
“哪里,大长老说的对,振聋发聩。”
这口气听来就有点儿像赌气了,魔翳不禁失笑:“陛下莫非自暴自弃?”
“当然不是……我明白大长老当时所说,确是实情。”龙溟拿起案上茶杯。如此光景之下,随时有水有茶,只能是王室待遇了。他慢慢饮了一口茶,虽然不如人间滋味,究竟是内城最好的井,数旬之间的一旬雨水,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他如有所思,低声叹道:“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铸就……咳……”
拿着茶杯的手突然脱力,杯子咯叻一声歪倒,魔翳先是看见一片鲜艳的血点子突然喷在案头,接着才看到翻倒的被子里茶水也淌了出来。
“你……”
一夜一日之间,催动空间法术从蜀山到流光洞到青木居到神降秘境,从破三皇玄坛到破神农鼎封印到设法救治凌波到打通神降秘境到与骨蛇的拉锯战,最后再强行使用越行术,即便龙溟不是身负重伤,也非透支二字所能形容了,他忍痛已久,也实在疲倦已极。
魔翳兀自摇一摇头,扶正茶杯,掐了一个咒清掉桌上水迹血迹,扭头看着一脸尴尬的龙溟,说:“之前那伤,让我看看。”
从小跟着魔翳长大的外甥并没有什么芥蒂,解开两层衣服便可看到心口处的伤痕,除了神力贯入的小伤口之外,虽然淤血很深,但并无皮破血流的凄惨摸样,比起魔族战场上动辄血肉横飞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极其温和了。魔翳顿时放了心,像他这个级别的法师,别说治疗这种程度的伤,就是死人都能给他玩活了,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魔翳略一思索,觉得或可直接排出神力。结果他稍一施术,龙溟就直抽冷气,几乎要跳起来,苦笑着嘲弄道:“大长老出手太重了,若换个别人,非痛得和您打起来不行。”
魔气的流转十分滞涩,甚至有种奇特的被净化的趋势。一脸轻松的魔翳渐渐变了脸色,在古籍中读到过的众多有关神魔相克的解释一条一条地从他脑中翻了出来。魔翳渐渐停止了动作,一时间思绪多如洪水。然而他没有更多的时间组织语言,甚至没有时间去调整表情。假如能够装疯卖傻的话,他宁愿此刻装疯卖傻。
“在下的法术恐怕不行,所以在下有两个建议。”
“说。”
“第一个办法,把魔体被神力所波及的部分全部去除掉,这是最彻底的办法。”
一听就是笑话嘛,还是什么建议,龙溟不无调侃地说:“大长老说笑了,即使是魔族,挖掉心脏也是会死的。”
“不错,所以在下的第二个建议是——没救了。”
“哦。”
一个“哦”字之后就波澜不惊没下文了,魔翳冷场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陛下对此似乎毫不介意?”
“既然已经无救,我又夫复何言。何况,我若介意这种事情,岂能活到今日。”
“……”
魔翳沉默片刻,终于说:“刚才是臣报复陛下的埋怨,故此说笑而已。”
“……”
(可恶明明我都已经有了在生与死之间踏出一步的觉悟,哪有开这种玩笑的!!!)
“你舅舅我在这里,怎么可能没救了呢。”
“那就,拜托舅舅了。”(舅舅这冷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魔翳手中绕起螺旋状魔气,像是一团黑蒙蒙的火焰,又像是一朵黑蒙蒙的花,层层叠叠的咒文像蜂群扑入花朵一样蜂拥而至。
在崇尚直接武力的夜叉国里,除了王室绝学实在没有办法染指以外,魔翳法术可算登峰造极。他懂许多奇奇怪怪的秘仪,有些秘术,举国上下都没有第二人使用,跟他学过法术的龙溟有时也是看不懂的。看不懂没有关系,反正有效果就行。
“如何?”
“……大长老果然是妙手回春。”
“那就好。”
“对了我去看看阿幽……”龙溟习惯成自然地又去使用空间法术,魔翳伸手拦了他一下,微微摇着头。
“陛下最好不要使用法术吧。”魔翳一边这样说着,却用一个空间法术把他传到龙幽屋里去了。
甩出最后一个法术,魔翳颓然地坐下来,席卷整个肉身的疲倦感让他几乎无法站立。需要如此强大的魔力输出才能镇得住的神力,倘若日复一日地加重,他能支撑到几时?


由Admin于周四 七月 25, 2013 11:01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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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Icon_minitime周四 七月 25, 2013 10:48 pm

四(龙二……)

祭都的天似乎终日都是红彤彤的,干燥、炎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虽然君相二人的国策乃是“双管齐下”,魔翳为了让他日进军人界有实力保障,对军队操练的要求越来越高。夜叉族虽然剽悍尚武,但不少魔族也吃不消在高温下忍着干渴做高强度训练。对于这种“光让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训练方法,军队里的抱怨越来越多。
龙幽心疼他的幽煞军,为了鼓舞士气,一天里有大半天都泡在军营里,演武啊、训练啊、实战模拟啊搞得不亦乐乎。因此虽然魔翳担心他会变成一个举止轻佻的纨绔,将军里倒也有人觉得殿下平易近人身先士卒挺不错的。其实龙幽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年轻人、喜欢直率的武人、喜欢交朋友、喜欢练武罢了,就像他喜欢插科打诨开玩笑、喜欢穿得漂亮惹眼、喜欢读那些充满风流轶事的闲书一样。他不是没心眼,他只是不喜欢跟那些老魔头们斗心眼;他也不是没学问,他只是不愿意板着脸咬文嚼字;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那些厚厚的治国策论——“非不能也,吾不为也。”
“反正,老哥是万能的嘛~”龙幽两手一摊,耸肩一笑。
如果龙溟在跟前,龙幽这种论调会立即招来一通“我……”“你……”之类的训斥,但是既然现在在祭都能管他的只有个魔翳,而且魔翳自己还忙得分不开身,他自然就可以畅行其事了。练完枪出一身汗再放个冰咒解解暑……真爽啊!到了饭点,顶着傍晚的薄暮冲出军营,龙幽兴冲冲地打算回宫更衣用膳。
天气实在太热了,龙幽跟王宫卫队长打了个照面,一进寝室门儿就解了衣带钩,顺手把他那件大敞领的艳紫色大氅往边儿上一扔,剥掉汗湿的贴身黑地描金纹紧身衣,再伸伸腰:“唔——”。自我欣赏地看了看身上的花绣似的妖艳魔纹,他打算直接进里屋去拿件凉爽休闲的衣服来。
这不能怪龙幽举止不雅,幽煞皇子是经过苛刻的魔界贵族训练的,资兼文武,堪称一位雅人。但是大热天的关起门来一个人随便活动的时候,谁还正襟危坐啊。
转过一个仿人界风格的屏风,龙幽听见里屋传来一声亲切又熟悉的:“阿幽?”
如今整个王都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称呼他了,事出突然,龙幽惊得心跳瞬停了一秒,眨眨眼睛才看见他朝思暮想的兄长正好整以暇地靠在他平时读书的案前站着,面朝他侧过一半身子。
但接下来兄弟俩的表情都僵住了,龙溟一脸呆然,龙幽满脸黑线。
“嗯,”还是龙溟先定了定神,展颜一笑,“练武到这么晚?祭都比我走的时候又热了。”
龙幽略一思索,突然三步上前,在龙溟的衣领上摸了摸,然后还未敢置信似的,又试着戳了一拳。龙溟夸张地挨了一下以示自己是个活人,拍掉他手:“我回来了,不是幻形术。”
“额……真的是你……”情急之下,龙幽手忙脚乱地退回屏风后面把刚才那衣服大氅又给套回身上了,一边套一边说,“哥你也不差人来先说一声……事儿都办完了?是不是过两天就能施法了?”
“修复水脉一事,所需之物不止一件,我只得其一,物件太大,所以先行送回九黎祠了,顺便看看你。”
“顺便啊……”穿戴齐整的龙幽垂下眉毛,“还要去找啊,那是不是又要走……”
“咦,阿幽你这么想赶我走?是不是怕我问你课业啊?”
“怎么可能!——哎呀不是,我是说我哪儿能赶你走——还有哥咱不谈课业行么?”
“其实刚才等你的时候,我看了看你功课。”龙溟手放在弟弟的书案上,“有些策论不错啊。”
“啊……哈哈,”龙幽本来准备好无论怎么被批都硬着头皮接招了,此时忽然被表扬,反倒不知道说啥才好,怪难为情地嘀咕道,“也就是一点儿浅见、浅见、微末之见……话又说回来了,不谈课业行么……”
“好。说起来,阿幽又漂亮了。”
“嘶……”龙幽心想我知道祭都是“人人都爱夜叉王”但是老哥你不要把你把妹那一套用到我身上来,而且还用那样一副正经脸!
于是岔开话题:“既然哥你回来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吃饭吧,也难得有个家庭晚餐什么的咱们好好聊聊。”
“好。”
“不许让魔——不许让大长老过来。”
“行,就你我二人。”
“那我去喊人把小丞打的那头大家伙炖了……对了,”龙幽凑到兄长面前,“看一看你去了人界一趟是胖了瘦了,好像看起来比我白了,人界水土真这么养人啊……”
“阿幽,我本来就比你白,算了我为什么要纠结这个话题……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贵族的小孩叫你龙妈了。”
“是啊,因为我一直在说我只要给骁勇善战英明神武的王兄端茶倒水扇风擦汗准备晚饭什么的就够了么。”
“你够了……”
龙溟一脸无奈地拿出行囊解放咒语。
“唉修成越行术之前你都不能离开魔界,我在人界买了些特产给你。”
“哟。”龙幽两眼发亮,一样一样地拿起来看,“这个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那是明州醉仙楼买的狼牌烤鸭,看看就行千万别吃,我在神降秘境试吃了一只,咳,果然名不虚传。”
“哦……”龙幽拿起另一样东西,“这个款式我喜欢!”
“此乃紫晶铠据说是人界达官显贵收集之物,我觉得还挺符合夜叉王室的风格,所以就给你买了。”
“这么多朱雀羽?”
“你我二人都擅长雷系法术,遇到火系敌手不免棘手,朱雀羽的火抗性最好。”
“这是人间玉器么,质地虽然不及魔界矿藏,雕工却远胜魔界。夜叉空有奇矿异石,可是尽是卖原石的。”
“哦,这仙印宝玉不仅好看,也有其他效用,你戴起来试试看。”
“……”
“……”
一通整理归纳,最后龙幽感慨道:“人界之物果然制作精良,也该让夜叉工匠学学,若是我族也能制作这些好物,不仅可以多赚钱,吸引他国有手艺的魔前来,也是一大助力呀。”
“我正有此意,所以带的比较多。”(唉也不枉越行术累到吐血……)
龙溟从怀里摸出个小玩意儿递出来:“阿幽。”
“嗯?这是什么?没有见过啊,是巨型蜗牛的壳么?”
龙溟抬手略略比划了一下:“这样,放在耳边,听到了么?”
龙幽用那宛如粗糙瓷器所铸的奇物抵在尖耳朵边,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呼啸之声,又像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脉动之声,很近很近。所谓天涯咫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当地人说,是海风的声音。这是海中所产的一种双生螺,我这里还有一只。阿幽我喊你试试看啊——”
“嗷!好大声——”龙幽龇牙咧嘴地把海螺从耳朵边拿开。
“难道是离得太近了么……”龙溟正要研究一下手中兄弟螺的用法,屋外传来极为恭敬的敲门声:“殿下,需要传膳么?”
龙幽条件反射地回答:“传进来。”
结果是当天晚上王宫里已经遍传陛下已经返回的消息。有种迷信的说法是王有王气,而王宫是有生命的活物,那么现在因为主人的归来,王宫的活力陡然上升了五成。龙溟当然不会拂众人的意冷众人的场,让身边人保持热情和干劲也是他的一大职责,性格冷僻的王是不会让人想要追随的。于是兄弟二人的家庭晚餐,到底变成了闹哄哄的宫廷盛宴——时值灾年,饮食器皿倒是不奢侈,但气氛足够热烈。

夜色已深,魔翳坐在九黎祠的深处,四围寂寂,只有他一人默默地盯着眼前的法阵,忘记饥饿、忘记疲倦、忘记片刻之前的绝望与担忧。一如多少个深夜只有他一人研读着那些水文地质的卷宗,只有他一人制作着去除祭都煞气的法器,只有他一人不休不眠地随时等待身在他乡的君王的***。
魔翳用手扶着额角,之前为了压制三神之力而付出的力量太多了,持续施法使他感到微微眩晕。但他不能松懈,因为姜承,那枚棋子——快要入彀了。



龙家兄弟这个热闹的晚宴以龙幽被意外一口酒灌倒而告终,将他送回寝室的路上,醉到几乎睡着的幽煞皇子抓着夜叉王的衣袖,舌头打结地喊哥哥,弄得在一旁看着的龙溟差点儿没掉眼泪——差点儿就是差点儿,不论如何感动,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男孩子得经经事儿、得历练历练了,第二个想法是阿幽的酒量也得历练历练了,这身份迟早要出去应酬的,老一杯倒怎么行。

好日子在一夕之后结束,王宫颁下王已归国的公告后,各种事务自然纷至沓来,龙溟本意是回到家休养生息以备来日越行再战,结果发现反倒不如在人界走江湖的日子悠闲。有时候不甘心想拖魔翳一起加班,结果大长老不是正在以夏侯韬的身份打理夏侯府内事务,就是以枯木的身份忽悠那人界魔裔、蚩尤血脉。折剑山庄的戏正演到高潮,实在不忍心不看啊。

纵观历史掌故,玉阶之上,头痛莫过于乱世掌国,所谓阳九之运、百六之厄,谁赶上算谁的;山野之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一句道尽凄凉。如今魔界八国,除却魔族生性剽悍之外,战乱四起朝廷动荡民生沦落与人界乱世无差,而正因为魔族生性剽悍,不比人类能够忍耐,倘若命运如丝、便要铤而走险,所以耗损更剧。龙溟个把年没在祭都呆,回来一看各地呈报,翻翻昔年数据,显见每况愈下,自然触目惊心。当然这不能责备早有“劳魔”之称的大长老,天灾导致人祸,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龙溟一回来便发现两件事,其一是他落在城郊时魔兽的提醒。今日魔兽可盘踞于城郊伺机抢水,他日未必不会攻击城镇乃至于进城抢水;既然魔兽都生蠢动之心,级别更高的魔族未必没有耽耽之意;近在京畿之地尚且匮乏如此,其他州县的情形只会更坏,若是边陲加上他国煽动,只怕要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人心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是有的地方有水吃,而有的地方没有,只怕等不到他国来攻,自己人就要自相残杀了。

其二则是龙幽的抱怨,说大长老对军队太苛,甚至于有的魔民觉得再在军队待下去要受不了了……在揣测了龙幽的用意之后,龙溟觉得即使有龙幽讨厌魔翳的成分在内,这话也有五成属实。搁在人界或许正常,但在夜叉则极为反常。因为武斗简直就是所有夜叉男子生活中的一部分,人人尚武,则非出类拔萃者不能进入军队,自然视从军为极荣耀之事;而且夜叉军队有淘汰制,资源紧张时期贵精不贵多,一旦艺不如人就要回家做平民,从此不能为国上阵也吃不上皇粮,只能在街头巷尾和人比武了,所以军中壮士皆拼命训练唯恐落于人后。如果这种情况下都有人受不了军队的话,那就得找大长老来谈谈待遇了。削减王室待遇也得保证军队待遇啊,夜叉国之所以在四战之地立于不败,说到底,靠的不是他也不是大长老,而是整个夜叉大军。

对此,九黎祠遣人来回复龙溟说,“大长老还在施法,请恕不能前来面君。”

“大长老怎么突然这么卖力,”龙溟右手托腮,“布局已久,也不急在一时。”

龙溟不知道的是,魔翳知道——当日的双管齐下,已经因为主君的再也不能越行,而只能采取第二条策略了——进军人界。想要进军人界,就得借助姜承的蚩尤血脉打开神魔之井,就得用枯木对姜承日日进逼;要想进军人界,就得战斗力强,就得苦苦练兵。所以龙溟打扰他操纵枯木,或者是让他人性化管理军队,都是要碰钉子的事儿。
所以龙溟接下来想的是,大长老莫非已经断定必须要攻打人界了么——这是为何?莫非蜀山要加强封印了?莫非女娲那边水灵珠也加强防卫了?莫非就算有了水灵珠还不行?还要别的?想要那东西非得开战不可?莫非……算了,过两天越行试试看不就知道了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龙溟确是天赋过人,可惜他每次一想到自己,思路就完全跑偏了,他居然并未从大长老的异常行为中推断出自身的危机。

龙溟自去提高军队的待遇不是不行,但是没多久前魔翳刚颁布了那些苛刻的新军规,朝令夕改不好,引起君相争权的误解更不好,鉴于这项工作大长老的不配合,龙溟决定着手第一项工作。

地方部族的水源之争已到白热程度。曾有三村毗邻,其中一村水井出水,而其余两村都是枯井,有水的那村村长便派了精壮村民轮班守井,以防外人盗打井水,结果另外两村忍无可忍,合伙带了人浩浩荡荡来械斗。都是魔族岂是善类,顿时大打出手,急红眼了便不顾后果,一时血流道路,那千珍万贵的一口井,从井沿到井水尽染鲜红。这种事儿在魔界国家是瞒不住的,因为死者亲人中尽有懂空间法术的,轻易便能传送到祭都来报。可是到了祭都又如何,到最后也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要说杀人便要偿命,乱斗之中谁都出过力,难道还能把这些部族的精壮男子都坑杀掉?保护自己家的水井是没错,但是没有水的地方难道就活活渴死讨不到一口水?可是有水的就活该被抢么?

仔细推敲起来,用人类的话讲,万方有罪,罪在一人,龙溟就不能不如坐针毡了。

祭都本地是这么办的,为了保证有限的水源能够满足尽量多的居民,除了独立的王室用水和军事用水外,祭都的民事用水是配给制。主管水源开发和用水配给的官吏墓之淼是个极其英俊能干的贵族长子,毕竟祭都的贵族二代里面,容貌品味能让龙幽看上的不多,办事能力能让龙溟看上的也不多。当然还有一点,淼真是个好名字,墓这个字眼在充斥着幽冥殇煞亢毁之类流行字眼的魔界,也是个好姓氏。他和龙家兄弟的关系不错,龙幽还在幼年的时候见了他的名字说“墓中之水莫非是尸油”,引发了一群人的恶寒,此举亦遭到大长老的当场白眼。当然这只是个玩笑,在这个时期敢接手水源开发和用水配给这个烫手山药,并且也实在搞得不错,可见此魔不是小本事。

龙溟派他考察外州县水源的分布和供给,不仅看中他的经验,而且还有一点,他年轻、家世好、前途无量,这个年纪这种背景的人,还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诱惑就丧失进取心;如果是那些穷极了等着到外州县揩油的老京官,可做不了这种事,就等着虚报数据吧。

“人手已经选好了么?”

“负责施术、调查、交涉和向导的人员都已齐备,臣不日将启程,这是臣的行程和日程。”同在魔界很受欢迎的大多数夜叉青年一样,年轻的水文官有着白皙的肤色和俏丽的黑发黑眼,尖耳朵让他看起来像个高挑的精灵。他将标注好的地图和进度表递了上去。”

“你去之后只需考察实情之后报我便可,至于朝廷接下来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要透露给地方,如果他们猜测问你,不论他们猜对了还是猜错了,你都不要解释。”龙溟看着眼前这份地图,因为空间法术熟稔,早年他差不多都走遍了,各地的情况也大体熟悉,只不过几十年前没有关注水井河流这么自然的事情,现在反倒成了大问题,“此事推行起来恐怕比想象更为复杂,掘井探水只是最简单的一步,如果有的地方缺水更甚则需修改水道引水、或者迁移整个地区的居民,有些部族累世居住于当地,不是一纸诏命就能调动的。”

“是。”

揖手一礼,年轻的水文官一去不回。这是他此生对着年纪相仿的君主说的最后一个字。

魔族高官多少都会法术,考察的进度是非常快的。墓之淼的死讯在旬日之间就传回祭都,朝廷闻讯哗然,民间也议论纷纷。

“哎呀听说了么,墓家的长子死在外头了。”

“就是那个说孩子优先,要保证平民区的小魔也要每天有水喝的水文官,挺好的人呢。”

“呜……”

“咦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可是人都死了……”

“听说是被空间法术杀死的,凶手把好多刀子用法术传送到他体内,听说内脏千疮百孔啊。太可怜了。”

“墓大人也懂法术啊,为什么躲不开呢。怎么当地人这么凶残?”

“那些地方的人都没开化,我们这些王都的人都没有那么坏心眼。”

“可是,都是夜叉族的啊,残杀同胞要遭报应的。”

“还不都是缺水闹得,要是活都活不下去了,还管他报应不报应。”
“别说还真是,墓大人是带了诏命去的啊,据说当地人说活都活不下去了啊,还管他诏命不诏命,于是就……”

“……不知道上头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正在幽煞军中的龙幽闻讯踢飞了一只练习臂力用的石墩,把在场长得最壮的将军都吓了一跳,他却一口气跑回宫里去了,对,他气急败坏忘了使用传送阵。


他赶回宫里的时候,正是墓母在龙溟跟前哭诉完之后。龙幽和老太太擦肩而过,龙幽站住叫了一声“夫人”,老太太神形俱毁、形容憔悴,根本没听见他说话,抹着眼泪走了。龙幽难过地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却见前面匆匆又跟出来一侍从,见了龙幽只好停步说一声“殿下,陛下让我送墓夫人回去,在下先去了”,匆匆奔出去了。

“啊……”龙幽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十来天之前还常常见面的朋友,突然间就人天永隔,再会无期,就好像生命里的一部分突然被抹去了。他对父母的记忆渺茫,他练兵的时间还短,他还没有带过兵,在心智成熟之后他没有亲身体会失去亲友,他没见过打仗死人,也没有见到过他的兵死。他是从未来的某一天起,才习惯看到死亡。

走到兄长书房附近,他被传出的声音阻住了脚步。

“臣等彼时与墓之淼同行,知道该部族所居之地覆盖植被,部民皆沾沾自喜,定然有优质水源,然而周遭村落皆饮水极其匮乏,只能靠露天收集雨水,问为何如此?乃是该部族族长以拥有水源植被之故,阴养精通魔法之死士,用魔咒守护水源地,封毕其入口,使外人看不到水源,那里都是普通魔民,如何能知。墓之淼身怀法术,方才识破。臣看到墓之淼识破对方魔咒,说要调查上报此处水源之时,那族长面露凶光。当夜墓之淼蹊跷死亡,虽然不知是如何杀的,但定然是族长授意所为。臣等找族长理论,并出示王命,不料对方竟出以大逆之言,还说是天谴。”

所谓君前臣名,因在龙溟面前,所以直呼墓之淼的名字,这听起来应该是同去的官僚。

“嗯……果是族长授意杀害,则族长和凶手都按律当诛。然后着人重新整顿该部族,调节水源,让周遭村落都能供水方好。”

这是思维方式最正常不过的他哥。

接着是大长老那微带鼻音的奇异音调:“公然对抗朝廷,杀害命官,口出狂言,宜夷其族、灭其部。我之所以如此劝告陛下,是因为类似的事,早有前车之鉴。偏远之地,部落魔民日常生存,并不仰仗祭都,而是仰仗族长,所以只知有族长,不知有君命,这族长能保障当地水源供给,定然笼络人心,倘若杀其族长、瓜分其水源,反而激起民变,不如斩草除根,免除后患。分了水源,还能让周遭部族拥护朝廷。”

龙幽平时听见魔翳说狠话就觉得反感,这时候居然不知为何,觉得挺解气的。

“大长老之言差矣。”

这二年还有人说魔翳说的不对?龙幽倒要听听了。

“以王都之兵力灭一部族,轻而易举,但是如此行为,无异于滥杀无辜,人都有私心,今日你灭了此族取水,他日又当如何?周遭村落不但不会拥护朝廷,反而会人人自危。而杀死族长,确实也容易激起民变。陛下不如遣人交涉,只要他交出水源和凶手,就保留族长的地位,之后押凶手回祭都正法,一方面可堵朝野悠悠之口,一方面也安抚当地族民。”

原来如此,这老贵族说的也不错,明摆着是他家争不过墓家,墓之淼死了他高兴吧,现在反而帮那个反贼说话呢。反贼怎么会乐意交出凶手呢?这不是痴人说梦么。龙幽觉得暗暗好笑。

“只怕那所谓族长交出来的一定不是凶手,而是替罪羊吧。”龙溟一语道破。

“额,陛下明鉴。只是,替罪羊也罢,只要与朝廷有用就可。”又一人附和道。

太没有公义了!龙幽气愤地想。

“你这个主意,确实不失为上策。”龙溟的声音,“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使一时堵住朝野悠悠之口,他日真凶暴露,朝廷将无地自容。若想要真凶不暴露,还得设法灭口,倒丧失了正道。何况刃杀人一时,法杀人万世,与其费心思,不如按律行事,族长既已承认杀人,则杀人者斩;至于凶手可继续通缉。至于如何分当地水源,大长老想必成竹在胸。”

“……”魔翳点头微笑示意已有规划,同时指了指门外。

说的是不错啦,但是为什么听你说话觉得你对小淼没有一点感情呢哥!正在龙幽不以为然的时候,书房里传来一声:“阿幽,站那么久脚不痛吗?进来吧。”

“我……”龙幽只好进去亮了个相,嘴里嘀咕着:“你们这些狐狸,都不是为了小淼……”

“殿下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不在乎小淼!”

一语惊破在场四人,龙溟点头示意,三人只好知趣告退,一路上留下一串“殿下到底还小……”之类的感叹。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龙幽在兄长的书案上瞥了一眼,他看到一张新任水文官和僚属的名单,还有如何抚恤墓家的单子。

(所有的感情都变成了程式化的行为,真讨厌啊……真讨厌,哥我并不是说你,我只是觉得,不得不这样做这件事,真讨厌。)

数日后的处刑进行得很顺利,水源分配也很顺利,毕竟用国家机器去做事的话,绝无任何个体能够对抗。而魔翳所担心的隐患,终究还是埋了下来。


“愍”。
龙幽看着兄长在一张素笺上慢慢写下这一个字。
“怎么读?”龙幽啃人类文字已有几年,不说出口成章也是朗朗上口了,但是遇到奇怪的字还是会不认识。
龙溟笑一笑:“和怜悯的悯差不多的意思吧。”
“这是做什么?”
“据说,人间的官员死后,会从他的君主那里得到一两个字作为其生前功过的评价,这个字就称为谥法,用来概括死去的大臣的一生。”
“送给死去的大臣……那这是哥哥送给小淼的字么?”
龙溟默默地等待墨迹干燥,对于龙幽的话,他未置肯否:“也不……怎么说呢,不过是写写罢了,夜叉又不需如此。”
“那,王也会得到谥法吗?”龙幽突然问。
“嗯。”
“咦?那谁可以用一个字来评价王的一生呢?”
“如果我死了的话,就是你呀。”
“老哥!”
“我认真的。”
“……哥总是这么说话很扫兴的啊。”
“所以啊阿幽,不要觉得扫兴,为了那一天,你要好好想一个字哟。”
“唉……”龙幽扶额作头痛状。
“这也是你的课业。阿幽,我累了,你去吧。”
“哦……”一般来说龙幽还是肯听他的话,也就收拾收拾去书房了。总觉得兄长用“我累了”这样倦怠的字眼逐客不太自然啊,这家伙明明是经常用“我很忙”“我顾不上你”“赶紧叫大长老来加班”之类的来逐客的不是么?是因为派人调查水源反而出意外的缘故么?大概是一直希望夜叉上下令行禁止,现在变成这样很受打击吧。
龙幽想着想着就想到一边儿去了。

龙溟取下抵在唇齿间的左手,看了一眼掌指关节间深刻的齿痕。
近日伤处已由隐隐作痛渐渐加重,以手触摸表皮深重淤痕的时候,总有种恨不得一爪子掏进去把某块疼痛的东西挖出来丢掉的冲动。两次请大长老施为,也是当时轻松舒适,时间一过便又如故。但又未到不能忍受的程度,花点时间自行调息也可勉强缓解。一直不曾用过法术,去哪都是搭别人的便车,乃至于王宫供职的武人们都开玩笑说“陛下改脾气了啊,我们这样的传送速度和传送距离也能入您的法眼啦。”他是一心一意希望快点复原,好赶紧越行的。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但是那柴总得砍啊。凡事赶早不赶晚,所谓夜长梦多是也。
墓之淼的丧仪极尽哀切,寡母幼弟令人观之落泪。早晨面君之时,新任的水文官竟然坚辞不授,乃至于伏地不起,给龙溟一个大尴尬,此数十年未有之事。当时在场官员还有的以为他是虚词客气,龙溟多少也明白他是视治水为畏途,宁愿忤逆君上,都不敢担这个责任了。若开了这个风气,吏治不问可知。可是这些年为水送命的吏民还少么?虽然惜福惜命什么的不太符合魔族的性格,但是一样米百样人,也不能说个个都一样。一千个人背后就有一千个家庭,就有一千个梦想,有人喜欢儿女绕膝安享天伦,也不为过。
世上之事,若真是战场上那般杀伐决断,哪怕真的尸山血海、血雨绰绰;或如越行人间那般敌我分明,哪怕真的阴谲鬼道、委蛇智诈,于他皆非难事,最难做的总是日常事,千头万绪纠葛无数,令他不能不权衡、不能不犹豫、不能不纠结。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不是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善的冲突。
召集其他长老废了半日,好容易又选拔了一个新的水文官,言谈之间颇为自信,或许可以考察使用。是不能再拖了。这么拖下去,就是有再好的治水策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是要旱死人的。
抬头看看天色已暮,忽然心生冲动,他简单装束一下,打算去神魔之井的封印处探探情况。倘若运气好居然有机会特别容易越行,也不妨一试。传送阵么……休息这么久了,试用一次应该没有大碍吧?
虽然怀着侥幸心理,龙溟还不至于真的冲动行事,越行术比划到一半就放弃了,收起尚未成型的魔法阵,迎着习习夜风踏月而归,回到王宫时已全然冷静下来。
深夜他忽然被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生生惊醒,一时间甚至误以为是被人从背后顺着脊心捅了一刀,凉飕飕地捅了个对穿对过,不由得惊悸起身,抬手抚额才觉冷汗涔涔。因是深更半夜,总觉得此时喊人太过折腾,便强行平心调息。只是魔气稍稍一动,疼痛就从胸前爆裂开,愈发痛得彻背连胛,恶鬼缠身一般在枕褥之上辗转反侧,冷汗如流水似的直淌下来,挨到后半夜也无丝毫缓解,简直瞬间如年。
魔翳接到主君发来的***术时正睡得迷迷糊糊,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心中就是一沉。草草披上外袍先传送到王的寝宫门口,王宫礼仪所在,是不允许外臣随便乱传的,倘若龙溟此时***他人,此人还未必能传送而入。但是法障对魔翳来说仅有象征意义,并无任何阻滞。他只在门口略略一站,说一句“臣失礼了”,便直接传了进去。
龙溟勉强撑起见人的架势,坐起身对魔翳点一点头:“深夜请大长老来,实在是——”
魔翳抬起手比了一个“不必再说”的姿势,顺手引了一个冥燃之术,用冥火照亮了黑暗的寝室。魔翳正打算凝聚己身的魔气,看一眼伤处,沿着血脉散开的神力脉络之广,若隐若现几乎布满整个胸前,让他顿时抽了一口冷气。魔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突然问道:“陛下日间做过何事?”
“我并不曾……”
“不要瞒我。便是用魔气操纵普通五灵术法、阴阳二咒,引发的反噬也绝不至于如此地步,难道是……陛下曾尝试越行?”
“呵……”龙溟垂目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大长老。”
“……”魔翳满肚子的“你这孩子怎么尽给我添麻烦”没有说出来,叹一口气,从长长的袖中拔出双手,长袍鼓荡,掌中魔气沸腾一般翻滚,凝成浑圆球状,才取出镶嵌了咒文的末端引入龙溟伤处,让后续魔气绵延不绝涌入,层层裹缠于异色的神力之上。这一过程不能急,不能缓,不能断,等到魔气入尽,魔翳自己都累得够呛,他本来常常飘于空中,脚下一个踉跄,龙溟倒是下意识去扶他,魔翳厉声喝道:“你别动!”
他自己落地站定,整整袍袖衣带,定声说:“你先自己调匀气息,不要行动言语。”
等了片刻,龙溟睁眼道:“大长老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陛下若真为在下着想,就不该乱来。”魔翳神情缓和,“施术可否奏效?”
“嗯。”
“臣再对陛下说一次,神力与魔性相克,想要化解神力,非日久不能见效,所以恢复极慢,欲速则不达,请陛下万勿再动用魔族法术,否则必然不可收拾。”顿了顿,魔翳又说:“此次情形不同以往,恐怕明日还需施术,待我休整一日,陛下就在祭都城中修养一日,勿作他想。若是无聊,可寻几个儒臣耆老,谈谈诗词雅事。”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个拿着,一旦觉察不适就先服食此物,或可暂时缓解疼痛。”
“这是何物?”
“陛下何以如此孤陋寡闻,此乃魔界曼陀罗。”
“世上的丸药都长一个样子我怎么能认出是魔界曼陀罗。”
“……”
魔翳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是真的又累又困又担心,不管外人看他多么严厉苛刻,这一刻他就真是个心疼最喜欢的外甥的舅舅。
“臣失仪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
龙溟坐在榻上抬眼从下看着魔翳。他不像站着的时候那么显个儿,白日里高高束起的乌发,解散后如黑瀑般越过肩背一直垂落,墨迹似的发梢一圈圈散在榻上的素色软缎上,因为刚刚缓过痛楚的脸上仍是憔悴的纸白色,他这个神情落在睡意朦胧的魔翳眼里,意外地略略带了一点稚气。
“陛下,”魔翳忽有所感,出神了一阵子才陷入回忆般地说,“你有些地方,像你母亲。”
这番伤感的回忆引起短暂的沉默,最后龙溟摇了摇头,说:
“舅舅……太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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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Icon_minitime周四 七月 25, 2013 10:52 pm




祭都武器店里炉火熊熊,客商往来。魔界兵器常常取自奇矿异石,或者妖兽魔兽之爪牙,煞气浓重,难以驾驭,但是确要比人界兵器锋利许多。武器商一边夸耀着自家的兵器,一边招揽客人,口沫横飞,巧舌如簧。
“店家,可有锋利的刀?”
忽然响起一个宛若变声期少年的音色,不是祭都口音,但是字字斩钉截铁,别具一种铿锵。伴随着声音走进来一个身穿长袍的半掩面目之人,个儿挺高,身量似乎有些单薄,但听声音绝对是一等一的武人。
“嘿你这人怎么问问题呢?这儿的刀当然都很锋利!”铁匠一边敲打着铁钳上的器件,一边大声嚷嚷道。
“越锋利越好!”这少年声音不大,但竟然顷刻之间就压下了铁匠的声音。
“哈哈!这你就不懂事了吧?我们祭都那些轻易不拿出来的神兵,都是妖异之物炼化而成,自然锋利无匹,只怕你压不住那煞气,风大闪了舌头!”
“是啊是啊,”另一个人捧场道:“当年祭都城最有名的铸造师,意外挖得一块血红矿岩,诡异非常,便辅以妖兽之骨,铸造成枪,结果煞气之强,无人能驭,有些冒失来看的小孩几乎因此丧命,铸造师又害怕又舍不得丢掉……”
“哦,又在说这个事儿啊?后来不是献给陛下了吗?”一个人插进来道,看来本地好武的人都知道此事。
“是啊,嘿嘿,陛下是什么人,什么样的煞气也不在话下,自然运用自如。”
“你们在说王?”少年声音肃声问道,“很强么?”
“陛下当然是夜叉最强的了,在魔界也不遑多让啊,看来你不光不是祭都的,难道还不是夜叉族人吗?”
“我是夜叉族人。”来人脱下兜帽,露出脸孔,容貌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夜叉族少年,刚毅中带着三分秀气。
“那就是没来过王都吧?怎么,买几件好兵器?”
少年在店中看了一圈,指指武器架上的一种奇怪兵刃,这种兵刃比较小,外缘几乎全部都是刀刃,锋锐非常,泛着幽深的绿光,淬毒早已浸入肌理。他伸手一指那奇兵道:“这个,十只。”
“此物只是刀刃部分,柄的部分遗失了,而刀刃又带有剧毒,所以虽然极为锋利,但是你怎么拿?”
“这个不用你操心。”少年冷冷说道,拿出钱来。
武器商收了钱,众人没有看到那少年如何动作,十只奇兵便已消失不见。
少年戴起兜帽,向外走去。
“刚才那些人去官学是做什么的?”
“听说好像是奉陛下和大长老之命,要推行人类语言什么的,说是不光贵族要学,平民也要学……”
“人类语言是不是很难学?”
“好像也不是很难,写起来挺漂亮的。”
“……”
少年心无旁骛地走过去。他抬眼望着那些尖锐的高耸的屋角,这不是他的家,也不是养育他的地方,养育他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望着遥远的北方,喃喃道:“因为您死在这座城,所以我只能在这里为您复仇。”

既然魔翳已经那么说了,龙溟也打算乐得轻松一天,顺便也让苦于课业的阿幽跟着轻松一天。
“阿幽你过来。今天有个悠闲的活动,一起去吧。”
“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将来修成越行术,到了人界,自然要懂人界的语言和风土人情,才能在人界生活。你一个人闷头读书,总有考虑不到的地方。这次刚好跟官学的先生们商量推行人类语言和习俗的事儿,你也一起来吧。”
“不会又要拿我不认识的字来整我吧?”
“那你多认识几个字不就行了。”
“大哥人类的字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认完,反正你总是整的到我了!”
“对了我的传送阵也能带人了,这次让我来。”出了宫门,龙幽自告奋勇地使用了传送阵,兄弟俩都传到了……龙溟定睛一看,发现不是官学。
“阿幽!”
“别生气咱们重来重来!这次一定成功!”

第二次终于到达了官学,虽说是官办培养贵族、法师和官员的学校,因为是魔族建筑,外观仍不免一股尖楞凸角的劫煞之气。来商议“人类学”事宜的有官学里的先生,也有朝廷里的文官,虽然比不得人间读书人那么询询儒雅,也是长袍广袖,衣着举止比起幽煞军出身的那些人秀气多了。龙家兄弟穿着短衣长靴,一比之下十分醒目。
“这些人倒是和魔翳有点像啊。”龙幽悄悄地说。
“阿幽你跟我这么说没关系,当面最好还是称呼大长老。”龙溟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弟弟对魔翳的称呼问题,龙幽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在场的既然都是有点儿学问的人,聊着聊着渐渐把什么六界掌故,各族历史全都翻出来了,人界文化什么的,反倒叨陪末座。
方才那戴兜帽的少年,此时已穿了一身官学先生的大袍子,混在众人之中。毕竟官学不同王宫,讲经说法的地方,哪有那么戒备森严,想办法总能进去的。前提是,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一名官学先生,才代替了他的身份。他自幼天赋秉异,可以用空间法术隔空取物、隔空移物、甚至将物品移入他人身体,假如魔力足够,摘花飞叶皆可杀人,即使在魔族之中,也是极为恐怖的才能。年幼之时因为这种才能太过令人生畏,父母亡故之后便被家人和同村之人赶出了部族,从此流落他乡,为某部族长所救,视如养子,所以他死心搭地侍奉族长,甘愿为他斩除仇家、为他看守村落、为他践踏国法、为他一怒杀人、为他舍身复仇。
此时少年帖服在身上的双手,紧张得沾满了汗水。他身藏锋利无匹的浸毒奇兵,已在自己身上画满咒法阵,只要用双手在法阵之上稍稍驾驭魔力,心念一动,便可隔空杀人。在座都是魔族,一丝魔气不至于暴露身份。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王的身份很好认,看上去倒是挺妥帖的。
他咬紧牙关,双手一错——
贮藏武器的皮夹依旧沉甸甸的,贮藏其中的九枚兵器——十只中的一只已经被他拿来害了官学先生性命——纹丝未动。
怎么可能?!
再加一分魔力,依旧是纹丝未动。
!!!
少年自幼流落边疆村落,虽有天赋,也有暗杀经验,但他并未真正训练过才能,他连祭都都从未进过,□□镇之中的巷斗都未见过,平心而论,他与想要刺杀之人的实力,实有霄壤之别,如此“即死”之术数,在对方的抗性之下岂能奏效,而他对此毫无所知。
再加一分魔力么?
只怕成功之前便已暴露身份。
罢了。
少年一叹,只求成功,不问生死。
他忽然站起身,疾步向前走去。堂上的几位先生本就放浪形骸,诸位也不在意。
龙溟见他神色非常起身而来,立时觉得情形不对,这并非应该在此处出现的魔,极有可能是刺客。先生和文官们不知道情有可原,龙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简直是离谱的失误——跟着龙幽一起出门,为防万一失态而先服食的魔界曼陀罗,把跟疼痛在一起的各种知觉都大幅度麻痹掉了!
情急之下龙溟也站起来了,虽然不知来者有何能耐敢孤身至此行刺,不过抢先拿下总不会错的。
一照面之间,龙溟不禁微微一怔。
少年并未用任何兵器出手,走到他面前之时早已浑身蓄力,魔气内聚——这是……解体禁术?
魔族解体乃是凝聚毕生魔力于瞬间爆发,舍生求死,只为毁灭之禁术。哪怕低阶之魔,借此禁术,也可爆发非同寻常之破坏力。但低阶之魔族采用此术,代价是顷刻间灰飞烟灭,再无元神。
“真是何苦……”龙溟心中且惊且叹,所惊的自然是解体禁术波及之广,纵使他现在立刻抽身退步,阿幽怎么办?在场文官怎么办?所叹便是那一句何苦,能让魔族解体求死的,该是何等恩仇,竟然执着至此?
一切不过刹那间事,他再无时间思索,倏然抽身到众人之前,一掌推出,竭力展开最大障壁,眼前几乎同时闪开一片眩光,接着耳边轰然一片疾风呼啸之声、爆破碰撞之声,掀起的气浪滚滚力道几乎咄咄逼到脸上来,他不由得往后撤了一步死死抵住方才稳住法障屏蔽,迸飞的魔气冲撞着障壁又被格开乱飞,接着是连锁反应,受到波及的建筑崩裂残毁,砸下来又被撞在地上,顿时满地烟尘滚滚。
各种崩毁声渐渐弱了下去,龙溟挥开法障和尘灰,眼前是面目全非的祭都官学,一片狼藉。
魔灵解体,元神自爆,灰飞烟灭,自身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谢陛下救命之恩。”在场文官和官学先生,多年宦海沉浮,就算惊魂初定,礼节也是不乱的,“本来应该是臣等保护陛下,真是惭愧。”
“无妨,诸位也都是国之栋梁嘛。”
说话间地上出现了一个紫色传送阵,祭都守卫队长镜丞出现在阵内,他的反应已经是极快了,几乎是发现官学出现魔族解体的同时就立刻传送至此,此刻祭都守卫队一个还没到。
他气喘吁吁行礼道:“陛下,镜丞死罪。”
龙溟看他一眼:“镜丞,如此粗疏大意确实当得死罪。”
请罪只是形式,反而弄巧成拙,碰了如此一个大钉子,镜丞不禁大惊,但这是不可能驳回的,只好硬着头皮说:“是!请让在下力补前过!”


“可。”
这便是准了,但接着龙溟有一刻停下来不说话,则镜丞亦不敢抬头,君臣二人竟在当地僵立了片刻,直到龙幽打破这略微尴尬的局面。
“哥?”
龙溟闻声微微偏过脸,他似是方才发现龙幽就在他身边,接着他才发现自己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龙幽以至于显出极不自然的僵直。
“事出突然,太紧张了,抱歉阿幽。”他当机立断正色向二人说道:“龙幽,你留在此处,待守卫队其余人等到达后,即由镜丞等负责善后事宜;镜丞,你有事则可请示龙幽。”
镜丞脱离困境,长出一口气,赶紧向龙幽行礼:“请殿下示下!”
找我?龙幽当真怔了一怔,兄长身在此处而能说出“龙幽负责”四个字,简直是闻所未闻,他一时无从措手。虽然不免惊疑,而且……龙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稍一沉吟,抬起头来时一口应道:“好,小丞,我与你留在这里。”
龙溟抬手在弟弟肩头轻轻一拍,便展开传送阵倏然消失。

(那样痛苦的陋态,绝不能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也只能使用空间法术了,只要先撑到九黎祠……)
从未想过同处一城之中的九黎祠竟能如此遥远,行至半途法阵便全然无法维持,眩晕感像沉重的山一样直压过来,龙溟连持稳落地的余力都丧失,法术突然消失的瞬间他几乎是失控地摔在地上的。咬牙撑起身子勉强挨了两步,眼前的景物都是蓝灰色乌蒙蒙的看不清楚,满嘴血咸味儿,方才忍着说话,现在一旦开口喘息,鲜血直呛出来,一口一口地扑在地上。
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摸索到一个可以倚靠的东西便靠坐下来,抬手压住伤口,用另一只手掩口,血仍是止不住,强咽的时候他甚至听得见鲜血自胸腔冲上鼻咽的声音。体内不断加剧的疼痛如同粗糙、坚硬而冰冷的剑,一次次从柔软的脏腑中穿刺而出,每刺穿一次,疼痛便增加一分,眼前便是一阵发黑,忍无可忍却又始终无可逃避,几欲令人神智疯狂。
手心湿漉漉黏腻腻的全是血和冷汗,费了极大力气才做成一个咒诀的手势,指尖却连一丝魔气也聚不起来。
(呵,连***术都不能用了么……)
他一生中从未想过会遇到如此境况,此刻只怕连一个凡人也能置他死地。

九黎祠中,一直等到魔翳施法完毕,传讯的人才敢打断,叫一声“大长老”。
“什么事?”
“方才有刺客潜入官学,解体自爆,官学出事,特来告知长老。”
“哦,可有伤亡?……不对,那……”
“啊,多亏陛下在场,佑护众人,所以并无伤亡,只是官学有些破损,龙幽殿下和镜丞队长正在处理善后。”
“既如此,陛下是回宫了?”
“陛下不曾回宫,难道不是来见大长老么?”
魔翳闻言转过身来:“吾一直在施法之中,陛下并未来此。”
“那……殿下亲见陛下使用传送阵,不知传去何方?需要着人寻找陛下行踪么?”
“啧——”魔翳突然觉得非同小可,他沉声道:“你且下去!”
“是。”
传讯悻悻退去,魔翳走出祠庙之门,站在九黎祠的高阶之上。阶下有守卫的侍从,阶外也有依稀往来之人影,一切同平日没有任何不同。炽热的祭都并没有一丝微风,而他衣袂飘然。
并非不想差人寻找,可是臣还是希望您能体面归来。

也许是因为疼痛稍稍缓和,也许是因为身体终于适应了疼痛,也许是因为衰弱到这种程度连痛觉都钝化了,龙溟渐渐稳定了心绪,向四周看看,只是个无人往来的废弃场所罢了,自己似乎总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最倒霉,不知幸还是不幸。他从骨节里拔出力气,扶墙站定,和着冷汗把脸颊上半凝固的血迹去掉,强压住双手的发抖,慢慢解开血迹斑斑的外衣,卷起来,拿在手里。然而只做完这些事情便又觉得痛不可当。他抬头看了看早已因干旱而枯死的魔界树的树形,辨别着九黎祠的方向,包裹着所有的疼痛,向那方向踏出一步、一步、一步。
魔翳站了很久才看到主君沿着九黎祠前的道路走来的身影,只穿着一层单衣,更显得又高又瘦。他走的很慢、很稳,青白的脸孔犹如牙雕一般纹风不动,双唇紧抿,因不带一丝笑容而显出极为严厉甚至隐隐有些凶狠的神情。也许因为此,他行走于街市之中,他人不会也不敢上前问候。他一直走到台阶下,并且沿着台阶走上来,在距离魔翳只有十数个台阶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魔翳仿佛已经看到他直接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大长老立刻使用空间法术一瞬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陛下。”
夜叉王向一直等候着的大长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眼神,甚至恢复了以往的笑容,可是他骨子里再也拔不出力气,直直倒了下去。
“龙溟!”
魔翳也不禁失声,要怎样的痛苦才能使这孩子连意识都失去,一想到加诸于他身上的痛苦之剧,简直感同身受……不,如果换成自己的话,也许受不了的吧。
借助术法之力,魔翳一把扶住他,再一瞬间已经身在内室。
卷起的王服从他毫无力气的手中滑落到地上。



魔翳看了一下身处的这间屋子,空间仍然过大,全部设为结界未免太过浪费法力,他只得再转移一次,进入自己平时休息的小隔间,将龙溟移到他的平榻之上,然后他***出了常用的两个魔灵。
“执宿,疚业,你二人依次通知九黎祠所有侍者,严守各出入口及廊道,随时待命,不得放任何外人入内,我将在此间设下结界,你二人归来后便守住此地。”
眼看两个魁梧的魔灵领命而去,整间隔间便都笼罩在魔翳的结界之下。
如果要竭尽全力施法,魔翳估计自身损耗也必将达到极限,如有意外,实在无法应付,所以他必须周密防备。
龙溟上身只余一件描金纹的莨绸里衣,魔翳几乎不用解开就能从交领的缝隙间看到伤势的恶化,神力的侵蚀由浅及深,直入肌体脏腑,又因内部被破坏而将异常反应于体表,已非一日之前的若隐若现,如今魔翳面对着从胸口到上腹密密麻麻的侵蚀痕简直无从下手,观之已是如此,里边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已经绝无可能控制在一个可控的状态下,更绝无可能去除掉。
“这……”
魔翳不忍卒睹地偏开脸。
从数百年前开始学习法术的那一天起,他便已经被告知这世间法术的界限,即使耗尽术师的生命,也有永远无法抵达的领域。
但仅仅是片刻凝滞之后,这位大长老开始不发一语地花费比之前更长的时间去聚集更加致密而绵长的魔气。在如烟如雾,如焰如霾的魔气缭绕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往岁月。一切残酷的实质源于生命的单行,一步走出,不能旋踵;音容已渺,不可再得;即使魔族的寿命再长,也抵不过一去不复返的残酷。
魔翳开始在宫廷供职也不过始于二百余年以前,彼时龙幽尚未出生,姐姐和先王还都健在,夜叉国也还算的上环境宜人,偶有王室行猎或者出游之时,他以姻亲跻身于亲贵之列相随。夜叉贵族大都习武,所以一说行猎马上一哄而散,往往只剩下他一个纯法师跟着一群侍从陪着亲姐和年幼的外甥,于是最后就变成了他长袍广袖地领着外甥在山林或者水边学知识: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草,这是什么虫,在树林里迷路了怎么通过魔界树枝桠的疏密来认方向(还记得这个技能么)……辫子短得像个小锅刷、脑门前竖着一簇呆毛、只有一点大的小魔好奇心特重、精力不可思议地旺盛而且超级能跑,魔翳跟在后面简直追不上,后来魔翳实在受不了了就把外甥抱着走,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控制前进的速度。
魔界的榕树都长的很大,一棵树便犹如一片森林。像大多数的魔界植物一样是幽深的紫色,能量来源于魔界的煞气和腐殖,而非光合作用。当魔翳告诉外甥这只是一棵树的时候,龙冥——当然那时候其实他被取了这个名字——流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然后便把脖颈仰到极限想要看到巨木的顶端,但手却只能摸到树根往上一小截的位置而已。
小外甥突然露出很伤心的表情:“舅舅,树干这里是空的。”
魔翳探头看了一眼,作为一名法师学者,他觉得这简直是在正常不过的自然常情,有什么疑问么?
“树干空了不会疼吗?就像是身体里面少了一大块东西一样。”
“没有关系,树空心了也不会死,你看它不是一样长得这么大,一棵树就抵得上一个树林。”
“……好厉害。”
于是晚上大家绕树而歇吃着烧烤的魔兽猎物之时,获得了最新知识的王世子十分得意地显摆了今天的见闻。“我长大了要像这个树这么厉害,空心了也不会死,还可以长这么大,可以罩这里所有人——”然后他比划了一个最大的范畴,因为手实在太短了,实际上他“罩”的范围只包含了抱着他的魔翳而已。王世子卖萌众人自然是要看眼色捧场的,于是魔贵族们哈哈大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家伙要罩舅舅哦!”
一场笑闹在先王板起脸来说“魔翳你别老抱着他,第一个男孩子不能这么娇惯”的声音中结束了。
没有多少年姐姐怀里抱上了另一个更小的魔,可惜这家伙不让舅舅抱,魔翳一抱他就哭。
人间有句诗,胡儿十岁能骑马,魔族在幼年便参战的也不少,再没多少年那个跟着他的小魔变成了一提打猎就骑着马一哄而散的一群人中的一员,头一次行猎的时候因为喜欢小动物落得两手空空,于是引来先王的一串叹息:“不行啊,这种小孩儿一样的心性怎么行……”
第二年他就变成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浑身血污提着极凶残的异兽归来的猎手。自然有人捧场说王世子的精于骑术与武技乃是国家之福。而魔翳清楚地知道想要获取超乎常人的武技需要不近人情的打磨与训练,而且那不止关乎武艺,更关乎杀心。
不久之后他提来的便不只是凶残的异兽,他带来的染血囊袋里开始有了其他魔族的耳朵和首级。
因为过早地被带上战场,他的性格里隐藏着另一种不安定的极端性,他把性命看得很轻,仿佛死亡什么时候到来,他也可以安之若素地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往后的岁月渐渐蒙上了死亡的阴影,姐姐临死前说:“阿幽太小,你总少不了操心;至于龙冥,他看起来是比较懂事,但是……刚者易折。”
那时候魔翳了然地说,我明白。
“还有你自己,活了半辈子,也没有家,还要让你操持这么多……”
魔翳想说我并不在意,可是已经没有人听到他说这句话了。
他记忆里的第二次国丧结束后,白皙的脸孔还是眉清目秀的小孩样、身量却已经快长得和魔翳一般高的少年主君一手挽着弟弟,一手伸给他。
“从今以后要相依为命了啊。”
即使连魔翳也听得出来,这是一句台面话,意在笼络;但这确实也是一句真心话,于是他死心塌地地躬身下拜。
第二天他送上了字单。少年君主看着那个“溟”字。
“冥乃是魔界常用之字,若是作为御名,则臣民难以避讳,所以请陛下将御名更易为同音的僻字。”
“加水是何意?”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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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Icon_minitime周四 七月 25, 2013 10:53 pm


龙溟履位的当年,虽然朝堂从来少不了明争暗斗,但龙溟本身不会受到任何攻讦,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嗣位者,即使有人轻视他年少没有经验,也没必要溢于言表,面子上的恭敬自然是有的。而辅政的魔翳日子就极其难过了——一直以来夜叉王室的君威甚重,而魔翳不过是外戚;一直以来夜叉族尚武好勇,而魔翳不过是个法师;一直以来夜叉族就是魔族的一员并且过着传统的魔族式的生活,魔翳却热衷于学习模仿严谨的人类机构和制度;魔翳秉性极为认真,执政就不免苛刻,因此军队和民众也对他毁誉参半;魔翳能看得到的长远的国家未来,那些贵族和平民未必看得到;魔翳想要建设如同富足的人界一样的理想国,那些同朝为官的魔族更不会理解。他兢兢业业却总有人说他好高骛远,他呕心沥血却总被人攻讦揽权不放,他忧思极虑却总有人掣肘……他没有家只有国,他并不希望一己富贵,也不苛求其他同僚和他一样把一切***给国家,甚至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只希望能够贯彻自己的志向。但是他也渴求真正有人能理解他的心,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支持。如同昔日,只要有来自君上的认可,就是他支持下去的全部力量。但是此刻他的王只是个孩子,每次看他的时候,眼睛清澈得好像容不下渣滓,他只能背过身去,以身抵挡所有政敌的明枪暗箭,而忧虑和痛苦全都无人可说。
也就是那一年,龙溟开始以国君的身份带人参加魔界诸国的武斗大赛,虽然因为种种国间冲突和忌讳,八国并不可能齐聚,但是夜叉和附近接壤的几国总是很热衷此事的。魔族天然崇拜勇士,因此这种个人武力的比斗,几乎被提上了跟国家大事一样的高度,一旦获胜,不但胜者一人名声大噪,而且举国与有荣焉。赶赴魔界比武的前夕,龙溟来向魔翳辞行。等待这个机会很久的魔翳一直在谋划一件重要的事,只是草草地应付了一下外甥。魔翳当然希望夜叉能够在武斗会上获胜,但他认为那是再过几十年的事情——龙溟太小了,多少魔族的修行岁月都远远超过他当时的年纪,说赢得比赛什么的,在笃信规律和理性的魔翳看来,只是过过嘴瘾罢了。
但是十数日之后,龙溟居然带回了武斗大会的至高荣誉——直到百余年后的如今,魔翳还能想起当时举国沸腾的情状。魔族的武斗,不像人类的武林世家那样,讲究点到为止,讲究同门礼让,讲究无招胜有招;魔族的武斗,就是战争的缩影,讲究力与血,结论唯有胜与败,只要不违背规矩,那么无论比试多么残酷下去也无人可以干涉。龙溟那时候还是个清清秀秀惹人怜爱的少年,一同回来的人对魔翳说,比赛进行到后来,已经有人觉得实在看不下去或者不敢看了。
“哎呀,也有年纪小的魔族在,说起来也不比咱们陛下小很多,都看得哭了。”
“但是,陛下还是赢了。”魔翳说。
一同回来的人也只好叹息着点点头。
从那个时候开始魔翳开始意识到那孩子的才能、意志、毅力和好胜心,确实超乎他的想象,而魔族对武力的崇拜是绝对的,龙溟一举成名,再无人敢有轻视之心。
不过,趁龙溟不在国内的时候,魔翳做了一件事,他趁机铲除了他最大的政敌。他的原意是,这种很不地道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最好不要在还是孩子的国君面前做,只需事后他用舅舅的身份来解释此事即可;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行为对君威是多么轻率和令人难以容忍的僭越,他在走入一个多么可怕的权力的误区。
龙溟一回来就发现魔翳的作为,但他并未当众与魔翳对峙此事,而是把魔翳留在了偏殿。
“臣的所作所为确实罪不可辞,但是臣以为臣的策略于国有益,如果陛下一定要治臣的罪,也请陛下继续保留臣的策略,不要因人废事。”
魔翳这番不乏惶恐的请罪引来龙溟的哈哈一笑。
“群臣之中,没有人比大长老对于孤更重要;大长老这么说,就是太不相信孤了。迫使大长老需要背着孤才能做事,是孤之过。大长老赶紧站起来吧。”
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伸到低头请罪的魔翳面前,魔翳吃惊地抬头去看,从武斗大会上回来兀自带着满身伤痕的王向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大长老一直不肯在孤的面前说,总是忍在自己心里,孤一直在等您开口啊。”
“陛、陛下!”那一瞬间魔翳真的觉得眼前宛如有光芒亮起,那是完全可以理解他、掌控他,是可以被他所依赖的、追慕的君王,让他怜之如稚子,又敬之如君父。

所以,绝对不能失去他。
假如要耗尽自己的生命,也挽救不了,还要继续么?
坐在密闭的结界之中,魔翳一次又一次从掌中抽取魔气,银亮亮的汗水在他苍白的发际线边聚集,淌在银灰色的魔纹上,洗亮了那些犹如刀砍斧削的刻痕。而他魔怔了似的,不顾一切地付出着数百年中积攒下来的力量。

祭都官学,龙幽和镜丞一行人的忙乱已到尾声。
“殿下,刺客的身份已经查到。”
镜丞指着抬进来的官学先生的尸首说:“刺客是穿了这位獠先生的官服混入官学中的,而他杀害獠先生的手法和当初墓之淼大人被杀害的手法一样……”
龙幽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是同一个凶手?”
“这样使用空间法术的杀人手法多年来尚未见到第二例,近期同时出现两次,在下认为确是同一人。”
“既然他能隔空杀人,为何要采用元神解体的自毁之法?”
“魔族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自行解体,他出此困兽之招,自然是因为法攻级别不够,隔空杀人之法不能奏效。据此情形来看,他的目的是——”
“不错。”龙幽判断到,“我明白了,事情源头,还在拒守水源之部族,我即刻去告知兄长。”
龙幽赶到王宫便听人说看见陛下走进了九黎祠,还补充说明陛下的样子有点奇怪。
“在下亲眼所见,是大长老亲自迎接陛下进去的。”
能让魔翳出来站岗的自然是兄长本人没错,龙幽知道这守卫没看错,他又转而赶赴九黎祠。
这种不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龙幽撸起袖子看着之前被兄长握过的地方,抠出了微破的血痕——整天混幽煞军的龙幽并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人,可想当时龙溟抓住他的力度之大,而龙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龙幽在九黎祠门口被拦了下来:“殿下,大长老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龙幽那双秀媚的眼睛狠狠地给了那守卫一个眼刀:“我已查知刺客身份,马上要报知王兄。”
“这……”
守卫迟疑间,龙幽率直走了进去,他用幽煞皇子的气势和同样的理由一路上堵住了许多人的嘴,直接走到魔翳施法用的内室门口。门口空无一人,平时魔翳用来护法的二位魔灵都不在此处。龙幽随便瞄了一眼,正准备离开,他一眼瞥见地上落着一件熟悉的东西。
“嗯?为何落在此处?”
龙幽认出那是兄长今日所穿之外罩。他上前提起,卷成一团的罩衫顺势垂落。罩衫上大块大块血迹将要干涸,却还带着微微潮气,那一片片惨红色将龙幽惊得目瞪口呆。


十一
被魔翳带入结界中的龙溟没有多久就恢复了意识。这是一种强迫性的自我调节,就像敏锐的武人能在梦中突然对袭击作出反应一般,高阶的魔族具有野兽般的警觉,他潜意识里并不能容忍自己太久失去知觉,按照常理他根本不能容忍自己失去知觉,那简直太危险了。
疼痛永远比意识回归得还要快,他睁眼之时只觉浑身无处不痛像是被毒打了一顿,嘴里全不自在像是舌头上铺了地毯。他怔神几秒后开始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九黎祠大长老的休息室,微微侧过脸就看到了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魔翳,心中不禁一缓,接着他看到了魔翳手中的魔气聚集体。
这是——!
跟随魔翳学习术法多年的龙溟也通晓用魔力救治他人的术法,他顷刻间便辨识出魔翳在干什么,这种拼命的架势绝非精通法术界限的大长老应有的姿态,反而像是不允许如此抽取魔气的反面教材。
“大长老……”这一声出口后真的是只有舌头和嘴唇微微在动,连他自己都没听见声音。
“大长老。”提一口气再喊一声,却丝毫不能传入魔怔状态的魔翳耳中。
“舅舅!”他是有些急了,然而魔翳仍然充耳不闻,那狭长微眯的双眼、铅白的面容和裱花般的魔纹,都仿佛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之中,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只能相望,不能相闻。
“魔翳!”眼见魔翳强行驱使魔气,直至双眼发赤、鬓角汗出,龙溟清楚地认识到如果再不阻止的话,无人可以替代的大长老的道行可真的要坏在这上头了,但此刻要以技法阻止魔翳确实力有不逮,他挣扎起身,在榻上顾盼一圈发现没有任何趁手之物,只有头下一只结实的方形枕或可使用。
于是龙溟取下枕头朝魔翳扔了过去。
距离太近,且魔翳对龙溟是从来全无防备,有棱有角而且还有点儿硬的枕头正中大长老面门,他被砸得一懵,施法突然中断,强行抽取的魔气像群鸦归巢一样黑乎乎的嗖嗖地往他掌中钻,魔力回复太猛,魔翳只觉浑身一阵火灼般的燥热,急忙运气调息方才定住心神。
他正要斥责几句,却见龙溟压低眉尖、一脸不悦地盯着他,虽然未发一言,但质疑之意溢于言表。魔翳不禁苦笑出声。
“臣愚昧。”倒是他先认了个错。
“没想到大长老也有如此失态之时……”龙溟双眼正视盯牢魔翳,“方才之术倘若成形,无异于自毁道行,大长老明知其害,为何如此?”
魔翳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居高临下,嘴角紧绷,似哭似笑地看着他。
“陛下还记得您是怎么回到九黎祠的么?”
龙溟微微怔了一怔,以为魔翳责备他又用术法,只得解释道:“没有听从大长老的建议,使大长老徒增忧虑,是我之过,但当时情形,不能不救。”
“那么陛下之后觉得痛苦么?”
龙溟疑惑地看着他的舅舅,这种感性的问题不光不应该由老成持国的大长老问出来,是个魔族都不会这样问,他平静而率直答道:“疼痛之苦,非孤所惧。”
“可是,”魔翳偏开头,良久才道,“臣之痛楚,甚于陛下。”
“长老……”龙溟一时无以作答,怔然半晌,突然自嘲地破颜而笑,“原来如此么。”
“陛下自己想必也已觉察,臣便也不再瞒您了。”魔翳切齿说道,“三神之力乃是至纯至正之原始神力,击入魔体,当时不除,事后便无法可救,不论缓急,只有痛楚日甚,至死方休。可是臣一直想谋求救治之法,甚至不惜欺瞒陛下。”他顿了顿,看到主君似乎仍然无意接他的话题,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自然有臣对陛下的私心,但也是为我国族之公义。倘若陛下……有差池,龙幽终究年少,法术未成,不足以应付眼下危局。”
“既是无法可救,再贴上一个大长老,谁来应付危局?”
“臣终究是……想搏求一线希望。”
龙溟脸上似划过细微动摇表情,然而他很快便垂下眼帘,释然而笑:“倘若我从今以后事事都遵照大长老嘱咐而行,则时日尚有几何?”
这孩子总是这么说话,真让人……魔翳不由得又是重重一叹:“唯有尽人事以待圜转,具体时日,臣又岂能知晓?”
“那就再次拜托舅舅了,不过,长老决不可再行险事。”
魔翳微微颔首,突然听到室外传来争执之声,响亮地爆出一声“魔翳你究竟在干什么?”
“是阿幽么?”
魔翳的脸上仿佛写着“当然正是”四个大字。
“长老撤了结界吧,让他进来,我对他说。”
“那么陛下是想如何告知殿下呢?”
“……”龙溟不由得语塞,他是真没想好,在他眼里龙幽还小,又一直粘他,虽说是个爽利的男孩子,但究竟不能像跟魔翳说话这样,直接说出来就要让对方全盘接受。
“所以,”魔翳说,“还是交由臣来应付吧。”

看到魔翳那张令人摸不透表情的苍白脸孔,龙幽就禁不住一阵不快,他不是不明白大长老对于国家和对于兄长的作用,但他这个人性格就是如此,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魔翳有用,不见得他就得喜欢魔翳。
“兄长要我与镜丞查证在官学自爆的刺客一事,已有眉目。”龙幽也不开门见山,而是绕了个弯路。
“哦?刺客是何来历?”
“刺客来历我正要告知兄长,请问兄长在何处?”
“陛下此时不便相见。殿下便说与我也一样。”
龙幽忍了一忍没忍住:“我们兄弟什么时候居然不便相见了?此事又与长老有何相干?”
“便是兄弟,也不是事事皆可告知。”魔翳自如地应付着,“经法学术是吾之本职,官学本就在吾辖下,怎能说不与我相干?”
“你……”简直胡搅蛮缠嘛,龙幽觉得自己和这位舅舅实在是气场不合,他终究是少年心性,急急说道:“好,那我便告诉长老,不过之后我是必须要见兄长的,”龙幽把那件衣服拍在桌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魔翳看了一眼,那血迹之前他都没注意,此时是遮也遮不住,他顿时暗叫一声不好真是大意了。
他灵机一动,只能避重就轻:“殿下何故明知故问?既然官学出了刺客,陛下也难免被人所伤么。”
这答案倒是跟龙幽之前预估的差不多——虽然在捡到衣服的一瞬间,龙幽的脑子里滑过“魔翳!何敢乃尔!”但是他马上就冷静下来,魔翳会弑君什么的应该只是自己想多了;那么就是兄长受了伤,之前抓住自己的时候就已经伤了所以痛得失控?那不知名的刺客自爆有那么强力么?看起来明明是完完全全挡住了的啊,不过自己并没有体会,也许那刺客真的很强……魔翳的法术无可置疑,从前他们兄弟受了伤都会找魔翳治疗的,如果这样说来,其实只是找魔翳帮忙治疗而已……龙幽这样想着表情也就微微缓和,把他与镜丞所查的事情经过略略跟魔翳一说,他并没有注意到魔翳变得相当阴沉的脸。
“那么殿下今天还是一定要见陛下么?”
此刻龙幽对事实的推测已经变得相当温和。事实上长年以来兄长和魔翳谋划什么事情的时候他都是被排除在外的,很多兄长和魔翳一起做的事情他一无所知,他强行介入之时也只会遭到兄长的训斥,对此他条件反射地感到发憷。方才的热血一散,龙幽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殿下便改天再来吧。”魔翳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龙幽前脚一走,魔翳立刻***了他的魔灵。



十二
魔翳向魔灵嘱咐完种种事宜便折返而回,他悄无声息地飘进来的时候,龙溟正阖着眼睛靠坐着,似乎并未觉察魔翳进入,他皱着眉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在忍痛,脸色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枯白——或者简直可以说是面无人色。
魔翳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说一声:“陛下。”
龙溟是听到了,但他过了好一阵子才能勉强睁开眼。
“阿幽他……”
“殿下已离去。”
魔翳说着话给龙溟看了一眼他从龙幽手中拿回的罩衫,口里说“陛下大意了”,然后一簇冥火烧掉了它。其实那是挺好一件暗花织花缎的衣裳。不过君主服御之衣物,所谓“袖经三浣”——也就是洗上三次还在穿,就已经可以被视作俭德的范本了,所以此刻他二人倒都不觉得可惜,只恨没有早处理。
“阿幽没有问?”
“臣说了个谎。”
“是么,那孩子可不好骗,大长老还是当心些罢。”
“是啊——近日诸事交错,关于夜叉分配剩余水源与陛下主张改善军用物资之事、人界姜世离上覆天顶之事、蜀山与神魔之井、以及未曾取得的神器等诸多方面的事情,来日臣需要和陛下一起理一理,这期间再缓缓将情形告知殿下。”
龙溟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孤本欲有生之年至少能做成取水一事,纵使就此殒身也可为后人铺路,可惜……孤一直以为天下无难办之事,今日方知万事维艰。”
魔翳知道主君少年嗣位天赋过人而又性情刚毅,故此接人待物虽是谦和,内心却是孤高自诩,他并非真的不知世事艰难,但确信自己能做成非常之事,如今这么说话,已算是少有的示弱之言。魔翳一时五味杂陈,不过他历来是七情不上面的,平静道:“既然陛下与臣来日还要议事,今日就请先休息吧。”他捏了一个催眠的术法,带着舅父爱怜外甥的神情送至龙溟额前,龙溟并未拒绝。简单的入梦眠经魔翳之手使出,也有非凡之力,受术之人若无意抗拒,就会马上沉入黑甜乡。看看龙溟没有动静,魔翳自其身畔悄悄取下王令。
此时那魔灵也已返回,并不现形,只用心语说道:“在下已至军中问清情形。”魔翳点点头,看看四周无人,携令随之而去。此时龙溟在祭都城中,军权已然回归,而魔翳并不在军中供职,实无调兵之权,虽说以大长老之尊,调用相熟的小军官并非难事,但毕竟还是有王令在手更不用费口舌。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经极暗,大长老飘然而归。以他对自己术法的经验,以龙溟现在的精神状况之恶劣,定然是醒不来的,他一边掏出王令一边踏入室内,准备原处放回,不料一脚踏入室内就看见龙幽正坐在其兄身旁,这下子魔翳跟他一下子对了个四目相对。
魔翳没有吓到龙幽,因为龙幽是有备而待;魔翳自己确实被吓了一跳,大长老看着老成持重,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淡定的魔,他当时头皮就是一炸,那些被发箍卡住的细碎短白毛儿都要竖起来了。他暗暗骂道为何那些侍卫放龙幽进来也不汇报一声,后来一想自己才是那个不走正门用法术悄悄回来的人,该怪谁呢。魔翳动了动喉结,镇定道:“殿下来九黎祠又有何贵干?”
龙幽看了看魔翳强作镇定的模样,又看了看他手里未曾来得及收回的王令,脸色也变了。
他本来只是担心兄长,想想被魔翳支走实在不甘心,才又转了回来。九黎祠的侍卫也不当真拦他。在侍卫们看来,说到底人家是兄弟舅甥,怎么都是一家人,咱们一个小侍从得罪御弟什么的完全不划算啊。魔翳原意就是走开片刻,在龙溟醒来之前就回来,不料片刻之中就被龙幽找到这里。
龙幽坐在这里看了一会儿,最初是想啊不要吵醒兄长后来就想看起来怎么情况不对,没有见过兄长警觉全无简直就像昏迷一样,而且看起来脸色如此之差简直让人害怕,九黎祠的主人魔翳跑到哪里去了,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的担心是只增不减,一定要等魔翳回来当面质问,结果魔翳进来之时他一眼就看见魔翳居然拿着王令。
龙幽心口嗖的一凉,在他看来,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魔翳究竟要干什么——设法致使兄长昏睡、然后趁机摘走王令、接下来拿着王令去做什么勾当?
魔翳也觉头痛,本来顺顺利利一件事,不算什么,只是想偷个懒,偏偏越整麻烦越多。他无奈地把王令向案上一放。龙幽先是一愣,接着一把夺过去攥住。
“吾只是借用此物,外派一营班直而已,殿下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一营班直?大长老支使这五百人有何谋划?大长老可呼唤魔灵,生成暗影,一人之战力,多少人不能及,还需借助他人之力?”
“殿下说笑了,这种小事,吾又不可能亲自去办,所以才借五百人而已。”
“到底是何事?”
“说了殿下也只是听听罢了,并无要紧。”
“不论你所为何事,怎可从兄长手中骗取王令?这是欺君罔上——”
“唔,吾同殿下一样,也有私心难抑之时。今日如无殿下撞破,此事本不至于如此麻烦。”魔翳嘴上说着麻烦,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龙幽越发觉得自己像在被逗小孩玩,不由得火冒三丈。龙幽平时是百事不管,但自认为也是一位地道的天潢贵胄,动起真格的话,不论是算计还是武力,都不落人后。被自家兄长夸也好损也好,那叫做棠棣之花、棣萼情联;至于别人的帐,他是不买的。
龙幽一嚷嚷声音又脆又响,吵成这样,龙溟再不醒来那就真不对了。
透过黄昏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他的弟弟和舅舅面对面站着,龙幽已是剑拔弩张,魔翳也似乎颇有挑衅之意。他知道龙幽不喜欢魔翳,但他知道龙幽至少也明白魔翳是不可或缺的重臣,应该会尊重魔翳的才能与敬业;他也知道魔翳对龙幽从恨铁不成钢到已经开始失望了,但他刻意宠着龙幽的那点儿小脾气小天真,他总觉得龙幽可怜,自己怎样爱护龙幽也无法补偿他从那么小就没了父母的不幸。
他曾经挽着他的幼小的弟弟,对舅舅说,从今以后,要相依为命了。那时候他真的是在用示弱之姿去试探魔翳的心,试探这个深不可测的长辈是否有值得依靠的舐犊之心。
自己的家,和国家是一样的。
就像他深深眷恋的这片干旱枯竭却绝对无法舍弃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故土一样,他尽力创造环境让热心治国的魔翳畅行其志、让天性善良的弟弟活得开心又不乏上进,他并不在意自己踏在怎样的荆棘路上,哪怕荆棘刺穿双足淌着鲜血他也会一路走下去不到目的绝不停止。
他有洞察人心的天赋,甚至他也会利用这种天赋去诱惑他人之心,但是在他心目中,血亲之情就像国家的大义一样,不会因为微小的偏差而改变。
但他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残酷真实,当资源枯竭到极限之时同一个国家的国民会不顾同胞之谊而相残;而朝夕相处的血亲之间,彼此埋下的芥蒂竟然如许之深。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妙的隐患,可以顷刻间将许多陈年累月的努力化为乌有。
他在阴影中坐起身,默然地等待了片刻终于开口打断道:“龙幽。你先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的秀美少年停了一下,向他转过头。龙幽虽然被这严肃的语气弄得有点儿紧张,但是兄长大部分时候不都是很严肃的么,他自我安慰地、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在一个造型奇特的椅子上坐下来。
————————————————————————————

这一章后来写的很崩溃……之前的每一章都没有这么痛苦。并不是因为难写,当然了码字都是有一点艰难的,但同时也乐在其中。但是这章实在是……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能读出我的崩溃感。

今天更新的早一点,我可以早点睡,大家也可以早点看,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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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尽管已经下定了决心,龙溟在说话之前,还是仔细地端详着弟弟,用短暂的沉默作为缓冲。
龙幽从小便长得很漂亮,现在正是姿容明丽的好年纪,练武练得身姿挺拔,聪明、爱俏、性格好、伶牙俐齿,有高贵的身份、受良好的教育,在魔界年轻人的传言之中也是个令人憧憬的王子。这样的龙幽其实让作为兄长的龙溟也挺自豪,龙幽在幽煞军中的出色表现足以显示龙氏家风不坠。虽然龙溟嘴上总爱教育他这里不足那里不对,但是在外邦和人界看见那些不成器富贵人家年轻人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在内心品评一番,然后不无欣慰地想“嗯阿幽到底还是很上进的”;看见别的很出色的年轻人的时候,也忍不住要内心品评一番,然后自我补充地想“哼阿幽只要肯努力也不比你们差,要说天赋还是阿幽比较聪明”……这种心理其实和大多数家长都差不多。
可是透过这张线条已长成的少年面孔,龙溟却好似突然看到记忆里那个很小的孩子,肌肤和声音都柔嫩得像是人间剥到尽头的冬笋蒜芽儿,只要自己肯陪着他玩就高兴得什么也似的。中途龙溟因为父母师长询问课业或者需要去习武而离开,走出几步回过头,就看见幼小的龙幽坐在一屋子华丽的玩具里含着眼泪眼角潮红,一脸委屈郁闷,却又忍着不哭。那时候龙溟忍不住对弟弟说,阿幽,等将来我能做主了,我就一直陪你玩——结果等他能做主的时候,简直是连一点点陪他玩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说起来小时候答应阿幽多少事情都从来没有兑现过,可是阿幽从来不跟他计较,自得其乐地也像春笋拔节一样的长起来了,可是总脱不去那点可怜可爱的孩子气,好像人长大了、变聪明了,剥到尽头,芯子里面藏着的还是那个柔嫩的小孩儿。
他曾经竭力背负着父亲严苛的要求、拼命抵御着成人世界里的险恶与恐惧强迫自己赶快长大,不能害怕、不能后悔,即使疲倦沉重得抬不起腿也必须迈过所有的障碍去,等他回过头去看时生命里一片粗砂砾石简直没有过像样的童年时光。因此龙幽的这一点干净柔软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都是无比宝贵的东西,一半在龙幽身上,一半也是他自己。
他竟然要把这样的阿幽丢在这样群狼环伺的世界里了么。
“阿幽。”这次他换了惯常的称呼,平心静气地说,“从明日起,你的全功课改成半功课。”
早两年龙幽一听这话肯定要欢呼雀跃然后问究竟是什么好事儿啊肯定是今天下雨了吧赶紧把鼎啊簋啊都拿出来接水啊!但是现在他沉着脸安安静静地听着。
“从明日起,所有的朝会、议事你都要在场,千万不可像你以前那样走神,但凡廷议之事,归来我都要听你的结论,如果可行,就要着有司推行,也即意味着你的举措,关乎许多人的福祉。”
“当然眼下,我会帮你拿最后的主意,大长老也会给你合理建议,如果你的办法不妥,并不会真的付诸实施,但是你要知道它为什么不妥,而且你要想到,假如这个不妥的方案已经实施了,你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补救。你要想在别人之前,而不是等待他人给你准备好答案。这同你做功课不一样。你要时刻提醒自己一点,正确的做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做法。”
“就像这次让你和镜丞查案,并且由镜丞向你汇报一样,以后你要给承担官职的人安排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并且从他们的反馈中找到你需要的东西,那么,你就不能只接触你喜欢的人,而要抛开自己的好恶去审视每个人的价值,若非有意为之,则不可让他人看出你的偏爱。还有……算了,”龙溟突然自己停了下来,“一次说太多,也会让你为难,所幸眼下还有时间,从明日开始你可以代阅各州县的呈文。至于幽煞军,若是尚有空闲,你想去也无妨,武技毕竟不可落下,但也不可过分偏重。阿幽你想想还有什么有困难的地方……”
龙幽俏丽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张显而易见的苦瓜脸,他咬牙道:“既然兄长如此安排,龙幽自当竭力完成。不过,究竟为何突然如此安排?非是我妄自菲薄,兄长不觉得太仓促了吗?”
龙溟低头自己无声地笑了一下:“阿幽,既然你心中有所疑虑,就当你所疑虑的便是答案罢。”
“不行。”龙幽从椅子上站起来,直走到龙溟近前去,“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龙溟仿佛喝了一口很烫的水之后吐出淤积在喉咙中的热气一样,叹了一口气。
站着的龙幽用手捉住他的肩头:“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使劲在控制语气,龙幽这个问题毫无提问的口气,反倒是声音在打颤了。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这屋子里有烧过东西的气味,我知道你们把那件衣服烧掉了,可是那天你没有外伤……是吐血了吧。吐血那么厉害,是不是受了重伤又不肯告诉我——”
“嗯,阿幽你猜得没错。”
“可,可是……”龙幽的眼神在龙溟和魔翳之间逡巡,他很疑惑魔翳为什么始终不说话。
“可是,就算受伤的话,”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到魔翳身上去了,“魔,不是,是大长老,不是,舅舅、舅舅不是都有办法的么……我看那天那个刺客也没有多强……怎么可能……要,要是我知道,我给你挡呀……”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埋下头去。
“确实没多强,认真说来,纵使解体他也并未伤我分毫,不过……阿幽,你别——”
龙幽抬起头绷住脸道:“你说。”
龙溟对于毫无意思来给他救场的魔翳彻底绝望了,只能实实在在地解释道:“此为在人界取神农鼎之时的旧伤。”
“那!那个时候就!那你还……”龙幽这回是真要哭了,他本来想无论如何都要平心静气地问出来前因后果,结果发现自己表现得根本不能像事先想好的那样,完全语无伦次了,“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不说!之前对我说让我在魔界乖乖等着就好,回来就变成这样……亏我那么高兴……”
“当时并未想到会恶化至此,”龙溟这句话倒是实话,“总之现在,有些棘手,尚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我也是未雨绸缪,早作准备总是好的,所以只能拜托阿幽了。”
这是怎么说话的简直要把人逼疯,祭都这么热,龙幽觉得自己就像连心带肺的被挖了个堵不住的大洞,冷风嗖嗖地往腔子里灌,冷得骨髓都凉透了、指尖都僵硬了。个子高高的龙幽在兄长身边蹲下来,抓住他手:“那再想想办法,你看你现在还好好的在说话么,总有办法可想——”
龙溟一手握在龙幽的双手里,一手抚在龙幽肩上,只能看见龙幽低下头的深紫色光泽的前发,接着有一颗透明的水渍落在他衣襟上。
魔翳突然肃声道:“殿下,此非任性之时,希望殿下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龙溟赶紧抬手做了一个阻止他说话的手势,心想舅舅别再招他了,阿幽还能任性多久呢。
龙幽倒是意外没有对魔翳这句话发火,他默然了一阵,自己抹了一把脸,调整心绪,站起身来,带着残存的凄然神情,呵呵笑了一声:“好,龙幽明白了。”
“阿幽……”
“反正哥说的好听话,一百年前就没有兑现过,每次你都硬着心肠看着我哭。你们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对我说,只顾做自己的事,而且美其名曰爱我,让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地在这里高兴了一天又一天,然后突然对我说好了什么都交给你了——天下有这种亲人吗?”
龙溟不由得用手死死扣住坐榻的边沿,从心里涌出来的浓烈的怜爱、哀伤之情和那依旧侵蚀着整个身体的疼痛混在一起,像是很多尖锐的东西在脏腑中啮咬着,他几乎要撑不下去。



十四

倘若有生机一线,也断然不愿让龙幽如此伤心,可是那些话早晚总是要说的,晚不如早,如果事到临头再说恐怕连现在这样给阿幽调整适应的时间都没有了.

"……阿幽,如果你难受,就哭吧.不过,从明天开始……"他狠狠咬住嘴唇,痛得说不下去.

龙幽正处于心情极度混乱之中,但魔翳是清晰地看到龙溟在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已经深深地抠进了坐榻的木槽之中,他略一迟疑,再次突然打断话题,对龙幽说道:"请殿下先离开一下."

龙幽满脸意外加气愤的表情转头看着魔翳:"什么?"

"以陛下现在的伤势,剧痛不断,若是殿下在这里,必得强忍,所以请殿下暂且先回避一下."

没有等龙幽说话,龙溟抬眼用责备的眼光看了魔翳一眼.

"阿幽,无妨……"嘴上虽是说着无妨,实际上几乎浑身都绷紧了架势,这便是龙幽也看的出来,他很焦虑地站在兄长跟前,恨不得上前抱住他,看到他这样子又不敢碰他,显出一副乍着两只手的奇怪姿势.

魔翳再道一声:"殿下!"

龙幽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兄长,他很想问一声"为何我不能在此",但最后他还是一跺脚,走了出去.

魔翳看一眼龙溟现在的情况,他实在觉得难办,自从之前的法术被打断,他并未给龙溟任何实质性的治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光是忍受疼痛就要耗尽龙溟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魔翳再想要不要暂时将他再次催眠,龙溟看了一眼魔翳手中的入梦咒诀,慢慢摇了摇头.

"即使眼下将实情说与龙幽,要做之事,还有很多,孤在此位一日,便当一日恪尽职守,岂能为一己之因终日昏沉,这种术法,一日一次便罢."

他声音极弱,语气平和,却还是不可动摇的口吻,魔翳自己都觉心如刀绞,不禁露出痛苦之色:"陛下……"

"除此之外,倘若长老有什么办法能稍作缓解,当然最好,不过万不可再伤损长老道行."

魔翳既然知道己身责任之重,便不再做铤而走险的打算,他颔首道:"请容臣细思之."

等到施术已毕早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早已入夜.看看镇痛之效,虽不尽如人意,尚可不至于言行失常,魔翳犹如心中去了一块大石一样缓了一口气,他刚刚轻松下来就听到龙溟一声:"大长老,还有一事."

魔翳不作他想:"陛下还有何事?"

龙溟拿起之前魔翳交出,龙幽收起,又因龙幽心慌意乱之时而掉落在旁,被他不动声色收起的王令.

"龙幽与长老的说话,我也听了一点,大长老之前拿此物去军中办何事?若需要调兵,长老可对我明言,何必如此."

"是臣行事不当,"魔翳沉默片刻,又说:"此事出于臣之私心,臣不想说."

"说."

如果不是这一字,以魔翳之尊之亲,这事便可当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之前也有多次是这样.但既然有这一字,便不能不说了.

"陛下还记得墓之淼被害之后,臣的建议么?当时臣说,要灭其部,夷其族,重新分割其水源,以绝后患.陛下不听,才又导致后来之事,偏远部族,居然敢至祭都官学行凶,岂不成为笑谈.倘若有魔族争相效仿,岂不大乱."

"那么长老调用那五百人是……"

"斩草除根."

"……长老一向苛官而宽民,怎会突然如此."

"陛下若是不想如此,自然可以收回成命,不过臣亦不讳言,"魔翳说道,"此乃臣之迁怒."

"长老何必……"龙溟摇摇头,"五百班值应该尚未走远,你赶快收回成命."

"您真的执意要收回么?"

"我知舅舅待我,极心无二.可是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儿……为一人之罪而屠一部之民,毋乃太过?"

魔翳沉吟半晌道:"遵命."

这并不费事,既然之前传令的是他,此刻他用幻形之术就将那群人调了回来.

"人界有句话,看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这般人在世间,才能做得事业来,"魔翳暗自喟叹道,"陛下万般皆好,偏偏在这'做得彻'三字上,从来不彻."

魔翳打开门的时候果然看见龙幽就站在一门之隔的门口,手关节红红的好像是在墙上打过几拳的样子,脸色倒是平静许多,也许是这半个多时辰里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心绪吧,居然似乎想通了.反倒是魔翳因为心思不瞩,后来才觉察到龙幽所在.

看见门开了龙幽就要往进扑,魔翳也并不拦他.

"既然你们兄弟有话要说,九黎祠终究不及宫中舒适,殿下正好带陛下回宫一叙."

龙幽根本没听魔翳在说什么,只是围着兄长打量了半天.准备回宫的龙溟衣衫齐整表情平静,反倒龙幽的红鼻头显得极不自然了.

"啊哥你不要动,我来弄传送阵就好!!这个,这个,真的不要紧了么……"

"无妨."

"又说……"

"这次是真的无妨."

(太累了这次又只写到一半,兄弟戏码看看今晚或者明天能不能再更一次吧)


(从下面开始,这一段是送给想要兄弟戏码的亲友们读着玩的,虽然不妨害剧情进行,但也并非正文主体,只是个附赠)

虽已回到寝宫,龙幽兀自磨磨蹭蹭不肯离去,龙溟知他今天委屈太大,能够这样持稳心境已是不易,但又怕说得多了让他反而伤心,便拍一拍他肩膀,说:“阿幽……抱歉。”
不要小看这句话,除了这位亲弟,龙溟是从不对人说抱歉的,即使你被他坑死也得不到一句抱歉。
“以后,有什么事,不会再瞒你了。”
龙幽低头看向一边:“还有以后么?”
“……”这句质问太过直接,龙溟无以作答,兄弟二人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做兄长的打破了沉默:“阿幽,去睡吧,我也不能一直兼顾你的心情,记住明天在众人之前,你无论如何要拿出嗣君的能力来。”
龙幽赌气似的在床铺上坐下来。
“阿幽?”
“就算到了现在,你也不肯分一点时间给我么?”
龙溟看着他死死抱住枕头的样子,也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他想起少年时候夜里读书,龙幽读不懂又舍不得走就陪着他,结果他读到一半的时候龙幽就在他旁边睡着,因为怕弄醒了幼弟,他也不让人把龙幽抱走,而是就这样让龙幽一晚上都睡在旁边了。
心头忽然一软,嘴上就答应了:“好吧。晚上不许踢人。”
魔族的陈设,精美不及人间,但都喜欢真材实料的做得很大,床铺铺盖什么的皆是如此。所谓兄弟好友都讲究抵足而眠促膝而谈什么的,所以他二人倒无芥蒂。龙溟逢人爱讲自己有个弟弟,龙幽也喜欢把哥哥挂在嘴边,其实多少都有些用来“壮声势”的意思,真正这几年里,他二人也是聚少离多,龙溟固然是忙得很,龙幽也是在能走南闯北的大孩子了。同兄长这般亲近,于龙幽已是多年未有之事,这下子不免情绪激动,而他为了不去想那件伤感的事,又越发刻意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结果一直过了子时,龙幽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要在能说话的时候,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尽似的。这种絮絮叨叨的说话方式其实是有催眠效果的,一开始龙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等到龙幽意识到对方有一阵子没反应的时候,龙溟已经睡着了。
小时候都是龙幽睡得比较快,龙溟看完书之后就悄悄收起书,看着幼弟睡得又沉又甜的包子脸、半月形的睫毛的阴影、嘟起的小嘴和呼呼吹气的小鼻头,然后轻轻吹熄了案头的烛火。龙幽对兄长熟睡的样子却很陌生。
他记得更多的是,无论走在哪里,兄长都可以牵着他的手在前面带路,在他发现之前便折断了沿途阻挠的树枝和荆棘,自己跟在后面总是安全的,所以永远看不到他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和逐渐脏污的外衣。他对父母的记忆模糊,兄长便是他第一个真正崇拜的人,也是他在内心发誓要……龙幽不无沮丧地想,已经保护不了了。
虽然自己战斗力这么差说保护有点像个笑话,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兄长从出生起就凌驾于自己,自己从来是那个被保护的一方,保护哥哥什么的说出口也要被人耻笑的,但他真的对自己内心发过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做到……如今看来这一天也许不会来了。
似乎是为了给他让出地方,龙溟躺得很靠外,侧着身子只占了窄窄的一条。总是这样,哪怕一点点小事,他也听过别人家兄弟都是埋怨小的那个太受宠不公平,但是自己兄长却是什么好东西都给自己的。龙幽突然觉得很心疼,他缓缓伸出手臂搭在哥哥身上,内心很想紧紧地抱一下,但最后也只是很轻地搭在那里,慢慢拢住他的肩头而已。

(写的太多太细有点破坏文章的感觉和节奏,这个附赠品就到这里吧)



十五

人界方面,自从夏侯瑾轩去了海外寻找誓缘枝,夏侯韬便称病不出;姜世离上了覆天顶收留人界魔裔渐渐进入正轨,枯木也只需偶尔亮相,因此魔翳眼下的主要工作是腾出手安排国内事宜,特别是指导嗣君。龙幽一学着理政才发现,理政不但比打仗枯燥、比练兵枯燥,甚至比读书习文还要枯燥数倍不止。它们简直就是无比烦冗、无限重复,很多时候,所需要作出的决定,绝无可能黑白分明、正误清晰,所谓的君主的决断,实际只是在万千乱麻之中勉强理出一条线而已,到底对不对、好不好,根本想不出来。如果说练兵除了辛苦还能带给他***和快乐,读书除了劳神还有那么一丝风雅和趣味,批答呈文和听取廷议对于这个年纪的龙幽而言,简直就是在考验他的耐性和持久性,头几天他还有新鲜感,气势十足地投入其中,后几天就全靠着“哥在看着我呢”来支撑了。一想到这种事情居然要做一辈子——魔族的自然寿命是很长很长的,没有解脱之日,他就觉得眼前一片黑蒙。
龙幽突然发现了大长老的无比可贵之处,居然有人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以继日地沉浸于如此压抑而令人精神极度疲倦的工作之中乐此不疲,像一部机械一样维持着国家运转中最吃重的部位,而且几乎从不出错。他扪心自问,大长老能做到的,换了自己是做不来的,换别人也恐怕很难做到;而自己能做的这点事,换了别人却未必做不来,幽煞军的其他将军带兵也不差。很多时候判断一人一事,在羽翼下是永远看不清的,要一起共事过才知道。
发现这一点让龙幽有些难过,虽然不至于折损他的骄傲,却让他开始审视自己。
兄长自然有兄长的过人之处,那种战场上的威慑力、在祭都臣民中的感召力、对人心的洞察力以及面对棘手事件的最终决断力,是大长老也无可取代的。而他自己享受到一国之内几近最好的待遇——靠的是何德何能?只因为是夜叉王的弟弟么?
龙幽确实心性很透彻,但想通了不见得就做得到,能把事情做得漂亮,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执政经验来掌握分寸、需要碰许多钉子来记住教训、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把自己的表皮磨得更坚韧——既要自省,又要皮厚,这才是统治者。
龙幽有他自己的优点,他的个性甚至比龙溟还要随和,目前几乎不会让人产生畏惧感,所以他似乎更容易和年轻官员建立感情,也更容易听到一些真话哪怕只是牢骚,这些来自下方的言论对他的缺乏经验是一种补充,所以有时候他的建议甚至可以让龙溟感到意外惊喜。
魔翳对龙幽的评价优劣参半,每每龙溟向他问起阿幽的见地如何,他总是带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他对这个小外甥的感情很微妙,因为俩人的代沟太明显了,但是他们毕竟有血缘关系、有亲人之爱、有师生之谊,而且即将成为君臣。他总是不能不把兄弟二人放在一起比较,毫无疑问的是龙溟与他的同步率更高,但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接下来的任务是,让龙幽跟他同步,还是他要降到和龙幽同步的程度?
他的这种疑虑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已经被龙溟所觉察,龙溟一连两日旁敲侧击地警示魔翳,将来处事要圆融一些,因为龙幽的敏感度不在他之下,却不见得和他一样听得下去大长老的种种偏激手段,如果将来无人可调和,一旦两人公开对立,会导致朝臣乃至军队都会割裂分成派别,是极其内耗的行为,自毁万里长城。每天跟着他们一起忙这忙那的大外甥惨白着小脸还笑盈盈地说:“他日也请舅舅务必以待我之心对待龙幽。”于是魔翳简直不忍心多解释一个字就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至于要花费多久才能磨合成功那就不知道了——简直是强派任务嘛。
他开始把用夏侯韬的身份修习到的人界策略整篇整篇地写下来,作为议政时的参考,打算数量多了便整理成册呈给嗣君阅读,他毕竟是个兢兢业业的真干臣。
魔翳想起姐姐刚嫁入宫中的时候,先王看中他的法术和治理之才,提携他入朝做事,对他说:“你既是王后的弟弟,便也是孤的弟弟,若是不介意的话,亦可兄弟相称。”魔翳彼时只是个年轻的文官,实在是受宠若惊,他并不吝啬投入全部精力为王室服务,他只唯恐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胜任。
先王……很早便失去父母,成年后又没有妻子儿女,那时魔翳是曾经把姐姐的丈夫也视作自己的兄长的。年轻时的魔翳并没有在姐姐的面前,哪怕私下见面时也不曾评价过先王。而先王和姐姐都死去之后,他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位他效忠了近二百年的君主,总结这二百年来他们一起的得失,而他的结论就是他后来告诉龙溟的,正确的做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做法。
先王力求一言一行都符合魔界历史中对君王的要求,并且也希望他的长子和臣僚都做到符合理想的要求,魔翳正处在追求理想的年纪,又感于知遇之恩,自然一心追随。
但是真正的战争和真正的民生都不是史书上的范本,就像人间宋襄公的战阵成了笑柄,就像宋神宗支持的青苗法最终画成了流民图,人间有多少敬相求贤、孝友好学、向往太平求治而不得的君主,魔界也概莫能外。更糟糕的是,追求理想的先王在冷硬的现实中碰壁之后,陷入了偏执的自我责难,没有知人之明、又没有容人之量,唯一的用人之能陷入混乱之后,君主便不成为合格的君主,直到最终的悲剧。死于战争表面看来是一种荣耀,可是魔翳却知道背后的无奈,那是求死。
他曾对先王直言:“臣父母早亡,不善交友,也无意婚娶,身为法师也无弟子,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师徒五伦之中,只剩君臣一伦,臣也只为君臣一伦。”
正苦于长子教育的先王很高兴地说:“那么龙溟跟着你学习,也给你增添师徒一伦。”
“唉……”魔翳抄着卷宗,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后来几乎成为了他所有的天伦——以君臣身份行事、以父子身份用情、以师徒身份授业、以朋友身份合作,至于其他——
“才过银河拭泪痕……姐姐,我算明白你当日为何作此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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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授权转载][翳溟] 受国不祥 BY 宇文觉  END 含番外三篇 Icon_minitime周四 七月 25, 2013 10:56 pm

十六

新任水文官的调查报告很快就陆续送达王廷,龙溟案上一头摆满他在人界收集的水文地质资料,一头看着新奏报。
溪流、河流和湖泊的水位、干涸状况;当地居民报告的降水量和降水周期;掘取地下水的情况;灌溉;植被……虽然做的有点儿糙,但大体还是很有价值的,可以作为将来移民、掘水、引灌以及修筑蓄水、分流工事的参考。要说做事的细致、周到和迅捷,此人是不如昔日的墓之淼的,这并非龙溟的偏爱。但是,前一任出门旬日就身死京外,后一任却到底完成了工作,孰优孰劣不问可知。
这也是命,看造化的。
龙溟抬手打算抽一支笔,好好向这位新下属列几条注意事项,却一眼瞥见一支银白色的东西。
“……”
他初回此处便将此物置于案头笔插之间,本意是时时可见,但忙起来之后居然渐渐很少注意了。
唇边不自觉露出微笑,他用指尖轻轻触碰其上白而泛着银光的圆润珠玉,在祭都闷热的空气中,这来自异界的珠花,意外带着一点沁人的微凉,一丝若有若无的发香。
不能不说,此事……就算自己不承认也罢,多少算是一件憾事。

他想起那天在人界坐船观海,跟凌波说了“人生得知己如此,应当浮一大白”之后,他二人就真的拿着酒器对酌起来。为了表现得更像个人界的江湖武人,他喝得比平时又多又快,并且叫了第二壶酒。这绝对是一个很大的失策,因为他不知道魔族的酒量比起人类是相当的差,而且很多人类女性的酒精抗性和分解能力比普通人类男性强得多,他二人就又差了一个档次,所以凌波还在浅斟慢饮时候,他两只耳朵已经跟熟透的枣儿似的,耳廓都红得不像样子了。
凌波的性格很奇特,你以为她很温婉,她相当有主见而且还是个九头牛拉不回的性子;你以为她缄默拘谨,她骨子里其实颇有三分豪侠气;你以为她修仙出世,但她言辞之间竟还尽是苍生之虑。也许她的师傅、妹妹和同窗也未必能看到这么多。
但是跟她行了一路的龙溟已经觉察到了。对人类来说,他是一个真妖魔,凡人心中有三分动摇,他便能引出你七分他念。他本意是要趁此机会,对这位蜀山高级弟子略施手段,多套一些话的,不料架势没摆好,自己酒先上头了。喝高了就要失态,这他是有过经验的,面对剩下的酒,只好端着酒杯一点一点抿——要是用这种姿态真跟人界江湖武人喝酒,他不被嘲笑死才怪。
放下酒杯,龙溟突然发现自己在被眼前这位玄门道长盯着看,凌波面露诧异之色,让他也略有些不安。
“某……哪里不妥么?”
凌波像是踌躇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一句话:“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今日细看龙公子的耳朵……”
啊——简直是一句话戳在了点子上啊!!
龙溟自忖夜叉和人类的长相区别很小,只要穿的低调点、不露魔纹、不爆魔气,在人界行走当无大碍。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人类的耳朵不是尖的,虽然个别人耳廓上面也有个尖尖,但是很少见,而且也不像他自己这么尖。可是他已经真身越行了,为此梳个遮耳朵的披肩发或者带个帽子之类的只会更奇怪,所幸这只是小差别,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不信有人冲着耳朵还能识破他身份怎么的。
“额……”这个真没法解释,编个谎话不难,但无意义。龙溟本想说“某天生如此,让道长见笑了”,不料凌波已经替他开解道:“是我冒失了,人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成如何岂能选择,我不该如此发问。”
凌波实在是太……通情达理了,龙溟都无话可说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言,凌波继续说道:“何况我曾看书中故事,记载汉昭烈两耳垂肩,岂不是更为怪诞之貌?然则先主武侯故事,终归是千古明良、君臣至公、古今盛轨,所以耳有异象或许是福分呢。”
“倘若真能如此,谢道长的吉言。道长医道、武艺与仙术已足令人佩服,不想道长也通晓经史。”
“我自幼长在蜀山,下山时多至蜀中各地,别处不敢说,蜀中典故总是略知一二的。”
“蜀中典故……龙某有一事想问,蜀中似被称为天府之国,水旱由人,不知饥馑,这是为何?此处山川有什么特别的妙处么?”
“天工造化本就不同,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与龙公子一路行来,却发现公子特别执着于此?”
“家乡苦旱,实在是忧心如焚,所以遇到这类事情都忍不住想问问,若是令道长为难,还请道长不必介意。”
“公子拳拳之心令人钦敬,我怎会介意。说水旱由人是夸张了一些,不过确实可以调节灌溉,我下山除妖时听成都百姓说,乃是因为此处有都江堰,中流作堰,分流江水,旱则引水灌溉,雨则杜塞蓄水,故此旱涝保收,且历代皆有修补守护,所以至今福泽于民。”
“原以为道长玄门中人,必以出世为念,不想竟也如此了解民间事。”
“不曾入世,谈何出世?”凌波脸上淡淡的并无什么表情,“我虽是蜀山长大,未上蜀山前,也知稼穑(音同色)艰辛。不过,龙公子看得出是好出身,所以才觉得这些新鲜吧。”
龙溟不禁失笑,说:“嗯,某确实不曾做过稼穑之事,但却未必不知艰辛。此间固然也有种种不平事,然而天工造化,已是胜过家乡许多。”
凌波沉默片刻,突然说:“我明白了。”
突然来这么一句,龙溟反倒不明白了,他“嗯?”了一声。
“你之前说,四处奔走寻物,乃是为了拯救你的族人;我下山行走江湖,也只是为了修行历练。你与我相交,有意无意透露家乡惨状,自然是为了让我帮你。既然如此,我或可助你。”
龙溟心中暗喜,嘴上故意调侃道:“道长未免太轻信了吧。”
凌波平静地看他一眼,对于这略带轻浮的一句话并无反应,正声说道:“我有凌云拨月,乃阳年阳月阳时日月交汇之时,天光映于湖底而生成此器。此物有至阳之气,能读人心声,映照阴晦之物。我已知你心地澄明,故此相助,并非轻信于你。”
他感谢道:“那就多谢凌波道长了。据我听闻,蜀山弟子行事偏激,能如道长这般周到包容的,实在难得。”
“蜀山不止是清修之地,也是天下武林之首,非为偏激,而是必须嫉恶如仇。不过,正气与杀气本就是一体,慈悲六道,此为蜀山的正气;降伏四魔,自然是蜀山的杀气,并无矛盾之处。”

凌波还真是……龙溟现在想起,仍然回忆得起那种澄明凛冽之气,清空皎然之感,虽然他是吝于称赞人类的,却不能不觉得这女子确实是个人物。她的器量自然天成,既知众生之苦,自身却无含辛茹苦出来的那种逼仄;追求修道之境,却又无道貌岸然的那种作伪。龙溟历世数百年,深知秉性洁白之人,其白往往如雪,皎皎者易污。而那一瞬间他居然觉得眼前女子犹如清空明月,不可污之。
不料庸碌人间,倒有如此人物,真心能当得一位知己,只可惜……回到祭都时候,偶然也会想当初在三皇台前,倘若不为她出手,说不定如今事已办成,然而当时心意所至,哪怕危及己身也一心要全她性命,如今细想也是人生一件快事。只是那时他并未想过余生短暂,再也不能越行人间。
听到门边细微的动静,他抬起头,转身看向走进来的弟弟。
龙幽一脸稀奇地看着那白光粼粼的人界珠花。
“阿幽,正好,我要托你一件事。”


十七
龙溟睁眼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光已经大亮,光线直射到厚重床帐上,在华丽的织锦间穿梭,床帐上的纹绣好像在发光。他赶紧撑坐起来,觉得脖子沉重、头脑混沌,自己似乎睡得不省人事了?抬手撩起床帐,晕晕乎乎地从封闭的床帐中探出头,顿时被晃得眯起了眼睛——这已经是正午了吧,这是什么情况?
接着听见轻手轻脚的走入声,没见人他就喊了一声:“阿幽。”
还真是龙幽,这位老弟立刻快走几步到了他跟前。
“什么时候了?”
“呃,我刚跟那帮老家伙们打完交道回来,加上走过来的时间,大概是未时一刻……”
(都午后了?!)
龙溟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应该是刚入夜,叫了大长老来,和魔翳说事儿,过一会儿难受劲儿上来了想让魔翳走,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这么说来,是睡了一夜加半日还多?而且居然没有任何感觉和意识。
“怎么回事?”
龙幽摊一摊手:“我也是应付完那些家伙们刚过来。大长老说我必须要按照规定好的日程表行事,这边他看着,让我必须去见老臣们,真是急死我了,弄完了才跑来。”
“好。阿幽你做得对。”
龙溟暗想既然之前是大长老在此,那么想来是又被他催眠了。
“昨晚情形我也不知,不过大长老说,他不止使用了法术,还使用了眠蛊,故此兄长一时不能醒来。”龙幽声音越说越小,似乎并不是全然不知的样子。
“眠蛊?”龙溟自己倒是吃了一惊,他本人亦是阴系法术的高手,深谙入梦之术,眠蛊这种东西的效果犹在术法之上,可谓立竿见影。
“难怪……”他这样沉吟着,心思却渐渐沉下去了。之前他已经嘱咐过魔翳,等闲不要给他用催眠的术法,魔翳虽然有时感情用事,但只要他刻意嘱咐过,一般还是会听从的。如今魔翳不但使用了术法,甚至还使用了眠蛊,需要术与药二重并用,之前的伤势发作情形,恐怕非同小可,以至于现在身上还残留着极度倦怠之感。
——终于,要来了么?
隔着软熟罗的衣料,他以手轻抚胸前伤处,这种糟糕的手感——现在连他自己都不想去看了,那真是徒增心理压力的事儿。本意只是自己估摸一下情况,结果一看他这一动作龙幽就极度紧张,几乎可以说是尖叫了一声“哥!”
“嗯?”龙溟被他惊得动作停顿了一下,“什么事?”
龙幽紧张又关切地看着他的神情让他立刻省悟,他放下手笑一笑:“阿幽你过虑了,没有大碍。”
龙幽皱起眉毛:“让我看看。”
龙溟并不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整衣起身。
龙幽用手指带住他衣袖:“你之前一直瞒我,现在总该让我知道这伤势到底是什么情形。”
“阿幽,”龙溟拍拍他肩膀,抽回衣袖,“你呀……给哥哥留一点面子罢。”
龙幽面带不快之色,最后还是妥协了。他看着兄长站在窗前负手向外望了片刻。
天空中有云,越聚越多,渐渐遮蔽了光。
“阴天啊。”
生活在祭都的魔族们都知道阴天二字的稀罕和可贵,虽然更多时候只是空欢喜一场,阴天并不一定有降雨,但是有点盼头也是好的。
“说起来,虽说大长老告诉我,现在夜叉数旬之中尚有一旬降水,然而自我回到祭都,尚未等到一次雨水。”
“说不定快了呢。”龙幽也露出愉快的表情,“最好雨后能看到彩虹什么的”。
“阿幽,我——”龙溟顿了顿,“今日已经晚了,你我不如同去军中看看,自从去人界将幽煞军交付于你和大长老之后,有一段时间不曾领略军中气概,归来之后几次去校场,也只是草草一撇而已。魔界多有干戈,军事终究是我族立国之本,不可轻忽。这次顺便也看看你长进如何。”
其实自从兄长回来,龙幽好几次都想扯着他去军中,当然若是兄长一提比试就会有点儿怵头,不过他也知道他是真心被疼爱的,吃点皮肉苦就吃点吧,咱夜叉族人是跟人打出来的,不怕。
如今想起来,真是……恨不得当初多比两场才好。
“机会难得,既然是去军中,自然要体面准备一下。”龙溟屈起手指托着下颌,“与其叫从人们来,不如拜托阿幽吧。咦?不吭声是不乐意么?”
“啊?”龙幽从走思中回过神来,“我去准备!”
龙溟行走人界的时候,刻意弄得衣饰简单,头发也是自己早起一把抓一个马尾,但回到祭都情形不同,既然身份尊崇,他的家什还是蛮多的。
龙幽从整个阴沉木的匣子里挑了魔兽骨的梳子和玉簪出来,站到兄长身后,先用手将他睡得散开毛躁的头发拢住理顺。他兄弟二人身形相貌声色都极相似,不过比起龙幽夹杂几缕颇有妖艳之气的深紫发色而言,龙溟倒更接近寻常的墨色头发,落在手里宛如熟过的绫罗似的,又软又顺,蓄得又长,简直多得一把抓不住。慢慢用簪子尖把垂在额前耳畔的碎发划分开,准备束起的长发用兽骨梳子一遍遍梳到底,高高绾起,再用冠与发簪固定住,最后理顺耳畔的垂发,大功告成,其实比龙幽自己的发型要简单多了。
龙幽小时候一直是梳个小髽鬏下面是披发,一天心血来潮学着他也束了个极高的马尾,结果总觉得头发太沉坠得头皮发痛,一天就放弃了,特地跑去问兄长为什么要这么束?
——和人一样,也是有耐性的啊。习惯了,就不疼了。
结果龙幽直到现在还梳着小髽鬏和长披发,倒也挺衬他那张带点孩气又带点妖气的漂亮脸孔。
龙溟自己看了看束起的头发,称赞道:“阿幽真能干~”
“那是啊,因为我一直在说我只要给骁勇善战英明神武的王兄端茶倒水扇风擦汗梳头洗脸什么的就够了么——”
戛然而止。
龙幽经常用这句套话来调侃兄长和自己,龙溟也习以为常,忙时一笑置之,闲时也会反唇相讥一番,或者直截了当地说“你够了”。但是此刻二人不由得都陷入沉默。
龙幽不再戏言,去衣箱中取来王服帮他穿上,小心地打理着王服上的绶带。这倒不是因为龙幽真的是传说中的“龙妈”特别会照顾人,而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兄长再有哪怕一点点劳筋动骨。昨晚他闻讯而来被魔翳支走,正是因为魔翳非得支开他不可,他才觉得更担忧,而且他清楚地看到平常不动声色的魔翳,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深深的疲倦和阴翳的神情。
穿戴整齐之后龙溟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
“阿幽,”他怡然露出微笑,“走吧。”
沉实如暗夜一般的王服随着他起身的姿势顺势掩盖下来,深湛的墨黑被耀眼的金缘勾勒出威严庄重的轮廓。像从前的每一次即将出征、每一次即将远行一样,他身量笔直、步伐坚定地踏出宫禁。

聚集的云泛了青灰色,却并不厚重,它们似乎并不包含水汽,好像只是为了堪堪遮住天光而悬挂的幕布,像弹过的旧棉絮一样铺散着。祭都的半边天依旧泛着燃烧般的赤色,和流淌在地脉中的赤炎相照映,空气炽热之中又多了几分沉闷。
这个时间点几乎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段,因为气候恶劣,夜叉军中平时练兵是不着甲的,着甲实在太沉重。校场上没有任何庇荫,坚硬的沙砾嵌在干燥的枯土之中,被滚动在地表之下的炙炎蒸熏得近乎发烫。由魔界矿岩和魔兽爪牙骨殖打造而成的重重刀兵,聚集起浓重煞气,犹如乌云一般在校场周遭盘桓,手执刀兵的是万里挑一被选拔出来的这个王都真正的守卫者。即使总是埋怨水不够喝,在校场上他们也要挥汗如雨;即使私下发过千百遍牢骚,他们也会发自内心地喊“为了王都、为了陛下奋力而战”;汗水在炽热的尘土之中蒸发为盐碱,刺出过千百次的刀尖上挂着杀气腾腾的战意。魔族的战士,凶暴的血性是其天性,为战斗而生的观念自出生起就被铸入肌骨之中,他们可以承受超出人类想象的身体负荷,他们崇拜强者、享受征伐、以沙场之上的成就为毕生最大的荣耀,视开疆与守土为毕生最大的使命。
龙溟沿着一张张沾着尘灰与汗水的面孔看过去,这是曾经跟随他一次次击败或赶走他族入侵者的战士,这是他在水源充足的人界也心心念念不可忘记的同袍,是他们保卫着这块日渐干涸却不可替代的四战之地免于沦亡。他们始终没有足够的清水去洗去身上的汗水与尘沙,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清水来滋润干渴的喉咙和疲倦的身体,但是这些面孔都透出忠诚与兴奋,对国家忠诚,为他的到来兴奋。
也许会一次次换上更年轻、武力更强的新面孔,然而他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他们是这个国家坚如磐石的具象。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兵的经历,考虑到对手强劲、主君年少,当时魔翳本想替王出征,那时候他对正在厉兵秣马的大长老说:“如果需要大长老来领兵,孤一定会成为夜叉族的笑柄。”魔翳被这一句话噎着了,于是大长老主动退出,而他到底带着他的军队出发了,然后他失败了。
是的,失败了。
如果近年来在魔界说夜叉王出征失败了什么的大概会得到许多个难以置信的白眼,但当时的魔界还没有单纯到可以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轻易制胜。好运气不是属于一方的,人才也不是属于一方的,这个魔界也有人在伺机而动、也有人雄姿杰出。
他战败,极险,兵入绝境,蹈死不惧的性格让他选择了不退半步的悬崖格斗,那时候他还年少,在悬殊的兵力之前不能说一点儿不害怕,然而他觉得既然有人跟随自己,那么自己就不能有丝毫怯懦。跟随他的每一个人都甘心做他的死士,于是居然奇迹般地撑到了魔翳来救。魔翳从充满腥气的血海之中将精疲力竭、握枪握到手都痉挛得松不开、浑身被鲜血湿透的主君找出来,那粘腻湿滑得几乎不能触碰的长戈和铁甲之上,除了敌手和自己的,还有无数想要保护他的夜叉们和他们的魔兽溅在他身上的鲜血。
即使魔族的尸体可以化作齑粉,而那异样的腥气却久久不能去除。
他知道那一次犯了极大的错误,他不该为了讨好夜叉们对勇武的喜好而妄动,为了承受溅在身上的鲜血,为了对跟随在他身边的生命负责,为了守护他们心甘情愿赴死的忠心和勇气,自己必须要更谨慎、更加谨慎。
这是他从不主动发起战争的缘故,也是他力求不败的缘故。

个人的演武也是军队里的一大热点,虽说是点到即止的内部切磋,但是既然陛下来看,这就非同寻常了,所以以往几个在军中颇有名气的好手也不免紧张。过招几轮之后便有人兴起,要陛下来指点几招,然后会立刻遭到另一拨人的嘲笑“你能接陛下几招啊”。
虽说在祭都总能听到许多好听话,龙溟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他点点头,示意龙幽:“阿幽,你去吧。”龙幽在幽煞军中当然也是高手,提了枪便上,交手几回合后进入状态,虽然与兄长全盛期那种压倒性的实力不能比,但也身手矫健、灵动有力。
龙幽一连胜了三场,面上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几个年长的将军也拜服道,殿下武艺日益精进,再有些时日,不说这几个小将,我们也未必是殿下的对手了。
“哪里,是将军们让着他罢了,别让他得意忘形了。”龙溟嘴上这么说,却伸手招呼龙幽到跟前来。
龙幽玩了个花样,遥遥一用力便将手中鬼戈准确无误地投入枪架,然后才来到兄长近前,以武人的姿势一行礼。
“阿幽,从前答应过你一事,可还记得?”
“兄长是说……”
“昔日你曾被十字妖朔的煞气所伤,我曾对你说,倘若有一日你可胜过我,便将此兵器赠送与你。”
龙幽吃惊地一抬头:“这……”
“记得我临行之前,与你略过几招,当时所用只是木枝,今日仍用此物吧。”
龙幽一时默然。昔日兄长用木枝,乃是二人实力悬殊,怕伤他而用;今日却是……已经无力执枪了吧。
缄默片刻仍然推辞道:“龙幽不敢。”
龙溟把木枝递到他近前:“你我兄弟并非要分胜负,只是他日再无此交手机会,岂不可惜?今日你推辞,日后不会埋怨我么?”
龙幽想说日后我对你的埋怨很多很多,然而他终于还是同样拿了一支轻巧的木棍。
“请赐教。”
点到为止的比试很短暂,既无花俏的招式,也无凶险的内力,更无纠缠不休的手法,只是顺理成章地让龙幽取胜而已——这只是一个仪式。
龙溟握着十字妖朔的枪柄,他不用看也熟悉其上的每一簇鳞纹,他并未将它提起。这支被赤炎锤炼过、被血肉滋养过的兵器,红得像燃烧的岩浆一样、像奔流的鲜血一样,它的煞气像摩擦产生的弧光一样让人寒毛直竖。
“十字妖朔是民间的铸造师献给王室的兵器,它本身并非无上的神兵利器,只是寄托了族民对王室的信赖之心。你以后修成越行术,或可得到更多更好的兵器,但我希望你始终带着它,勿忘护佑吾民之心。”
龙幽伸手握持,才发现带着体温的枪柄竟然是如此趁手。这只是他此生第二次握此兵器,昔年留在记忆中的恐怖之感,如今全然消失无踪。



(先说一句:我行文五万字就是为了今天这一遭……好累……)

十八
天色更晦暗了,铅灰的薄云之间露出赤焰色天空的裂纹,仿佛是龟裂的肌肤与深重的淤血一般的色泽,压抑而不祥。
因为武人们都兴奋起来不肯散去,龙幽花了些功夫才让将军们收了队。
“呼,真是好热,今天打得累死了!”
“阿幽,”屏退众人,兄弟并肩走出校场,龙溟若有所思道,“今日虽说你是胜了,但你有时出手,将长兵器高举过顶,中门未免开得太大,倘若动作不迅捷,战场之上总让敌方有可乘之机。倘若对方存心破你的招式,你就危险了,日后较技,还要多留心为好。”
“呃?”龙幽在军中大战三场,因为知道如此宝贵时光,今后不会再有,特意显露本事给兄长看,不料没有受到表扬反倒又挨了许多批评指点,他脸上挂上一点不忿的神色。
“不要沮丧,阿幽你很优秀。但是交战之时刀剑无眼,而且你招式与性情一样,都缺乏一点杀伤力,”龙溟沉吟一下,“我不欲你将来因此小小失误而遇险,所以才说与你。武技方面,我本想指点你更多一点,直到你学成为止,可惜时不我待,所以也只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
“是啊,我记得小时候我每次让你指点,你不是说我太小以后再说,就是说你太忙闲下来再说,”龙幽咧一咧嘴,“结果,一共也没指点多少次,难得交手两次还让我尽挨揍了,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将军们学成了三脚猫功夫,现在再想指点……”
“不错,突然觉得想做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怎么,老哥后悔了?老弟我当年可是求过你很多次啰~”
“阿幽,你记住一句话,凡事一旦决定要做,那么做之前不要怕,做之后不要悔。所以啊,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往。”
“嗨,我就知道你又要这么说,魔族不都是这样么。”龙幽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了传送阵,他实在是觉得眼下无论说什么话题都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口气里怎么打趣也提不起兴致,“天色看着真怪,回去吧。”
龙溟微微抬手阻止了他的施法:“不必。”
只得突然收起传送阵的龙幽闪了闪身子:“兄长还有何事?”
龙溟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景致,走出校场已有一段路,展开在眼前的是赭色砖石铺就的街道、沿途层层高低错落的楼阁、粗壮高大却因缺水而陷入半死的树木,以及那遥远的、被干枯枝桠和铅灰云朵切割破碎的血色天空。
“走回便可,”他徐徐说道,“也可多看看……王都风物。”
龙幽微微张了张嘴,却并未有一言出口,最后还是决定都顺着兄长的意思便好。
昔年蚩尤耗尽残余力量将魔族八部送入魔界,夜叉族以上古魔器涅世穹兵阻神族追兵于神魔之井,后建王都于其上,颇有人界“守国门”之意。时日久长,王城的规模建的越来越大,街道规整,宫室、祠庙、民居、兵营、旅店、商家样样齐备,较之他国又带些人界特色,本是魔界中的名城。可如今久旱炽热,草木不生,熔岩四溢,居民亦叫苦不迭,多有因干渴炎热和煞气而致病的,城中虽然强作升平之相,却真真少了许多生气。
王宫在祭都的最北面,沿坡而建,整体地势高耸,面南而居,凭高视下,确是天家气象。龙溟在通往王宫的阶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落在身后脚下的祭都城。
绵延而下的
——红色。
——红棕色。
——赭红色。
满眼的赤色并非都是真实,而更像是火焰这种无形之物的具象。在满眼的赤色之间,整座城仿佛在燃烧一般,仿佛要被焚毁一般。
干燥炽热的空气障壁似乎被打开一个极小极小的缺口,天边微微起了一丝风,带着若有若无的潮气,吹动他耳边轻薄的垂发。天风里回望养育自己数百年的家国,刹那间生出乱世兴亡的感叹。幼小时候跟随长辈见过的葱茏树木、清澈甘泉、欢歌笑颜,及长后战场上所见的累累尸骨、黄尘赤砺、刀头舐血,犹如驰电在眼前一一划过,而终于映在心底的,不过是如今在平民区触目所及的焦枯草木、干涸井沿、病容颓颜,以及无数双在焦渴中带着期望的眼睛。
为君之道在于一,惟精惟一。他自认可专心于国、一往无前,他的心思不曾为外人道,天下事岂有难易,而自己又岂做易事,纵使妄窥神器而有今日结局,也无非成败有因,只能愿赌服输。
然而恍然一撇之间,却看到世上终归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
一生苦苦挣命,竟然留下如此千疮百孔的国家,竟然要交给阿幽如此千疮百孔的重担。纵使不怀疑阿幽的才能,却总觉得平生终究还有未能尽心之处。
“我一生不曾敬天信神,也不曾祈求天佑。”
他微微仰起脸,唇边泛起凄凉笑容,被云层压低的血色天空这么近,仿佛触手可及一般。
“你若真的有灵,我死后,便救救他们,帮帮他。”

龙幽并未听清兄长的自语,只从侧面看着微风吹起他墨色的垂发,在苍白如霜雪的脸颊边微微拂动,深湛的眼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墨色的王服裹着他就好像整个人是水墨画画出来似的。龙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所及只有祭都那些各色建筑凌乱的尖角、无叶的枯枝、从熔岩之河蒸腾而起的硫磺雾。龙幽不解地、怔怔地盯着看了半晌。
“……幽”
耳畔传来微弱的声音,似乎是叫了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叫全。
“嗯。”龙幽一面答应着一面回过头,他看见兄长微微埋着头看不清表情便顺着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几点零星的红点落在脚下,犹如小小的圆圆的凋零的花瓣。龙幽微微一怔,接着看见鲜红的血点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砸在地上,他想喊,却仿佛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只发出喑哑失措的抽气声。
“咳……哕——”龙溟用手捂着嘴但还是有一大口血直喷出来,越过指缝扑在地上,惨艳的红色瞬间掩盖了之前所有的血点,挂在指缝间和手背上的残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和衣袖里淌。
龙幽一把挽住他手臂,总算喊出了声音:“哥——哥!”
然而手臂滑脱了,龙溟已经无法自持地向前栽下去,在他直接摔到地上之前,龙幽抢先把他抱住,顺势跪坐在地上。
失了遮掩的鲜血越发止不住地从唇间溢出来,呛得太急,连鼻腔都冲上了血水。
龙幽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紧张得心跳气喘,浑身发抖,他好容易才抖抖地腾出一只手,茫然无措地只能用手和衣袖不停地抹擦淌下来的血,那只手不一会儿就湿漉漉红惨惨的全是血,连着衣袖边缘也被浸湿。
“哥,哥,你忍一忍,别,别吐了……能,能听见阿幽说话么?哥你做什么!”
伴随着痛苦得不成声音的呻吟,龙溟痛得弓起身子,他的肌肉已经因为忍痛绷得死紧,拼命从龙幽的束缚中挣出一只手,狠狠地抓着胸前伤口,因为异常痛苦而爆发出的异常力气,直接扯开两层衣领,深深地抓入伤口的皮肉之中,龙幽急忙推他的手,指甲下也已经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伤口第一次暴露在龙幽眼前时,龙幽脑中就是一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整个伤处连带周围已经侵蚀得不成样子,到处是诡异的淤血和瘢痕,因为内脏的缺损连胸腔都出现了变形和塌陷,让他想起身体里被吃空了的什么东西。
这怎么可能……龙幽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冷汗和眼泪一起扑扑地落下来,他死死闭上眼睛,给兄长合上衣领,他一面把痛得紧绷的身体抱得更紧,一面把自己的手塞到那挣扎着乱抓的手里。
“疼的话,就抓我吧,抓我——”
然而抓住他的时候,龙溟就屈起手指,以极大的克制松开了他的手。
“哥……”龙幽心疼得没有办法,只能更用力地箍住他,紧贴的身体感觉得到他每一次痛苦的痉挛,听得到他近在耳边断断续续微弱的呻吟,身上沾满了他的血,那痛楚却无法替代一丝一毫。
龙幽听见周围开始出现了嘈杂的声音,似乎也出现了别的身影,他知道现在在王宫前恐怕已经是造成了不得了的骚动。但是他仿佛被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怀里抱着他唯一的亲人,一同沦陷在鲜血和痛苦的地狱里,没有人能救他们,也没有人能接触到他们。
他忘记了一切,忘了叫人,连传送阵都忘了。

眼前突兀地闯入一双奇特的鞋子和衣襟下摆,飘忽不定似乎永远不落地似的。
龙幽凄然地抬起头来,看见魔翳灰白的长发和石膏雕塑一般惨白的脸,将要熄灭的火焰似的的暗红色落在他幽深的瞳仁里。
“陛下。”
魔翳并没有对龙幽说话,他的脸上不带表情,他白如枯骨的嘴唇间迸出短句:“您真是——”
“太胡闹了。”



十九

魔翳伸出一只手曳出空间法术,一阵黑黢黢的魔气牵引出的空间扭曲之后,龙幽恍然发现己身已置身宫室之内。
魔翳向他走过来。在魔翳伸出手的一瞬间,龙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紧护住兄长,继而意识到环境的改变,复又缓和了神色,向眼前的尊长露出求助的目光。他紧张得脸色煞白,满脸冷汗眼泪混合在一起,将那一小撮深紫色的卷发连着其他额发全都分成一缕一缕的黏在额角和脸颊边,身上沾着一片一片的血痕,形容十分凄惨。
他这种过分紧张的反应令魔翳皱起眉头。魔翳用惯常的口吻带着奇妙鼻音缓缓对他说:“殿下受惊了。”
龙溟还有微弱的意识,所以痛苦似乎不肯放过他,二人将他弄到榻上侧躺着之时他还是弯着身子浑身发抖地在挣扎,口鼻之间还在微微渗血,连艰难的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儿,龙幽伏在他身边,试着握住他攥得死紧的拳头,那些染血的手指已是冰冷潮湿得像是寒泉浸过的石头了。
“舅舅……”龙幽小心翼翼地问。
魔翳喉间发出一声很轻的“哼”,又像嘲笑又像叹气:“殿下长年在军中练兵,将来也是要领兵作战之君,乍见血光便仓皇至此,如何肩负国事?”
“这,这如何能够相比?”龙幽辩道,“我与兄长骨肉至亲,眼看兄长受此锥心之痛,慌乱难禁,也是人之常情。”
魔翳一边扶正龙溟的身子对着伤处施术,一边道:“殿下岂能为常情所乱?”
“你——”
龙幽只是一时急于辩白,而事实上他并无心争执,而魔翳也无意接他的话茬。
“那,”龙幽不错眼地盯着魔翳的动作,强迫自己绷紧神经看着暴露在施术之中的刺眼伤势,他简直无法想象从一开始就看着伤势日日恶化的魔翳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他强压住声音问,“兄长他……”
龙幽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一想到兄长会不会就这样一瞑不视,再也不能看他一眼、再也不能跟他说一句话了,就心慌害怕得再也想不下去;他明知希望渺茫却又满心希望魔翳还能说出就算没有救还能拖些时日的话;可是再想到兄长竟然是拖着这样的不堪的伤和极度疼痛在挨时日他就更觉得痛苦得挠心挠肺。
最后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怎样才好,以至于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事已至此,只能聊尽人事,魔界法术虽然最终于事无补,却能短暂地抑制疼痛,魔翳看龙溟面上稍稍缓和一些,便挥手召来侍从的魔灵,魔灵带着干净的温水和手巾。
魔翳看魔灵将水盆手巾都置于榻旁架上,他用一手收拢另一手的衣袖,然后用空出的一手执了稍稍湿润的手巾,一点一点擦去龙溟面上的血迹。
龙幽困惑地看着这位长辈的动作。
魔翳并未理会龙幽的困惑。他不说话,也不旁骛,始终如一的脸上并未有任何动容。他只是低着头,用苍白得近乎铅灰色的手握着软白的手巾,沿着龙溟的鼻翼、嘴唇、脸颊、下颌、颈项,一寸寸轻柔地擦拭着,沾了太多血迹之后他就把手巾换一面,沾了更多血迹之后他就将手巾掷开,然后魔灵马上递上新的手巾。拭去骇人血色之后的脸孔像是被水洗过又结了冰霜的白色岩石,有极峻峭的线条和极惨淡的颜色。
魔翳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又翻过龙溟糊满了血的手,拿了新的手巾去擦外甥的手和手腕。这样对比起来,魔翳的手显得既白又小,这果然是一双法师的手。
“舅……”龙幽难以置信地看着魔翳有条不紊的动作,他先是瞠目结舌,然后不知为何,心中竟突然生出一阵说不出的释然。
魔翳的表情很平静,也从来没什么血色,就像是石灰做的、像石膏做的、也像白铁铸的,但这样的魔翳看起来居然也很柔和,眼中似乎含着慈爱而又哀伤的光,深得几乎看不出来,却又深得无法言说。
龙幽仿佛才反应过来,他是他们的舅父,在他们兄弟各自都很小的时候,也许他真的这样照顾过他们。
清理完毕,魔灵已是捧了新的内外衣衫过来。
魔翳打量了龙幽几眼,说道:“殿下也去换一套衣服吧,这样的形容是不能见人的。”
“呃……这……”
“我并未给陛下使用入眠之药,术法作用很浅,陛下很快就会醒来,届时陛下一定有要事交代,殿下还是回去准备一下吧。”
“那,那岂不是还会痛……那怎么行?舅舅还是再……”
“不能再用了!”魔翳突然严厉地打断道,尾音竟然带着一点失控的沙哑,“要是睡过去……唉!殿下,赶紧去吧。”
就醒不过来了是么?
龙幽惶然地站在当地,他挪不开脚步。
魔翳再逼上一句:“你难道之后要用这种姿态面对群臣吗?”
这是告诉他,咫尺之间就要以新君的身份对人了,龙幽悚然,从魔翳的眼中口中他都辨识出此非任性之时,虽然心慌意乱,还是抿着嘴重重点了点头。他就在宫中居住,离开半刻不会有什么来不及的,他转身跑了出去。
衣服换到一半的时候龙溟便醒过来了,他看见魔翳拿着他的手往衣袖里钻,不禁笑着说了一声“舅舅”,看看魔翳没有反应,他继续说:“总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舅舅也这样照顾我。”
这种充满回忆气息、略微带点稚气的口吻让魔翳流畅的动作刹那一滞。
这孩子太会煽人了,这时候了偏偏说这种话,就等着要你舅舅的好看是嘛!魔翳绷得好像八风不动,其实根本不敢对他视线,心里暗暗抱怨个不停。魔翳真的招架不住他明明已经露出垂危之象还偏偏带着笑容说话的样子。 一瞬间魔翳在想,如果此刻这位陛下提出什么不合理的命令,估计他都会答应下来。
然而龙溟只是温顺地配合他的动作而已。
末了魔翳拿水给他,他就着魔翳的手慢慢漱掉嘴里的腥气,很艰难地吞了一点水入喉,魔翳失口说“慢点”,他便不再饮水。他自己也明白身体被侵蚀得太厉害,紊乱的脏腑已经很难进行正常的容纳。
缓了片刻才问:“其余长老们可都知道?”
“魔灵已去分头通知,令其立即觐见。”
“阿幽呢?”
“殿下就在宫中,马上即可折返。”
“好,那么到齐之后,便开始吧。”



二十

宫禁之外隐约可闻嘈杂议论之声,君臣二人都知道此是因何而起,相视一眼之后,魔翳起身道:“臣去去便回。”
接到通知的重臣们已经陆续到达王宫前,目睹了刚才一幕的王宫侍卫正指手画脚地向吃惊不已心怀疑虑的重臣们描述那凄惨情形,因为受惊和情绪激动,描述的甚至比实际情形更为夸张,于是重臣们的脸色全变了。
事实上不是空穴不来风,早在之前已有臣僚从龙溟的种种异常举动比如说他越来越深居简出、绝少去幽煞军中,以及异样憔悴的脸色中揣测王恐怕是遭到了什么不测,等到龙幽频频出现在重要的廷议场合以后,此类言论越发流传开来。虽说培养王弟实习治国之术本是常规,但放在一直是悠哉公子的龙幽身上,这事就不常规了。如果君王年迈病衰也罢了,如今夜叉王正值年富力强,武技卓然,而且刚刚取回神器神农鼎,却突然让弟弟出头露面,不能不引人猜疑,在众智汇聚的强大想象力之下,甚至已经逼近了真相。
但即使逼近真相,也绝无人敢公开质疑,龙溟是什么样的君主?他若存心隐瞒,可是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声的,大长老也非易与之辈,自然没人去讨这个没趣。
直到如今突然血染王宫阶前,原先憋在众人肚子里的猜疑就像炸了窝一样爆发出来。
魔翳飘然现身于宫禁门口之时,立刻道道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
“大长老,”一名贵族出身的官员挺身问道,“为何突然召集我等?陛下究竟出了何事?”
魔翳居高临下,沉着脸俯视着所有议论纷纷的人,直到冰冷的气场压下了所有的声音,王宫前出现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他才缓缓开口:“陛下重伤危殆,故尔召集诸位,自然是有国家要事相托,诸位何以如此浅薄慌张!”
魔翳一贯严厉而率直,但即使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出了问题,也不会如此直言,他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一时众皆骇然。
有人回过神来,高声问道:“什么人敢害陛下如此?”
响起一片呼应之声。
魔翳不禁心中冷笑,倘若世间真有这么一个凶手存在,只怕要连祭都最庸常的魔民也要恨之入骨。然而,终究他们找不到一个对象去发泄愤怒,或者给予宽恕。
“我只能说到这一步,陛下乃是为了修复水源,乃是为取得神农鼎。”
(su***ce打字真慢受不了先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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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幽整理仪容匆匆返回便看见兄长已经起身倚坐,脸上又是惊喜又是心痛又是担忧又是强作镇定,先后变换了好几个表情。他一看龙溟的脸,刚才那一幕幕就惊雷似的在他眼前乱闪,他想到他在自己怀里垂死似的挣扎,他的血染了他一身,他和他都那么痛苦不堪……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甚至恨不得抱住兄长大哭一场,或者求求谁能让时间回到过去,早知道要走到这一步,他就是渴死也不让兄长去人界。
然而最后他只是低低地说:“哥……”
龙溟闭眼笑一笑:“抱歉阿幽,吓到你了。”
“你!何止是吓到……光抱歉怎么够……”龙幽本来都已经强行给自己吃了个秤砣摁住了那搅心的伤感,听了这话难过顿时又翻了上来,为了遮掩快崩溃的情绪,他用不着调地抱怨道,“有本事你就好好的啊!”
“抱歉,”龙溟只好又说了一遍,“我应该直接跟你的传送阵回来。”
“哼。”龙幽委屈地哼一声,四面看了一圈,问:“大长老呢?”
“大长老正在殿外安抚众人。阿幽,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我有一句话问你。”
突然转变的语调令龙幽一凛:“什么?”
“在你心里,夜叉是什么?”
这只是一句平常的问话,况且龙溟问出来的声音低哑而虚弱,但无形之中竟生出一种肃杀意味,龙幽一时竟然不敢作答。
“当然,当然是我们的家啦。”龙幽继而道,“也是这里所有族人的家。”
“那么阿幽,你为它能做到什么程度?”
“……什么什么程度……这种事,要是其他什么的不管是神啦魔啦敢来攻打夜叉的话,我拼命也会守住的!”
“呵……”看到弟弟突然很坚决的脸,龙溟不禁有一阵失笑,他摇摇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作战很勇敢,不过世间事并非都如战场上一般敌我分明,我之前亦对你说过,最难抉择的并非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善的冲突。我想问你的是——每一次选择,无论何时,无论与任何东西任何人相比,你都能将夜叉放在最优之位么?”
“这……”
“不要揣测如何来讨好我,我要你第一时间的判断。”
龙幽抬起头:“这种事要等发生才知道吧?世间事千变万化,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失言,这种问题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态度,只此一犹豫间已经无可补救。
龙溟点点头:“我明白了。”
“哥,我……”
“无妨,此问你怎么想便怎么说,我只欲知你真心实意,并非欲使你为难。不过,既然天道不仁,凡事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倘若一朝整个魔界都不能免于枯竭之厄运,你亦不必与它一同消亡。”
“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世上岂有万世不灭之国?无非早晚而已。他日倘若真的山穷水尽,你最好全身而退,人界山川灵秀,风物尚佳,若是他日魔界必履危亡,你可将人界择地作为韬养之居所。”
“人界……”龙幽并无心理准备,一时之间无可适从。
“今日之言,你一时可能不知如何是好。只需记取便罢,待他日难以取舍之时,回想今日,或可解惑。”
“为什么?”
“阿幽,”龙溟向他伸出手,积着许多硬茧的冰冷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温和地对他说,“你应该得到幸福。”

虚空中突然传来魔翳的恭谨声音:“陛下,诸位已在殿外等候。”
“啧,”龙溟似是微有不满,然后道一字,“进。”
于是殿门处先是走进了飘飘洒洒的大长老,然后是神色各异的贵族长老们,最后是个别身居要职的文武高官。
君臣相见本是相当熟稔,然而此刻见到君王如此危殆形容,众人都不免惊悲交集。虽说魔界诸国主皆以强力见长,越是难事越喜欢亲力亲为,但为人臣者,因己身之无能为,而需君主孤身涉险以至于身负必死之伤,不免无以自容,于是满地响起一片“臣惭愧”之声。
“诸位不必自责,孤今日失态已极,其间种种缘由,大长老已大致告之诸位,不说也罢。”龙溟的声音持得很稳,“至于孤身后之事,在此一一说明,诸位务必一一记取。”

(今天去了一趟兵马俑好累,先更这么多)



“孤身死之后,即以龙幽为嗣君,此当无疑议。龙幽年少,学业术法皆未有大成,尚乏执政经验,还要诸位恪尽辅弼之责,凡事以国族为重,勿恤其他。”龙溟看一眼周围肃立的众人,包括龙幽在内,对此皆有准备,并不意外。
“吾族干旱日甚,魔界诸国夹逼亦日甚,眼下乃至将来最为所虑者,为取水一事。孤昔年与大长老研习典籍,并与大长老施展缚魂之术在人界多方求索,才知修复大地水脉,至少需要神农鼎与水灵珠两样神器。目前我族所得,仅有神农鼎一物,而且究竟如何使用,并无所知。人界既已失鼎,必会追究缘故,倘如推出我族用意,他日难保不会加强水灵珠的保护。况且纵使二者皆得,尚不知是否有其他关节所在,亦无十足把握可修复水脉。”龙溟看了看魔翳,“凡事皆需两手准备,所以十数年前,孤曾与大长老定下后路,倘若修复水脉不成,则设法打开神魔之井,使我族得以进入人界水土丰足之地生存。”
听到这里有些臣僚互相对视一眼,又偷偷看向魔翳,暗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龙溟觉察众人心思,继续道:“诸位所思不错,我族加强军备,并在官学与民间推行人类语言文字与风物习俗,皆是为此做的准备。然而兵者终究为凶器,孤人界一行,方知人间不过表面安和,实则重重戒备,更多借助神力以求自保,倘若不知实情便强而攻之,亦颇多凶险。万一我族与人类陷入胶着,届时耽耽而视的魔界诸国,为求渔翁之利,极有可能对我族不利,两线作战,折损族民太甚,并非此策略的初衷。”
魔翳原本低头默然不语,闻言不禁愕然抬头:“陛下?”
“战事一开,绝难止息,所费不可计数,进攻所耗,又数倍于防守,往往数年所积,不及一时之耗。孤掌兵之时,不愿进攻他国,甚至让将军们时有怨言,原因便在于此。所以衅端不可轻启。”
龙溟闭目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如今在夜叉境内,孤已安排寻求改善水发掘与配给之法,倘若运用得法,借助数旬之间的一旬降水,尚可维持一段时日,若能等待龙幽修成越行术至人间最好……”
魔翳立时反问道:“倘若在此期间,天象更加恶劣,或者殿下始终修不成越行术,难道吾族坐以待毙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修不成……”
龙溟向龙幽微微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倘若情势有变,自然只有进军一途。此期间也可完善人界布局,联姻接壤之国以谋求魔界同盟,有备无患,不战则已,战则速胜。战与不战,届时可由大长老定夺。”
听闻此言龙幽与众臣都瞠目而视。
“只是,无论战与不战,一旦决定,便是既定之策,则诸位须各司其职,绝不可以此为由惑乱朝廷,各执一词。”
魔翳扬声问道:“倘若同朝为官之人不满臣之决定……”
“大长老可全权处置。”
在场诸臣不免有后脖颈一凉的感觉。
“倘若嗣君与臣意见向左,又当如何?”
龙幽紧紧盯着兄长的嘴唇,既然魔翳帮他问了出来,他紧张地等待着这句话的答案。
“那么……请大长老反躬自省吧。”
这便是权力的界限了,魔翳默然不语,龙幽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其余……”龙溟勉力持着声音,“日常行事之法,行兵之法,我已写下,阿幽,”他看向弟弟,“你可以看看……不明白的,请教他人。若至人间,千万小心。”
“嗯。”龙幽点点头,他此刻想得很多,但并不包括与人间开战一事,他并未到过人间,对此毫无知觉,而且武人做派的龙幽并不在乎打不打仗,失去这件事的决定权,并不比即将失去兄长带给他的打击更大。
龙溟微微阂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微弱的喘息声轻拂过尖削鼻端。
魔翳试问道:“陛下?”
并无回应。
于是他向众人点一点头,做一个悄悄退出的手势。
直到所有人都退走,连龙幽都退到外间——需要嗣君应付的事情也不少,魔翳自己也已走到门边的时候,才听到那一声很低的“舅舅”。
然后是“留步”。



——“留步”。
魔翳闻言便回身折返,看见龙溟撑着身子仍是有话要说却说不出的样子,急以手抵住他脊心,微微运了半分功力,看他艰难喘息,呕出几口暗红色的淤血。龙溟疲倦得手都抬不起来,魔翳只好帮他拭去唇上血污,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双颊一样干枯灰白,晦暗而泛着惨淡青色。他被侵蚀的脏腑不停地内出血,体内痛如刀钻火灼,刚才为了交待诸事,实在是挣命似的撑着,撑到现在已是脸色惨变汗湿重衣。
龙溟几乎睁不开眼睛,魔翳要俯身到近前才能听见他说话。
“舅舅……”
“臣在这里,陛下请说。”
“方才群臣在侧,必得那么说。况且,龙幽亦有抱负……我不能折他意气。”
“臣明白。”
“不……我意……长老只要赤诚谋国,万事皆不必拘泥。他日,若龙幽不足以应付危局,你可……自持权柄。”
魔翳沉默一瞬道:“我自教授陛下以来,本意余生只奉一君,如今虽说不能达成此愿,但绝无僭越之念。”
“不,此非给予,乃是剥夺。我一生,得舅舅帮助最多,也……欠舅舅最多,除了累你辛苦,我不能给你什么,却要你连忠臣之名,都要舍弃……”
魔翳惊觉而悟,强抑着起伏心情应道:“臣……明白。”
“长老他日,务必以待我之心对待阿幽,但不可以待我之法待他。”
“臣明白。”
“谨记我族兴兵,乃为求生,非为杀戮,过犹不及。”
听闻此言,魔翳默然片刻,想起一事:“倘若进军人界,必与蜀山刀兵相见,一旦到那时,陛下所在意的……”
“——孤既已救她在前,又岂能杀她于后?”
魔翳欲言又止,倒是龙溟自己定了定神,又缓缓说:“孤失态了,既是战事……该如何便如何。”
魔翳在心中发出长长的叹息之声:“陛下可还记得少时臣教您之言?”他继续说道:“富贵清闲,避世容人,怡然自乐,尽享天伦,此众之所爱;荷国之重,苛己罪人,谋划行险,不溺私情,此众之所恶。正因为众皆趋所爱、避所恶,你才要去为众恶之事,他人可避,唯有你无路可避,此为国君含垢。”
“孤谨记在心。”
魔翳语音微变:“可臣今日竟然觉得,不如当日不曾教与陛下。”
龙溟微微摇了半个头,“为了夜叉,孤无不可忍之苦,亦无不可舍之物,只是……”
他微含了湿润之色的目光挪到魔翳脸上,露出恬淡笑意:“辛苦你。”
“龙溟,”魔翳将苍白手掌覆上他渗出冷汗的额头,看着他眼中笑意,缓慢地释放出术法,他的声音几乎掩不住颤抖,“我再送你……最后一梦。”

魔翳走出寝殿,隔窗看着殿外苍凉景色,如此一番迁延折腾,早已夜幕低垂夜色沉沉,触目所及不过是鬼魅山魈般的重重暗影,天外暗沉沉的云,开窗视之,夜风里隐隐带了三分潮气。
整个宫禁笼罩在一片压抑沉闷之中,失却平日之威严气象,更多几分苍茫无依之感。哀伤悲怨本非魔族所应有之情,然而不知何处仍旧隐约传来压抑的悲泣之声。
与常常让人索然寡味的魔翳不同,龙溟是富有感召力的、被夜叉族民所喜爱的君主,好多上了年纪的老魔谈起王就像谈起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似的眉飞色舞,祭都里的姑娘们谈起王眼睛会发亮耳朵都会变红,行走外邦的夜叉们谈起王己身也与有荣焉,更遑论宫中常常随侍之魔。魔翳完全想象得出噩耗一出所带来的冲击。
然而,没有谁失去得比他更多,没有谁比他更痛苦,没有谁比他的挫折感更峻烈。
可是,他不能沮丧,不能落泪,他只能咬紧牙关撑下去,带着两个人的份一起……他不仅要像以往一样兢兢业业地做事,他还要尝试像龙溟那样点燃每个族民的热情,来竭尽全力支撑这吞噬了那孩子的鲜血和生命,并且吞没了自己的心的国度。
这是个无底洞,可能直到一生尽头也看不到任何兴盛的光与希望,可是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血肉往里面填,不犹豫、不怨尤、不旋踵。
为了那些定居于此的、在此繁衍的、在干枯炙热的土地上苦苦挣扎,却依旧真诚热切地把生命和生计都交给他们的同族。
君似骄阳。
他回想起看着那孩子渐渐长成被国民所爱戴的君王的时候,自己心中所涌起的情感。
这个世界连最后的温情、最后的光都不肯留给他。
从此……他只能在暗夜里走。
“吾自幼求学,毕生只问耕耘,从不屑怨天尤人,”夜色中暗沉的乌云给魔翳的眼底蒙上黑暗之色,他自嘲冷笑,“天道如此,以吾之修为,竟然难抑憎恨之心。”
“大长老。”九黎祠的侍者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何事?”
“癸卯卜,今日雨。”
魔翳木然应道:“知道了。”
出神许久他才赫然一惊。
“刚才你说——今日雨?”
“是。卜辞与天象,皆为今日雨。”
魔翳眉头紧锁,将目光投向远方,遥远的湛蓝天际,如墨的云层像军队的狼烟一样滚滚而来。
“黎明之前,向全城发出通告,接下来的雨季之内,各区居民都要竭力蓄水。”
“是。”

“子时……”
永远哀戚的报时声在迂回曲折的宫室间回荡,一日时光像汤汤流水一样流去不返。
龙幽安排完事情便回到兄长身边,看着他黯淡的睡颜,柔软额发,清瘦面容,细窄鼻梁,深的眼窝,依旧秀美的眼角眉稍。被睡眠掩盖了痛苦之后的兄长看起来很平静,他不知道这张他从小看到大的熟悉面孔还能看多久,他希望时间永远不要走,天永远不要亮。
“哥,”他轻声说,“你再看看阿幽,再看一眼。”

——“哥,哥,你看看阿幽!”
——听到弟弟的声音,他暂时无暇应付,敷衍地说:“别闹了!”
——可惜龙幽拖住了他的手肘,“啪滋”一声手中的墨笔就写了粗粗如同蚯蚓的一划。
——“啧……”龙溟困惑地转过头去,龙幽比他想象的要小,比他矮一个头,打扮得很奇特的紫色脑袋转来转去,头上插着一簇紫色的魔界植物,闪烁着奇妙珠光的细小花朵,让龙幽看上去好像个骄傲的小公鸡。
——呵……不禁从心底泛出笑意,大概在他心里,阿幽就一直是这么小的吧。
——他抬起手拿起那簇植物,原来那珠光竟然是沾在上面的薄薄一层水珠。
——“这是……哪里来的?”他不禁又惊又喜。
——“下雨了哦!”阿幽兴冲冲地拖着他的手,“有好多这样的花。”
——眼前突然展开鲜妍的色彩,清洌洌的雨水从充满了湿气的天空中落下来,饱含水汽的植物覆盖了焦枯的土地,开出珠光色的花,枯井里涌出甘泉,所有的街道上都站满了精细的居民。
——有水在阶前积聚起来,沿着窗棂滴下来,哦,连他摆在窗前的呈文也微微沾湿了。
——“陛下,怎能对呈文如此轻率。”
——果然是大长老啊,龙溟抱起手臂。魔翳看起来也很年轻,眼睛下面还没有浓重的阴影,眉头也没有那般紧锁。
——“就算有水了也不能得意忘形,陛下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殿下也该去读书了。”
——“嗯,”龙溟点点头,把弟弟推到魔翳身前,“那阿幽就拜托舅舅指导了。”
——“哥……”龙幽使劲地喊他,但他决然地转身走入雨中,水珠撒在他的头发里、鼻尖上,沾湿了肩膀上的衣物,他伸出手,水珠便湿润了他的指尖。被雨水浸润的身体有一种奇妙的凉爽与轻松,将他从火灼般的炙热与痛苦中解脱出来。
——宛如融化一般……

听着报时,似乎已是寅卯之间,若是往常,此时也该黎明时分,不知为何,窗外那阴沉沉的天似乎因为他的暗自乞求,而真的不会亮了。
龙幽看见兄长沉静的脸上似乎带了一抹微笑,他也下意识地跟着笑笑。然而那笑容却如同将融的霜雪,渐渐模糊不清起来,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慌,他伸手去触碰龙溟的脸,却觉得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膜,让他再也抓不住。他惶惶然扑上前去,“哥,怎么了?”
唯有冰冷而无形的触感,在犹如幻境一般蒸腾而起的烟紫色中,此间至高的魔气具象在涣散。
魔翳无声地站到他身旁。龙幽看见魔翳失措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舅舅,快救救他!”
然而魔翳的唇齿犹如冰冷坚硬的钢铁浇筑而成,他平静、冷酷地说:“魔元既出,已薨逝矣。”
龙幽如遭定身咒术一般悚然而立。
伴随着天边隐隐的光与响,久旱之后的雨水簌簌地落了下来。那水珠是如此的沉与冷,打在殿外的砖石地上,就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样发出清脆的响。
“今日雨……你看到了么”魔翳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竟然是,今日雨……好一场雨……”他笑的停不下来,直到声音好像是在哭了。



尾声
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但凡有些身份名望者即可如此,更遑论国有大丧。
然而魔界礼仪简洁,魔族死后不留尸骸,丧仪本身已经既不繁复、也不奢靡,而且时值灾年,万物匮乏,魔翳更要有意从简——是的,一切从简,简到与历代都无法相比。这在人间朝代也是有先例的,若为衰世之君又早逝,往往在丧仪、墓葬方面都会跌破规制,一是死者表示未能安民的自责,二是减少灾年臣民的压力。
龙幽哀痛兄长毕生辛苦又早逝,死后丧仪还要如此草率。问题不是草率不草率,而是低于常规,就算是兄长有心自责,举国臣民要作如何想。他恨恨地跟大长老争执了半天,然而魔翳纹风不动。
在新君极其沉痛地表达了一长串兄弟情之后,大长老方才说道:“一切从简,这本就是先王的意思,臣只是遵旨办事而已。”
“我知道!”龙幽用手抵着案角,“兄长他就是那样!他不在乎……但是我们、我们不能那样对他!”
“陛下,”魔翳沉声道,“眼下夜叉尚有降雨、夜叉拥有神农鼎、夜叉正在调查发掘改善水源、夜叉君主新丧嗣君年少,这四个消息迟早都会被魔界诸国得知,对于身处苦旱境地的他国而言,夜叉的侵略价值更大,而战斗力与民气皆不及从前,陛下知道您眼前面临的危机何等巨大么?”
龙幽听明白了,但嘴上却不肯示弱:“大长老此言是轻视于我么?”
魔翳暗叹一声此乃何等轻狂之言,嘴上却说:“非也,只是从务实的角度而言,君主新丧往往是他国进攻之时机,我族无形之中已是处于险境,必须全力加强军备,鼓舞民气,一力向前。而非将财力人力物力投入丧仪之中,使民心更加哀切。倘若他国来攻,我族方在举丧之中,悲痛无以,何以应战?”
“反正他们也都是手下败将罢了,兄长去人界之前我也赢过……”龙幽不甘心地说。
魔翳微微苦笑:“陛下,其实只要您有心,先王并不在意这些表面功夫,倘若应敌有失,才是无以对先王。请您细思之。”
“长老所言都有道理,然而道理之外,竟然连一分哀切姿态都不作。兄长在日最倚重大长老,不想大长老竟然如此刻板薄情。”
魔翳眼神顿时一变。
然而众人看看话锋不对,纷纷圆场,最后群臣调和之下,还是按照大长老的意志,一切从简了。

魔族丧仪的色调和哀乐都极为凄厉。光焰如鬼魂闪动的冥火、形状如恶鬼头颅的法器、血红天幕下飘起诡异沉暗的各色幡帐,群魔吟唱着仿佛从远古的穹天中传来的古老密咒一般的哀歌,半明半暗的火光下一张张哀切而木然的脸,使人恍然如置身鬼蜮,简直称得上瘆人。
如果是发自于他的心,那么怎样的祭奠他都觉得不够。然而险恶的未来还很漫长,允许他停顿的时间太短。就如同眼下的一场疾雨无法挽救夜叉,他也不能沉沦于一时的哀伤。
如此短暂的丧仪前所未有,连哀情也被刻意淡化,在祭奠着早期蒙昧时代的历任部族长以及建制后历代君主灵位的幽深地宫落下沉重闸门的一瞬间,魔翳最后一眼瞥向那无尽深处,腐朽而重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魔族不入六道,不留尸骸,据说魔元不灭,便可重聚,然而那也无非是一分念想罢了,魔族诸国的代代先君,历经千万年,岂有归来者?纵有元神重来,也是别样人生,泯然众人,擦肩而过,再无意识罢了。

——“长大了我要罩这里所有人。”魔翳恍然忆起那个脸颊水嫩竖着呆毛的小魔用极其稚嫩的声音说,然而短短的手臂只覆盖了他法袍的双肩。
——少年提着沉重得几乎不匹配他身量的长枪,一手拿过军符,一面向他调侃道:“如果需要大长老来领兵,孤会成为夜叉族的笑柄。”
——他一日日熬着锥心之痛,憔悴得脱了相,临死前还在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为了夜叉,孤无不可忍之苦,亦无不可舍之物……”
如今,昔年的玩物还在,可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哪里去了;那象征着守护的长枪还在,可是那个最强的战士哪里去了;遗命犹在耳边,可是那个甘愿把自己当做祭品和牺牲献给国家的君王哪里去了;他日复一日艰辛的努力、他怀抱的那些远大的理想、他短暂如同过耳清风的爱情、他对这片土地重逾生命的爱护,都到哪里去了?
魔翳曾经也做过美好的梦,梦想着过去很多很多年,他们一同拥有治世数百年的王朝,丰饶富足或者哪怕不丰饶也可以让大家安居乐业,年迈的自己会死在那孩子之前,在死之前能从君主口中、从万民的笑颜中得到对他一生的认可。
然而如今这竟然成为了永不可及的妄想。
今日在这里唱着哀歌的族人,也许跟他一样充满了哀痛之情,但他们终究会忘了那孩子。
然而他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陛下,”魔翳慢慢地握住苍白的拳头,这并不是他这个年纪、这个法师会做出的姿态,他默默地掩住了自己的心口,“吾……定不负所托。”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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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
(外篇都比较轻松恢复开头文风)

踏上御座的最初几天一段时间里,龙幽觉得生命简直恍如一梦,而且不是美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原来八苦于世间众生皆是一样的,纵使强悍为魔族、蔑视天道人情,也终不能逃脱此理。
他天赋本就极佳,一旦决心要做,自然可以快速进入为王的状态。他渐渐在人前应付自如,渐渐可以从臣僚繁冗模棱的请示中敏锐地掌握要点,也能尽量平心静气地阅览各地的呈文,实在烦了也可以交给大长老,至少在理政上,魔翳是极为可靠的。
魔翳似乎十分耿耿于当初自己在流光洞轻易把一切都交托给君王的那句“遵命”,一念之差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于是本就谨慎小心的大长老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简直像是强迫症一样神经质地顾虑着所有的事情,连微末小事都要明察秋毫。龙幽偶然会见到不着法袍的大长老,没有宽松的法袍和巨大的飘带作为屏障,魔翳自己的身体单薄得简直不可思议,而这样的魔翳却能一个人做许多人都做不来的事情。有时候龙幽会禁不住想他这样飘着,会不会被一阵风吹走什么的。
有时候龙幽甚至忍不住想关心他一下,或者劝劝他,但是亲切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从小跟魔翳一直僵着,突然爆发出什么柔情蜜意简直太奇怪也太令人窘迫了,于是到最后又变成了无聊的官面话,或者互相拆台的调侃,最坏的时候就干脆不说话。
他对他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但魔翳却总让人看不透。从前对着兄长他可以撒娇,但是一脸阴沉的魔翳令他不敢撒娇;如今对着年轻臣僚他可以威严,但是在老资格的重臣大长老面前他实在毫无威严可言;无论是他冷硬也罢还是怀柔也罢,他的那点小心思在魔翳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玩杂耍。他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干脆也就随魔翳随便折腾了。
魔翳的执念、魔翳的谋划,他虽有感知,却终究不想干涉他,大长老到底是擅长国计民生的能臣干将,同样的事自己干不如交给他来干。于是夜叉国的君相二魔就像两张皮一样,在各自的平面上运行着,该尽的职责他们都会尽,倒也相安无事。
当夜幕降临、众臣退去、孤身处于王的寝殿深处时,龙幽会拿出兄长留下的玩物和留给他的文字来看。那从人界带回来的一对螺,只是摆在案头看着,贴在耳朵上再也听不到什么响声,所谓的海风之声不过是自己脉搏的回响罢了。祭都日渐乏水,沙尘越来越多,干燥的螺壳里深深的沟回里也蒙上了尘土。
心血来潮的时候他也对着螺口喊一喊,入耳的却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声音。
读兄长留下来的文字,所谓行兵之法,无非是战场上的经验,自然是好懂的;至于行事之法,有的极温暖和煦,有的极刚直无私,也有的……龙幽竟然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令人惊怖之感。从小不让他接触之物,到底还是一字字写下来,忍不住交给他了。
龙幽忽然觉得,以魔族而言,兄长并不比他大许多,却好似比他多活了一世似的。
龙幽突然想起小时候读书,有好几个先生教他,魔翳毕竟很忙,不能所有的功课都一个人来带。那时候龙幽最喜欢讲经史的先生了,那个先生温和、好说话、知识渊博、什么都懂还会讲故事,龙幽不爱读书,他从来不逼他死啃,还给他把经史解释成故事讲,于是从来坐不住的龙幽竟然喜欢去上课了。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先生:“为什么其他先生都非常严厉,只有你从来不逼我念书呢,不怕兄长连先生你一起责怪吗?”
那个温柔的先生笑眯眯地说:“因为陛下并不是真心想让殿下变得很聪明啊。对于殿下来说,适度的清闲和安逸才是最好的选择。”
“咦?为什么?”
“因为殿下是弟弟啊,您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耽于现状的弟弟才是最安全的啊,倘若年少的弟弟才智在身为王的兄长之上,岂不是反而置自身于危地了么?”
假如在人间皇室,这番话不能不说是经验之谈,皇子可能还会把跟自己说这种话的师傅当做自己人,而在夜叉王室说这种话,却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可是龙幽当时年幼无知,因为喜欢先生竟然也记住了这番说法。后来龙溟考他功课而他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遭到一番无情训斥之时,他一急之下竟然说:“哥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读这么多东西!其实我不好好读书的话对哥才比较有利吧!”
龙溟愕然,片刻才问:“何出此言?”
他当时胆气一壮,就复述了先生的话。
龙溟阖上手中书卷,问:“谁跟你说的此话?”
龙幽觉察出不祥之感,不敢作答。
龙溟问:“先生教的?”
龙幽摇摇头。
龙溟蔼然一笑,拍拍龙幽的小肩膀:“说的不错,倘若真是哪位先生教你的,倒是应该提拔提拔,让他多带几门课程。”
龙幽心中一喜,便低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然后他听见兄长唇齿之间很低的声音说了“居心叵测”四个字,那时候他并不懂这个成语。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见过那位先生。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那是一个悬案,然而宫中的侍从和先生们都讳莫如深,仿佛那个讨人喜欢的先生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龙幽一个人记着他而已,无论问谁也得不到答案了。
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小得真的没有人记得,也没必要记得。
如今想起,龙幽暗暗一笑。
有一页纸从卷起的册页之间飘落下来,龙幽一瞬间以为是脱页了便拿起来看,竟然是兄长当初写的那个字。
愍。
他想起之前龙溟对他说,要好好地想一个字,来作为他一生的总结。那时他认为只是兄长一时的胡言乱语,如今想起,却是兄长已经感受到死亡的兆头了么?
他随手把那页纸收在袖中。

“陛下不知此字之意么?”
看着棉白纸上熟悉的字迹,魔翳倒是有些不自然了。
“兄长说是怜悯的悯,就是那个意思吧。”
魔翳低低地笑出声来:“陛下,这是个谥法啊。并非日常所用之悯字。”
“嗯?不是怜悯的悯么?”
“在国遭难,使民悲伤。”魔翳突然说道。
“什么?”
“这个谥法的含义。”
不是给小淼的么……龙幽在心中想了一想,突然觉出一丝寒气。
“在国遭难,使民悲伤么……”

(外一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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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二篇

虽然承袭龙溟昔日的治水之策,花了十数年功夫慢慢发掘地下水、收集利用稀少的雨水、促进水源分配等等,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现在的干旱是越来越严重,而因为缺水导致的战争也越来越频密。
过了个把月衣不卸甲马不解鞍的生活,龙幽总算是回到了祭都。他越行术已有大成,可尝试寻找神魔之隙了,眼下修罗刚刚打了败仗,自然短时期内不会来进攻,龙幽想着或可去人间一行。
正思忖间,忽见幽煞军的一个将军迎面向他走来施礼:“陛下!”
龙幽刚走到离俘虏营还有一里地的地方,就听见俘虏营里一阵喧闹叫骂声,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何事喧哗?”
“陛下,”赶来迎接主君的将军以十分头痛的表情道,“现在我们我们幽煞军自己喝的水都不够,哪里有给他们喝的水啊!那帮俘虏吵着要水喝,末将要从我们自己的配给水里面分出去给他们,结果手底下的几个下属都不肯,更别提士兵们了。”
龙幽一边听着一边不停步地直直走进俘虏营,他刚走进简陋营门,还没跟营中的魔们说上话,一个五行玄凝岩就挟着泰山压顶之势直扑他面门。
“陛——”同行的将军脸色刷的一下子变成青白色,事出突然提醒都来不及,别说救了。
好在龙幽是少年时就带兵出征的马上君王出身,一见眼前一个黑影提槊就挡,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总算是有惊无险。
夜叉士兵还在怒斥“是哪个狂徒”的时候,龙幽已透过簌簌落下的尘沙一眼看过去,盯住一群俘虏之中方才那出招之人,四目一对之间,龙幽身边的将军已是横着兵器挡在主君面前。
那只修罗看了一眼他的槊,双眼放出惊诧目光来。
夜叉相貌极似人类,男子又美,武力虽强,上战场时未免威慑不够,所以幽煞军士出阵作战之时都以雕刻狰狞的金属鬼面覆面,只露双目视物,一者保护面颊免于攻击,二者形成一种诡异恐怖的威慑之效。龙幽上战场时亦是如此,所以敌首直到败在他手上被他俘虏,也不知他面目,只认得这煞气逼人的猩红妖槊,此刻看到龙幽容貌,妖娆明丽超乎想象,倒是很吃了一惊。
这种事龙幽遇到过几次,不以为忤,反倒生出几分暗喜,他倒持枪柄,拨开护着自己的将军,直走到被俘的敌将面前:“怎么,在战场上输一次还不够么?”
这是夜叉士兵也觉察了这个俘虏,纷纷用刀枪逼住他。
被俘的敌首哈哈一笑,道:“既已战败被俘,横竖不过一死。胜则生,败即死乃是魔族战场不二之理,我有何惧哉。本想拼死一搏取你性命,既然失败,就任凭处置吧。”
龙幽向夜叉族士兵示意不必围攻他,接着耸耸肩笑了一笑:“阁下如此拼命,也算得上虽败犹荣了,你的手下人都在讨水喝,自然是想活下去,身份卑微之人都知道求生,你既然是他们的上官,何必一心求死?”
“一派胡言!我……”
不等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龙幽就快步走离了俘虏区。
“陛下,这些俘虏到底怎么办?”那将军还不肯放弃地跟着他,“不能用我们的水和食物养着他们,那样他们占了便宜会闹个没完,我们的战士也不会高兴。”
“那放回去?”
“可是放回去的话俘虏了半天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说很烦啊!”龙幽故意做出不耐烦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去九黎祠。”
魔翳看见龙幽到来也不意外,停下手头工作,微一行礼只等他问话。等到龙幽说明了今日的遭遇,魔翳方才问:“那么陛下之意如何呢?”
“近年来与他国交战,甚少能俘获俘虏,大都死战至全军覆没,或法术逃脱,我今天看了俘虏营中的情形,很是混乱,而我族缺水,也没有多少余量让他们白白喝水。不知道当年大长老可遇到过处置俘虏的事吗?”
“吾倒是有一个现成的故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大长老平日心直口快,怎么今日突然卖起关子来?”
魔翳在心里暗想一声你小子每天不损我两句就不舒服吧,嘴上却一路说起往事来。
“昔年先王在与修罗接壤之边塞一战,因为战术得当,不需浴血厮杀便已获胜,俘虏不少修罗魔族。当时没水供给俘虏,军中为了保持凝聚力也不敢收编异族,吾便建议模仿人界战国乱世之时秦将白起坑杀赵卒二十万故事,将俘虏全数诛杀。”
魔翳说起这些话倒是面不红心不跳,龙幽带着三分讥诮道:“大长老可真是出的好主意。”
“只是俘虏之中亦有不少少年魔族,尚不足二百岁,先王虽然战场之上杀敌无数,只是一旦到了战场之下,到底觉得不忍,便要将他们放回,其余的俘虏也一并放回罢了。”
“唔,”龙幽问,“然后呢?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不错,先王让吾在被俘军官之身上实施傀儡之术,等放回修罗之后,可以远程操控,倘若他还能回到军中,正好伺查该国军备如何。”魔翳说,“只可惜不能给他们水让他们带在路上,等俘虏回国之后已有不少倒毙道路,而吾凭法术感知他们回国之后,傀儡术突然彻底失效,全部联系都断了。”
“哦……”龙幽抱起双臂,“看来这修罗国主还真下的去手。”
“不错,魔族战场交战,胜负即生死,所以许胜不许败,因为各国都有高深秘术,难以穷尽,所以等闲是不接受俘虏的。他们即使无法识破吾之法术,也会将放还的俘虏全部诛杀以求断绝奸细混入之可能。不过……真正的难题并不在这里。”
“唉。”龙幽叹息了一声,“那么这真正的难题大长老是如何处置的呢?不会把夜叉族人全部坑杀了吧。”
“陛下所料不错,不久之后,我夜叉族被俘之人也被送了回来,虽然人数不多,但到底拿他们怎么办,还真是颇费沉吟。”
“结果呢?”龙幽对魔翳的装模作样不以为然,不耐烦地问。
“陛下,时势不同,今日到底如何处置修罗俘虏,需要您来拿主意,往事究竟如何,吾倘若告知陛下,陛下一味模仿,反而不大合理。”
“啧……”龙幽放下双臂,说道:“我越行术已成,立刻去人间寻找水灵珠,既然大长老已经有了处置俘虏的成例,那么就全权交由长老处置了。”
“咦?陛下?”魔翳愣了一愣,心想这孩子又胡搅蛮缠,接口道,“还有之前的联姻之事,请您早作决断。”他脸上带着玩味又慈霭的笑,不像是让外甥娶媳妇,倒像是要嫁外甥女了。
“情之一字,从来误尽英雄,我看还是不要招惹这种事了吧。凡事赶早不赶晚,”龙幽整整沾土的衣袖,拍了两下便尘土飞扬,他说,“我准备一下,明日启程,长老就赶紧着手处理俘虏的问题,免得军中出了哗变。”
“陛下此行可需通报全城?”
“不必。”龙幽摆摆手,笑言道,“万一在人界呆不下去了,我还要用逃跑大法回来啊,如果通告全城的话岂不是空手而归的退路就断了吗?两代君王两次通告全城都不能成功,民心怎么承受得了?”
魔翳沉声道:“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陛下倘若真有解决我族干旱之决心,怎能如此自灭志气?”
“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只不过是人类无能为力时聊以***的虚词罢了,大长老不也很明白吗,又何必如此说?”
他说话间便扬长而去,剩下魔翳一时无言以对,直到他走出甚远,才自言自语似的说“祝陛下此行成功”……

托魔族漫长的盛年期和夜叉王室优良血统的福,执政三十年的夜叉王依然具有美丽胜过妇人的少年容色。这位小魔王有极超然的心态和眼光,遇事不但能开解他人,亦能解脱自己,他会用巧妙的言辞和手段来达到目的,具有君王的敏锐眼光和狡黠性情,但也不失少年的正直锐气。一开始群臣觉得他不够庄重,或许有些轻佻,但是不久就发现,日常与他相处也算轻松愉快。
只是没有水的话,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执政的最初几年里,龙幽简直不能直视放在九黎祠中的神农鼎,一想到兄长竟然是为了这个毫无用处谁也不知道如何启动的笨重家伙受尽苦楚重伤而死,让他永远失去了兄弟之爱,他就对这个无辜的青铜家伙陡升一股恨意。然而,现在全族生存的压力,让他迫切地希望去寻找另一样或者多样东西,让这个至亲用血和命换来的东西不再是个空空的摆设。
魔翳在谋划进军人界,他清楚得很,他对陌生的人界持旁观态度,但他并不想让魔翳来操办战事,他希望由自己来解决水源问题。虽然平时嘻嘻哈哈,他也有三分意气,他不希望兄长昔日想要做成的事情,竟然是由别人来完成。
因此他花在越行术上的功夫比什么都多,所以他的武技法术都进步有限,然而最难的越行术,却终是修成了。
有句话叫做,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龙幽很快地找到了该找的人,似乎还摸到了蜀山的门道与途径。装成无所事事热心助人的西域商人对他来说实在不难,因为姜云凡和小蛮都是太没有心计的人了,他所接触到的圈子里,哪怕只是幼年的魔族贵族圈里,都不会如此单纯。虽然魔翳给他灌输了很多人类的可鄙之处,他却遇到许多天真又正直的人,让他不能不动心、不能不留意。
倘若是在履位之前遇到他们,以他当时自嘲梦想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啥事也不干的心态而言,他甚至可能真的想要和他们过一种朋友一生一起走的生活。但是现在,他当了三十年的夜叉王,倘若是人类,几乎过了半辈子。那种散淡的心境几乎找不回来了。
龙幽觉得自己就像一脚踏在演出中,一脚踏在观众席上在演一场戏、同时也在看这场戏。终不能忘情,到底是热场挂住;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直到他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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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三篇

夜叉国权力顺利交接,魔翳只是备战,到底没有仓促出兵。夏侯韬的身体日渐衰朽,那灵魂渐渐也缚不住了;夏侯瑾轩一行去了海外却无缘得见誓缘枝,魔翳与龙溟当年所选的宿体暇终于在瑾轩身边香消玉殒,夏侯公子失去疼爱他的二叔又失去爱人,顿感人世茫茫,心灰意冷,只在家中奉养父亲,不再涉足江湖。魔翳与人界的两条线都断了,不知姜世离的净天教究竟发展如何,只得让龙幽越行之后再做打听。
“陛下此行两件事,一至神降秘境再寻水灵珠,此地有一守护兽,死而复生,无穷无尽,先王当时身负重伤,故此不能通过此地。以陛下今日的实力,一人之力难以破此关隘,必须设法找到其他通过之法,万不可再冒险轻忽,陛下千万牢记。”魔翳在这里说的很痛切,“第二,陛下需去覆天顶寻找魔君姜世离,如果求不得水灵珠,则设法诱使其以蚩尤后裔之力,打开神魔之井……”
龙幽不禁露出笑容,两件事,托三位朋友的福,似乎都有了门道。
不,不是两件事。
是三件事,还有一件……龙幽闭了闭眼。
——“阿幽,我托你一件事……”
茫茫人海,如何寻找。人之寿命短暂,三十年焉知生死祸福?

与几位年轻人同行时,龙幽一开始还奇怪为什么姜云凡这样看上去就有点粗糙的男孩子会和唐雨柔这样娇弱的姑娘走在一起,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的家都在覆天顶,姜云凡的父亲姜世离和唐雨柔的父亲唐风是主从也是兄弟,有了长辈的这层关系,他二人自小情同姐弟,如今出来闯江湖,自然是一路同行了。
“嘘……”谈到这儿,姜云凡小心地说,“还是不要嚷嚷我们是魔教中人了,毕竟现在净天教和江湖闹得很僵,虽然爹和我也都不想这样啦,可是冲突还是免不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教主之子和无天尊者之女,可就麻烦了,不动手我们就要挨揍,我皮厚不要紧,唐姑娘怎么办?动手的话,岂不是又成了欺负人类了?听说蜀山丢了神器,封印不稳,人间感染魔气的半魔更多了,来投靠我们的半魔也更多了。半魔们和来投靠的穷苦人都很可怜,覆天顶的生活又窘迫,所以我和我爹自然要向着自己人。”
“唔。”龙幽作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不想小姜你家里的生活也不好,和我家里的生活倒是有点像。”
“不会吧?臭龙幽你穿得这么好还哭穷啊?”小蛮耸耸鼻子嘲讽道,这姑娘声称是蜀山长老的外孙女,苗疆蛊师的徒弟,五年前就出来走江湖,走走停停的,跟他们搭伙,现在也算半个老江湖了,只是性子娇蛮始终未变,最喜欢跟龙幽斗嘴,龙幽在王位上说惯了官腔,偶然跟臣僚开个玩笑对方也规规矩矩不敢反驳他,把他给憋坏了,遇到这姑娘反倒谈得很自在。
“家里唯一的一套好衣服就给我穿在身上充门面啊,”龙幽一本正经地说,“族中父母兄长皆早亡,也算薄有积蓄,家里再穷,在下好歹也是一名家主。”
“呃……龙幽我不该惹你伤心……”
“啊?啊!无妨,”龙幽很自然地说,“好几十年了,习惯了。”
“啊?好几十年?你那么小就成孤儿了?”小蛮瞪着一对大眼睛极可怜的表情。
“不是……不是……是口误……”龙幽赶紧解释,“也就这几年……”
“哼。”小蛮瞪他一眼,“你这家伙不会是妖怪吧,随便一说就好几十年。”
“小蛮姑娘看在下像妖怪啊?”
“你那耳朵!还有你那卷毛!肯定是妖怪!”
“嘶……在下耳朵是天生的,没办法……你梳个麻花辫再解开头发不也卷了么,为什么卷发就是妖怪呢?”
“不管了反正我说你是就是!卷毛狮子狗妖怪!”
“好吧……”龙幽无奈地摊了摊手。
四个年轻人正在谈话间,前方突然传来呼喝怒骂之声,龙幽循声看去,似乎是一家医馆,看气派是当地的名医大馆,门口挂着“杏林翘楚”的旗子,却被一群半魔围着,医馆里的武人和衣衫褴褛的半魔大打出手。
“见死不救,算什么杏林翘楚,不就是听说你名气大,能治别人治不了的伤病,我们兄弟才千里迢迢地来这儿,告诉你,你今天敢不救人,我们就砸了你这馆子要你的命,大家都别活了!”半魔们暴跳如雷,他们用软椅抬来个奄奄一息的同类。
“嘿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怎么说话呢?我们这也是武林世家的医馆,只救治良民百姓,还怕你们这些妖魔不成?”医馆的人也不甘示弱。
“住手!”姜、唐、蛮三人同时喊了出来,龙幽微微一笑,抱起双臂准备看下文。
“你们既然是开的医馆,就应该治病救人,就算他是个半魔,就算他真的害了人,他该死也是法律的事儿,你们当大夫的,也不能见死不救!”姜云凡正气凛然地说。
“哟,这位少侠看来是心怀大爱啊,我们是不敢救这妖魔,你要是想救你去救,小心成了傻农夫,被蛇反咬一口!”
唐雨柔拨开众人,上前查看那将死的半魔。
“这丫头……”几个半魔先还对他吹胡子瞪眼,看她诊断的手法熟稔,并无恶念,反倒平和下来了。
唐雨柔略通医术,诊视了一刻,她起身叹了一口气:“虽然并非无救,然而我医术法力皆有限,不足以治疗此伤,实在抱歉。”
唐雨柔在覆天顶也是治病救人的一把好手,如今她都这么说了,姜云凡和小蛮都缄口不语。龙幽的阳属性是个短板,平时夜叉王室施法救治都靠魔翳,魔翳不在也有的是其他法师,轮不到他出手,所以他这会儿就不自己揭短了。
眼看双方又要冲突,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声“让我看看”,是个女子声音,比寻常女子略低沉些,却格外有种斩钉截铁的魄力,听得众人皆是一回头。
只见一名女子排众而出,看年纪已过花信之年,衣着与容貌皆是素淡,乌发如云、肤如凝脂、明眸皓齿,堪称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身形与穿戴亦是无一处不妥帖。众人多少也被“摄”住了,不由得让开道路。
她倒是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直走到那垂死半魔跟前,俯身细细诊视,半晌抬头道:“此人尚且有救,我可一试。”又转目向医馆道:“可否借贵馆一间房?”
“这……”
不知怎的,见了这女子,刚才僵持着的医馆一方开始有了松动,有人悄悄说,干脆让她去救算了,万一真能治好,我们也省了许多麻烦,毕竟谁也不想和半魔打个两败俱伤。
几个半魔抬着伤员跟着那女子进了房间,唐雨柔也跟了进去。
“这,这位姑娘……”唐雨柔恭敬地说,“我也略通医术,能不能帮上您的忙?”
“好,进来吧。”那女子说话的措辞仿佛男子,虽不失礼,却无丝毫娇柔之气。
唐雨柔示意姜云凡龙幽小蛮等人在外等她,三人便也坐到旁边茶摊上,点了些茶点吃喝起来,围观的众人看见形式缓和,也就散了,一面走散一面还有人说,“这世道真是变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家,竟然帮那些妖魔哎……”
“哼。”姜云凡嗤之以鼻,“少见多怪。”
“人类对妖魔的芥蒂可说根深蒂固啊。”龙幽感慨道,“刚才那姑娘看起来可是位奇女子了。”
“大色狼!臭龙幽!看上人家了?”小蛮两手撑着桌子撅起嘴。
“啊……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那女人一看就比我大好不好,说不定早都儿女绕膝了,我还是喜欢天真无邪的少女哟!”
小蛮红着小脸蛋白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听见半魔们传出欢呼,看来是救治成功,已经有几个半魔小弟跑着到旁边的店去买吃喝,接着唐雨柔和那女子都从医馆中走了出来,唐雨柔似乎难抑崇拜之情,在一旁说着什么,二人向他们这边走来。
龙幽突然发现那女子的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
龙幽也不由得与之对视。
女子虽是满面惊诧之色,却并未乱了方寸,她似是也唯恐认错了人,走到近前再打量一番,正要发问,却是唐雨柔先问出来了:“您与这位龙公子相识?”
不说龙公子则罢,这样一说,对方是无论如何也持不住,直问道:“果真是你?”先前声音虽还平静,尾音却几近发抖了。
龙幽一时手足无措,只得起身拱手道:“在下龙幽,乃是……一名西域客商。”
“……”女子缄默片刻,似是想直接发问,却又有许多问不出口之言,欲言又止许多次,直看得唐、姜、蛮三人尽皆愣住,才稳住情绪,徐徐说道:“失礼了,只是……公子极似我的一位故人。”
龙幽心里也是暗暗一惊,他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与兄长极为相似,毕竟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嘛。他暗自思忖这莫非就是兄长要他在人界所寻之人了——但是,果如兄长所言,则三十年前那名为凌波之女子,就已是成熟女性,三十年后岂不是鸡皮鹤发之老妇,至少也该是半老年纪了,眼前女子简直不过二十余岁,看起来三十年前尚未出生,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修仙之人所以驻颜有术?
“那位故人与公子相貌身形声音无一不似,姓氏亦与公子相同,当日一别,彼此生死不知,所以……我……”女子微微埋下头去。
“你快想想办法安慰一下这位姐姐呀!”小蛮双手抱着头,急急说道,“人家专门来找你说话,你愣着算干什么啊!”
“那么……请问……”龙幽突然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才好,叫“姑娘”吧,对方比自己看起来年长一些,说不定不是姑娘了;叫“姐姐”吧,这好像只有小丫头才叫得出口吧;难道要像乡野草民一样,叫什么“大姐”“大嫂”的?想到这里不小心嘴里给说出来了,就成了“大嫂……”
在场三位同伴顿时满脸黑线,龙幽自己都想扇嘴巴。
“呃,在下失言,请问您的哪位故人是何姓名?或许与在下真的有些渊源,也可代为打听。”
“他叫……龙溟。”
龙幽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突突一跳,豁然抬头看着眼前女子,不会错了,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如果有,就不是巧合,而是真的了。
他本想问阁下可是凌波道长,突然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那一瞬间他觉得无论对方答“是”还是“不是”他都会失望。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兄长真结交了个什么人界的女人,但是想到兄长临死前还对此念念不忘,到底也是一桩心愿。矛盾之下,他竟然不敢直接问对方名姓了。
他自怀中取出兄长昔年交给他的珠花——此物在魔界三十年,已是黯淡许多,失了光泽,变成了素白色。珍珠虽白,却并非能够长久保存之物。
龙幽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这次震撼的神色转移到了女子的脸上,她接过来端详片刻,只见唇色苍白,微微颤动着嘴唇问道:“这是……这是我昔年所配之珠花,三十年前曾交予那位故人,你自何处得来此物?”
“三十年?!”小蛮倒是失声喊了出来,她觉得无论是那女子,还是龙幽,都很年轻啊。
唐雨柔拉拉小蛮和姜云凡,示意二人一起回避一下,小蛮虽是不情愿,最后还是被唐雨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让人知道,一味纠缠只会给人增添困扰”劝走了。
感觉到三人避开,龙幽定定神问道:“您可是凌波道长?”
女子惊骇之下,竟然还能回复情绪,点点头道:“不错,我正是凌波,已非道长。”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相瞒,此物乃是三十年前亡兄交予我的遗物。他说待我能来人界之时,可寻一名为凌波的女道长,归还此物。”
“他……死了?他不是说,不是说……”凌波双手僵硬地交握,强行镇定自己的情绪,“既然能将此物交给你,那么他是回了魔界?那——魔族百姓,可曾得救?”
虽有私情,然而得知兄长舍弃她返回魔界,并无怨愤,居然开口便问魔族百姓可曾得救,龙幽方知兄长所言非虚,人界竟然真有如此人物。
“得道长相助取得神农鼎后,兄长本欲再取水灵珠,在神降秘境与守护兽缠斗半日后,只是当时已受重伤,只得携带神农鼎返回魔界。只有神农鼎,尚不足以挽救我族百姓,魔界诸国,至今仍在炽岩之上,干旱之中。”
“那他为何……”凌波想问,既然回了魔界,为何还会死,想起两人相识之时,龙溟一直一直所思所想所问,全是如何解决缺水之患,他二人都赌上了性命,却仍然没有救到应救之人,不免令人怅恨,虽然现在早已往事如烟散去,听闻这一消息,仍免不去心中难受。片刻之后她问:“他是在取水灵珠时受了伤?所以才会死么?”
龙幽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那眼睛很圆、很清澈,含满了清亮的水汽,却不是软弱的眼泪,让他想起某些特别特别纯良正直的小动物。龙幽突然明白了兄长当时为何特别嘱咐他,不要告诉凌波真相。于是他点了点头,说:“是。”
凌波低头叹息。
“兄长在日,一直想兑现承诺,再返人界来见你,但一直到死,他也无法再越过神魔之井的结界,所以才将此物交给我。”
“我明白,我信他。只可惜世事无常。”
龙幽点点头:“既然彼此都说开了,我也安心了。不过,道长原为蜀山弟子,为何说自己不是道长了?”
“盗鼎之后,我便下山行走江湖,已非修道之人。你不必多想,我并非因为负罪之感,而是有些道理,尚未勘破。”
龙幽闭了闭眼睛:“本应就此告别,只是冒昧一问,三十载光阴,竟然未能在你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所以在下一时竟然不敢相信,修仙之人果然这么神奇啊。”
凌波凄然地笑了一笑,微微撩起右手衣袖,给他看雪白上臂上的奇异魔纹。
“这是……这个魔纹!”龙幽惊骇起身,“这是夜叉……怎么可能?”
“我在重伤衰微之时得龙溟以魔气救治,虽然属性相克未能奏效,但是因为当时我气息衰微,而龙溟魔气较之一般魔族更强,所以从那时起我便感染魔气。”凌波掩住衣袖,“我乃修仙之人,自能克制,不会因此改变性情,蜀山并不是不能祛除此魔气,然而我情愿保留它。”
“为何……”
凌波微微一笑:“你说为何……龙少侠亦有相交之人,将来也会有倾心之人,人世间悲欢离合岂能由人,自能明白我之心境。”
龙幽也不禁觉得不是滋味,他默默点点头,然后说:“他三人在等我,我即将去神降秘境取水灵珠,恕不能久留。兄长心愿已了,在下也就此告辞吧。”
凌波点点头,将早已黯淡的珠花插在发髻上,她轻轻放下帽上面纱,起身离去。
她纤细优美的身形仿佛融化一般地消失在茫茫人群和龙幽的视线里。

去时缈音容,
归来只魂魄。
何如天上月,
亘古扬清波。

(后两句为借用)
外三篇 完

全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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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写正式的后记,就是我自己对此文的卖点和虐点的总结吧。

我个人很爱虐身戏码,如果完全放纵我的喜好,那会很萌胸腔里满是积血、经常在公开场合疼痛起来的尼尼的日常生活,我还喜欢来些亲亲抱抱喂东西吃……这文就完全脱轨了。

所以虽然我从第一章让他吐血到二十章,但是为了避免OOC,他的感情一直是相对其他二人更为收敛的。他对己身的痛楚、死亡也表现得很淡漠,主要问题还是国家(这是君主必备素质,在其他的托孤戏码中也常见)。

第一章的卖点是那句“昏聩”,第二章的卖点是凌波的往事和凌波由此产生的对龙溟的认知,第三章的卖点是“振聋发聩”、那一口血以及“你舅舅在这里,怎么能说没救(舅)了”……第四章是兄弟螺,第五章是治水事件,第六章是“愍”之一字以及“舅舅太矫情了”;第七章自然是撑起嫂子水蓝色防护罩……;第八章算是第一次直接虐身,重点在于走回来啊走回来,那里又美又痛~第九章的卖点是回忆中的榕树自比,以及“溟”之一字的由来,点题受国不祥;第十章是回忆中的舅甥相互理解,以及那句“怜之如稚子,敬之如君父”;第十一章是“疼痛之苦,非孤所惧”和“臣之痛楚,甚于陛下”,算是直接反应二人性格和情感的对话,尼尼那句我喜欢~十二是很痛苦的一章,尼尼需要直面家庭不和的问题?(大雾)十三章的卖点是龙幽啊龙幽得知真相的反应,当然尼尼对阿幽的感情,尼尼一本正经的训话等等也是有意为之;十四章虐尼尼的卖点是那句“孤在此位一日,便当一日恪尽职守,岂能为一己之因终日昏沉,这种术法,一日一次便罢”,这样很多虐身戏码不必写出来,可防止头重脚轻,但却可以脑补,还有就是兄弟同眠;十五章的重点是龙幽对魔翳感情的变化,以及魔翳那句“才过银河拭泪痕”,相当怨妇,暗示五伦之中没有提及的那一伦哈哈;十六章是兄嫂戏码,卖点是尼尼的耳朵、蜀汉君臣之比、都江堰治水之事、以及蜀山的杀气与正气,引出珠花;十七章的卖点第一是阿幽给尼尼梳头发,第二是交托十字妖槊的那句“勿忘护佑吾民之心”(尼尼什么时候都是……泪);十八章重推喷血大虐戏码(囧),以及那句建立在“一生不曾敬天信神”基础上的“你若有灵,救救他们,帮帮他”,“也可看看王都风物”,还有舅舅的太胡闹了……十九章自然是舅舅擦血的戏码了~二十章……就不说了,好几处有意为之,问阿幽对国家的态度,不同人面前对舅舅不同的态度,对战争的态度,死前的梦,尼尼将死时舅舅的心理,以及那一场雨。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尼尼说不出话,舅舅给他弄出淤血然后再开始说话那里……

二十一章的重点是那一串“到了哪里”……

外三篇主要是为了补完每个人的下场,不赘述,

这算是导读吧哈哈,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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