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尽管已经下定了决心,龙溟在说话之前,还是仔细地端详着弟弟,用短暂的沉默作为缓冲。
龙幽从小便长得很漂亮,现在正是姿容明丽的好年纪,练武练得身姿挺拔,聪明、爱俏、性格好、伶牙俐齿,有高贵的身份、受良好的教育,在魔界年轻人的传言之中也是个令人憧憬的王子。这样的龙幽其实让作为兄长的龙溟也挺自豪,龙幽在幽煞军中的出色表现足以显示龙氏家风不坠。虽然龙溟嘴上总爱教育他这里不足那里不对,但是在外邦和人界看见那些不成器富贵人家年轻人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在内心品评一番,然后不无欣慰地想“嗯阿幽到底还是很上进的”;看见别的很出色的年轻人的时候,也忍不住要内心品评一番,然后自我补充地想“哼阿幽只要肯努力也不比你们差,要说天赋还是阿幽比较聪明”……这种心理其实和大多数家长都差不多。
可是透过这张线条已长成的少年面孔,龙溟却好似突然看到记忆里那个很小的孩子,肌肤和声音都柔嫩得像是人间剥到尽头的冬笋蒜芽儿,只要自己肯陪着他玩就高兴得什么也似的。中途龙溟因为父母师长询问课业或者需要去习武而离开,走出几步回过头,就看见幼小的龙幽坐在一屋子华丽的玩具里含着眼泪眼角潮红,一脸委屈郁闷,却又忍着不哭。那时候龙溟忍不住对弟弟说,阿幽,等将来我能做主了,我就一直陪你玩——结果等他能做主的时候,简直是连一点点陪他玩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说起来小时候答应阿幽多少事情都从来没有兑现过,可是阿幽从来不跟他计较,自得其乐地也像春笋拔节一样的长起来了,可是总脱不去那点可怜可爱的孩子气,好像人长大了、变聪明了,剥到尽头,芯子里面藏着的还是那个柔嫩的小孩儿。
他曾经竭力背负着父亲严苛的要求、拼命抵御着成人世界里的险恶与恐惧强迫自己赶快长大,不能害怕、不能后悔,即使疲倦沉重得抬不起腿也必须迈过所有的障碍去,等他回过头去看时生命里一片粗砂砾石简直没有过像样的童年时光。因此龙幽的这一点干净柔软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都是无比宝贵的东西,一半在龙幽身上,一半也是他自己。
他竟然要把这样的阿幽丢在这样群狼环伺的世界里了么。
“阿幽。”这次他换了惯常的称呼,平心静气地说,“从明日起,你的全功课改成半功课。”
早两年龙幽一听这话肯定要欢呼雀跃然后问究竟是什么好事儿啊肯定是今天下雨了吧赶紧把鼎啊簋啊都拿出来接水啊!但是现在他沉着脸安安静静地听着。
“从明日起,所有的朝会、议事你都要在场,千万不可像你以前那样走神,但凡廷议之事,归来我都要听你的结论,如果可行,就要着有司推行,也即意味着你的举措,关乎许多人的福祉。”
“当然眼下,我会帮你拿最后的主意,大长老也会给你合理建议,如果你的办法不妥,并不会真的付诸实施,但是你要知道它为什么不妥,而且你要想到,假如这个不妥的方案已经实施了,你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补救。你要想在别人之前,而不是等待他人给你准备好答案。这同你做功课不一样。你要时刻提醒自己一点,正确的做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做法。”
“就像这次让你和镜丞查案,并且由镜丞向你汇报一样,以后你要给承担官职的人安排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并且从他们的反馈中找到你需要的东西,那么,你就不能只接触你喜欢的人,而要抛开自己的好恶去审视每个人的价值,若非有意为之,则不可让他人看出你的偏爱。还有……算了,”龙溟突然自己停了下来,“一次说太多,也会让你为难,所幸眼下还有时间,从明日开始你可以代阅各州县的呈文。至于幽煞军,若是尚有空闲,你想去也无妨,武技毕竟不可落下,但也不可过分偏重。阿幽你想想还有什么有困难的地方……”
龙幽俏丽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张显而易见的苦瓜脸,他咬牙道:“既然兄长如此安排,龙幽自当竭力完成。不过,究竟为何突然如此安排?非是我妄自菲薄,兄长不觉得太仓促了吗?”
龙溟低头自己无声地笑了一下:“阿幽,既然你心中有所疑虑,就当你所疑虑的便是答案罢。”
“不行。”龙幽从椅子上站起来,直走到龙溟近前去,“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龙溟仿佛喝了一口很烫的水之后吐出淤积在喉咙中的热气一样,叹了一口气。
站着的龙幽用手捉住他的肩头:“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使劲在控制语气,龙幽这个问题毫无提问的口气,反倒是声音在打颤了。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这屋子里有烧过东西的气味,我知道你们把那件衣服烧掉了,可是那天你没有外伤……是吐血了吧。吐血那么厉害,是不是受了重伤又不肯告诉我——”
“嗯,阿幽你猜得没错。”
“可,可是……”龙幽的眼神在龙溟和魔翳之间逡巡,他很疑惑魔翳为什么始终不说话。
“可是,就算受伤的话,”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到魔翳身上去了,“魔,不是,是大长老,不是,舅舅、舅舅不是都有办法的么……我看那天那个刺客也没有多强……怎么可能……要,要是我知道,我给你挡呀……”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埋下头去。
“确实没多强,认真说来,纵使解体他也并未伤我分毫,不过……阿幽,你别——”
龙幽抬起头绷住脸道:“你说。”
龙溟对于毫无意思来给他救场的魔翳彻底绝望了,只能实实在在地解释道:“此为在人界取神农鼎之时的旧伤。”
“那!那个时候就!那你还……”龙幽这回是真要哭了,他本来想无论如何都要平心静气地问出来前因后果,结果发现自己表现得根本不能像事先想好的那样,完全语无伦次了,“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不说!之前对我说让我在魔界乖乖等着就好,回来就变成这样……亏我那么高兴……”
“当时并未想到会恶化至此,”龙溟这句话倒是实话,“总之现在,有些棘手,尚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我也是未雨绸缪,早作准备总是好的,所以只能拜托阿幽了。”
这是怎么说话的简直要把人逼疯,祭都这么热,龙幽觉得自己就像连心带肺的被挖了个堵不住的大洞,冷风嗖嗖地往腔子里灌,冷得骨髓都凉透了、指尖都僵硬了。个子高高的龙幽在兄长身边蹲下来,抓住他手:“那再想想办法,你看你现在还好好的在说话么,总有办法可想——”
龙溟一手握在龙幽的双手里,一手抚在龙幽肩上,只能看见龙幽低下头的深紫色光泽的前发,接着有一颗透明的水渍落在他衣襟上。
魔翳突然肃声道:“殿下,此非任性之时,希望殿下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龙溟赶紧抬手做了一个阻止他说话的手势,心想舅舅别再招他了,阿幽还能任性多久呢。
龙幽倒是意外没有对魔翳这句话发火,他默然了一阵,自己抹了一把脸,调整心绪,站起身来,带着残存的凄然神情,呵呵笑了一声:“好,龙幽明白了。”
“阿幽……”
“反正哥说的好听话,一百年前就没有兑现过,每次你都硬着心肠看着我哭。你们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对我说,只顾做自己的事,而且美其名曰爱我,让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地在这里高兴了一天又一天,然后突然对我说好了什么都交给你了——天下有这种亲人吗?”
龙溟不由得用手死死扣住坐榻的边沿,从心里涌出来的浓烈的怜爱、哀伤之情和那依旧侵蚀着整个身体的疼痛混在一起,像是很多尖锐的东西在脏腑中啮咬着,他几乎要撑不下去。
十四
倘若有生机一线,也断然不愿让龙幽如此伤心,可是那些话早晚总是要说的,晚不如早,如果事到临头再说恐怕连现在这样给阿幽调整适应的时间都没有了.
"……阿幽,如果你难受,就哭吧.不过,从明天开始……"他狠狠咬住嘴唇,痛得说不下去.
龙幽正处于心情极度混乱之中,但魔翳是清晰地看到龙溟在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已经深深地抠进了坐榻的木槽之中,他略一迟疑,再次突然打断话题,对龙幽说道:"请殿下先离开一下."
龙幽满脸意外加气愤的表情转头看着魔翳:"什么?"
"以陛下现在的伤势,剧痛不断,若是殿下在这里,必得强忍,所以请殿下暂且先回避一下."
没有等龙幽说话,龙溟抬眼用责备的眼光看了魔翳一眼.
"阿幽,无妨……"嘴上虽是说着无妨,实际上几乎浑身都绷紧了架势,这便是龙幽也看的出来,他很焦虑地站在兄长跟前,恨不得上前抱住他,看到他这样子又不敢碰他,显出一副乍着两只手的奇怪姿势.
魔翳再道一声:"殿下!"
龙幽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兄长,他很想问一声"为何我不能在此",但最后他还是一跺脚,走了出去.
魔翳看一眼龙溟现在的情况,他实在觉得难办,自从之前的法术被打断,他并未给龙溟任何实质性的治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光是忍受疼痛就要耗尽龙溟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魔翳再想要不要暂时将他再次催眠,龙溟看了一眼魔翳手中的入梦咒诀,慢慢摇了摇头.
"即使眼下将实情说与龙幽,要做之事,还有很多,孤在此位一日,便当一日恪尽职守,岂能为一己之因终日昏沉,这种术法,一日一次便罢."
他声音极弱,语气平和,却还是不可动摇的口吻,魔翳自己都觉心如刀绞,不禁露出痛苦之色:"陛下……"
"除此之外,倘若长老有什么办法能稍作缓解,当然最好,不过万不可再伤损长老道行."
魔翳既然知道己身责任之重,便不再做铤而走险的打算,他颔首道:"请容臣细思之."
等到施术已毕早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早已入夜.看看镇痛之效,虽不尽如人意,尚可不至于言行失常,魔翳犹如心中去了一块大石一样缓了一口气,他刚刚轻松下来就听到龙溟一声:"大长老,还有一事."
魔翳不作他想:"陛下还有何事?"
龙溟拿起之前魔翳交出,龙幽收起,又因龙幽心慌意乱之时而掉落在旁,被他不动声色收起的王令.
"龙幽与长老的说话,我也听了一点,大长老之前拿此物去军中办何事?若需要调兵,长老可对我明言,何必如此."
"是臣行事不当,"魔翳沉默片刻,又说:"此事出于臣之私心,臣不想说."
"说."
如果不是这一字,以魔翳之尊之亲,这事便可当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之前也有多次是这样.但既然有这一字,便不能不说了.
"陛下还记得墓之淼被害之后,臣的建议么?当时臣说,要灭其部,夷其族,重新分割其水源,以绝后患.陛下不听,才又导致后来之事,偏远部族,居然敢至祭都官学行凶,岂不成为笑谈.倘若有魔族争相效仿,岂不大乱."
"那么长老调用那五百人是……"
"斩草除根."
"……长老一向苛官而宽民,怎会突然如此."
"陛下若是不想如此,自然可以收回成命,不过臣亦不讳言,"魔翳说道,"此乃臣之迁怒."
"长老何必……"龙溟摇摇头,"五百班值应该尚未走远,你赶快收回成命."
"您真的执意要收回么?"
"我知舅舅待我,极心无二.可是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儿……为一人之罪而屠一部之民,毋乃太过?"
魔翳沉吟半晌道:"遵命."
这并不费事,既然之前传令的是他,此刻他用幻形之术就将那群人调了回来.
"人界有句话,看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这般人在世间,才能做得事业来,"魔翳暗自喟叹道,"陛下万般皆好,偏偏在这'做得彻'三字上,从来不彻."
魔翳打开门的时候果然看见龙幽就站在一门之隔的门口,手关节红红的好像是在墙上打过几拳的样子,脸色倒是平静许多,也许是这半个多时辰里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心绪吧,居然似乎想通了.反倒是魔翳因为心思不瞩,后来才觉察到龙幽所在.
看见门开了龙幽就要往进扑,魔翳也并不拦他.
"既然你们兄弟有话要说,九黎祠终究不及宫中舒适,殿下正好带陛下回宫一叙."
龙幽根本没听魔翳在说什么,只是围着兄长打量了半天.准备回宫的龙溟衣衫齐整表情平静,反倒龙幽的红鼻头显得极不自然了.
"啊哥你不要动,我来弄传送阵就好!!这个,这个,真的不要紧了么……"
"无妨."
"又说……"
"这次是真的无妨."
(太累了这次又只写到一半,兄弟戏码看看今晚或者明天能不能再更一次吧)
(从下面开始,这一段是送给想要兄弟戏码的亲友们读着玩的,虽然不妨害剧情进行,但也并非正文主体,只是个附赠)
虽已回到寝宫,龙幽兀自磨磨蹭蹭不肯离去,龙溟知他今天委屈太大,能够这样持稳心境已是不易,但又怕说得多了让他反而伤心,便拍一拍他肩膀,说:“阿幽……抱歉。”
不要小看这句话,除了这位亲弟,龙溟是从不对人说抱歉的,即使你被他坑死也得不到一句抱歉。
“以后,有什么事,不会再瞒你了。”
龙幽低头看向一边:“还有以后么?”
“……”这句质问太过直接,龙溟无以作答,兄弟二人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做兄长的打破了沉默:“阿幽,去睡吧,我也不能一直兼顾你的心情,记住明天在众人之前,你无论如何要拿出嗣君的能力来。”
龙幽赌气似的在床铺上坐下来。
“阿幽?”
“就算到了现在,你也不肯分一点时间给我么?”
龙溟看着他死死抱住枕头的样子,也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他想起少年时候夜里读书,龙幽读不懂又舍不得走就陪着他,结果他读到一半的时候龙幽就在他旁边睡着,因为怕弄醒了幼弟,他也不让人把龙幽抱走,而是就这样让龙幽一晚上都睡在旁边了。
心头忽然一软,嘴上就答应了:“好吧。晚上不许踢人。”
魔族的陈设,精美不及人间,但都喜欢真材实料的做得很大,床铺铺盖什么的皆是如此。所谓兄弟好友都讲究抵足而眠促膝而谈什么的,所以他二人倒无芥蒂。龙溟逢人爱讲自己有个弟弟,龙幽也喜欢把哥哥挂在嘴边,其实多少都有些用来“壮声势”的意思,真正这几年里,他二人也是聚少离多,龙溟固然是忙得很,龙幽也是在能走南闯北的大孩子了。同兄长这般亲近,于龙幽已是多年未有之事,这下子不免情绪激动,而他为了不去想那件伤感的事,又越发刻意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结果一直过了子时,龙幽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要在能说话的时候,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尽似的。这种絮絮叨叨的说话方式其实是有催眠效果的,一开始龙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等到龙幽意识到对方有一阵子没反应的时候,龙溟已经睡着了。
小时候都是龙幽睡得比较快,龙溟看完书之后就悄悄收起书,看着幼弟睡得又沉又甜的包子脸、半月形的睫毛的阴影、嘟起的小嘴和呼呼吹气的小鼻头,然后轻轻吹熄了案头的烛火。龙幽对兄长熟睡的样子却很陌生。
他记得更多的是,无论走在哪里,兄长都可以牵着他的手在前面带路,在他发现之前便折断了沿途阻挠的树枝和荆棘,自己跟在后面总是安全的,所以永远看不到他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和逐渐脏污的外衣。他对父母的记忆模糊,兄长便是他第一个真正崇拜的人,也是他在内心发誓要……龙幽不无沮丧地想,已经保护不了了。
虽然自己战斗力这么差说保护有点像个笑话,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兄长从出生起就凌驾于自己,自己从来是那个被保护的一方,保护哥哥什么的说出口也要被人耻笑的,但他真的对自己内心发过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做到……如今看来这一天也许不会来了。
似乎是为了给他让出地方,龙溟躺得很靠外,侧着身子只占了窄窄的一条。总是这样,哪怕一点点小事,他也听过别人家兄弟都是埋怨小的那个太受宠不公平,但是自己兄长却是什么好东西都给自己的。龙幽突然觉得很心疼,他缓缓伸出手臂搭在哥哥身上,内心很想紧紧地抱一下,但最后也只是很轻地搭在那里,慢慢拢住他的肩头而已。
(写的太多太细有点破坏文章的感觉和节奏,这个附赠品就到这里吧)
十五
人界方面,自从夏侯瑾轩去了海外寻找誓缘枝,夏侯韬便称病不出;姜世离上了覆天顶收留人界魔裔渐渐进入正轨,枯木也只需偶尔亮相,因此魔翳眼下的主要工作是腾出手安排国内事宜,特别是指导嗣君。龙幽一学着理政才发现,理政不但比打仗枯燥、比练兵枯燥,甚至比读书习文还要枯燥数倍不止。它们简直就是无比烦冗、无限重复,很多时候,所需要作出的决定,绝无可能黑白分明、正误清晰,所谓的君主的决断,实际只是在万千乱麻之中勉强理出一条线而已,到底对不对、好不好,根本想不出来。如果说练兵除了辛苦还能带给他***和快乐,读书除了劳神还有那么一丝风雅和趣味,批答呈文和听取廷议对于这个年纪的龙幽而言,简直就是在考验他的耐性和持久性,头几天他还有新鲜感,气势十足地投入其中,后几天就全靠着“哥在看着我呢”来支撑了。一想到这种事情居然要做一辈子——魔族的自然寿命是很长很长的,没有解脱之日,他就觉得眼前一片黑蒙。
龙幽突然发现了大长老的无比可贵之处,居然有人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以继日地沉浸于如此压抑而令人精神极度疲倦的工作之中乐此不疲,像一部机械一样维持着国家运转中最吃重的部位,而且几乎从不出错。他扪心自问,大长老能做到的,换了自己是做不来的,换别人也恐怕很难做到;而自己能做的这点事,换了别人却未必做不来,幽煞军的其他将军带兵也不差。很多时候判断一人一事,在羽翼下是永远看不清的,要一起共事过才知道。
发现这一点让龙幽有些难过,虽然不至于折损他的骄傲,却让他开始审视自己。
兄长自然有兄长的过人之处,那种战场上的威慑力、在祭都臣民中的感召力、对人心的洞察力以及面对棘手事件的最终决断力,是大长老也无可取代的。而他自己享受到一国之内几近最好的待遇——靠的是何德何能?只因为是夜叉王的弟弟么?
龙幽确实心性很透彻,但想通了不见得就做得到,能把事情做得漂亮,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执政经验来掌握分寸、需要碰许多钉子来记住教训、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把自己的表皮磨得更坚韧——既要自省,又要皮厚,这才是统治者。
龙幽有他自己的优点,他的个性甚至比龙溟还要随和,目前几乎不会让人产生畏惧感,所以他似乎更容易和年轻官员建立感情,也更容易听到一些真话哪怕只是牢骚,这些来自下方的言论对他的缺乏经验是一种补充,所以有时候他的建议甚至可以让龙溟感到意外惊喜。
魔翳对龙幽的评价优劣参半,每每龙溟向他问起阿幽的见地如何,他总是带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他对这个小外甥的感情很微妙,因为俩人的代沟太明显了,但是他们毕竟有血缘关系、有亲人之爱、有师生之谊,而且即将成为君臣。他总是不能不把兄弟二人放在一起比较,毫无疑问的是龙溟与他的同步率更高,但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接下来的任务是,让龙幽跟他同步,还是他要降到和龙幽同步的程度?
他的这种疑虑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已经被龙溟所觉察,龙溟一连两日旁敲侧击地警示魔翳,将来处事要圆融一些,因为龙幽的敏感度不在他之下,却不见得和他一样听得下去大长老的种种偏激手段,如果将来无人可调和,一旦两人公开对立,会导致朝臣乃至军队都会割裂分成派别,是极其内耗的行为,自毁万里长城。每天跟着他们一起忙这忙那的大外甥惨白着小脸还笑盈盈地说:“他日也请舅舅务必以待我之心对待龙幽。”于是魔翳简直不忍心多解释一个字就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至于要花费多久才能磨合成功那就不知道了——简直是强派任务嘛。
他开始把用夏侯韬的身份修习到的人界策略整篇整篇地写下来,作为议政时的参考,打算数量多了便整理成册呈给嗣君阅读,他毕竟是个兢兢业业的真干臣。
魔翳想起姐姐刚嫁入宫中的时候,先王看中他的法术和治理之才,提携他入朝做事,对他说:“你既是王后的弟弟,便也是孤的弟弟,若是不介意的话,亦可兄弟相称。”魔翳彼时只是个年轻的文官,实在是受宠若惊,他并不吝啬投入全部精力为王室服务,他只唯恐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胜任。
先王……很早便失去父母,成年后又没有妻子儿女,那时魔翳是曾经把姐姐的丈夫也视作自己的兄长的。年轻时的魔翳并没有在姐姐的面前,哪怕私下见面时也不曾评价过先王。而先王和姐姐都死去之后,他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位他效忠了近二百年的君主,总结这二百年来他们一起的得失,而他的结论就是他后来告诉龙溟的,正确的做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做法。
先王力求一言一行都符合魔界历史中对君王的要求,并且也希望他的长子和臣僚都做到符合理想的要求,魔翳正处在追求理想的年纪,又感于知遇之恩,自然一心追随。
但是真正的战争和真正的民生都不是史书上的范本,就像人间宋襄公的战阵成了笑柄,就像宋神宗支持的青苗法最终画成了流民图,人间有多少敬相求贤、孝友好学、向往太平求治而不得的君主,魔界也概莫能外。更糟糕的是,追求理想的先王在冷硬的现实中碰壁之后,陷入了偏执的自我责难,没有知人之明、又没有容人之量,唯一的用人之能陷入混乱之后,君主便不成为合格的君主,直到最终的悲剧。死于战争表面看来是一种荣耀,可是魔翳却知道背后的无奈,那是求死。
他曾对先王直言:“臣父母早亡,不善交友,也无意婚娶,身为法师也无弟子,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师徒五伦之中,只剩君臣一伦,臣也只为君臣一伦。”
正苦于长子教育的先王很高兴地说:“那么龙溟跟着你学习,也给你增添师徒一伦。”
“唉……”魔翳抄着卷宗,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后来几乎成为了他所有的天伦——以君臣身份行事、以父子身份用情、以师徒身份授业、以朋友身份合作,至于其他——
“才过银河拭泪痕……姐姐,我算明白你当日为何作此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