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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我……有遗憾……】
他用魂息控制着的那副中年男人的躯体,立在明州栈桥上的时候,脑海里忽而惊雷一般沉闷炸响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这声音只忽现了一瞬,就湮没在海浪的翻涌声里不可闻了,却让他心绪一怔,忍不住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掌。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执着于这样一句话,在许多个日夜,许多个时光片段里,纠缠不清。
每当他看着那些还能快乐的笑着的人类,看着他们安居他们乐业,看着他们相守着那一份些微的幸福,那些无瑕地奔跑笑闹的孩子,那些青涩慧黠的少年,那些相依相偎的燕尔……
他总是想起这句话。
那个失去的人,极平极淡地就这么消失了,没有在这个人界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呵,他本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他归属的那个世界,还有那些翘首以盼的臣民,信仰一般期待着他的回去。
魔翳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好像这份沉重的秘密,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些微减轻他心里那份令人难扼的压抑。
在他那颗极端聪明的脑子分神来处理布局中那些棋子的空闲里,魔翳一次次地忍不住想着那个年轻的魔,临死之时所说的遗憾。
他无法不耿耿。
他遗憾什么,是祭都那个向来叫他头痛也叫他挂念的少年,还是那个人类的女人……
还是……还是他几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无瑕的童年少年……他从来不曾完满体会过的亲情爱情友情……
魔翳忽而想起似乎很久前,有个孩子蹬着齐膝的小马靴,哒哒哒跑到他书桌前立定,两只手掌扒拉着他书案的边缘,费力地踮着脚以至于能将大半张脸高于桌面窥得他书桌上的物事。
先也不招呼人,也不说话,只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逡巡着他行云流水的笔尖下那些墨迹淋漓的纸张。
魔翳向他微微一笑,继续着手里的批注。
【舅舅,我听母后说呀,你可厉害了,你好小好小的时候,就读了好多好多的书,是不是呀?】
纵然被褒扬膜拜总是令人心情舒畅,但周围一圈侍候的宫人围观着,年轻的魔翳竟觉有些吃瘪。
他哽了半晌,终于吐出几个字,【殿下聪明剔透,也能如此的。】
面前绑着马尾的男孩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马上又抬头道
【但母后也说了,舅舅学不好武艺,只术法厉害些。】
魔翳一时只好用了六个点来回话。
他想起龙溟出生未久之时,性子就显得颇为沉静,排除饿极困极,即便长时间被独自安置在旁,也几乎从不哭闹,他那时曾向胞姐半开玩笑道这怕便是书中所说王者之质,心思天然稳阔,难为左右境况所趋。
此时看他这总令人语塞的说话方式,却像是真心有些帝王术的悟性,褒贬相加,恩威并施,他自己淡定从容,也依旧言笑晏晏,却着实令旁人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魔翳彼时正想愣了神,却没想龙溟已转过他的书台,绕到他旁侧,一伸手拉住他的长袖,使他低下头来,方才仰起脸来认真地在他耳旁轻声言道【我喜欢和舅舅在一起,母后只会叮嘱我,父王总忙于政务,只舅舅会说好玩的话……】
魔翳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里腹诽着原来甜言蜜语讨好示弱也算是王者之质的一种。
但实际上,龙溟确实是颇为喜欢他的,在父亲把他彻底托付给魔翳教管之前,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缠着魔翳,问这问那,有时候也安静一小会儿,捧着一本魔翳随手塞给他的杂书小记,嘴里念念有词地坐在小机旁认真地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自动跳过不读,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就被他拆的七零八落听不出完整意思。
魔翳坐在一旁,一边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书,一边稍稍关注着这个孩子依旧可爱的举动。
注视他良久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龙溟。】
【嗯!】
夜叉的大殿下立即放下书,一双曜石般眸子直望过来。
【不认识的字,就圈下来,我教你读。】
那孩子就绽开很开心的笑脸,忙不迭地点着头。
他用夏侯韬的身体,立在折剑山庄的雪地中看着那些碎琼乱玉铺陈满地时,曾经忽而想起,龙溟少年的时候,端坐在他对面,他给他讲到书上读来的那些人界风物,他讲到雪,这种极白,极净,极皓然之物。
龙溟自小长在祭都,从未见过此等风物,对这从人界高远的天空里淅沥纷扬而下的细小花朵极为喜奇。
魔翳见他连眸子里都盈出光芒来,便放缓了声音继续道,它们落在人界的山川大地上,落在那些人类的屋檐下,庭阶里,狭道旁,凭云升降,从风飘零,一旦落定,便无论是明石玉阶之上,还是泥泞污秽之中,净便净了,污亦污了,从此再难改其形貌色泽。
魔翳说完这段,只停了口,淡然望着面前少年。
龙溟彼时年幼,尚难懂他话中深意,只忽而敛了眸色,半晌才低声道,【若是如雪那般,因落处而决定自身形色净秽,岂非……】
魔翳知他心中郁结难平,只嗤而笑道,【殿下,玄阴晦冥,流风惨冽,此便是帝王道上风景,殿下既已身在天家,落处便早已决定,更何况,明净也好,污秽也罢,人界玉阶上之白雪,又岂能鲜耀于阳春之时?……】
……
那一日的授课,魔翳心下明白龙溟并未理解太多,他却也不曾急,只放他自去思索其中深意。
龙溟向来学物极快,更何况,他对魔翳用心所授之事,皆颇为在意,此间魔翳却未曾与他讲明其中深意,他几番出口欲问,却也终究未能开口。
魔翳彼时心下计量,待龙溟更为年长,待他父亲开始交手政务与他,再将此间明义教授,却哪知,这一日来得如此快,竟不由得他准备,也不由得龙溟真正长大。
……
九黎祠,穿过蚩尤坛的最尽头,就是夜叉王族的宗祠殿,里面供奉着夜叉族从上古蚩尤时期至今的列位族王与王后。
魔翳到的时候,祭坛边上已经站满了侍卫,所有盛装的王族成员站在祭坛阶梯前,见到他来,纷纷让道。
越过人头,他可以看到龙溟站在祭坛正前方,黑金的王服在一众紫色宫服之中显得有种落寞的疏离。
龙溟远远地看见了他,微微颔首,转身向大殿里面走。
两人进殿后,龙溟先跪,魔翳缓步行至在他身后约一丈处也跪下,率着身后一众王族。
先三拜蚩尤,而后九叩夜叉先祖。
祀礼繁复且庄重,魔翳听着身后几十号人膝盖着地的沉闷声响,听着作法的铜铃在大殿里诡异的回音,侧面的祝士持戟而舞,祭台上的牺牲血流了满地。
魔翳却微阖着眼,只注目着前方龙溟王服垂摆上一线浅蓝的花纹。
祀典后,待皇族退尽,魔翳伸手摒去殿中侍人,缓缓往大殿侧面走去。那新穿王服的少年跟着他。
高大的龛台上,供奉的满是先祖们的尊灵,一片讳莫如深的昏黯之中,氤氲着人鱼膏灯的温暖的光芒和柏降香的青烟。
魔翳一直走到最末。
那里有相较于这龛台上所有尊灵来讲,最新的两尊。
魔翳取了长明灯,从旁边的龛位上借了火,又在熏杯里焚了香,转身叫龙溟去把这长明灯奉到那两方灵尊前。
那少年面上依旧神色平静,若不是一双眸子神色郁黑如墨,旁人又焉能窥得他此刻心中哪怕一丝颤抖和彷徨?
魔翳看着他立在灵尊前尚未全然长开的背影,闭眼缓缓道
【陛下此刻还记得,多年前我曾授予陛下有关人界白雪之说?】
龙溟点了头。
魔翳继而道【陛下向来心思持稳敏锐,那一日不懂的内容,此刻能懂否?】
他睁眼,见少年背对着他,微微低了头,半晌过后,方才抑声答道
【已……全然能懂……长老之教诲,孤……铭记于心。】
……
夜叉的大长老在九黎祠看着龙幽吹胡子瞪眼地走到他面前,几乎例行常事一样不厌其烦地问他兄长在何处,为何不回来。
他一瞬间竟然觉得累了。
龙幽不再是小孩子了,固然他性子和那个人比起来完全还说得上是幼稚,但要瞒他,已然不那么容易。
这个少年对待他的态度一日比一日恶劣,看他的眼神倏尔间竟有不可言说的戒备甚至恨意。
但无论他怎么问,魔翳都只说一句话【陛下自有安排。】
龙幽不甘心,一边在祭都想着法子跟他对峙忤逆,一边强练越行之余亦不忘日日苦修幻行术。
几日前他破口大骂了一番魔翳派给他的随身近侍,让他们在九黎祠的正殿前切磋武艺给他看,输了的就去皇宫门前做俯卧撑,变着花样地把这帮侍卫折腾得死去活来。
甚至还在他闭关之时幻行到人界来问龙溟究竟身在何处。
魔翳感到疲惫。
他从来不为那些繁复的布局和揣测人心感到疲惫,也从不为孤身一人挑起朝事政务感到疲惫,但每当龙幽问起兄长时,孤绝寂寥感却总从四周黑暗处蔓延而上,席卷他的身心,就像是控制神识的符咒一般提醒着他,只余他一人独行这孤绝诡道,不能往后看,也不知前途为何,却还是要走下去。
他想起,在龙溟去人界前,他曾经和他一起站在宫墙上,望着烟熏火燎之中的祭都。
立了良久,魔翳问【陛下不等殿下回来?】
龙溟低低叹笑一声,点头【我等他回来,我亲自跟他说。】
魔翳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陛下太过纵容着他了。】
龙溟回头来看着他,依旧微笑道【舅舅从前不也是这样宠我的……等他大了,会明白的……】
魔翳看着祭都一年四季都炽热的风中,他年轻的君王,站在他的对面,难得的笑得很坦然。
他黑金的衣袂被风鼓起,仿若一只将要腾飞而去的鸟。
【劳烦舅舅了,多谢你。】他忽而敛了神色,和声言道。
龙溟从不吝惜向他道谢。
他说完这句话,便伸手解了王服的绶带,脱掉了那件黑底金纹的外袍,沿着城墙缓缓拾阶而下。
魔翳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有些许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怅然,他向那个背影伸了伸手,却终归也没有挽留住什么。
……
【呵……原来,我竟是这样喜欢那个孩子。】
这句话,不是魔翳这时候就知道的,他知道的时候,在心底里念出来的时候,他正于幽绿的毒火之中,看着龙溟的身躯逐渐化为齑粉。
那时候,他忍着毒火焚身的痛楚抚着十字妖槊上的鳞纹在神降秘境的雾风里不自觉地痛得笑了。
并非不知心中轸念,亦非故作无情,他们本也不必相互表迹,只不过一条路,全然步伐默契地行进,即便哪日只剩一人,也不得有丝毫停息踟蹰,此所谓并行者。
更何况,既然归处已定,明素污秽竟也都不在意,又何必因此间别离入妄?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