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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血解】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龙溟的魔元在神降秘境氤氲而散的时候,龙幽正坐在祭都王宫宽敞明亮的书房里啃着魔翳布置给他的功课。
话虽是这么说,但其实面前摊着的那本策论他根本没有在看,这个小皇子那时手上正握着一支烫妃笔杆,另一手执了小刻刀,正在那笔杆上用力雕刻着十字妖槊的形状。
但突然间他心头猛地莫名一跳,手上的锐器一个没控住,就直戳向了他握笔的掌心,在剧烈的疼痛袭来之前,龙幽愣了愣。
他先前要在坚硬笔杆上雕刻,本就使足了力气,于是此刻那刀尖便是深插进他左手掌心,几可透骨,鲜红血液顺着刀锋逐渐滴答而下时,一阵钻心疼痛便自手心伤口向四周蔓延开来,他张了张嘴,忍住一声痛哼,便咬紧牙,另一手拽住刀尾,将那刀柄往外一拔。
一缕细微血线随着他抽刀的动作飚了出来,随即伤口里的血就顺着手腕往下蜿蜒,眨眼功夫就将书案上一本策论集淋了个透湿。
龙幽举着手,另一手握住手腕,一片尖锐疼痛中他忍不住蹙眉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四下一看找不到能用以缠住掌心止血的物事,龙幽咬牙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书房外当值的宫人听他呼唤,忙开了门进来查看,但在望见龙幽满手满衣袖的血迹时吓了个不轻,她转头去叫旁边人传医官,然后自己慌忙跑进来拆了头上发带抖着手在龙幽手腕上绕了几圈。
一小刻后夜叉的二殿下就斜倚在榻上,看着那医官坐在他面前矮凳上往他掌心倒了半瓶白色药末,然后又用绷带给他缠了个死紧。
其实对于魔族来讲这点小伤口并不足为惧,略略使个小法术,两三天便能痊愈,但奇怪的是待医官施术以后,血虽是止住,但疼痛却仿佛一直持续,医官听他陈述后,只沉吟片刻道殿下彼时怕是伤及了掌心神经脉络,如此一来恢复起来怕是更需长时,即便是术法作用也难显著。
龙幽听罢略不满地叹了口气,便挥手让他下去。
于是他便举着一只伤手,正襟危坐在书案前发起呆来,那本浸了血的策论被他扔在一侧,血迹已有些干涸,显出一种有些恶心的红褐色来。
不知是不是因掌心尖锐疼痛不断,龙幽心下一直莫名烦躁不安,一口气分明憋在胸腔里,却怎么也呼不出,直抵得他心口疼。
魔翳缓缓走进书房时,见着的就是龙幽这样一幅失魂落魄的颓唐模样。
他白着一张脸在书架旁站了一会儿,直到龙幽侧头来看见他都没有出声。
龙幽看了他一眼,依然端坐着,也没有起身,只轻道
【……哦,是大长老……坐吧……】
魔翳慢慢踱到他书桌边上,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血迹,复又瞥了瞥龙幽那只不自然举着的手,一如既往地干瘪道
【殿下不过安坐于明堂之内专注学业,竟也能弄得狼狈如此?】
龙幽今日莫名的心情很不好,他本来是不想和魔翳顶嘴抬杠的,但无奈这位长辈说话确实太触他逆鳞招他厌恶,于是他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随即抬起一双眼睛来看着他道
【我在书房中难道事无巨细都要向大长老禀告并且随时循规蹈矩不成?】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魔翳今日却没有继他话语里哪怕一星半点的把柄加以冷嘲热讽,而是静静伸出一只苍白手掌拿过了被他扔在一旁的那本策论,仿佛没有注意到书册上的血迹一般,缓慢地翻阅了起来。
龙幽平日里和他麦芒对针尖惯了,今日莫名被魔翳冷遇,竟像是一拳揍到棉花上,莫名其妙地更让他烦,他抬头看着魔翳不紧不慢地翻阅着那本书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这些书籍大长老还需要在我这借阅?】
魔翳合上那书,却依然捧在手里,看他一眼淡漠道
【这本策论乃是陛下少年时期手书,我之所以让殿下阅读,便是……】
龙幽一听这话,就是猛然一愣,不等魔翳把话说完,便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放在面前摊开来。
内页虽被血迹氤氲,但清隽笔迹依然清晰可见,全书大致分兵纪、时政、农事、商贾、民风五章,铁钩银划间对时局分条析理的论述语序流畅果毅,却又隐隐藏着一派少年特有的锋锐之气。
龙幽匆匆浏览了几页,复又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将书翻至最后,果然就见末页左侧一行小字。
玄宿八十四年十二月 龙溟
他刚想张嘴抱怨魔翳怎么不早点告诉他这本策论是兄长所写,那样他绝不会在书房里大半天无所事事地磨洋工,也不会在偷懒做手工活之际把手上戳这么大个口子,更不至于把兄长手书的卷页弄得一片污秽血渍……但一抬头却发现魔翳脸色枯白得可怕,眉峰紧蹙,神情间一片凄色,使得他不由得闭了嘴。
龙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等他反应过来,魔翳已恢复了平素里泰然冰凉面色,并以同样冰凉的语气道
【殿下,幽煞军中本季运度开销,包括饮水分配,殿下心中可有数?】
龙幽愣了一愣,他万没想到魔翳会来问他这个问题,于是半晌后才【啊】了半声
随即迟疑道【……这,干嘛来问我?军中此等杂事,向来是由后军督军直接呈报给朝廷,军饷也是有朝中专员负责调度分配,我……】
其实这并不怨他,龙幽向来厌恶政务,龙溟便从祭都守军北营中调遣了一支精锐给他领练,并同意他改了军号,以他自己的皇子称号来命名,但龙幽对军中琐碎后勤事物亦是不喜,一直全然扔给后军的长官料理,他自己虽为主帅,却实际只关注平日训练事宜,故而军饷饮水等事他是从来不经心的。
龙溟在时,魔翳曾三番当着龙幽面向他呈述如此行事的不当之处,几次引得龙幽差点就在兄长面前和他这位舅父翻起脸来,不过每次都是被龙溟沉着脸训斥一番,但事后却又纵容着龙幽去了,并未真正在此事上对他强求斗硬过。
龙溟走后,龙幽和魔翳一直处于能不相交就不相交的状态,魔翳仿佛也厌烦了在很多事情上跟他这位小外甥纠缠理论不清,于是包括这件事,他也是很久不曾提过了。
今日不知是哪根筋犯了又来和他找不快。
魔翳冷冷道
【此间道理,我先前早与殿下辨析过,不过殿下一直自恃不受,但自本旬起,幽煞军中军饷辎重,包括饮水事宜,均得由殿下亲自呈文上报朝廷,否则概不与受。】
他话语沉静,却全是一副不可违抗的命令之意,语句中半分商量余地也不带。
龙幽一听,登时面色涨红,他张口吼了半句【你!】,随即便要忍不住将伤手往桌上拍去,半途反应过来又生生收住,于是便展现出一种气急出窍,呆愣在当场略有些可笑的乍然之态。
龙幽平日里虽显得嬉笑温驯,甚至还有点可爱的恰到好处的纨绔气,但他内里却是很有些身为王室贵胄的矜傲。
魔翳这话,若是换做他哥来说,他完全能嘴上唧唧歪歪两句,随即就乖乖当碗宽面吃了,但是由他人来说,特别是这个“他人”还是他不服从,但是兄长颇为信任的魔翳,那就是要让他暴跳如雷的事情了。
因此他心里一股强烈怒意分明处于井喷状态,但一时面上又不知要怎么反驳反抗,便这样生生地压在腹中。
只因其实龙幽自己也知,魔翳是兄长亲指的摄政王,朝中诸事虽有左右大臣廷议商讨,但决策权还是在魔翳手中,不仅稳,而且妥,虽说平日里魔翳大小政务事无巨细都与臣下剖白明晰,并不给人以专权擅断之感,但实际上,龙幽清楚魔翳在朝政上的行事之法,他虽事事与人商议,但但凡做出决议,鲜有旁人再能撼动。
总之是个刚硬冷倔的老狐狸。
龙幽在心底狠狠咬牙腹诽,实际上心下却觉得一片茫然,无助至极。
忽然间,他就很想念兄长。
如果兄长在的话,决计不会如此逼仄他,兄长他……
这么想着,毕竟还稚气未脱的少年忽而像被砍掉了尖锐鹿角的小公鹿一般,半阖着双目,堪堪低下头去,未伤的右手缓缓拂过桌面上被血迹晕染过的龙溟的笔迹,不再做声了。
魔翳静静注目着他的举动,并不发一语。
片刻后才继而道
【殿下如今离成年之日已近,万不可如幼时一般为所欲为,臣如此做……看似苛求,却是……】
他语未毕,却见龙幽忽而闭目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也不再与他答话。
见他状况,魔翳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去,踱至门口时,却听身后传来少年一声清凌凌的
【舅舅。】
龙幽声线虽稍显轻越跳脱,但音色却是与龙溟几无二致。
魔翳心下猛然就打了个突。
他略略转身,却并不去看龙幽,只平静言道
【殿下,还有何事……】
龙幽沉默半晌,才低声试探般问
【舅舅……这几日可曾见过兄长……?】
魔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静言简短道
【见过。】
那少年一听这话,只顾着心里一稳,言语立时就轻快起来
【兄长他准备何时回来?】
【我已与殿下说过了,此事陛下自有安排,殿下问我再多也是无用。】
魔翳语罢就要提步离去,龙幽见他动作,急忙从书案后绕过前来,立在书房中央急道
【那……舅舅,我这些时日幻行术已大有进展,你……你若和兄长在一处时,可否以术法***于我?】
魔翳愣住了,他终于缓慢转过身来,面向着他这位小外甥。
龙幽站在书房中央,一只伤手不自然地半举于胸前,另一手微微握拳执于身侧,即便是这样狼狈的姿态,龙幽还是漂亮得出奇。
魔翳静静注目着面前即将成年的少年。
龙幽长得精致秀丽,除却一头紫黑色的光亮长发,眉目颇像他早些年便亡故的胞姐,但……
魔翳低低地呼出一口气。
但更像他自己的兄长。
魔翳忽而觉得自己竟像是从未如此端详过龙幽的长相一般,如此一看,他和那人仿佛是别无二致的像,光影错落间,魔翳恍惚觉得从面前少年那清澄的眸子里,像是能走出另一个人似的,那个人……
呵……
他忽而又暗自在内心里喟然一叹。
哪里像,分明不像。
那个孩子的眉目淡然不少,神色也沉稳得多,嘴角虽仿若常常带有笑意,但一双眼睛,却远不如龙幽干净纯粹,其中包含了太多也太重的东西,他的眼睛,从来不笑……
分明不像啊……
龙幽被他直直望着,分明也被魔翳一时仿若履空的失神吓到了,低声唤了一声
【舅舅?】
【……】
魔翳回过神来,片刻后,才淡淡道
【……这怕是难了殿下所愿,我与陛下见面之时也未多,且陛下终日忙于神器之事,与我见面也是尽谈公事,每每匆忙而别,臣不敢如此随意***殿下。】
言罢他就步出书房,快步离去。
只留身后那少年还立在房屋中央,失神半晌,忽而将受伤掌心举至面前,右手食指轻缓地摩挲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
……
二十五年后的蜀山剑台,龙幽左手提着猩红如血染的十字妖槊,缓步走近他那仰面躺在破损砖地上的舅舅。
这位地位崇高的魔族此刻口鼻里正接连不断地滑落出暗红的血浆,即便有宽大的法袍遮掩,也依然轻薄得像一片凋零于地的枯叶。
其实这弥留之际的大长老——才华横溢、政绩卓然,并且权倾朝野数十载的摄政王,看上去也和祭都郊外躺在破旧木板上等死的老残病魔并无区别。
他听到耳旁脚步的落近,微微侧了侧脸颊,一双视野已然模糊的眼睛努力想要聚焦,辨认眼前人的面孔。
其实他终究还是看不清了,但他知道那是他那即将被孤身一人余留在这个世上的外甥。
魔翳往喉咙里咽下了一口血,才呛咳出一声【龙幽】
他缓了缓,继而又是半句【……夜叉族】
龙幽那时,其实是很想在承应他之际,伸手抚去他一张枯白面孔上的血污的,只可惜,他始终四肢僵硬地立着,终究没有如此做。
魔翳渐而从胸腔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疼痛也随着他那正在离体的魔元而逐渐消散了。
他抬眼,本想再看一眼身旁那曾被他嫌弃,也曾厌恶他至极的孩子,却没想到一眼望去,竟在一片朦胧之中,见到他那已逝多年的君王,眉目间似有温和暖意,伸手来向他略略一笑,道了一声【舅舅。】
好多年不见,他面容依然清俊漂亮,他静静站在那里,看起来挺拔而又高挑,仍旧是当年令人心安的模样。
魔翳激动地张了张嘴,正想与他说些什么,眼前却恍而一片刺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
多少年了,龙幽掌心的伤口其实从未痊愈过。
表皮肌理上来看并非如此,但若略微施力按压掌心,一缕尖锐刺痛就会猛然而至,避之不及。
这令年轻勇武、常年需提枪上阵的夜叉王十分困扰。
许多医官前来看过,无非都说当年怕是确实割裂掌中神经,如今来看,恐怕也只得寄望于其随时间推移自行好转。
说来说去无非四个字——束手无策。
龙幽伸手看了看那条孤绝横亘于掌心的黯白伤痕,其正整齐地将他掌中命运一线割裂开来,一分为二。
他心思敏感细腻,如今孜然一身,便开始习惯琢磨往事。
然而时至今日,反复忆及那一日自己心下不明缘故的惶遽恸然以及魔翳几次失态的凄凉神情,他终究也是大致明白了什么。
龙幽忽而喟然苦笑,其实那个时候,他的心,或许并不是没有痛过的。
然而这份痛,大约是要随着这掌心的伤,持续他一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