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书见置顶。
正文
【昙梦】
——锺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龙溟从酒肆里出来,便望着空中愣了一愣。
空气中漂浮着极为微小的雪花,如同禽类的细羽一般,因轻,暮风一吹,竟在空中不呈落势,反而随风忽而上升,轻然飘动,更加之此刻天边无云,夕阳光芒斜斜映来,空中浮动的轻雪便被笼在一片粉蜜色光晕之中,竟给人以晴空落雪之感,望来颇为惊奇美妙。
龙溟抬头全然沉浸在面前景色之中,未曾注意到身后清丽女子缓步走近。
【在看什么?】
他这才逐渐回了神,言道【这晴空之雪,望去当真美不胜收。】
凌波顺着他目光往高远天空望去,和声笑道
【却是难得一见的晴雪景象……但看你这般喜奇,可是第一次见?】
龙溟沉默片刻,收回目光点点头,【我故乡干旱炽热,未曾有雪,这般美景,确是难以得见。】
凌波见他神情中难掩一丝郁郁之色,她本是心思极为聪慧敏悉之人,便亦不再答话。
哪知龙溟却接言道【如此雪景,我虽不曾亲眼得见,但幼时亦听家中长辈言及。】
他微低了头,神色显得颇为温和
【他曾言道,人生在世,便是如雪一般,从风飘零,因地赋形,明净污秽却全凭落处而定……】
凌波听罢,略一思量轻道
【……雪本性极洁,便是因落处而污,亦难掩其皓然本心……既是如此,又何必,如此在意外在所呈形貌色泽。】
龙溟叹笑,【我那位长辈,当年却是未曾如此言过……他言下之意,生而在世,是污或洁,便因立所而定,本心是否皓然,不过自我安慰的托辞罢了。】
凌波微微怔忪,看着地上以稍稍积起的薄薄落雪
【这位长辈,见解当真与众不同……因心皓然而全然不顾外在形貌之解,难免有消极避世之感,过于在意落处净秽与否的,又未免太过困顿于世……似是心存于此二种境界之间,若依此种心境而活,怕是能……一生坦然,而无丝毫怨尤郁结罢……】
龙溟轻声叹笑,亦不置可否。
两人正欲拔步离开,酒肆伙计却从里面匆匆出来
【二位留步!我家老板道酒肆里没有铺位供二位歇脚,傍晚了还得劳您二位另寻憩处……啧啧……】他抬头望了眼天色,继而道【这天又落雪了,实在过意不住!】
龙溟笑一笑,微微拱手以示无妨,那伙计却将一把油纸伞递到他手里
【我家店子里的雪毡便都借与前几位客人了,只得这一把伞了,此处离镇中最近的客栈亦有些距离,公子与道长便先用着罢!】
龙溟接了伞,凌波便在一旁轻笑抱拳道【你家店主却是有心,请代我二人与之道谢。】
那小伙计望她一眼,红着脸挠挠头,连声应了是,便一溜烟跑回店子里去了。
龙溟转过身来,抬头略略四顾,便撑伞与凌波踱入雪中。
那伞实在不大,而雪势却片刻间就大了起来,夹在浸寒朔风里,两人便得紧紧并肩而行方才得遮住纷繁急坠雪珠,气氛忽而便有些尴尬,只听得见脚下落雪被踏的轻微破裂声响。
凌波抬头,见龙溟举伞目视前方,眉目间露出略有些思索的恍惚神情。
他本就身材高挑,比凌波高出了大半个头不止,由他撑伞确是最为合适,这伞虽不大,但也却能刚好遮住两人。
凌波正如此想着,便下意识往龙溟侧旁望了一眼,却见他左边肩膀竟露在伞外,大雪之下,他肩头上便是白白一片。
凌波心下一动,知他是无意识中将伞柄斜向自己之故,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晃眼间见着一个矮小身影从边上直冲撞过来。
她还未来得及伸手拉一把,便见那身影却已然撞上龙溟了。
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虽说个头矮小,也只撞到龙溟腰上,但他先前奔得极快,更加之龙溟仿佛正思略着事情未曾留意,竟被他撞得往后堪堪退了一步。
凌波低头去看那倒坐在雪地里的孩子,看他神色间也是惊惶未定,怀里捧着的几个油纸包散落一地,她正欲低身去扶,却听见对面路上食铺里传来几声叫骂,随即便见一个厨子样大汉冲到店门口,大声喝道
【死小叫花子又他娘的来店子里偷吃的,大雪天的不叫人消停,饿不死你狗娘养的!!】
他出言粗鄙不堪,龙溟听得便是眉头一蹙,略略拍了拍衣摆,低头看了眼那依旧坐在地上起不来的孩子,便转身来对那门口站着骂街的男人道
【既是雪天,阁下何必如此大火气。】
那男人瞪着一双铜铃眼,肥厚脑门上气得仿佛直冒油光,听见龙溟出语,顿了一瞬,却依旧止不住骂
【狗娘养的,这没***的小杂种隔三差五来店子里偷,下次再让我瞅着,打不死也得卸他两条胳膊!】
龙溟低低哼笑一声,回头望了望那地上几个油纸包,客气道
【不过一穷苦小儿而已,阁下还是莫要太过为难。】
他语调沉稳,却分明含着一道言不明的隐约慑人之气,语罢就隔空向那汉子抛出一物。
这厨子下意识伸手接了,低头一望,竟是一胡桃大小官印细银锭,正于他店门口昏黯灯笼下闪耀着漂亮的荧光。
便又抬头诧异望了龙溟一眼,继而絮絮叨叨地重回店子里去了。
待龙溟转身过来,凌波已将那孩子扶了起来,伸手给他拍掉灰白衣襟上的雪,又将地上包裹都捡与他,这才缓声问道
【你可是有什么难处?为何要如此行事?】
那孩子一张满是草木灰的小脸上滚了两道泪痕,却也不曾回话,只抬手啊啊作语支吾几句。
凌波略略一愣,顿时便猜到这怕是个哑儿,一瞬间脸上竟有些悲悯难抑。
却听龙溟道
【他胫骨上似是有伤,你为他看看。】
凌波伸手挽起孩子裤脚,果真见一道棍伤横亘于腿腹之上,皮下一大片暗红瘀紫,且肌肤亦有被火灼烧的痕迹,怕是被烧火棍击打所致。
她伸手凝气缓慢抚于那孩子小腿之上,片刻之后皮外伤势便有消愈之象。
这小哑儿一时间眸子里满是晶莹喜色,一双脏手拉住凌波细白手掌支吾欢笑不已。连怀中纸包又落了一地都顾及不得。
凌波对他微微笑道
【你腿伤已好了大半,但这几日还是勿要太过劳用筋骨为好,五日后便可痊愈。】
龙溟撑伞立于一旁注目他片刻,便伸手从怀中取出钱袋来,递到那孩子面前
【我这里还有些银两,你若有什么难处,或可应一时之需,只偷盗一事,切勿再做。】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哑儿伤腿,继而道
【如此行事未必能解难,甚至或许徒增险事。】
语罢他又转头去看凌波,见她眼中仍有不忍神色,便和声道
【你身上可还有些伤经断骨的丹药?……也一并与他吧。】
凌波点点头,将身上物事用轻绢略略包了,并地上纸包一起递给这孩子。
那孩子望了一眼凌波,又抬头来望了望龙溟,忽而捧着怀中一干东西,扑在雪地里猛然向他俩叩了三个头,凌波大惊之下正想出手阻止,那孩子却一并溜儿的爬起来,越过他们飞快地跑远了。
凌波转身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幽黯雪夜里,半晌难以开口成言。
龙溟立了半晌,忽而冷声道
【我前几日听闻此州长官向皇帝呈文道本州农户家中牛产麒麟,是为祥瑞现世,当是天下清平之兆,并令州中士民与之同乐,今日见这凄苦乞儿,当真觉得……此等官吏……】
凌波听他语中仿若暗藏轻蔑怒意,不由得侧头望他一眼,只见龙溟面色在雪光映衬之下竟一片铁白,似是连着下颌线都硬了一圈。
片刻后才听得他轻声讽言道
【浮泛隐匿,沽名钓誉,无耻之甚……】
听他如此言论,凌波低头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后抬手轻拂去龙溟左肩上落雪,因他体温,那雪已化了不少,连着湿了肩上一片衣物。
见她举动,龙溟亦侧脸向她,勉力笑了一笑。
待第二日天明,凌波一面梳着发,却听见客栈楼下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
她伸手去推了窗户,借着清晨暖色曦光往楼下一望,便看见龙溟立在楼下,腿边上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他。
凌波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个便是昨日他们在镇子东边遇见的那个哑儿,这孩子手上正捧着龙溟给他的钱袋,支支吾吾跟他说些什么。
龙溟平日里待人冷定客气,甚至有一分他刻意隐藏却依旧难掩的疏离,但这时候,他对着几个衣着不甚光鲜的穷苦小儿,凌波却远远望见他面上一丝恬静温和的笑意。
她静静地立在窗户边上,看着龙溟伸手揉了揉那孩子乱糟糟的一蓬头发。
然后开口说了句什么。
那几个孩子听他言毕,都嗤嗤笑起来,这才把手上的钱袋重新揣好,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凌波一面看着,心里忽而就觉得很温暖。
她幼时也曾在这样一般的镇子里长到六七岁,父母亡故以后,家中叔婶便不知从何处找了个游方道士,借故说她们姐妹二人尘缘寡淡,落在红尘堆里命格相冲,非得舍去道观,此后她和妹妹阴差阳错就被下山除妖的蜀山弟子带回了师门长到如今。
她后来曾经对龙溟说起幼时的经历,说起她带着更为年幼的妹妹在街头游走,那样宽阔的世界,竟像是没有她们姐妹二人的容身之处,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凌音身上,她牵着小妹冰凉的手,举步维艰在繁华的街道上,看着车水马龙万家灯火,那时候,却是觉得世道分明虽广,求生竟是这样艰难。
凌波从来情绪内敛,从不曾就自己的事情说过那样多的话,等她反应过来时,只觉心下有些涩然。
转头去看龙溟,却见那个男人从头到尾一直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那个时候,他一张极为清俊的脸上仿若流淌着烛火温暖的光,有着些许迷离遥远的温柔的怅意。
让凌波恍然错觉,他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样与她一般相似的回忆。
……
龙溟背转身离去的时候,凌波一直望着他。
直到他紫色的衣角消失在转角处旋光晶莹的一簇晶石后很久,凌波才缓缓低下头来。
额头那个冰凉却轻柔的吻还鲜明若生,龙溟却始终没有回头再望她一眼。
其实从进洞那一刻,凌波便忍不住心底念想到,此地就在蜀山脚下,她便是命归于此,也算一个始终结局,她出言让龙溟自行离去,那人却驻足在她面前只默然坚持。
她身为道者,生死本已是看得通透,却依然在龙溟伸手的刹那,把一颗徘徊不定的心,稳稳交到他手里。
人在弥留之际,大约是会不由自主回忆往事的,好像花灯节在廊下随着夜风快速打转的走马灯,翻动着那些随着逐渐模糊的意识却越发清晰起来的记忆。
她那时身子已冰凉了大半,伤口的疼痛已不明显了,周围静得可怕,凌波自觉仿若沉在极深寒潭里,却还是拼命维持着一丝尚存的意识,她在听,在等,等那或许就快向她走回来的脚步声。
只忽而想起,十多岁的时候,有天夜里她坐在床上默记着经书,凌音那会儿年纪还小,趴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蓍草,不时向她确认着生辰八字。
她被问得恼了,放下书轻声责备一句。
凌音笑眯眯地扑到她膝盖上来,晃着手里的六爻卦纸,口里道
【我方才给姐姐算了一卦呢!】
她重新拾起经书,淡淡道
【哦,是什么样的卦象。】
凌音铺着手里的卦纸,低吟片刻后迟疑道
【仿佛是……仿佛是说,姐姐此生但不动凡尘俗子心,不遇道外姻缘劫,便可一生安宁无事!】
她那时候正是少女心境,更加上从小在玄门内清修,从未敢思过此等事情,一听凌音这话,面上便是一阵通红。
【阿音!】
她伸手去捏妹妹脸蛋,另一只手赶紧捂住了发热的面颊……
……
不动凡尘俗子心,不遇道外姻缘劫。
呵。
她痴痴苦笑一声,伸手捂住已然麻木右肩伤口,血还是噗噗直往外冒。
那日阿音笑闹般为她算卦,却没想似是预见了她此刻命运。
她自小清修,自认亦是懂得何为坐忘红尘心外无物,其实直至此刻,依然不觉自己是身陷凡尘俗网难以摆脱。
龙溟于她,其实从未是恋人那般千万好,他性格自持端重,亦含着一缕掩不住的孤高倨傲,他们在一起,向来是各司其道各思己事,从不过问对方太多,但偏偏目光又总投向一处。
这个人如此贸然地闯入她一片清宁的世界,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的,但龙溟自一开始,便只言语之间偶然提及故乡干旱,炽热难当。
往往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里就是沉了一片镜湖,目光幽寂又深情,并着蹙起的眉峰,含着一缕褪不开的忧色。
她大概从一开始就是相信他的,只不过自己从未察觉罢了。
他的眼睛,分明满是一片他对故乡的深情,他爱着他那身处在炽火之中的万千族人,就像她爱着这人界万千澄澈的生灵一般。
龙溟说要带她去看他的国家,她那时候忍着痛微微自嘲般笑了一声。
但这时候,凌波捂着右肩的伤处,忽而又极淡地温柔笑起来。
如果可以,我愿意去看看你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能让你如此在意,愿意为它附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生命,舍弃压抑你所有的爱恨怨尤……
小时候,母亲曾经为她梳着头,抚摸着她的颈后的发际,口里忧悒道
【这孩子头发这样低!】
母亲向来信命,便拿自己从娘家带来做嫁妆的银镯子,去为她打了一支簪子,上刻了她的名字,总角时候就叫她随身带着,只说待她及笄,便要戴上避命。
只她后来长在蜀山了,这支簪子便从未戴过一日,只是每日依然做个念想一般贴身带着。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支簪子将会代她,陪伴着那个分明改变了她的命运,却令她不愿言悔的人,走过生命里最后一程。
这支簪子温柔的珠光,将会映着那个人鲜红枭烈的长槊,在那个毒雾弥漫的地方,依偎过几十年的时光。
她不是贪心奢欲的人,却……还是想过要两相圆梦的……
其实即便不能,但龙溟说过【你等我】
她是愿意等的,一直等的。
意识快要消散之际,那缕熟悉的魔气忽而萦绕,其实凌波是知道的。
天地魂离,七魄消散,徒留执念,与死何异。
有人在她耳边这么劝道。
凌波并未听见。
或许听见了,却始终没能那么做。
那时候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许多的回忆极快的抽丝剥茧一般从她的头脑里退去,只余留一句。
你等我。
我等你,一直……等你。
她在一片冰雪里守着她坚韧的承诺,以及他们蝉翼般薄弱的爱情。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龙溟临死前说过,我有遗憾,手里握着她的珠花,靠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一别之后,两地死生,三思四寻,终不得见。
……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此情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END——
对我来说,溟波这对最大的萌点大概用小王子的作者Saint Exupéry写过的一句话来概括最合适不过了——
【Aimer ce n'est pas se regarder l'un l'autre mais regarder ensemble dans la meme direcertion.】
爱不是相互凝望,而是朝同一个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