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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1.
皇甫卓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处沙漠,举目所见唯有连绵不断的沙丘和干枯焦黑的植物尸体。烈日炎炎,不觉口干舌燥。这时有人忽地递过一袋水来,皇甫卓接过正要张口却突然愣住了。
这人叫什么来着?他是谁?
他转过头去看,可那人的面貌始终隐藏在风沙中模糊不清,再一眨眼就消散了。
喂!你是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沙漠中,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你是谁你是谁,手中的水袋渐渐被晒热,好像人手上的温度一样被握在手中。
然后他就醒了。
开封已是深秋,清晨的空气冰凉又干燥。皇甫卓在床上躺了会儿还是决定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外头发现天还没亮透,灰蓝的天际只有一道金线在慢慢扩散。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下人都还没起来。
皇甫卓靠在柱子上揉揉太阳穴,为何最近总做这个梦,那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急着要想起以前的事呢。
别人都知道,皇甫家的家主年轻时与净天教作战受了重伤因此失去了一些记忆。失忆本是一件大事,当时皇甫家的人都有些担心自家少主会不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皇甫一鸣已死皇甫家也遭受重创,万一少主这时再一蹶不振这皇甫家可就完了。但皇甫卓醒来却没说什么,举止稳重妥当,一声不吭的扛起重任,多年来由那个奇怪的剑灵夏孤临陪着渐渐将皇甫家推向四大家之首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于是大家便都忘了他其实失忆了这件事,就算还有人记得也只会说,忘掉的大概是些不重要的事吧。
只有皇甫卓自己心里清楚,他忘掉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不敢去细想,怕想起来太难过以至于崩溃。
“老爷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出来打水的侍童眼还眯着见到他显然吓了一跳,咣当一声水桶滚出老远。
皇甫卓摇摇头,“突然醒了而已,你干活去吧。”
侍童答应着捡起桶走开了。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起来,再抬头,天已大亮。
2.
十岁的皇甫卓。
跟着父亲脚步蹒跚的跨过折剑山庄的大门。父亲说要给皇甫家争面子所以他连手套也没带,尽管冻得都发麻了还是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拜见欧阳世伯。
欧阳英和皇甫一鸣寒暄过后视线落到皇甫卓身上不禁说:“折剑山庄比开封要冷上许多,怎么世侄不多穿一些。”
“卓儿从小练武这点冷不碍事。”皇甫一鸣随口回答,可眼神分明很骄傲。皇甫卓也挺直了腰板斜一眼一旁穿得像个粽子还手捧暖炉的夏侯瑾轩。夏侯彰脸上下不来,还好欧阳夫人出来打圆场说客房都安排好了请各位过去休息吧。
但终归是冷的。他站在暖和的屋里朝外看,那边夏侯瑾轩正跟在欧阳家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子身后看他们打雪仗,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皇甫卓有点不高兴,心想你一个少主就算再好奇也不该表现的这么露骨。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穿着欧阳家标志性的紫衣,只是肩上扣着条皮带与旁人装束略有些不同。那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又高又瘦,一直低着头闷闷的。
皇甫卓看他把怀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一串檀香珠,一个红玛瑙挂件,几打不同颜色的络子,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特产,最后还有一个雕琢精致的香木小手炉。
“这是什么?”
“回皇甫少主,这是庄主送给大家的东西,您和夏侯少主各有一份。”他顿了顿,“只有这个手炉是另给的。”
“单给我的?”
“嗯。”
皇甫卓闭上眼,“这个我不要。”
那人一愣,有点发急,“这是师父特地给的……”
“我不冷。”皇甫卓索性往床上一坐双臂交叉闭目养神起来。
“我……”那人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张着嘴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皇甫卓等了会儿没听见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那人竟还立在那里,一脸都是我的错的忧愁表情。
顿时来了气,一甩手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
“皇甫兄!”
正僵持着,夏侯瑾轩突然跑进来,开门时带进一阵冷风,皇甫卓和那欧阳家的弟子同时打了个寒颤。夏侯倒很豪爽的打了两个喷嚏,说:“皇甫兄我来看看你,咦,姜兄你也在这儿啊。”
“夏侯少主您不该这么叫我……”那人纠结的说。
原来他姓姜。皇甫卓竖起眉毛厉声道:“夏侯瑾轩,你进人家房连门都不敲吗?”
夏侯眯起眼睛讨好的笑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给皇甫兄赔不是。”
说着就夸张的冲他一拱手。他穿的厚动起来不方便,便像个不倒翁似的,本来很好笑,但那姓姜的还在那儿纠结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让皇甫也笑不出了。
“姜兄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给皇甫少主送东西。”
“这个手炉倒刻得很精致,在我们明州也很少见呐。”
姓姜的脸上终于有点笑意,“嗯,前年有个老手艺人路过这里,一共刻了五个两个被知府大人买了说要进贡,还有三个就全送给师父了。”
“欧阳庄主义薄云天,大家都很敬重他呀。”
见到那人脸上笑意更重,皇甫卓反而烦躁起来。夏侯瑾轩这家伙……明明是我先同他说话的……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冷着张脸道:“你们要说出去说,我还要休息呢。”
“休息什么,皇甫兄别总一个人待着,不如咱们让姜兄带我们上街转转?”
“不行!”
“这不妥吧……”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皇甫卓看看对方吃惊的脸忽地扭过头去。只有夏侯瑾轩还在那里问为什么为什么?
姓姜的老实道:“没有几位家主的同意,姜承不敢私自带几位出门。再说折剑山庄天寒,几位又从南方而来,在外时间太长我怕你们会感染风寒。”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看来这位姓姜的弟子做事还算有分寸。皇甫卓点点头对夏侯道:“你看同样年纪,人家多懂事,亏你还是个少主呢。”
夏侯瑾轩摸着脑袋笑笑,“这下可好,平日里被我爹骂的还不够,到了皇甫兄这儿还得接着被教训。本来以为姜兄你和我同龄总算有的聊,谁知你也这样成熟,还是只有我一个犯傻,哎。”
姜承脸一红急忙道:“夏侯少主我没认为你在犯傻……”
“哈哈我知道,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姜兄你别当真。”
“……”
“皇甫兄这手炉你用么?不如借我把玩几日,我实在喜欢得紧。”
姜承道:“若是夏侯少主真的喜欢我等会儿去向师父说,替你求一个。”
夏侯忙摆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那是欧阳世伯的东西我一个晚辈怎好开口,只好麻烦皇甫兄借我欣赏一阵了。皇甫兄,你功夫好不怕冷,就依了我吧。”
本来给他就给他了,但这时姜承说了句不太好吧,皇甫少主本来就穿的少……
皇甫卓第一反应是回敬他我热得不得了呢,可不知怎的,这话听进耳里后总觉得特别舒心。于是他一把抓过手炉藏在袖子里说:“我正缺着一个呢,等以后再借你。”
“哎!可我进门时还听你说不要呢,皇甫兄?皇甫兄你别走啊!咱们再商量商量。”
皇甫卓经过姜承时微微瞥了一眼,发现那人竟然在笑,于是嘴角一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3.
后来还是在夏侯瑾轩的怂恿下三人结伴出行了。不过事先告知了三位家主,不这么做的话姜承就算纠结死也不会同意。
出门时他还再三叮嘱,请两位少主路上小心,跟在自己身后以免走丢。
夏侯瑾轩说这倒是,听说雪石路很绕,万一回不来就惨了。
雪石路?姜承一惊,怎么突然要去雪石路?
“听说那儿的红梅特别美。”
“听说那儿有不少野兽。”
这回连皇甫卓都跃跃欲试了,夏侯瑾轩立马改口道:“是啊是啊,野兽很多,正好让皇甫兄帮着除除害。”
真到了雪石路才发现这儿也就是普通的小径,哪里来的成群野兽。姜承老实解释,本来这条路就靠近折剑山庄,被庄子里的弟子每月一清,野兽也都机敏了,大白天不会随便跑出来。
有道理。
皇甫卓略微有点懊丧。他又不像夏侯瑾轩看见美景就兴奋,又是吟诗又想作画。只好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远远望着夏侯背着手在一株红梅前转来转去。
“谢客池塘生绿草。一夜红梅先老。 ”
皇甫卓闭上眼,得,这人又在那儿吟诗了。自己虽说也略通诗词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所以每次听夏侯瑾轩在那儿矫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结果姜承突然说,在我们这儿往往梅花谢了草都不一定能长出来呢。
“姜兄……”
皇甫卓一愣,又看看夏侯瑾轩那尴尬劲儿就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姜师兄说得好。夏侯瑾轩总算有个人能治你了吧。”
“皇甫兄你……”夏侯瑾轩摇摇头,“此情此景却无人欣赏真是遗憾,遗憾呐。”
“有你欣赏就足够了。”
夏侯瑾轩无奈的走开了,姜承喊了句别走太远便重新陷入沉默。姜承背对着皇甫卓默默立在树下,树上的花瓣落在头上,却因为他头发卷风吹了几回都不见掉。皇甫卓见了忍不住提醒说姜师兄花瓣落你身上了。
姜承一愣,第一反应赶紧拍拍肩膀,花瓣没震落到把一直堆在身上没化掉的雪给拍下来了,扑簌扑簌甩了皇甫卓一身。
“抱歉,我……”
“无妨。”皇甫卓自己把雪拍了,抬头又看见那夹在他头发里的花瓣心里实在痒痒。可自己是皇甫家少主,姜承又只是个欧阳家弟子,无论如何也不该由自己出手帮他摘下。所以他只好别扭道:“那花在你头上。”
“这里么?”姜承呆呆的揉了揉头发,可惜每次都不得要领。皇甫卓看他那么笨也火了,一握拳一顿足怒道:“那里!”
“这儿?”
“那里!”
“哟我说怎么今天雪石路这么太平原来是皇甫少主和夏侯少主大驾光临呀。”一时间又有三名欧阳弟子从小道上走来,为首的莫约十四五岁,脸上的笑容很是圆滑,皇甫卓看了一眼就觉得厌烦起来。他虽然注重礼数但为人一向固执耿直,若是真心不喜欢的东西根本懒得搭理。所以现在也冷下脸来冲那几人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之后就立刻站到夏侯瑾轩身边去了。
“皇甫兄?”一直埋头赏花的夏侯瑾轩看到皇甫卓过来才发现那三人,“这几位是?”
为首那人立刻笑道:“在下萧长风,是欧阳庄主的亲传大弟子。我身后两位分别是罗鸣罗默两兄弟。夏侯少主这是在赏花?果然好兴致呀。”
皇甫卓冷哼一声。夏侯瑾轩却自然地笑道:“萧师兄言笑了。在下哪懂什么赏花不过见景色美忍不住多看两眼罢了。”
“夏侯少主您别怪我多嘴,我瞧这天怪冷的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万一染上风寒可不好办了。这样吧,既然咱们都遇上了不如就由我送你们回府。”
“多谢萧师兄好意。不过我们是跟着姜兄来的自然也由他领回去的好。”
“姜兄?”萧长风脸上的媚笑顿时消散,他狠狠瞪了一旁的姜承一眼。“我说你小子跑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鬼混。”
姜承急道,“大师兄我……”
萧长风喝道:“别说了!交代你做的事不好好干就知道巴着二位少主献媚,小小年纪怎就不学好!真是给折剑山庄丢脸!”
姜承本还想解释但听他那么一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好垂下头扮鸵鸟。
“萧师兄你……”夏侯瑾轩正要开口,那边皇甫卓已经忍不住了。皇甫卓心想这里急着献媚的就你一人,怎么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是我跟夏侯少主拖姜承出来的,你别在那儿血口喷人。”
萧长风干巴巴的说道:“皇甫少主您还小不知道人坏起来有多可怕,我告诉您,这姜承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别看他平日里闷闷的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功夫不好好练仗着师父对他有三分喜爱就在弟子群里争做老大,现在见了你们两位少主身份尊贵又想故技重施好让你们在父亲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住口!不许你胡说!”
“您瞧,这就是他的本事,皇甫少主您也上当了吧。”
“你!”皇甫卓气得不行,“姜承你自己说!告诉他你不是那样的!”
皇甫卓觉得世界不是黑就是白,若是有人冤枉他,自己就算死也要一洗清白。他以为所有人跟他想的都一样。
所以当他看到姜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吭的盯着脚尖时心头的怒火噗地一声突然灭了。
“喂,你说话呀……”
姜承只是低着头,好像哑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长风笑了,“我怎么同你说的来着?呵,趁天还没暗我赶紧送你们回去吧。”
皇甫卓瞪了姜承一会儿忽然一闭眼大声道:“不用你们送,我自己会回去。夏侯瑾轩咱们走!”
“皇甫兄……”夏侯看着已经大步朝前迈去的皇甫卓无奈的摇摇头。他又对萧长风一拱手正色道:“萧师兄,我与姜兄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为人究竟如何我想我还是心里有数的。若你不信非要到四位门主那儿去问,那么我和皇甫兄也一定会力争到底。告辞。”
夏侯瑾轩的话其实皇甫卓都听见了,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姜承还站在那棵树下,头上的花瓣不知何时被雪盖住,没了踪迹。
4.
“皇甫兄?皇甫兄!”
“叫什么,我又没聋。”皇甫卓没好气的把书往桌上一扔。
夏侯瑾轩道:“我都叫你好几声了你也不理我,果然还在生姜兄的气么?”
“我和他又不熟谈什么气不气的。”
“你又来了……”
皇甫卓想了想把那个小手炉从袖子里掏出来塞进夏侯手里,“之前你不是说喜欢,送你了。”
夏侯瑾轩失笑道:“你和姜兄闹别扭何苦把我也扯进去。”
“我和那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哪种人?你不会真信了那什么萧长风说的话吧?”
皇甫卓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夏侯瑾轩!你以为我傻么!”
“好好好,我知道你聪明。那你倒说说姜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前没发出来的那股怒火其实并没有退去,反而变本加厉的团在胸口不上不下。皇甫卓愤愤道:“还能是什么样的人?胆小懦弱,黑白不分。更别提他和同门师兄弟处的这么差,就算萧长风不是好人,他自己肯定也有问题!我劝你也还是离他远点好,这样的人终归是个麻烦。”
夏侯瑾轩正要反驳,院子里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他和皇甫卓对望一眼赶紧拉开门,只见姜承正弯腰把洒了一地的饭菜捡起来。
“姜兄你怎么……”
“二位少主,我这就去厨房给你们重拿一份。”
皇甫卓本来很过意不去但一见他还是那可怜巴巴的表情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是一句,不用,我不饿。
姜承也不吭,只是胡乱把碗的碎片拢到一块儿。还是夏侯瑾轩眼尖,“哎呀,姜兄你的手流血了。”
“没事的。”
“什么没事,让皇甫兄给你包一下。你别看他这样子其实心里不好受着呢。哈哈我就先走了不然又该被爹骂了。”夏侯瑾轩说着把姜承往屋里一推就从外带上门。
于是,皇甫卓和姜承被单独关在一起,而且前者刚说了后者的坏话还被听到了。
“我自己来吧。”
皇甫卓看着他自己熟门熟路的拉开一个柜子拿出药箱,血流得有点厉害,有些弄在地上他就蹲下来用袖子抹掉。心里更加难受,皇甫卓心想大不了道个歉,之后各走各的也不欠他什么。
于是走到他面前很严肃的一拱手道:“姜师兄,我方才说的话还请你不要介怀。”
“没关系。”
“我……”皇甫卓咬咬牙一鼓作气道:“我想劝姜师兄一句,做人还是黑白分明点的好。你要么就到欧阳世伯面前把萧长风的为人明明白白说清楚,要么……要么就同他处好关系别再惹出事端。要是你决定去说的话,趁着我和夏侯还在,有我俩帮你作证……”
“多谢皇甫少主好意,姜承心领了。天色已晚,我不打扰您休息了。”
皇甫卓看他从自己身边经过,脸上终于不是那副可怜相了,但那种表情却仍然陌生。
“你果然是个懦夫。”
“也许吧。但皇甫少主,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的。”
“那还有什么?”
姜承笑笑,一低头出去了。
今天衙门里送来一个年轻男子,说是偷了东西,但起因是为了给重病的妹妹买药。知府大人说怎么判都不好,不如交由一向仁义的皇甫家来定夺,无论外人怎么说都跟他们无关了。
皇甫卓想了会儿让管家刘言先送五两银子去他家给姑娘治病。那人听了立刻重重磕了个头。皇甫卓叹道:“本来你偷窃该断一根手指,但念在你本意不坏就罚你在衙门里做役一年好了。”
等事情敲定,刘言又回来汇报。两人说了几句,刘言不禁感叹道:“我是看着门主长大的,门主年轻时那会儿可真是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要是以前您准会铁面无私的断他一根手指,哪像现在……”
皇甫卓皱起眉头,“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的。”
“是啊。咦,这话可不像您说的。”
“一个故人说的罢了。”
“故人?”
皇甫卓望向院子,鳞次栉比的枫树像着了火般红成一片,是让人觉得温暖的红,和红梅完全不同。是啊,一个故人,可惜我既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5.
再次见到姜承是六年后的事了。
那年皇甫家的商队经商途中经常遭遇匪盗,所以队里常有几个本家的弟子随行。正好皇甫卓刚学完一套剑法就主动提出护送。
一路上都很顺利,只是回程时突遭暴雨,商队为了避雨只好暂留在附近一家简陋的客栈里。
皇甫卓刚让人打水上来洗了把脸就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不一会儿竟有一名欧阳家的弟子进来送名帖,说是下山除怪来的,今天正好在这儿过夜。
皇甫卓随口问,领头的是谁?
是四师兄,姜承。
姜承?皇甫卓一愣,想到小时候和他之间处得并不算愉快所以略一踌躇还是决定不要多生是非,就这么待在房里等雨停了就走。
打发走那个欧阳弟子后皇甫卓便靠在窗边发呆。雨水打湿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土,灰黄灰黄的像一条很厚的帘子从天上挂下来,雨势很大,连五米外的小树都很难看清,光是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人脸上就蒙上了一层潮气。
有人叩门。
谁?
折剑山庄姜承特来拜见皇甫少主。
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不答应,皇甫卓理了理头发走过去开门。那人还是老样子,不过高了些,在墙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姜师兄。”皇甫卓冲他一拱手让到一边,姜承却还立在原地,有些吃惊,显然没料到他会邀请他进屋。皇甫卓和他对看了半天,忍不住道:“进来坐一会儿吧。”
“……多谢。”
想给他倒杯茶,打开茶壶才发现里面尽是些杂草般的茶梗。皇甫卓嫌弃,索性把茶具推回去一言不发的坐到姜承对面。
姜承道:“我先前还以为遇上的不过是寻常皇甫弟子随便打发个人就过来了。要是早知道是您我定会早些过来拜见。”
“无妨。出门在外何必顾及这么多礼节。”
也许是水汽的原因吧,皇甫卓觉得和姜承在一个屋子里总有些闷热,于是起身开窗。姜承又道:“皇甫少主怎么亲自跟着商队旅行?”
一开窗雨水就争先恐后的打在窗栏上,不一会儿一边娇柔的吊兰就被溅进来的水珠打得耷拉下叶子。皇甫卓答道:“商队也是皇甫家的一部分,我们本家有义务保护他们。倒是姜师兄你,几年不见,也能独自带弟子下山办事了啊。”
姜承低声说了句哪里就习惯性的低下头。
雨还在噼里啪啦的下,外面喧哗一片而屋里却安静得连针掉下都听得见。皇甫卓觉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身去道:“姜师兄还有事么?没有的话我想休息了。”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姜承快速站起来,出去时带上门,动作轻柔的完全不像一个毛躁的少年。
屋里又只剩下皇甫卓一人,可他莫名的不高兴起来。
晚点时雨似乎变小了,皇甫卓便急着要走。客栈老板劝他前面全是山路,天色又暗下来恐怕会有危险。但皇甫卓心里想的全是怎么离姜承远点,所以只当是耳旁风,让商队整理完行囊后就加紧上路。
结果还真出事了。
大概因为之前雨实在太大,山上的石头被冲下来堵住了去路,石头间空隙又大,摇摇晃晃的看起来还得再塌一次。索性皇甫卓他们因为地滑走得不快,只是眼睁睁看着泥土堆气势汹汹的滚落。
见到这种场面,就连皇甫卓都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喊了句小心。还没等皇甫卓反应过来,一匹马就飞驰着冲到他面前,上面的人不待马停就直接跳下来。
是姜承。他浑身湿透,衣服下摆溅满泥浆,就连一直蓬乱的头发此刻都无精打采的贴在脸侧,他焦急地问:“你没事吧皇甫少主?我一直担心这雨会引发泥石流,正要想跟你们说呢,谁知你们竟已经走了……”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淋成这样。“皇甫卓把自己的伞递过去又扭头吩咐道:”夏河再拿把伞来。”
姜承一本正经道:“只要皇甫少主你没事就好。我看今晚你们还是不要走了,和我一同回客栈吧。”
皇甫卓见了刚才那场景也有点心有余悸,此刻便爽快的点点头命令商队原地掉头回客栈去。马车掉头时卡在泥浆里了,皇甫卓和姜承一道帮忙总算推了出来。姜承看他一身白衣被弄的脏兮兮的赶紧掏出手帕,皇甫卓却摇摇头只顾着招呼其他人跟上。
等点齐了人数,皇甫卓和姜承才跟在队伍最后慢慢往前走。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皇甫卓从伞檐下偷偷看了眼,对方的湿发还在往下滴水,水珠在肩带上挂了会儿又朝下面滑去。皇甫卓深吸一口气突然加快脚步挡在姜承面前。
“皇甫少主?”
“姜师兄我有话要同你说。”
“……请说。”
皇甫卓猛地把伞往地上一扔,双手作揖低头道:“我要向姜师兄赔个不是。”
“从何说起?”姜承吃惊道。
“也许姜师兄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当年在折剑山庄我曾说了姜师兄一些不好的话,之后也一直没道过歉。如今你我巧逢于此,你又不计前嫌为救我冒雨赶来,在下心中实在愧疚难耐,故此我皇甫卓现在要向姜师兄你赔不,过去是我年少无知误会了姜师兄为人,还望你能原谅。”
果然说出来就好受多了。皇甫卓自己也没料到,六年过去了,自己竟还对折剑山庄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弟子有如此深的歉意。他一向敢作敢当,既然知错,自然马上就要改正。
姜承愣了半天忽的轻笑出声。
皇甫卓不解,抬头却见姜承把伞递了过来。姜承摇摇头道:“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若是皇甫少主执意道歉,那我就只好于心有愧的收下了。”
“你……”
“快走吧,别落下了。”
“好。”
6.
夜里雨倒是停了,却起了风。皇甫卓听着那扇咯吱咯吱悲鸣的木窗,顿时没了睡意。犹豫再三还是穿上衣服决定下楼走走。
大堂里只有一个在打瞌睡的小二和坐在角落里的姜承。
“姜师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姜承见他下楼赶紧举起桌上的蜡烛给他照着,等皇甫卓走过来了才回答:“我在守夜。”
“又不是荒郊野外,守什么夜?”
“以防万一嘛。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
“还是姜师兄考虑的周到。”
“哪里。皇甫少主睡不着么?”
“嗯,有点。”
姜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店里很暗,大概是掌柜的太节省,总共就点了两盏灯,放在姜承桌前的还只是根蜡烛。烛火合着风拍打门板的声音一跳一跳的,皇甫卓看了半天忽然有点发困。一边的姜承轻轻站起来用剪刀小心挑开烛芯顶上的碳球把烛芯剪短。剪完他又用手围在蜡烛边好让烛光不直接刺在皇甫脸上。
皇甫卓撑着头慢慢闭上眼。
柜台那儿的油灯噗的爆了一声,那小二一惊又换了只手枕着沉沉睡去。皇甫卓也睁了睁眼见没事发生便不再抵抗睡意趴到桌上很快睡着了。睡梦中似乎有人把什么暖和的东西盖到他身上,皇甫卓毫不客气的往上一拉直到盖住脖子。
救命!救命啊!
皇甫卓隐约听见有人在叫,难道是在做梦?他微微睁开眼却看到姜承已经站了起来,再侧耳一听,的确是有人在呼救。也顾不上许多,皇甫卓立刻就跳起来拔出佩剑。一件紫色的衣服从肩上滑落,他这才发觉刚才盖在身上的原来是姜承的外套。
正要说什么,姜承却连忙按住他低声道:“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姜承看起来想拒绝,但皇甫卓一脸我不让你去我都要自己去的模样,所以他只好点点头穿上外套和皇甫卓一道跑出去。
外面很黑,皇甫卓勉强才能看清跑在前面的姜承。不知跑了多久,他正想问是不是走错了,姜承就突然停了下来。
“皇甫少主,你看。”姜承蹲下身。皇甫卓上前几步,借着云层后淡淡的月光,他惊讶的发现地上躺了两个人。姜承伸手一探鼻息低声道:“还有气。”
皇甫卓摸了摸伤者身上的伤口接口道:“看样子伤人的不是普通人。”
“妖?”
“哼。”皇甫卓冷哼一声突然拔剑朝后刺去,姜承立刻反应过来,反手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到一具身体上。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姐姐!”
姜承和皇甫卓回头一看,只见一只花妖扑在另一只稍大一点的妖物身上。两妖身上的荧光刚好把她们照的一清二楚。
皇甫卓喝道:“何方妖物竟敢伤人!”
那妖哭道:“我们没想伤人。是这两人偷仙果在先……”
皇甫卓道:“还敢狡辩!”
妖物似乎看出姜承面有不忍之色,便猛地在他脚边跪下。“这位小哥你听我说啊。”
姜承犹豫再三又见这妖还是孩童模样忍不住劝道:“皇甫少主,也许她们真的有什么苦衷,不如先听听解释再做定论。”
皇甫卓心想人都伤了还要怎样,但姜承显然也固执起来,所以他只是哼了一声微微别过头去。
“你说吧。”
花妖道:“其实这山上生有一种叫藤仙草的植物,它的果实是很名贵的药材。我和姐姐便是守护这果实的花妖。本来人类偶尔来采一次也没什么,恨只恨他们把这当成了生财之道,大肆破坏,藤仙草存活下来的越来越少,而我和姐姐的修为也受到损害。于是我们便在仙草附近施了障眼法,只有在雨天才会减弱。那两人便是趁此机会偷溜上山的,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将他们迷昏……可是我们真的没害他们性命,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
皇甫卓道:“他们有错,但你们也绝非善类!若真有求为何不找当地官府加以阻止?”
“大人,正如你所言,我们是妖,你们是人,官府里的人会信吗?”
“……可你们也不该伤人。”皇甫卓道:“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花妖惊恐地扑住姜承,“救我!”
姜承不语。
皇甫卓看到他换上那副纠结的表情就立刻吼道:“姜师兄!不要可怜它!”
姜承正要开口却见一只利爪朝他破空抓来,他还没来得及抬手皇甫卓就已经挡在他身前。
“唔……”
“皇甫少主!”
皇甫卓的手臂被那花妖划了一个口子,鲜血很快染红了白衣。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一剑刺出,又快又稳,剑尖直接没入花妖的身体。花妖尖叫一声使出土系法术,一时间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皇甫卓毫不在意,费隐剑一抽一挥再临空劈下,那花妖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烟消云散了。
皇甫卓道:“我早和你说……”
姜承却像没听见一样,突然朝他身后冲去。皇甫卓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躺在地上那只妖已爬起来正要向他袭来,还好姜承反应迅速,一脚将她踹倒。
花妖尖叫道:“你们害死我妹妹,我要你们偿命!”
这回姜承没有犹豫,一招炫龙拳毫不留情地挥出。妖受了重伤却忍想拼死一搏,由体内发出毒气,皇甫卓本就受了伤再吸了毒气顿时脚底发软起来。姜承见了发怒道:“不许你再伤人!”
他突然抬脚朝妖的门面踢去,花妖自然伸手来挡,姜承却在她臂上一蹬借力朝后翻去,不等妖反应就从后方用手刀狠狠刺入要害。花妖吃了两记重击再也支持不住消散了。
“皇甫少主。”姜承奔到皇甫卓身前,撕下衣服一角替他包好伤口,又从内袋里摸出化毒草给他服下。他焦急的问:“你感觉如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皇甫卓服了解药又闭眼运气一阵已觉得没有大碍,手臂上的伤口也不深很快就能好。所以他一把按住姜承摇摇头,“我没事,姜师兄不用担心。”
姜承垂头道:“都是我一时大意。”
“别说了。你也救了我一命不是么。”
“可是……”
皇甫卓摇摇头站起身。
空气中雾气渐散,月亮终于从云层后冒出来。皇甫卓看看那两个还昏在地上的村民回头对姜承道:“我们还是先把他们送回去吧。”
“嗯。”姜承答应着快步走来,一弯腰两只手各扶起一个。皇甫卓要帮他却被他果断拒绝,姜承严肃道:“皇甫少主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皇甫卓懒得和他争,便跟着他慢慢朝客栈走去。
“姜师兄,以后遇上妖物可千万不能留情。”
“嗯。”姜承把一个村民向上挪了挪,忽然低声问:“皇甫少主,妖……是不是都该杀?”
皇甫卓一挥衣袖果断道:“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师父也教过我见到害人的妖物一定要除去。可若是妖没有害人呢?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
“他们现在不坏可以后呢?你也看到刚才那两只妖物,一见情势不对就立刻出手伤人以求自保。索性遇上的是我们,尚且有能力阻止,若换成寻常百姓,今夜恐怕就要命丧于此。若因你一时的妇人之仁害得其他无辜的人失去性命,姜师兄你还能置之不理么?”
“……不能。”
皇甫卓微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不必去想那么多。”
姜承也笑起来:“皇甫少主说的在理。在下受教了。”
“姜师兄过谦。”
第二天皇甫卓带着商队,姜承带着欧阳弟子各朝两个方向离开了。两人都很默契的没向别人说起昨夜的事。告别时皇甫卓冲姜承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姜师兄,再会了。”
姜承回礼道:“一路顺风,皇甫少主。”
转身,相离。
下次见面依然在折剑山庄,只是那时皇甫卓是来参加品剑大会而姜承则刚刚带着夏侯瑾轩从明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