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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奇侠传五+五前同人文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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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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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Icon_minitime周五 七月 26, 2013 1:06 am

授权书见置顶。


正文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1.

皇甫卓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处沙漠,举目所见唯有连绵不断的沙丘和干枯焦黑的植物尸体。烈日炎炎,不觉口干舌燥。这时有人忽地递过一袋水来,皇甫卓接过正要张口却突然愣住了。

这人叫什么来着?他是谁?

他转过头去看,可那人的面貌始终隐藏在风沙中模糊不清,再一眨眼就消散了。

喂!你是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沙漠中,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你是谁你是谁,手中的水袋渐渐被晒热,好像人手上的温度一样被握在手中。

然后他就醒了。

开封已是深秋,清晨的空气冰凉又干燥。皇甫卓在床上躺了会儿还是决定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外头发现天还没亮透,灰蓝的天际只有一道金线在慢慢扩散。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下人都还没起来。

皇甫卓靠在柱子上揉揉太阳穴,为何最近总做这个梦,那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急着要想起以前的事呢。

别人都知道,皇甫家的家主年轻时与净天教作战受了重伤因此失去了一些记忆。失忆本是一件大事,当时皇甫家的人都有些担心自家少主会不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皇甫一鸣已死皇甫家也遭受重创,万一少主这时再一蹶不振这皇甫家可就完了。但皇甫卓醒来却没说什么,举止稳重妥当,一声不吭的扛起重任,多年来由那个奇怪的剑灵夏孤临陪着渐渐将皇甫家推向四大家之首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于是大家便都忘了他其实失忆了这件事,就算还有人记得也只会说,忘掉的大概是些不重要的事吧。

只有皇甫卓自己心里清楚,他忘掉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不敢去细想,怕想起来太难过以至于崩溃。

“老爷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出来打水的侍童眼还眯着见到他显然吓了一跳,咣当一声水桶滚出老远。

皇甫卓摇摇头,“突然醒了而已,你干活去吧。”

侍童答应着捡起桶走开了。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起来,再抬头,天已大亮。


2.

十岁的皇甫卓。

跟着父亲脚步蹒跚的跨过折剑山庄的大门。父亲说要给皇甫家争面子所以他连手套也没带,尽管冻得都发麻了还是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拜见欧阳世伯。

欧阳英和皇甫一鸣寒暄过后视线落到皇甫卓身上不禁说:“折剑山庄比开封要冷上许多,怎么世侄不多穿一些。”

“卓儿从小练武这点冷不碍事。”皇甫一鸣随口回答,可眼神分明很骄傲。皇甫卓也挺直了腰板斜一眼一旁穿得像个粽子还手捧暖炉的夏侯瑾轩。夏侯彰脸上下不来,还好欧阳夫人出来打圆场说客房都安排好了请各位过去休息吧。

但终归是冷的。他站在暖和的屋里朝外看,那边夏侯瑾轩正跟在欧阳家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子身后看他们打雪仗,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皇甫卓有点不高兴,心想你一个少主就算再好奇也不该表现的这么露骨。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穿着欧阳家标志性的紫衣,只是肩上扣着条皮带与旁人装束略有些不同。那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又高又瘦,一直低着头闷闷的。

皇甫卓看他把怀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一串檀香珠,一个红玛瑙挂件,几打不同颜色的络子,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特产,最后还有一个雕琢精致的香木小手炉。

“这是什么?”

“回皇甫少主,这是庄主送给大家的东西,您和夏侯少主各有一份。”他顿了顿,“只有这个手炉是另给的。”

“单给我的?”

“嗯。”

皇甫卓闭上眼,“这个我不要。”

那人一愣,有点发急,“这是师父特地给的……”

“我不冷。”皇甫卓索性往床上一坐双臂交叉闭目养神起来。

“我……”那人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张着嘴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皇甫卓等了会儿没听见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那人竟还立在那里,一脸都是我的错的忧愁表情。

顿时来了气,一甩手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

“皇甫兄!”

正僵持着,夏侯瑾轩突然跑进来,开门时带进一阵冷风,皇甫卓和那欧阳家的弟子同时打了个寒颤。夏侯倒很豪爽的打了两个喷嚏,说:“皇甫兄我来看看你,咦,姜兄你也在这儿啊。”

“夏侯少主您不该这么叫我……”那人纠结的说。

原来他姓姜。皇甫卓竖起眉毛厉声道:“夏侯瑾轩,你进人家房连门都不敲吗?”

夏侯眯起眼睛讨好的笑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给皇甫兄赔不是。”

说着就夸张的冲他一拱手。他穿的厚动起来不方便,便像个不倒翁似的,本来很好笑,但那姓姜的还在那儿纠结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让皇甫也笑不出了。

“姜兄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给皇甫少主送东西。”

“这个手炉倒刻得很精致,在我们明州也很少见呐。”

姓姜的脸上终于有点笑意,“嗯,前年有个老手艺人路过这里,一共刻了五个两个被知府大人买了说要进贡,还有三个就全送给师父了。”

“欧阳庄主义薄云天,大家都很敬重他呀。”

见到那人脸上笑意更重,皇甫卓反而烦躁起来。夏侯瑾轩这家伙……明明是我先同他说话的……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冷着张脸道:“你们要说出去说,我还要休息呢。”

“休息什么,皇甫兄别总一个人待着,不如咱们让姜兄带我们上街转转?”

“不行!”

“这不妥吧……”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皇甫卓看看对方吃惊的脸忽地扭过头去。只有夏侯瑾轩还在那里问为什么为什么?

姓姜的老实道:“没有几位家主的同意,姜承不敢私自带几位出门。再说折剑山庄天寒,几位又从南方而来,在外时间太长我怕你们会感染风寒。”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看来这位姓姜的弟子做事还算有分寸。皇甫卓点点头对夏侯道:“你看同样年纪,人家多懂事,亏你还是个少主呢。”

夏侯瑾轩摸着脑袋笑笑,“这下可好,平日里被我爹骂的还不够,到了皇甫兄这儿还得接着被教训。本来以为姜兄你和我同龄总算有的聊,谁知你也这样成熟,还是只有我一个犯傻,哎。”

姜承脸一红急忙道:“夏侯少主我没认为你在犯傻……”

“哈哈我知道,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姜兄你别当真。”

“……”

“皇甫兄这手炉你用么?不如借我把玩几日,我实在喜欢得紧。”

姜承道:“若是夏侯少主真的喜欢我等会儿去向师父说,替你求一个。”

夏侯忙摆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那是欧阳世伯的东西我一个晚辈怎好开口,只好麻烦皇甫兄借我欣赏一阵了。皇甫兄,你功夫好不怕冷,就依了我吧。”

本来给他就给他了,但这时姜承说了句不太好吧,皇甫少主本来就穿的少……

皇甫卓第一反应是回敬他我热得不得了呢,可不知怎的,这话听进耳里后总觉得特别舒心。于是他一把抓过手炉藏在袖子里说:“我正缺着一个呢,等以后再借你。”

“哎!可我进门时还听你说不要呢,皇甫兄?皇甫兄你别走啊!咱们再商量商量。”

皇甫卓经过姜承时微微瞥了一眼,发现那人竟然在笑,于是嘴角一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3.

后来还是在夏侯瑾轩的怂恿下三人结伴出行了。不过事先告知了三位家主,不这么做的话姜承就算纠结死也不会同意。

出门时他还再三叮嘱,请两位少主路上小心,跟在自己身后以免走丢。

夏侯瑾轩说这倒是,听说雪石路很绕,万一回不来就惨了。

雪石路?姜承一惊,怎么突然要去雪石路?

“听说那儿的红梅特别美。”

“听说那儿有不少野兽。”

这回连皇甫卓都跃跃欲试了,夏侯瑾轩立马改口道:“是啊是啊,野兽很多,正好让皇甫兄帮着除除害。”

真到了雪石路才发现这儿也就是普通的小径,哪里来的成群野兽。姜承老实解释,本来这条路就靠近折剑山庄,被庄子里的弟子每月一清,野兽也都机敏了,大白天不会随便跑出来。

有道理。

皇甫卓略微有点懊丧。他又不像夏侯瑾轩看见美景就兴奋,又是吟诗又想作画。只好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远远望着夏侯背着手在一株红梅前转来转去。

“谢客池塘生绿草。一夜红梅先老。  ”

皇甫卓闭上眼,得,这人又在那儿吟诗了。自己虽说也略通诗词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所以每次听夏侯瑾轩在那儿矫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结果姜承突然说,在我们这儿往往梅花谢了草都不一定能长出来呢。

“姜兄……”

皇甫卓一愣,又看看夏侯瑾轩那尴尬劲儿就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姜师兄说得好。夏侯瑾轩总算有个人能治你了吧。”

“皇甫兄你……”夏侯瑾轩摇摇头,“此情此景却无人欣赏真是遗憾,遗憾呐。”

“有你欣赏就足够了。”

夏侯瑾轩无奈的走开了,姜承喊了句别走太远便重新陷入沉默。姜承背对着皇甫卓默默立在树下,树上的花瓣落在头上,却因为他头发卷风吹了几回都不见掉。皇甫卓见了忍不住提醒说姜师兄花瓣落你身上了。

姜承一愣,第一反应赶紧拍拍肩膀,花瓣没震落到把一直堆在身上没化掉的雪给拍下来了,扑簌扑簌甩了皇甫卓一身。

“抱歉,我……”

“无妨。”皇甫卓自己把雪拍了,抬头又看见那夹在他头发里的花瓣心里实在痒痒。可自己是皇甫家少主,姜承又只是个欧阳家弟子,无论如何也不该由自己出手帮他摘下。所以他只好别扭道:“那花在你头上。”

“这里么?”姜承呆呆的揉了揉头发,可惜每次都不得要领。皇甫卓看他那么笨也火了,一握拳一顿足怒道:“那里!”

“这儿?”

“那里!”

“哟我说怎么今天雪石路这么太平原来是皇甫少主和夏侯少主大驾光临呀。”一时间又有三名欧阳弟子从小道上走来,为首的莫约十四五岁,脸上的笑容很是圆滑,皇甫卓看了一眼就觉得厌烦起来。他虽然注重礼数但为人一向固执耿直,若是真心不喜欢的东西根本懒得搭理。所以现在也冷下脸来冲那几人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之后就立刻站到夏侯瑾轩身边去了。

“皇甫兄?”一直埋头赏花的夏侯瑾轩看到皇甫卓过来才发现那三人,“这几位是?”

为首那人立刻笑道:“在下萧长风,是欧阳庄主的亲传大弟子。我身后两位分别是罗鸣罗默两兄弟。夏侯少主这是在赏花?果然好兴致呀。”

皇甫卓冷哼一声。夏侯瑾轩却自然地笑道:“萧师兄言笑了。在下哪懂什么赏花不过见景色美忍不住多看两眼罢了。”

“夏侯少主您别怪我多嘴,我瞧这天怪冷的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万一染上风寒可不好办了。这样吧,既然咱们都遇上了不如就由我送你们回府。”

“多谢萧师兄好意。不过我们是跟着姜兄来的自然也由他领回去的好。”

“姜兄?”萧长风脸上的媚笑顿时消散,他狠狠瞪了一旁的姜承一眼。“我说你小子跑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鬼混。”

姜承急道,“大师兄我……”

萧长风喝道:“别说了!交代你做的事不好好干就知道巴着二位少主献媚,小小年纪怎就不学好!真是给折剑山庄丢脸!”

姜承本还想解释但听他那么一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好垂下头扮鸵鸟。

“萧师兄你……”夏侯瑾轩正要开口,那边皇甫卓已经忍不住了。皇甫卓心想这里急着献媚的就你一人,怎么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是我跟夏侯少主拖姜承出来的,你别在那儿血口喷人。”

萧长风干巴巴的说道:“皇甫少主您还小不知道人坏起来有多可怕,我告诉您,这姜承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别看他平日里闷闷的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功夫不好好练仗着师父对他有三分喜爱就在弟子群里争做老大,现在见了你们两位少主身份尊贵又想故技重施好让你们在父亲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住口!不许你胡说!”

“您瞧,这就是他的本事,皇甫少主您也上当了吧。”

“你!”皇甫卓气得不行,“姜承你自己说!告诉他你不是那样的!”

皇甫卓觉得世界不是黑就是白,若是有人冤枉他,自己就算死也要一洗清白。他以为所有人跟他想的都一样。

所以当他看到姜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吭的盯着脚尖时心头的怒火噗地一声突然灭了。

“喂,你说话呀……”

姜承只是低着头,好像哑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长风笑了,“我怎么同你说的来着?呵,趁天还没暗我赶紧送你们回去吧。”

皇甫卓瞪了姜承一会儿忽然一闭眼大声道:“不用你们送,我自己会回去。夏侯瑾轩咱们走!”

“皇甫兄……”夏侯看着已经大步朝前迈去的皇甫卓无奈的摇摇头。他又对萧长风一拱手正色道:“萧师兄,我与姜兄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为人究竟如何我想我还是心里有数的。若你不信非要到四位门主那儿去问,那么我和皇甫兄也一定会力争到底。告辞。”

夏侯瑾轩的话其实皇甫卓都听见了,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姜承还站在那棵树下,头上的花瓣不知何时被雪盖住,没了踪迹。


4.

“皇甫兄?皇甫兄!”

“叫什么,我又没聋。”皇甫卓没好气的把书往桌上一扔。

夏侯瑾轩道:“我都叫你好几声了你也不理我,果然还在生姜兄的气么?”

“我和他又不熟谈什么气不气的。”

“你又来了……”

皇甫卓想了想把那个小手炉从袖子里掏出来塞进夏侯手里,“之前你不是说喜欢,送你了。”

夏侯瑾轩失笑道:“你和姜兄闹别扭何苦把我也扯进去。”

“我和那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哪种人?你不会真信了那什么萧长风说的话吧?”

皇甫卓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夏侯瑾轩!你以为我傻么!”

“好好好,我知道你聪明。那你倒说说姜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前没发出来的那股怒火其实并没有退去,反而变本加厉的团在胸口不上不下。皇甫卓愤愤道:“还能是什么样的人?胆小懦弱,黑白不分。更别提他和同门师兄弟处的这么差,就算萧长风不是好人,他自己肯定也有问题!我劝你也还是离他远点好,这样的人终归是个麻烦。”

夏侯瑾轩正要反驳,院子里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他和皇甫卓对望一眼赶紧拉开门,只见姜承正弯腰把洒了一地的饭菜捡起来。

“姜兄你怎么……”

“二位少主,我这就去厨房给你们重拿一份。”

皇甫卓本来很过意不去但一见他还是那可怜巴巴的表情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是一句,不用,我不饿。

姜承也不吭,只是胡乱把碗的碎片拢到一块儿。还是夏侯瑾轩眼尖,“哎呀,姜兄你的手流血了。”

“没事的。”

“什么没事,让皇甫兄给你包一下。你别看他这样子其实心里不好受着呢。哈哈我就先走了不然又该被爹骂了。”夏侯瑾轩说着把姜承往屋里一推就从外带上门。

于是,皇甫卓和姜承被单独关在一起,而且前者刚说了后者的坏话还被听到了。

“我自己来吧。”

皇甫卓看着他自己熟门熟路的拉开一个柜子拿出药箱,血流得有点厉害,有些弄在地上他就蹲下来用袖子抹掉。心里更加难受,皇甫卓心想大不了道个歉,之后各走各的也不欠他什么。

于是走到他面前很严肃的一拱手道:“姜师兄,我方才说的话还请你不要介怀。”

“没关系。”

“我……”皇甫卓咬咬牙一鼓作气道:“我想劝姜师兄一句,做人还是黑白分明点的好。你要么就到欧阳世伯面前把萧长风的为人明明白白说清楚,要么……要么就同他处好关系别再惹出事端。要是你决定去说的话,趁着我和夏侯还在,有我俩帮你作证……”

“多谢皇甫少主好意,姜承心领了。天色已晚,我不打扰您休息了。”

皇甫卓看他从自己身边经过,脸上终于不是那副可怜相了,但那种表情却仍然陌生。

“你果然是个懦夫。”

“也许吧。但皇甫少主,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的。”

“那还有什么?”

姜承笑笑,一低头出去了。



今天衙门里送来一个年轻男子,说是偷了东西,但起因是为了给重病的妹妹买药。知府大人说怎么判都不好,不如交由一向仁义的皇甫家来定夺,无论外人怎么说都跟他们无关了。

皇甫卓想了会儿让管家刘言先送五两银子去他家给姑娘治病。那人听了立刻重重磕了个头。皇甫卓叹道:“本来你偷窃该断一根手指,但念在你本意不坏就罚你在衙门里做役一年好了。”

等事情敲定,刘言又回来汇报。两人说了几句,刘言不禁感叹道:“我是看着门主长大的,门主年轻时那会儿可真是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要是以前您准会铁面无私的断他一根手指,哪像现在……”

皇甫卓皱起眉头,“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的。”

“是啊。咦,这话可不像您说的。”

“一个故人说的罢了。”

“故人?”

皇甫卓望向院子,鳞次栉比的枫树像着了火般红成一片,是让人觉得温暖的红,和红梅完全不同。是啊,一个故人,可惜我既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5.

再次见到姜承是六年后的事了。

那年皇甫家的商队经商途中经常遭遇匪盗,所以队里常有几个本家的弟子随行。正好皇甫卓刚学完一套剑法就主动提出护送。

一路上都很顺利,只是回程时突遭暴雨,商队为了避雨只好暂留在附近一家简陋的客栈里。

皇甫卓刚让人打水上来洗了把脸就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不一会儿竟有一名欧阳家的弟子进来送名帖,说是下山除怪来的,今天正好在这儿过夜。

皇甫卓随口问,领头的是谁?

是四师兄,姜承。

姜承?皇甫卓一愣,想到小时候和他之间处得并不算愉快所以略一踌躇还是决定不要多生是非,就这么待在房里等雨停了就走。

打发走那个欧阳弟子后皇甫卓便靠在窗边发呆。雨水打湿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土,灰黄灰黄的像一条很厚的帘子从天上挂下来,雨势很大,连五米外的小树都很难看清,光是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人脸上就蒙上了一层潮气。

有人叩门。

谁?

折剑山庄姜承特来拜见皇甫少主。

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不答应,皇甫卓理了理头发走过去开门。那人还是老样子,不过高了些,在墙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姜师兄。”皇甫卓冲他一拱手让到一边,姜承却还立在原地,有些吃惊,显然没料到他会邀请他进屋。皇甫卓和他对看了半天,忍不住道:“进来坐一会儿吧。”

“……多谢。”

想给他倒杯茶,打开茶壶才发现里面尽是些杂草般的茶梗。皇甫卓嫌弃,索性把茶具推回去一言不发的坐到姜承对面。

姜承道:“我先前还以为遇上的不过是寻常皇甫弟子随便打发个人就过来了。要是早知道是您我定会早些过来拜见。”

“无妨。出门在外何必顾及这么多礼节。”

也许是水汽的原因吧,皇甫卓觉得和姜承在一个屋子里总有些闷热,于是起身开窗。姜承又道:“皇甫少主怎么亲自跟着商队旅行?”

一开窗雨水就争先恐后的打在窗栏上,不一会儿一边娇柔的吊兰就被溅进来的水珠打得耷拉下叶子。皇甫卓答道:“商队也是皇甫家的一部分,我们本家有义务保护他们。倒是姜师兄你,几年不见,也能独自带弟子下山办事了啊。”

姜承低声说了句哪里就习惯性的低下头。

雨还在噼里啪啦的下,外面喧哗一片而屋里却安静得连针掉下都听得见。皇甫卓觉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身去道:“姜师兄还有事么?没有的话我想休息了。”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姜承快速站起来,出去时带上门,动作轻柔的完全不像一个毛躁的少年。

屋里又只剩下皇甫卓一人,可他莫名的不高兴起来。


晚点时雨似乎变小了,皇甫卓便急着要走。客栈老板劝他前面全是山路,天色又暗下来恐怕会有危险。但皇甫卓心里想的全是怎么离姜承远点,所以只当是耳旁风,让商队整理完行囊后就加紧上路。

结果还真出事了。

大概因为之前雨实在太大,山上的石头被冲下来堵住了去路,石头间空隙又大,摇摇晃晃的看起来还得再塌一次。索性皇甫卓他们因为地滑走得不快,只是眼睁睁看着泥土堆气势汹汹的滚落。

见到这种场面,就连皇甫卓都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喊了句小心。还没等皇甫卓反应过来,一匹马就飞驰着冲到他面前,上面的人不待马停就直接跳下来。

是姜承。他浑身湿透,衣服下摆溅满泥浆,就连一直蓬乱的头发此刻都无精打采的贴在脸侧,他焦急地问:“你没事吧皇甫少主?我一直担心这雨会引发泥石流,正要想跟你们说呢,谁知你们竟已经走了……”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淋成这样。“皇甫卓把自己的伞递过去又扭头吩咐道:”夏河再拿把伞来。”

姜承一本正经道:“只要皇甫少主你没事就好。我看今晚你们还是不要走了,和我一同回客栈吧。”

皇甫卓见了刚才那场景也有点心有余悸,此刻便爽快的点点头命令商队原地掉头回客栈去。马车掉头时卡在泥浆里了,皇甫卓和姜承一道帮忙总算推了出来。姜承看他一身白衣被弄的脏兮兮的赶紧掏出手帕,皇甫卓却摇摇头只顾着招呼其他人跟上。

等点齐了人数,皇甫卓和姜承才跟在队伍最后慢慢往前走。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皇甫卓从伞檐下偷偷看了眼,对方的湿发还在往下滴水,水珠在肩带上挂了会儿又朝下面滑去。皇甫卓深吸一口气突然加快脚步挡在姜承面前。

“皇甫少主?”

“姜师兄我有话要同你说。”

“……请说。”

皇甫卓猛地把伞往地上一扔,双手作揖低头道:“我要向姜师兄赔个不是。”

“从何说起?”姜承吃惊道。

“也许姜师兄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当年在折剑山庄我曾说了姜师兄一些不好的话,之后也一直没道过歉。如今你我巧逢于此,你又不计前嫌为救我冒雨赶来,在下心中实在愧疚难耐,故此我皇甫卓现在要向姜师兄你赔不,过去是我年少无知误会了姜师兄为人,还望你能原谅。”

果然说出来就好受多了。皇甫卓自己也没料到,六年过去了,自己竟还对折剑山庄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弟子有如此深的歉意。他一向敢作敢当,既然知错,自然马上就要改正。

姜承愣了半天忽的轻笑出声。

皇甫卓不解,抬头却见姜承把伞递了过来。姜承摇摇头道:“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若是皇甫少主执意道歉,那我就只好于心有愧的收下了。”

“你……”

“快走吧,别落下了。”

“好。”


6.

夜里雨倒是停了,却起了风。皇甫卓听着那扇咯吱咯吱悲鸣的木窗,顿时没了睡意。犹豫再三还是穿上衣服决定下楼走走。

大堂里只有一个在打瞌睡的小二和坐在角落里的姜承。

“姜师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姜承见他下楼赶紧举起桌上的蜡烛给他照着,等皇甫卓走过来了才回答:“我在守夜。”

“又不是荒郊野外,守什么夜?”

“以防万一嘛。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

“还是姜师兄考虑的周到。”

“哪里。皇甫少主睡不着么?”

“嗯,有点。”

姜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店里很暗,大概是掌柜的太节省,总共就点了两盏灯,放在姜承桌前的还只是根蜡烛。烛火合着风拍打门板的声音一跳一跳的,皇甫卓看了半天忽然有点发困。一边的姜承轻轻站起来用剪刀小心挑开烛芯顶上的碳球把烛芯剪短。剪完他又用手围在蜡烛边好让烛光不直接刺在皇甫脸上。

皇甫卓撑着头慢慢闭上眼。

柜台那儿的油灯噗的爆了一声,那小二一惊又换了只手枕着沉沉睡去。皇甫卓也睁了睁眼见没事发生便不再抵抗睡意趴到桌上很快睡着了。睡梦中似乎有人把什么暖和的东西盖到他身上,皇甫卓毫不客气的往上一拉直到盖住脖子。


救命!救命啊!

皇甫卓隐约听见有人在叫,难道是在做梦?他微微睁开眼却看到姜承已经站了起来,再侧耳一听,的确是有人在呼救。也顾不上许多,皇甫卓立刻就跳起来拔出佩剑。一件紫色的衣服从肩上滑落,他这才发觉刚才盖在身上的原来是姜承的外套。

正要说什么,姜承却连忙按住他低声道:“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姜承看起来想拒绝,但皇甫卓一脸我不让你去我都要自己去的模样,所以他只好点点头穿上外套和皇甫卓一道跑出去。


外面很黑,皇甫卓勉强才能看清跑在前面的姜承。不知跑了多久,他正想问是不是走错了,姜承就突然停了下来。

“皇甫少主,你看。”姜承蹲下身。皇甫卓上前几步,借着云层后淡淡的月光,他惊讶的发现地上躺了两个人。姜承伸手一探鼻息低声道:“还有气。”

皇甫卓摸了摸伤者身上的伤口接口道:“看样子伤人的不是普通人。”

“妖?”

“哼。”皇甫卓冷哼一声突然拔剑朝后刺去,姜承立刻反应过来,反手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到一具身体上。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姐姐!”

姜承和皇甫卓回头一看,只见一只花妖扑在另一只稍大一点的妖物身上。两妖身上的荧光刚好把她们照的一清二楚。

皇甫卓喝道:“何方妖物竟敢伤人!”

那妖哭道:“我们没想伤人。是这两人偷仙果在先……”

皇甫卓道:“还敢狡辩!”

妖物似乎看出姜承面有不忍之色,便猛地在他脚边跪下。“这位小哥你听我说啊。”

姜承犹豫再三又见这妖还是孩童模样忍不住劝道:“皇甫少主,也许她们真的有什么苦衷,不如先听听解释再做定论。”

皇甫卓心想人都伤了还要怎样,但姜承显然也固执起来,所以他只是哼了一声微微别过头去。

“你说吧。”

花妖道:“其实这山上生有一种叫藤仙草的植物,它的果实是很名贵的药材。我和姐姐便是守护这果实的花妖。本来人类偶尔来采一次也没什么,恨只恨他们把这当成了生财之道,大肆破坏,藤仙草存活下来的越来越少,而我和姐姐的修为也受到损害。于是我们便在仙草附近施了障眼法,只有在雨天才会减弱。那两人便是趁此机会偷溜上山的,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将他们迷昏……可是我们真的没害他们性命,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

皇甫卓道:“他们有错,但你们也绝非善类!若真有求为何不找当地官府加以阻止?”

“大人,正如你所言,我们是妖,你们是人,官府里的人会信吗?”

“……可你们也不该伤人。”皇甫卓道:“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花妖惊恐地扑住姜承,“救我!”

姜承不语。

皇甫卓看到他换上那副纠结的表情就立刻吼道:“姜师兄!不要可怜它!”

姜承正要开口却见一只利爪朝他破空抓来,他还没来得及抬手皇甫卓就已经挡在他身前。

“唔……”

“皇甫少主!”

皇甫卓的手臂被那花妖划了一个口子,鲜血很快染红了白衣。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一剑刺出,又快又稳,剑尖直接没入花妖的身体。花妖尖叫一声使出土系法术,一时间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皇甫卓毫不在意,费隐剑一抽一挥再临空劈下,那花妖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烟消云散了。

皇甫卓道:“我早和你说……”

姜承却像没听见一样,突然朝他身后冲去。皇甫卓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躺在地上那只妖已爬起来正要向他袭来,还好姜承反应迅速,一脚将她踹倒。

花妖尖叫道:“你们害死我妹妹,我要你们偿命!”

这回姜承没有犹豫,一招炫龙拳毫不留情地挥出。妖受了重伤却忍想拼死一搏,由体内发出毒气,皇甫卓本就受了伤再吸了毒气顿时脚底发软起来。姜承见了发怒道:“不许你再伤人!”

他突然抬脚朝妖的门面踢去,花妖自然伸手来挡,姜承却在她臂上一蹬借力朝后翻去,不等妖反应就从后方用手刀狠狠刺入要害。花妖吃了两记重击再也支持不住消散了。

“皇甫少主。”姜承奔到皇甫卓身前,撕下衣服一角替他包好伤口,又从内袋里摸出化毒草给他服下。他焦急的问:“你感觉如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皇甫卓服了解药又闭眼运气一阵已觉得没有大碍,手臂上的伤口也不深很快就能好。所以他一把按住姜承摇摇头,“我没事,姜师兄不用担心。”

姜承垂头道:“都是我一时大意。”

“别说了。你也救了我一命不是么。”

“可是……”

皇甫卓摇摇头站起身。

空气中雾气渐散,月亮终于从云层后冒出来。皇甫卓看看那两个还昏在地上的村民回头对姜承道:“我们还是先把他们送回去吧。”

“嗯。”姜承答应着快步走来,一弯腰两只手各扶起一个。皇甫卓要帮他却被他果断拒绝,姜承严肃道:“皇甫少主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皇甫卓懒得和他争,便跟着他慢慢朝客栈走去。

“姜师兄,以后遇上妖物可千万不能留情。”

“嗯。”姜承把一个村民向上挪了挪,忽然低声问:“皇甫少主,妖……是不是都该杀?”

皇甫卓一挥衣袖果断道:“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师父也教过我见到害人的妖物一定要除去。可若是妖没有害人呢?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

“他们现在不坏可以后呢?你也看到刚才那两只妖物,一见情势不对就立刻出手伤人以求自保。索性遇上的是我们,尚且有能力阻止,若换成寻常百姓,今夜恐怕就要命丧于此。若因你一时的妇人之仁害得其他无辜的人失去性命,姜师兄你还能置之不理么?”

“……不能。”

皇甫卓微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不必去想那么多。”

姜承也笑起来:“皇甫少主说的在理。在下受教了。”

“姜师兄过谦。”


第二天皇甫卓带着商队,姜承带着欧阳弟子各朝两个方向离开了。两人都很默契的没向别人说起昨夜的事。告别时皇甫卓冲姜承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姜师兄,再会了。”

姜承回礼道:“一路顺风,皇甫少主。”

转身,相离。

下次见面依然在折剑山庄,只是那时皇甫卓是来参加品剑大会而姜承则刚刚带着夏侯瑾轩从明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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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Icon_minitime周五 七月 26, 2013 1:09 am

7.

皇甫卓真的不记得姜承这个人了。

他对于姜承的印象只停留在人们口中那个可怕的魔君姜世离。管家刘言有一次说漏嘴说出他年少时曾与当时还身为欧阳家弟子的姜世离有过一段交往。

当时老爷和我们都担心坏了,还好少爷最后认清那魔头的真面目回到正道儿上来了。刘言心有余悸地说。

魔君姜世离?自己怎会同魔君有来往?定是那喜欢胡闹的夏侯瑾轩整出来的。

夏侯瑾轩。

夏侯家也没落了二十年了啊……那人至今也生死不明,不过既然始终没有消息那皇甫卓就愿意相信他还活着。说不定又去了什么仙岛,回来后依旧十几岁的好模样眯起眼睛傻笑着跑来气自己说,皇甫兄,多年不见,真是愈发成熟了。

皇甫卓清楚自己一年比一年老。偶尔照镜子时会忍不住想自己年轻时什么模样,夏侯瑾轩他是记得的,还记得瑕姑娘和暮姑娘,龙溟和凌波道长也略有印象,就连谢沧行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姜承?

不记得。像被人生生剜去一样,不管怎么努力去想,都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都说子承父业,皇甫卓也曾对比着姜云凡的样子去想,但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那个姜承,未来会成为魔君的人会是云凡这种不拘小节的样子。

自己和他相处时都说些什么?是否料到他最后的结局?

姜承……


“姜师兄。”

“怎么了皇甫少主。”姜承耐心的转过来看他,只是脸上依旧愁云重重。皇甫卓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见你路上一直心事重重的,还在为折剑山庄之事不快吗?”

“怎么能说是不快。这次的事全是我自己的错。”

皇甫卓一见他纠结的表情就头痛,赶紧道:“既已决定出来散心,那些烦心事就不要去想了。”

姜承点点头振作精神道:“嗯,我也不想因为我的事而误了大家的兴致。”

“误了我们的兴致?”皇甫卓有点发急,握了拳头大声道:“为何姜师兄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你就是这种磨磨蹭蹭的性子才会被那萧长风欺辱至此!”

姜承一惊。前头夏侯瑾轩听到皇甫卓声音大起来还以为他俩吵架了,立刻跑回来挡在中间道:“皇甫兄,姜兄,好好地怎么吵起来了?”

皇甫卓一看姜承那深受打击的模样就知道话说重了,但心里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现下别扭起来,头也不抬扔下一句,对不起姜师兄,我先行一步,就大步走到最前头去了。

“这是怎么了?”夏侯瑾轩疑惑的问。

姜承也挺迷茫老实答:“不知道。”

暮菖兰掩口笑道:“我看呀是有人想打抱不平结果打到木头上了。”瑕忙道:“木头?是说姜小哥是木头?”

“我可没这么说,妹妹咱们走。”

夏侯瑾轩道:“皇甫兄说话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姜兄你不要生他的气。”

姜承摇摇头,“没有。”

夏侯瑾轩看看他又看看前面已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的皇甫卓,一向口舌伶俐的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正好瑕在叫大少爷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他赶紧答应了快步过去。

眼前是一块奇怪的石头,看起来像个埙。

皇甫卓在四周逛了一圈,“看来这是个机关,不解开的话就不能离开。”

夏侯瑾轩说:“我看着像要考我们音律。”

瑕跟暮菖兰干脆的宣布自己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夏侯瑾轩看着姜承,“姜兄,我记得欧阳小姐有叫你刻笛,不知……”

姜承一本正经道:“不会。”

“皇甫……算了。”

“夏侯瑾轩!”

“怎么?皇甫兄会么!”

皇甫卓看着夏侯瑾轩亮起来的眼睛爽快的承认,“不懂!”

“哎。”夏侯叹了口气。

瑕格格笑道:“乌鸦嘴你不是什么书都看过么,该你上啦。”

暮菖兰借口,“是呀大少爷,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夏侯瑾轩摸摸脑袋:“你们……”

“去啊。”皇甫卓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双手抱臂。

“惭愧惭愧。在下虽看了许多书,唯独对这音律实在一窍不通。”

姜承忽然道:“我看这石头似乎发出不同的光芒,或许不用听懂音律只需记下光芒的颜色对照着按下石孔就可以了。”

夏侯瑾轩看了一阵高兴的拍手道:“姜兄说得不错!我来试试。”

皇甫卓无奈道:“你这时倒起劲了。”

“皇甫兄我来报你来记。”

“凭什么我记?”

“你又无事可做。红——”


最终几人还是顺利通过了机关。司云崖顶的美景震撼了每个人,峰峦秀丽,仙云缭绕,绿树摇曳,溪水潺潺。之前还在责怪夏侯瑾轩绕了路的皇甫卓见到此景也不禁迷醉于其中,立于崖边朝远处瞭望,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天地之大,六界之宽。神,人,仙,妖,鬼,魔,在时间的洪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甫少主。”不知何时姜承竟来到自己身边。

“正如皇甫少主所言,我落得今日地步,自己的一味忍让的确要担很大一部分责任。若能有机会回折剑山庄,我定会努力为自己争辩,不再任人摆布。”

“你怎么突然……”

“多谢皇甫少主每次都点醒我。”

天高地广,山清水秀,皇甫卓却只看到姜承嘴边的微笑。不知为何心中一紧,震得说不出话来。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夏侯瑾轩转过头来笑道,“姜兄,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嗯。”

“是呀姜小哥,回去以后别再理那个萧长风了。”瑕争着说。

皇甫卓终于回过神来,“不行。”

“怎么不行?”

“毕竟他是师兄。先陪不是,再绝交。”

姜承笑着答应,“好。”

皇甫卓也忍不住畅快的笑起来。


红绿红黄蓝。

前些日子路过开封的商队送了些东西来,皇甫卓只叫人留了个陶埙,今日想起握在手里一吹竟断断续续吹出一段曲子。刘言惊道怎么门主你也懂音律?

不懂。

那……

从未忘记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埙音依旧,故人何在?


8.

沙漠。

沙子像被炒热的铁砂即使隔着靴子依然觉得烫脚。走的时间长了便不觉得热反而从骨子里冷出来不停得起鸡皮疙瘩。皇甫卓又抹了把汗,额前的长发早就湿透贴在脸上了。

热。

再看夏侯瑾轩,又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姜承过去问他要不要自己背一会儿,夏侯瑾轩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哪有那么弱。

不过真怪啊,那么热姜兄你却一滴汗都没有。

热么?我觉得还好。

皇甫卓仔细一看姜承脸上果真干干净净,就连瑕和暮菖兰这些姑娘家都热得病恹恹的,那人却仿佛身处白雪皑皑的折剑山庄一般。

姜承是魔道中人。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皇甫卓猛地摇摇头,不,姜师兄人品端正,自己也亲眼见他斩妖除魔,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魔,但……

不对,龙公子也没有汗,说不定有些人就是这种体质吧。

皇甫卓正胡思乱想着,和他们结伴同行一道去楼兰的凌波道长已走了过来,“皇甫少主我看你脸色苍白,怕是摄了暑气,我这儿有颗消暑的丹药,你不如趁早服下。”

皇甫卓接过,道了一句,多谢道长。

凌波微微一笑,正要加快脚步追上前头的龙溟却被皇甫卓叫住了。

“有些事我想问问道长。”

“请说。”

皇甫卓略一沉吟,“妖魔有可能同人生活在一起不被发现么?”

凌波道:“若是气息隐藏的好的话,寻常人的确难以发现。怎么,皇甫少主觉得身边有什么怪事发生吗?”

“没有……”皇甫卓突然紧张起来,却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凌波道长觉得呢,我们周围……是否有……”

凌波强装镇定道:“怕是沙漠之中藏有妖物罢。”

皇甫卓正心烦着也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点点头随口答道:“也许吧。”

凌波又追问道:“难道皇甫少主怀疑我们几人之中……”

皇甫卓脸上一红急忙道:“我没有怀疑凌波道长和龙溟公子的意思。只是……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听说的一件事,说是一个人同他朋友相处好几年最后竟发现对方是魔,所以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了。让道长见笑。”

“无妨。不过我倒想问那人后来和他朋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不知他是否还愿意同他做朋友?”

皇甫卓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偷偷瞥着姜承。一边的凌波看得清明却不想点破,微微一笑道一句先行一步走开了。

皇甫卓见夏侯瑾轩正逗姜承说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姜承憋得脸通红忍不住讨饶:“夏侯兄你就放过我吧。”

夏侯瑾轩狡辩道:“在下不过想同姜兄说说话而已怎么就不放过你了。哎,皇甫兄你来评评理!”

大家都笑起来。姜承无奈的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等视线移到皇甫卓这边时突然就闪开了。皇甫卓一愣,随即冷哼一声。

“皇甫兄?”夏侯瑾轩跑过来劝,“大家结伴旅行彼此之间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若是夏侯瑾轩这家伙就不会那么纠结了吧,他一定会站在姜承这边,但是我……

皇甫卓也不知自己是在气夏侯瑾轩还是气姜承又或是在气自己,皱眉教训道:“我一个皇甫家的少主怎能独与一名欧阳家的弟子亲近。夏侯兄你自己也注意些身份吧。”

夏侯瑾轩迷茫道:“怎么突然……”

龙溟赶紧打岔道:“大家快看,楼兰城就在前面了。”

皇甫卓听了转身就走,殊不知身后姜承看着他的背影慢慢低下头。


进了楼兰又决定好晚上一起去上城区找楼兰王的鬼魂之后众人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皇甫卓倒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用大理石砌起来的房子里很是阴凉,毒热一散,他又开始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真真是热糊涂了,还是去向姜师兄赔不是吧。

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姜承门口,皇甫卓正欲举手敲门却听见里头姜承正和夏侯瑾轩说话。

姜承说没想到会在楼兰涉险,也不知此役能否获胜。

夏侯瑾轩叹道要是那楼兰王能用力量为这里的百姓做些好事就好了,为何要把大家困在这儿呢?

不知道。

哎,妖魔的心思真难猜。

妖魔。

一想到姜承,皇甫卓就发急,这个口无遮拦的夏侯瑾轩!他立刻推门进去,可屋里一片祥和,姜承也不是他脑海里想的那副委屈却不敢说的样子。

倒是自己多虑了?

皇甫卓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夏侯瑾轩促狭的笑道:“我知道了,皇甫兄一定觉得之前的话说重了来和姜兄道歉的吧。”

“不是!”皇甫卓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但也来不及改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就想跟你说妖魔的心思你别乱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我走了。”

“哎!”


9.

“皇甫兄自从到了楼兰就怪怪的,有什么心事么?”

“一个大少爷能有什么烦心事,我看呀他就是看别人不顺眼罢了。”


“瑕姑娘,话不能这么说,皇甫兄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我才不管呢,先前冲我发火也就算了,后来又和姜小哥闹不快,人家姜小哥人那么好他还要欺负。”

“皇甫兄他没欺负姜兄……”

夏侯瑾轩和瑕的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队里每个人都听见,真不知他们是故意的还是真没意识到……皇甫卓走在最前头,姜承在最后,两个人心里都挺复杂,一个回头一个抬头,视线微妙的碰了一下又转开。

龙溟道:“城中妖物横行,大家千万小心。”

夏侯瑾轩表示赞同,“是啊,所谓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大家要打起精神,说不定什么妖怪就从角落里冲……”

他话还没说完几只小妖就朝他们扑来。皇甫卓送出一招天中剑回头骂:“夏侯瑾轩你给我闭嘴。”

一番战斗众人终于将附近涌出的妖物除尽,龙溟说此地妖气浓重恐怕楼兰王的鬼魂就在前面。

那就快走吧。暮菖兰说。

“等一下,姜兄你的手让我看一下。”

“呀,姜小哥受伤了。”

听到夏侯和瑕的声音皇甫卓才发现姜承的手在流血。什么时候受的伤?难道刚才打斗途中把自己推开的人是他?

姜承说没什么,我带了止血草。

皇甫卓突然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止血草低声道,我来。他把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从衣摆撕下一条布来缠上。姜承的手有点凉,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皇甫卓的指尖划过时痒痒的,一直蔓延到心头。

“好了。”

“多谢。”

“小心。”

“明白。”

不知他真明白假明白。皇甫卓在心里抱怨一句,指尖上还残留着那种触感,他用指甲狠狠掐了掐才定下心。再抬头,已到了楼兰王跟前。


打完楼兰王已是深夜。

大概是兴奋劲儿还没过,皇甫卓也不觉得累只想出去走走。不想在佛像旁遇见了凌波,他略一沉吟,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走上前招呼:“凌波道长。”

“皇甫少主。”

“不知道长还记得日间我提到的那个同魔做了朋友的人么?”

“自然记得。”

“我想替那人问一句,妖魔是否全该杀?”

凌波一惊,随即正色道:“我蜀山派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皇甫少主问我,我自然回答该杀。”

“若是……”皇甫卓犹豫起来,自己也觉得即将说出的话很蠢,但又控制不住想问,“若是好的妖,我是说,没有害过人的妖魔……是否也该……杀?”

这个问题姜承曾问过他,那时他斩钉截铁的回答该杀。多么简单,人是白,魔是黑,黑白两不容,人要除魔,再自然不过。他与魔毫无感情,毫无纠葛,举剑一挥便能维护正道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他与姜承虽相处时日不长,但他为人如何,皇甫卓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一个好字。现如今父亲竟说他是魔,说他是那些可怕残忍的妖物,黑不黑,白不白,人不人,魔……不魔……

姜承就像站在一根钢丝上,皇甫卓分不清该把他划到哪边去。

犹豫。

烦得恨不得冲他发火,揪着他的领子问清楚,你到底是人是魔,我同你究竟是做朋友还是敌人!可每每这时候脑子里总会闪现他低着头纠结的模样。

于是又气不起来了。

笨呐。姜师兄简直比夏侯瑾轩还要笨。这么老实的人,要皇甫卓毫不留情的杀掉是万万做不到的。不能杀,更不想杀。说皇甫卓懦弱,想找个理由放过姜承,他也决定认了。所以其实凌波的回答并不重要,皇甫卓问出口的刹那就已经决定好答案了。

“若是作为蜀山弟子回答,我会说还是该杀。但作为我本人,我却不那么认为。人不害我我必不害人,魔若不害人,人何苦自起祸端去杀魔呢?一报起一报又还,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万物皆有灵,人跟魔都是生命哪里分什么贵贱,神尚且不来责问,人又凭什么自作主张说要斩尽妖除光魔呢?”

皇甫卓严肃道:“在下受教了。”

凌波笑道:“哪里。不过是小女子的一些拙见,让皇甫少主见笑了。”

皇甫卓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但害人的妖魔还是要毫不留情的杀掉吧?”

“那是自然。”

“我明白了。”皇甫卓松了口气,脸色也明快起来,他笑着一拱手,“多谢凌波道长指教,在下先行一步。”

凌波回了个礼。


皇甫卓回到客栈后立刻跑去姜承房门口。

“姜师兄?”

过了一会儿才有动静,他听到点灯的声音时才发觉时间真的很晚了。

“姜师兄不必起身。我同你说句话就走。”

皇甫卓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他握起拳头自信满满道:“回去后我定会游说父亲去向欧阳门主说情。”

“因为我信你。”


10.

皇甫卓心情好的不得了。

一大早就找到了肯带他们一起离开的商队,兴奋的过来宣布全队两天后回中原。夏侯瑾轩在心里念了一句昨晚对我下手最重的就是皇甫兄你,现在竟然还那么高兴……

皇甫卓毫不在意,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回开封向父亲说明一切恳求他为姜承说情。姜承早上见到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昨晚这人莫名其妙跑过来说了一大通,虽说很感动却也略觉微妙。皇甫卓倒大方的简直有点呆了,见他下楼便主动说:“姜师兄我去市集逛逛。”

“……好,好的。”

姜承为人虽老实谨慎,可面对皇甫卓这善变的心情也觉得有些吃力。他同皇甫卓一样,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份,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循规蹈矩也很好。所以皇甫卓故意不同他过于亲近他也理解,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反而对于总在所有人面前同他说笑的夏侯瑾轩,他还会替他担心,生怕他被人说与一个寻常弟子交往过密有失身份。

皇甫少主很好。为人稳重又意志坚定,这样的人,很好。

有时候看着他姜承会突然自卑起来,为何自己总是摇摆犹豫给周围人带来困扰呢?要是能像他一样做事果决干脆,一往无前该有多好。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怕得罪同门一直默默忍气吞声,结果关系非但没处理好反而让师父师娘担心。后来又连累了夏侯少主,害他被皇甫门主他们骂不求上进。再后来便是打伤大师兄一事,连累师父连累整个折剑山庄在武林中抬不起头,而夏侯瑾轩好心带他游玩又险些葬身于楼兰。

一次一次。他从来不在意自己受苦,若他的性命能换去来他人的幸福,要他双手奉上也并无不可。

师父对他说过同门情谊是一个习武之人最重要的东西。恪守道义,敬爱师长。尊重师兄,爱护后辈。姜承把这些教诲全部铭记在心,所以努力去做努力去维护与同门之间的关系。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直到……

直到那天他跪在师父面前听见所有师兄弟一起请求师父把他赶出山庄。

原来不是他不好,是别人本就讨厌他。一开始就被讨厌,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

世上爱他的人不多,所以他拼命想保护他们报答他们。只是老天又同他开了个玩笑,他,可能是魔。

若他不是人,又谈什么保护与报答。他每晚想着过去斩杀的妖魔,想着那时自己心里毫不在意的残忍就痛苦的不能忍受。魔气从他体内不停溢出,越来越痛苦,越来越难克制。镜中自己的容貌似乎都开始改变,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不,魔。

他很害怕。

害怕被人发现,害怕伤害到别人,害怕这些仅剩的还在意他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

皇甫少主,妖魔是否都该斩杀?

那是自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时皇甫卓的脸,姜承不禁心中一紧。随即又想到昨晚,他在自己门口,那么自信的说出那句,我信你。

他竟然相信自己。

那个最讨厌妖魔的皇甫卓竟然相信自己!

对皇甫卓而言,他那句话或许只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却不知这话在姜承心中投下了多大的波澜。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出现在即将溺水的他手边。

他有没有资格去接受他的好意?

“其实只要意气相投,又何必计较身世有别。”龙溟淡然说道,“即使他日立场不同而刀兵相见,这份情谊还是在的。”

姜承从来不求什么也不敢奢望什么。他知道他的前途并不乐观,但若皇甫卓他们愿意帮他信他,作为回报他也会努力证明自己清白不辜负他们的善意。无论他是人是魔,将来又会如何,不伤害他们是他自信能做到的事。


11.

一闲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姜承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正好二小姐叫他雕的玉笛就在身边,他拿出来放到桌上,又把本来绑在手套上的手刃卸了握在手里。

他看看玉,又看看手刃。然后头痛起来。

怎么……雕?

“这种事去问皇甫兄不就好了,他一向喜欢这些。”夏侯瑾轩说得十分轻松。姜承听了点点头在心里给自己加把劲,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准备去找皇甫卓。

夏侯瑾轩见他这样,心里暗道一句送佛送到西吧。于是拽着他到皇甫卓跟前胡扯了几句最后一拍姜承道:“皇甫兄精通玉雕,乃是行中大手,姜兄你跟着他学习别说是雕一支笛子了,就算要成为大师也不算难事。哈哈,我先行一步,你们慢慢聊吧。”

姜承还没反应过来,夏侯瑾轩就跑开了。

打斗时叫他跑也没见这么快……

他正瞎想着,皇甫卓在那边清了清嗓子。姜承赶紧转过身来冲他一拱手道:“事情就如夏侯兄所言,在下想请皇甫少主教我雕玉。”

“雕玉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也不像夏侯瑾轩说的那样如何擅长,若你真想好好学这门手艺那我建议你同我一起回开封,让我家铺子里几位老师傅教,王师傅有几件作品当年还被送到宫里……”

姜承摇摇头打断他,“不必麻烦。我只需跟皇甫少主学些皮毛,接下去的我自己研究就可以。”

皇甫卓闭眼想了会儿微笑道:“皮毛的话我自信还是能教会你的。”

“玉雕好歹也算门精细活,不知姜师兄手上功夫如何?”

“手上功夫?”姜承一愣,“我是个粗人,平时只会打打拳使使刀什么的,不知皇甫少主口中的手上功夫是指……”

皇甫卓解释道:“唔,怎么说呢。就是说姜师兄平时可会做一些比较精细的活计?”

姜承这回听懂了,点点头答:“我会一些针线功夫,以前在折剑山庄常帮着师兄弟补一些衣服。”

“补衣服?”皇甫卓不禁失笑,“没想到姜师兄你竟……”

“如何?”

皇甫卓好不容易忍住笑,“不,玉雕跟针线还是有区别的。只怕你在那方面的经验用不上……”

姜承默默低下头。

皇甫卓见状提高了声音安慰道:“不过我大概知道姜师兄是个细心的人了,往后在精雕时一定能派上的用处。那么我现在先给你大致讲一下雕玉的流程。”

“好的,多谢。”


皇甫卓平时话不算多,可一旦谈到玉雕方面的事就没完没了。两人一起回到姜承房里,皇甫卓一看到他准备拿来雕玉的手刃就发起火来。

“这怎么可以!简直胡闹!你等着!”

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走了,不一会儿拿了个小包袱回来,打开,里面是各色钻头,砂纸,还有一个小小的凸面水晶。

姜承仔细端详着那或扁或尖的钻头惊讶道:“这些东西难道皇甫少主一直随身带着?”

皇甫卓理所当然的回答:“那是自然。我说了,玉雕是我的个人兴趣,当然一有空就要拿出来钻研不可松懈。”

“在下实在……佩服。”

“好了不说这个。”皇甫卓脸上微红,低着头把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抖出来,“这些先借给你试试手,我记得有个钻头钝了,回去后你记得再买个好的,不然刻花时就该弄糊了。”

“明白了。”

“嗯,方才和你说了一些基本步骤,现在你自己试一下吧。”

“好。”

皇甫卓想自己这一提起玉雕就激动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这下全被姜师兄看了去怕是要被他笑了。他轻咳一声走到窗边瞎望好让自己冷却一下。

街上的人比来时多了许多,大多都在和商队做生意好赶紧换点钱离开楼兰。还有些固执不愿离开的,托着脚步从那些人身边走,偶尔瞥一眼又摇摇头。皇甫卓不明白为何还有人要留在这片沙漠,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身后传来工具敲在桌上的叮当声,一阵一阵的,皇甫卓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发现姜承整个人都扑在桌面上,笨拙的握着钻头在一块萤石上努力凿着。

皇甫卓问:“怎么样了?”

姜承脸一红,稍稍用手遮住萤石。皇甫卓看在眼里却不准备放过他,摆出严师的模样用指关节敲敲桌面,“让我看一下。”

姜承再也捂不住,只好把石头推过去。皇甫卓把上面的碎屑吹干净一看也傻眼了,这人哪是在雕玉,简直是在凿渠么。石头上被他凿出一条方方正正的渠沟,若不是用力过猛快挖断了还能夸他一句凿的平整。姜承看他脸色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立刻虚心请教,“还请皇甫少主指点。”

皇甫卓闭起眼睛把想骂的话咽下去,他无奈道:“也怪我自己说不清,我来给你演示一下罢。”

姜承搬了凳子坐到他身边,皇甫卓把钻头按在食指第二节用拇指顶住放到石头上,:“你看,要这样握,这样向上推时力道才均匀。你来试试。”

姜承接过来,“这样?”

“不对,不要太紧了。”

“这样?”

皇甫卓没什么耐心,立刻站到姜承身后,从后面握住他的手。“这样才对。”

姜承低声嗯了一声。他头上翘起来的几撮头发弄得皇甫卓下巴上痒痒的,他微微一蹭继续说:“然后慢慢往上推。”

他感到姜承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手掌里握紧起来,“轻一点。”

然后那只手放松了,皇甫卓满意的回捏一下,“很好,现在开始向上。”

水绿色的碎屑从两人掌间掉落,悉悉索索,悄无声息的埋入地上的羊毛毯。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钻头的沙沙声和彼此之间平稳的呼吸。皇甫卓闻到姜承身上淡淡的皮革和麻布的清香,他突然想到多年前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客栈里,那件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有这股味道,熟悉又安心。

想到这儿,脸上发烫起来,呼吸也不稳了。姜承立刻察觉到他的变化,抬头问:“皇甫少主怎么了?”

他这一抬头,头顶柔软的头发又蹭上皇甫卓的下巴,皇甫卓低着头只看见他的双眼和自己倒影在其中的影子。他的眼眸似乎有点发红,像上好的红玉一样剔透。

姜承也没料到他俩凑得这么近,皇甫卓的脸本来被额发挡去一半,谁知风一吹,就露了出来。姜承看着他微红的脸心里也紧张起来,立刻低下头去。

“原……原来这么晚了。”皇甫卓随口说了一句。两人一同望向窗外却为眼前景色所一震。

一轮红日正缓缓下沉,阳光落在对面屋子顶上的银饰,将上面繁复的花纹照得清清楚楚,像一个漩涡直要把人吸收进去。放眼而望,风中的黄沙漂浮在楼兰街道上空像碎金一样闪闪发光。巨大的石佛巨像,一半明,一半暗,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面朝东方而坐。一座座沙丘,一根根石柱,一栋栋矮房,摧枯拉朽般铺散下去。寂寞而冰冷,古老而神秘。

楼兰。

皇甫卓侧头看看姜承,而对方也正在看他。

殊不知两人身后,影子交叠在一起,轻柔的仿佛一个谁也没发现的吻。


12.

商队的领头来说午时即可启程,大家还有什么要买的就赶紧买上不然等上路了就晚了。

夏侯瑾轩说那我就去外面再逛逛,毕竟楼兰不是什么随便就能来的地方。

姜承一想这几天事情很多也没来得及四处走走,就这么走了未免可惜,于是主动提出和夏侯一起去市集。

两人胡乱逛着,夏侯瑾轩看见卖瓜果的摊子就不肯走了,掂量着想扛一个哈密瓜回中原。姜承提醒他路上不好拿,夏侯默默拍着手表示要再考虑考虑。

随你吧。姜承说着走开了。

“这位小哥,看你一表人才,我这儿正好有块良田美玉跟您相配。”

玉?姜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摊子上铺着好几块各种颜色的玉石,那老板正笑吟吟的望着他。

一表人才……我?

老板又道:“小哥,你看这块儿怎么样?我这可是正宗的和田玉,你看这色泽这玉质这雕工,那真是没话说的。”

昨天皇甫卓来教他玉雕的时候有同他说过一些挑玉的方法,现在正好拿出来试一试。姜承把玉佩拿起来对着光照照,“这玉杂质偏多色泽又不纯不算好。”

姜承把玉还回去一拱手道:“得罪了。”

老板却只是挥手笑笑,“看起来碰到懂行的人了。小哥你先别走,我再给你看几块。”

他从兜里又拿出几块,挑了一块墨绿色的递给姜承,“你再看看这块。”

姜承照样比了,又轻轻一敲,“嗯,这块是好玉。”

“那可不。”老板接回来,“这叫碧玉,是和田玉里的一种。不过你瞧,这儿夹了块儿黑斑所以又稍差一等,本来可以卖到五十两,现在只好打个折扣了。不过要是小哥你想要,我再给你打个折。我和你挺投缘,也不会框你。”

姜承微笑道:“多谢老板。”

“怎样?有看得上眼的么?”

“说实话,我对玉佩这些东西并不太感兴趣。”

“哦,我知道了,自己给自己买不好意思,等别的姑娘送是吧。”

姜承脸急忙道:“不是的。”

“没关系没关系,送玉佩也有很多含义,不单单是送给心仪之人,朋友之间互送也有很多。”

不知为何,姜承脑中忽然闪现出皇甫卓的脸,一想到昨日同他共赏美景,心里立刻发痒起来。“我……我想买来送人可以么?”

“行啊。小哥你想要什么玉?这块白玉如何?虽然比不上羊脂白玉但胜在雕工精细,不喜欢?没关系,再看这糖玉,白中带粉姑娘家一定喜欢。啊?送男人的?那这块黄玉呢?”

“黄玉……皇甫……”

老板一见他动心立刻借口道:“不错不错,黄玉谐音皇玉,乃是玉中极品。你瞧这秋葵黄,颜色通透质地轻盈,比之一般的碧玉更显特殊。”

姜承接过来仔细端详着,玉佩握在手里不一会儿就热了,温润又光滑。姜承问:“这上面刻的是什么花纹。”

“一个花瓶,两只鹌鹑,平平安安的意思。”

平平安安。嗯,愿他一生平平安安。

“老板我就要这块。”

“好嘞。”


姜承买完玉心里正欢喜,走到客栈门口一看皇甫卓正站着和夏侯瑾轩说话呢,正准备上前却听见他说:“以你的身份应该用岫玉,南玉之类的上品才是。”

只见夏侯瑾轩掌中托着一块贝壳状的白玉,他笑道:“不是挺漂亮吗?我很喜欢。”

姜承却只听见皇甫卓那句,是啊,怎么一时脑热竟忘了皇甫少主是什么身份的人。这种几两银子买来的次品又怎么配得上他呢……

想到这里姜承摇摇头,也没觉得多难受,反而理所当然一般。他镇定心思,走上前道:“二位少主,咱们该出发了。”

瑕感叹道:“现在就走了吗,突然有点舍不得。”

是啊。楼兰二日,是姜承难得感到轻松的日子。大漠,夕阳,还有……他偷偷看了皇甫卓一眼,而对方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姜承想躲,可皇甫卓却大方一笑,姜承握紧了藏在手心里的黄玉也回笑回去。

暮菖兰调笑道:“那就把瑕妹子你留下来吧,我看你对楼兰的酒一直很有兴趣。”

瑕卖乖道:“我要是不跟着暮姐姐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景色再美,总有一离。君子相知,终须一别。


站在云来石上往下望,原本绵延无尽的沙漠渐渐变小,直到都被一只手掌覆盖住。原来再广阔的地方都有尽头,再强大的神物都要服从天命。

“一切皆是天命注定,吾今朝所为或许也是劫数吧。”

但神龙又随即笑道:“吾既干私自降雨,又何惧天刑加身?”

穹武消失在云层深处,留下的只有被大雨覆盖的楼兰。


过去这么多年,皇甫卓有时也会想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命,他们这些人竟没一个落得善终。只有他侥幸躲过一劫,平平安安多年,不过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梦中那人是谁?他与姜世离又有怎样的过往?为何独独忘了他?若这也是天意,又是什么意思?

但他终究是不信的。天意再深也好,最后的抉择却始终由自己做出。好也罢,坏也罢,只要没有后悔,那么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抱有遗憾,也不算枉度此生。

开封,下雨了。

皇甫卓在一片秋雨中醒来。据说楼兰之后再没下过雨,那些不肯离开的居民最终同他们的祖辈一起永远埋葬在滚滚黄沙下。楼兰城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人却全部不在了。

当年那家客栈,那个房间,那面墙,谁与谁的影子交织,谁和谁的心悸动。现如今,统统消失在风沙里,没有人记得。

“门主。”

“何事?”

“欧阳家来信说,欧阳英快不行了,欧阳小姐请门主过去见老庄主最后一面。”

枝上的枫叶再也经不住雨水捶打,轻轻一挣从枝头飘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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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Icon_minitime周五 七月 26, 2013 1:14 am

13.

说起父亲。

皇甫卓对皇甫一鸣一向十分尊重敬仰,可说实话,同他之间亲近的回忆却寥寥无几。皇甫一鸣是个对自己对他人都同样严格的人,从皇甫卓出生起就不断给他灌输凡事要以家族名声为先的念头。

皇甫家虽位列武林四大家之一,但论武功论人脉都不输其他人,总有一天我要教皇甫家会成为真真正正的武林第一家。

这话,皇甫卓几乎是听着长大的。

皇甫一鸣对他虽极度严格,但皇甫卓知道这个爹,在心里还是很疼自己的。

小时候体弱,常常烧的下不了床,娘又死得早,便只有皇甫一鸣夜夜陪在身边。皇甫卓还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发现父亲披衣坐在灯前,听到动静忙走过来问,还烧么?难受么?

大概这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皇甫卓之后便总把尽孝两个字挂在心间,以至于有时候再不赞同父亲的观点仍会尽量遵从,不敢顶撞。

那年有个道士路过开封,皇甫一鸣听说他颇有修为便急急地让人请了来给皇甫卓看病。道士在屋子里走了一遭,只说了四个字,凶剑作害。皇甫一鸣问,如何解?道士哈哈一笑先讨了一桌酒席,吃饱喝足后又说了四字,以人养剑。

以人养剑?

道士忽的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道,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毕竟众生平等,我劝你还是不要用的好。

皇甫一鸣哪听得进去,心里想的全是,我皇甫家的未来怎能寄托在一个痨病鬼身上,卓儿这病必须治好。

于是送走了道士就立马派人四处寻找合适的养剑人选。隔了几天报上来说哪里哪里有户人家,家穷,小女儿又是瞎子,若府上愿好生抚养就答应送进来。

皇甫一鸣立刻送了二十两银子去。夏初临抱过来那天,皇甫卓刚好身子好了点,正拿了木剑在院子里比划。远远地见那边热闹便跑过去问,这是谁?

皇甫一鸣不耐烦道,你不用知道,病才好怎么不在房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皇甫卓听了只好老实回去。后来身体真的渐渐好起来,学业武功都跟上了,他也没闲工夫去惦记当时见到的小姑娘。皇甫一鸣见他愈发挺拔稳重,教他剑术的老师又直夸他有天赋,心里也满意起来,直夸那道士神。

夏初临一直住在后院最深处,有一天皇甫卓到后面去找东西正好见到丫头在倒药渣。

这儿有人住?皇甫卓惊道。

丫头回,住了好几年了,喏,就是给少爷你养剑的那位姑娘呀。

养剑?什么叫养剑?

不懂。反正我只知道夏姑娘进府后少爷你的身体就好起来了。

皇甫卓也不明白,回去后翻了几本书都找不到解释,后来不知怎的想起夏侯瑾轩来,那人没事就喜欢乱看书,兴许他会知道。

抱着这样的念头便写了封信给他。谁知平时给他写信一大半都在胡言乱语的夏侯瑾轩,这回竟工工整整的写了四五页回信。

皇甫兄,这回你可问对人了。前些日我刚在书中看到相关内容,特抄送一份给你,望能对你略有所助。

皇甫卓细细读完,把纸放回桌上一下子就闷了。

一个用性命为自己养剑的柔弱女子,这么多年来父亲竟当她不存在提都不向我提一句么?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立刻跑到皇甫一鸣那儿大声质问。

皇甫一鸣先是一惊,随后被他说得也恼了,我把你培养的如此正直不是来对付我的!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皇甫家为了你吗!

皇甫卓语塞。皇甫一鸣气消了些也轻声道,我知道这事是咱们对不起夏姑娘,但你想她生在那种穷人家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在这里锦衣玉食又有人服侍,也算对得起她了。卓儿,你爹这辈子就一个愿望,那就是让我们皇甫家成为武林第一世家。上官家地处西域,又没有子嗣,夏侯家么,不过靠做生意攒了点钱,生的儿子又是书呆子,不成气候。也就只有欧阳家能和我们一争,可欧阳英大儿子死了,剩下来两个姑娘,就算将来嫁个好人家也只能算是外人。所以到了你这一辈,便是我们皇甫家的天下了,你若不好好争气,这不白白浪费天赐的好机会了吗?卓儿,我看你天资聪颖又肯下功夫苦练,他日必定能成大才。光耀皇甫家的重则,为父就交到你手上了。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难道大声说不要就能停下来吗?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弥补。那是皇甫卓第一次发现父亲,并不是那么完美,他甚至有些偏执的疯狂。但他也不能否认父亲的想法,振兴皇甫家同样是他的愿望,只要不违背道义,他愿意努力去实现。

皇甫卓回房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去见了夏初临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然后更加勤学苦练,努力做一个配的上自己的身份的人。

时间久了便养成了令人难以接近的脾气。

从折剑山庄到楼兰这一路,皇甫卓也大致了解到自己的确不容易相处。瑕跟暮菖兰怎么说他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准备和她们长久相处。只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夏侯瑾轩安慰他说,我觉得皇甫兄挺好的呀,就是太重视自己的身份了。

重视不对吗?同样是少主,我看你是太不正经了一点!

好好好,是我不好,皇甫大人你别生气。

这回夏侯瑾轩的笑脸没法平息皇甫卓的不满了,他倒是真的想问,作为一个少主,自持身份有什么不对?

没有,我觉得很正常。只有姜承这么说。

“姜兄不会觉得我难相处?”

姜承呆呆的回答,“皇甫少主?有么?”

“你!”

“嗯?”

看着姜承一副警觉起来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皇甫卓不禁起了玩心,故意板下脸,“姜兄怎么还叫我皇甫少主?”

“呃……皇甫……兄。”

“不是皇甫……兄。”

夏侯瑾轩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是皇甫兄。”

姜承垂下头低声道:“皇甫兄。”


姜承是不一样的。皇甫卓知道,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理解自己。所以,没法放下他。

就算要顶撞父亲,他也绝不认为姜承是他口中杀害同门泯灭人性的恶人。

跪下去那刹那皇甫卓反而感到很自豪,没错,他就是这么信任姜承,他从不轻易接近某个人,但一旦接近就愿意信他一辈子。

姜承最后还是得以逃脱。夏侯瑾轩过来跟他说自己要先回明州探听一番消息,皇甫卓点点头,虽然心里大致也猜出父亲有参与其中。

夏侯瑾轩最后劝道:“刚正不阿固然是好,但有时处事却不应太过强硬。”

皇甫卓口上虽答应着,可他内心却认为,若是认定不对自然要抗争到底,同样的,一旦认定一件事也要努力争取。

他一直一直这么坚持着。

就算他变老了,变温和了,变得容易相处了,这一点依然未曾改变。


放走姜承那天皇甫卓一直跪到深夜。

夏初临摸索着出来送东西给他吃时问,“今天你为何顶撞老爷放走那个人?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不像么?”

“不像……让你冲动成这样,那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皇甫卓闭上眼睛,“嗯,很重要。”


14.

姜承走后第五天,夏侯瑾轩寄了一封短信来。

已寻得姜兄,一切平安,勿念。

皇甫卓拿着信关在屋里读了好几遍,顿时生气起来,什么叫一切平安?怎么个平安法?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怎么找的?现在又在哪里?

这个夏侯瑾轩真是……皇甫卓把信往桌上一扔自己生了会儿闷气又坐回桌前拾起来细看一遍。

一切平安。

他叹了口气,把信折好压在书里。望望窗外,依旧是天高气爽的大晴天,本来应该去道场里监督弟子练剑,可说实话皇甫卓烦恼的根本不想动弹。头发都被抓乱了,却还不够解气。

要是自己能像夏侯瑾轩那样到处乱跑就好了,明明这事交给自己会更好,自己又会武功遇上事说不定还能保护姜承……

但假设有什么用?皇甫卓又狠狠抓了抓头发 ,猛地站起来推门出去。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愿他好,要是自己抛下一切追过去,被外人知道了说皇甫家少主疯疯癫癫的毁了皇甫家的名声,到真需要自己站出来说话时就没那个分量了。

又过三天,夏侯瑾轩总算寄了封长信来。大致讲了之后发生的事,说姜兄从开封逃走后就去了千峰岭,那里大概是个半魔聚集地,姜兄在那儿没有受苦。后来瑕姑娘身体出了点毛病,我们一道决定去苗疆寻蛊医看病。蛊医说是魔气相关,她也治不好,所以我们现在正准备启程去蜀山,至于姜兄会留在青木居暂候消息,那里很安全,不必担心。

皇甫卓把写姜承的部分挑出来读了三遍总算安下心来。

信最后夏侯瑾轩不安的写到,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什么,我觉得姜兄似乎对回到折剑山庄一事并不那么热衷了。我知道这一路他承受的不公正待遇太多,心情因此受到影响也不足为奇,只是那日他同我说一路所见所闻让他对过去坚信的善恶产生了怀疑。当时我不知如何回答,可现在给皇甫兄你写信又想起来,我竟也有些犹疑起来。当然我并没有责怪皇甫世伯的意思,只是……哎,信中实在难以说清,待来日与皇甫兄重逢后再促膝长谈罢。

说实话皇甫卓对夏侯瑾轩的担忧并没有什么认同感。善恶之分他早心有定数,至于姜承是否能回折剑山庄这一向不是他最关注的地方。

很奇怪,皇甫卓一心想的只是要证明姜承清白,至于那个对他充满恶意的门派回不回根本无所谓。姜兄这么多年来未曾做过一件有愧门派的事,即便是打伤师兄他受到的惩罚也足够了。若他不想回去,那便不回去,天地如此之大,去哪里不成?

皇甫卓正想着,外头突然热闹起来,探身一望竟见大批弟子集结在外。他觉得有些蹊跷,急忙去找皇甫一鸣,试探性的问是否得了姜承的消息?

皇甫一鸣微微一笑答,这不正派人找么,卓儿,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皇甫卓得不到回答,只好悻悻离开。之后皇甫一鸣便带着人离开了,皇甫卓为此一直心神不安着,去探望夏初临时也急得不小心打碎了药碗。

夏初临问:“又在为那人的事担心?”

皇甫卓有点不好意思,故意不答话。夏初临眼睛虽盲心却明亮着笑道,“那一定就是了。是我知道的人么?”

“不是。我同他之前也只见过两三次,是前些日子去楼兰才熟络起来的。”

“区区几日就让你对他如此挂心了吗?”

皇甫卓涨红了脸,“你别多想。”

“我看呀是你早把人家惦记在心里却傻乎乎的不知道罢了。”

“谁惦记他了!我对他只是单纯的朋友之情而已,朋友有难我能不担心吗?”

“我也没说你惦记他不是出于友情呀,瞧你急的。”

“我……”皇甫卓语塞,心里也慌张起来,不是出于友情那又能出于什么……

夏初临又道:“给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什么样的人?两个眼睛,一张嘴巴,身长八尺的大男人!”

“谁问你这个了?他不是人难道还是妖魔呀?”

皇甫卓一怔,他可能还就是魔……本想就此岔开话题,但转念一想,姜承就是姜承,是人是魔有什么区别,自己既已决定接受他,难道还羞于同别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么?这么想了,便理直气壮回道:“不错他就是魔。”

“什么?”

他见夏初临有点害怕,更是激动道:“魔又如何?他为人坦荡,是个正人君子,就算种族不同也未曾害过一人。这样的魔比之那些在背后颠三倒四的小人,我皇甫卓还更乐意同他做朋友呢!”

夏初临沉默了会儿慢慢说道:“若是你认同的人,我也愿意相信。我只希望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忘了今日之心。”

皇甫卓反问:“怎么可能会忘?”


怎么可能会忘?

对寻常人来说,姜世离,净天教教主,是个恐怖残忍地大魔头。但那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即使是那些有亲人被魔教害死的人,心里再恨也无法真的杀到他面前亲自报仇。

姜世离是恶人。

魔教最猖狂的几年,就连小小孩童都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真正和他血肉相搏的人,偏生是那些知道他的好的人。他们都知道他曾经是个多好的人。

为何恨他的人远在天边,而爱着他的人却全都要站在他的对面奋力相杀呢?

世人只知姜世离,却不知姜承的存在。多可惜,他们不认识那个老实稳重心地善良的姜承。多可惜,他们不但认识那个姜承还亲眼见到他变成姜世离。

皇甫卓失忆了,而欧阳英又快不行了。终于,最后一个认得姜承的人也要消失在这世上了吗?

皇甫卓策马奔驰在大道上,狂风贯耳,像一只离铉的箭,努力冲进过去的回忆。


15.

上一次那么着急奔向折剑山庄还是在二十年前。

那日皇甫卓无意中听到家中弟子的对话,终于明白父亲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开封的原因。

他们给姜兄设了个套!

皇甫卓再也来不及想什么,立刻冲回房疾书一封信给夏侯瑾轩,千万别让姜兄回折剑山庄。放走信鸽后,他连包裹都没收拾,空手来到马厩。

多嘴的弟子知道闯了祸赶紧来劝,说什么少爷三思,不要毁了老爷的计划。

计划?皇甫卓一跃上马,握紧缰绳怒斥道,我们皇甫家何时会做害人的计划了!都给我闪开!

于是绝尘而去。日夜兼程的不停赶路,换了三匹好马才赶到折剑山庄,刚进门就看见几个自家弟子立在一边同欧阳家弟子吹嘘自己这回杀了多少个半魔。

皇甫卓勒马喝道:“我爹跟欧阳世伯在哪里?”

双方弟子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皇甫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皇甫卓急得又问一遍:“说话啊!”

还是一个欧阳弟子结结巴巴答:“都在正厅呢……”

皇甫卓得了答案立刻从马上跳下来,随手一扔缰绳就朝正厅跑去。这一路上他也没细想到时候要说什么,只知道一定要阻止父亲。所以他不等人通报就直接闯进门去,头也不抬的一弓腰大声道:“姜承为人正直绝非败类,还望欧阳盟主三思!”

过了一会儿,上官信似笑非笑的悠悠道:“哟,皇甫兄,贤侄这是唱哪出?”

皇甫卓这才发现,房里不只有皇甫一鸣和欧阳英,夏侯彰同上官信都在。四大世家全聚于此,父亲的局已布下大半,只怕现在自己也阻止不了什么了……但既然来都来了,皇甫卓不准备退缩,硬着头皮重复道:“望欧阳盟主三思。”

“卓儿!你在胡说什么!”皇甫一鸣一拍桌子呵斥道。

皇甫卓看都不看他只是面朝欧阳英一字一句道:“萧长风死时姜兄同我正身处大漠……”

皇甫一鸣打断他道,“住口!长辈谈事情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父亲!”

“给我出去!我皇甫一鸣何时教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的儿子!”

“我……”

上官信笑道:“皇甫兄不要这么生气嘛,先听听贤侄怎么说,他刚才说什么他跟姜承那恶贼一同在什么地方?”

皇甫一鸣强笑道:“卓儿那时是听了我的命令故意跟在姜承身边监视他去向的。”

“我没有!”

“还不闭嘴?给我滚出去!”

皇甫卓知道自己落于下风又孤立无援,他看看夏侯彰,对方微微摇了摇头,又望望欧阳英,更是闭着眼脸色都没变。皇甫卓握紧了拳头努力咽下一口气低声道一句打扰了就一阵风似地冲出门。

一直快步走到湖边才长舒一口气,摊开手一看,上面五个深深的指甲印。

怎么办?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姜承?


欧阳英好不容易摆脱了皇甫一鸣和上官信的夹击连饭都没吃便径直回房。天色已晚,雪又下得大起来,正要推门忽的从一边闪出一个人影来。欧阳英一惊,随即借着屋里的灯光把来人看清了。

正是皇甫卓。欧阳英见他肩上头上都是积雪,猜他怕是被赶出来后就一直在这里等自己,不禁叹了口气柔声道:“皇甫贤侄,雪怎么大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别年纪轻轻就冻坏了身子。”

皇甫卓哪里去管这些,开门见山道:“欧阳世伯我有话要同你讲。”

欧阳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让出道来让他先进门。皇甫卓一进去就急着说话,但欧阳英突然按住他,先在四周走了一圈,又自己关上窗门确认没人能偷听以后才示意他开口。

皇甫卓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求道:“欧阳世伯你一定要救姜承啊。”

欧阳英凝视着火盆沉默了好一会儿反问道:“怎么救?”

皇甫卓一愣,急道:“欧阳世伯你不会也相信萧长风是姜承杀得吧?”

“我不得不信啊。”欧阳英见皇甫卓立时要争辩只是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示意他听自己说完,“就算我相信姜承没有杀人,可也没有证据。现在他是魔一事已得证,我们又没找到真凶,人们自然会相信姜承就是凶手。况且……”

欧阳英顿了顿,合上眼缓缓道:“况且他还不自知,不好好躲起来反而同千峰岭那些半魔强盗混在一起,给人落下口实,罪上加罪。现在说他是无辜的,也没人会信了。”

“怎么能这样……”皇甫卓低头苦思一会儿忽然道:“对了,就算真的要审他,欧阳世伯只需以本门事务为由单独将他关起来,先缓一阵等事情淡了再说!”

“你是说取消公审?”

“对!这本身就折剑山庄自己的事而世伯您又是武林盟主,只要您开口一定没人能拒绝的。”

欧阳英深深看了皇甫卓一眼,“你可知这次公审是由谁发起的?”

皇甫卓一怔,脸上发烫起来。他听见欧阳英吐出四个字,皇甫一鸣。皇甫卓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突然带人马离开,皇甫弟子口中的除魔行动,还有父亲瞒着他这一点……他早该知道。

欧阳英怜悯的看着他,“你父亲是什么性格我想你比我清楚吧。哪怕是你去求,要他撤销公审都是不可能的。”

“我又如何不清楚姜承为人,我也知道他罪不至此,可他既已入了局就再也没有脱身的方法。当初我逐他下山,为的是让他远离四大世家的纠葛,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抓了把柄。我早就说过,要是能救他,我就算不当这武林盟主又有什么呢?可恨就恨在我这个盟主的身份,你父亲若以徇私枉法包庇弟子来压我,我更是没有张口的机会……”

皇甫卓脸烫的要烧起来,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去。可惜,无处可逃,只好直挺挺的站在原地。

欧阳英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反而劝他道:“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半响,皇甫卓低声问:“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要是他回来认罪或许还能留他一条性命。”

“可姜兄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欧阳世……欧阳盟主,您一向以仁义为先,姜承的事还望您三思。”

欧阳英背过身去,“天色已晚,贤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盟主!”

“回去吧。”

皇甫卓明白多说无益,只好朝他深深一拜退出门去。


皇甫卓清楚姜承之所以逃去千峰岭全是因为自己硬将他带去开封落入父亲的圈套。他是多么可笑啊,明明之前萧长风还未死时父亲就对他是魔的身份坚信不疑,自己怎还会天真到以为可以说服父亲替姜承求情?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害了他……

皇甫卓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一边竹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登时费隐剑出鞘朝林中刺去,“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哟,好凶呀。”林中窜出一个绿发女子,看打扮似是苗疆人。

皇甫卓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这里?”

“我是什么人你可管不着……”女子一看见他的白衣,眼神忽的就凌厉了起来,她冷笑道:“我倒是什么人,原来是皇甫家的恶贼。哼,被我撞上也好,我先替大哥跟姜小哥杀一个报仇!”

她刚说完皇甫卓就觉得空气里有股奇特的香味飘来,甜得发腻,他意识到不对赶紧用衣袖捂住口鼻。

“你认识姜承?”

“要你管。”

“把毒烟收起来,我是姜承的朋友!”

女子一愣似是不敢相信,“可你是皇甫家的人……”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快收起来,不然引来欧阳家弟子就不妙了。”

女子一听有理,收了毒烟讪讪道:“你最好老实点,就算不用毒烟我也有办法杀你。”

皇甫卓没工夫同她怄气,只是问:“你究竟是谁?姜承的朋友我大都认识,从没听他提起过你。”

“我叫结萝,其实也算不上是他的朋友,大哥同他好我才同他好的。”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结萝玩着自己的辫子一翻白眼道:“你问我我就得说呀?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皇甫卓急道:“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姜承的朋友!”

“无凭无据的,我干嘛信你。”

“你!”皇甫卓急红了眼,把费隐剑望脖子上一搁,“我要是骗你我现在就去死行了吧!”

结萝像是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信,我信,你快把剑放下来。”

皇甫卓还剑入鞘,顺了下气息低声问:“你不同他们在一起,独自来此做什么?”

“还不是那个夏侯瑾轩。他说什么敌众我寡,叫我先潜入折剑山庄做内应,一有什么事就放迷烟救人。”

“嗯……什么!”皇甫卓惊道,“你说姜承明天就要到折剑山庄了?!”

“嘘!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明天来怎么了,我跟你说要不是夏侯瑾轩拦着他们现在就该到了。”

“荒唐!我不是已经写信给你们叫你们千万别让姜承来的吗?”

结萝嗤笑道:“信?你什么时候写的信?等你的信飞到,姜小哥早就死了一百次啦。”

皇甫卓这才发现自己真是糊涂了,是啊,他们有云来石,哪是信鸽能追上的。他顿时丧气起来,“既然夏侯兄嘱咐你做内应,你就该好好在客栈呆着怎么半夜三更还跑进来,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结萝一跺脚,“你以为我想啊。是他说叫我记得来找什么二小姐,问她山庄里有没有暗道什么的,要是有就赶紧准备好,万一姜承出事了也好给他留条后路。”

皇甫卓点点头,“还是夏侯兄考虑的周到。那你见过二小姐没?”

结萝气道:“没呢!这庄子里七拐八弯的,到处都长得一样,我怎么知道上哪儿找去。”

“那好,你跟我着我,我带你去找欧阳小姐。”

“咦,你知道路呀。”

“跟紧了,别被人发现。”

结萝答应了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出一段路,她忽然忍不住问:“喂,你真是皇甫家的人?”

“我叫皇甫卓,皇甫一鸣是我爹。”

“嘻,那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坏蛋爹害死了姜小哥山寨里的兄弟?”

“……我与我爹不一样,我爹犯下的错,我会弥补的。”

“弥补?人都死了还弥补什么?”

皇甫卓垂下头苦笑道:“所以我不会再让人伤害到姜承了。”

结萝听了不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过了好久她才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姜承?”

那时皇甫卓正探着头紧张的等巡夜弟子走过去,听得不太真切,便随口答了一句。

“是又怎样?”


16.

姜承记得有一年年末雪石路下的村庄里突然闯来一只妖兽。弟子去了三四批非但没除掉妖兽反而有好几人被打伤,百姓们都很害怕,因此就算快过年了也没人敢下山采购年货。

姜承那时还小,莫约七八岁的样子。那天他正帮山庄门口的老婆婆搬东西,忽听大师兄萧长风带着几名成年弟子出来,边走边大声说什么偷偷下山斩了那妖兽好让师父表扬一番。

姜承想之前师父还特地嘱咐过,妖兽法力高强非寻常弟子能击败,就连他都要和蜀山先联系一下讨个封印的办法。于是他便好意提醒,大师兄,师父吩咐过不要下山的……

那些人一听顿时哄笑起来,其中一个推了姜承一把,冷笑道,你以为大师兄是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废物吗?只要大师兄一出手管它什么妖兽魔兽的,还不都手到擒来?

就是就是。大家纷纷附和。

姜承为难道,可是……师父说……

师父师父,你除了会叫师父还会说什么?没用的东西,要不是师父整天护着你,这折剑山庄哪有你说话的份。赶紧给我滚!

萧长风斜了姜承一眼,忽然开口道,慢着,叫他跟我们一道下山。

大师兄?

哼,把他留在这儿保不准这小子会去向师父告状,到时候咱们可有理说不清了。

还是大师兄英明!一个欧阳弟子立刻狗腿的上前抓住姜承的手腕,狠狠道,快走,别拖我们后腿!

可那妖兽哪是凭他们这些人的三脚猫功夫能制伏的?发怒的妖兽猛地一跃,尾巴一扫,所有人都应声而落倒地不起了。

姜承脸上也被带到,火辣辣的疼,所幸他人小蜷在一边妖兽也没注意到。他眼见妖兽的利爪要抓向昏迷不醒的萧长风,想都没多想立刻冲出来叫道,别杀他!

妖兽慢慢转过头来,黄色浑浊的眼睛终于聚焦到姜承身上。姜承的双腿抖个不停,可仍勇敢的瞪回去,他说,别伤他们!

他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那妖兽真的在听他说话也一样……

但下一秒妖兽就突然冲过来,姜承觉得眼前一暗昏了过去。

再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白晃晃的积雪,野外冰冷的空气冲进鼻腔,激的他连打两个喷嚏。

“醒了?”

姜承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而抱着他的人正是欧阳英。他脸上一热赶紧要跳下来,但被欧阳英拎住领子阻止了。欧阳英道,“别动,你腿受伤了。”

“师父我……”姜承知道自己下山犯了错可也不想告诉师父自己是被逼的,只好憋红了脸,紧紧握住小拳头。

欧阳英却淡淡道,“我不怪你。”

他依旧板着脸,可说话的声音竟那么温柔。姜承只觉得鼻尖一酸,赶紧把脸埋进他的肩膀。欧阳英沉默着用外套把他裹紧一点,两人谁也没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的朝山上走去。

天很冷,可姜承趴在欧阳英怀里却觉得暖暖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靴子踏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他从欧阳英的肩膀上往外望,只见天上繁星闪烁,远处折剑山庄里挂满了红灯笼,小小的,亮亮的,好像在迎接他们一般。

家。

轻风浮动大衣上镶的皮毛,姜承觉得有点痒,他微微蹭了蹭。睡意很快袭来,失去意识前他只觉得师父身上淡淡的木樨香是世界上最温暖安心的味道。


现在他跪在折剑山庄冰冷的青石板上,抬头,欧阳英也正看着他。

他听见欧阳英说:“当日你重伤长风之事,我已按门规处置,将你逐出师门。自那以后,你的所作所为,与我折剑山庄已再不想干。”

师……父

“今日我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审视你的罪行:杀人报复。”

姜承什么都听不见,他仿佛还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跟在师父身边听他的教诲。

“勾结匪类。”

承儿,我们折剑山庄一向以仁义为先,你切莫忘记。

“有违江湖公义。”

姜承你资质聪颖又用功努力实属可塑之才,将来折剑山庄的精神就要靠你发扬光大了。

“激起武林义愤。”

承儿。

他还记得欧阳英满意的笑脸,记得那日雪石路上的夜景,记得师父身上的温暖……他以为欧阳英会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的相信他的人,他以为只要有欧阳英在所有的不公正都会消失,他以为,他深深相信,欧阳英会……保护他。

但——

“罪不……可赦!”

胸口如遭重击,竟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麻木。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狞笑着像要冲破他的脑袋。

魔气再也抑制不住,争先恐后的从体内溢出。

“闭嘴!!!”

四大世家的弟子为他身上的魔气所摄同时往后退去,姜承看着他们脸上的恐惧不禁冷笑一声。他慢慢立起身来看着高高在上的欧阳英,一字一句道:“师父,姜承自小由您收留抚养长大,就连名字,也是由您所取。您对我说过,取一“承”字,是望我能承接,担负折剑山庄仁义侠名。您的教诲,我谨记在心,认为折剑山庄,认为四大世家必然是秉持公理正义,我身为世家一员,行事不敢有丝毫偏差。但离开山庄之后,我所见所闻,却并非如此——”

“所谓武林正道,屠戮弱小,掳人为质,行径卑鄙下流,更甚于这些所谓的山贼妖魔!要是所谓正义公理真在你们这种“人”手中,哼,我不屑为人!”

欧阳英喝道:“姜承,不得……妖言惑众!”

妖言?我既已不是人,说的话自然也是妖言了,为何师父你还不明白!姜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憎我恶我欺我怕我,那又如何!”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他从来不欠任何人,他得到的待遇远远比不上他所付出的。他想给别人的好,他们既不要也不配。

姜承一撩衣袍直直跪下去,“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师父,你的养育之恩,姜承恕难再报!”

一叩首,忘记自己是折剑山庄弟子。

二叩首,忘记曾同同门一道生活之情。

三叩首……

“自今日起,世上再无折剑山庄弟子姜承,只有——姜世离!”

“盟主!”皇甫卓猛地跪下,“姜兄绝非杀人狂魔!他会有方才的大逆不道之言,也是一时激愤,请盟主再给他一个机会!”

皇甫卓一向自恃身份,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肯低头求人,可他为了姜承下跪两次,他已做到极限,却仍无法挽回。

那边结萝的迷烟已放出而千峰岭的半魔兄弟们也为了不拖累姜承和厉岩毫无犹豫的撞向刀尖。

“还不快走!”夏侯瑾轩悄声道。

姜承最后看了一眼折剑山庄,滚滚浓烟中,他曾爱护的同门朝他拔剑相向,他曾尊敬的师父对他怒目而视,而他曾认为是恶人的山贼却为了他而毅然自尽。

此意已决,绝不后悔!

姜承扶起厉岩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17.

和欧阳英真正熟起来是魔君被封印后几年的事了。

其实皇甫卓和欧阳英看起来才像父子,性格也很相似,只是碍于世家之间微妙的关系还有各自与姜承的纠葛,两人一直保持着点到即止的距离。最近一次,也是皇甫卓去求他放过姜承。

当然,没成功。

夏侯瑾轩失踪后,夏侯家便由他们在北方的亲戚接手了。可那些人都是习武出身,人又粗,对夏侯家在明州的生意全然不感兴趣,而且也没有要搬到南方来的打算。所以当家的便自作主张的要把夏侯大宅给卖了,当地的生意也全部停掉,只留几家在北方的银号,管理这突然多出来的一大笔钱。

开封到明州有段距离,大家都劝说皇甫家才刚有起色门主你……

皇甫卓难得装了个傻,只带了夏孤临,两人一道南下。

或许是从前夏侯府里人多的关系,皇甫卓来时从不觉得这宅子大。但这次光是站在门口,看见池塘里枯萎的荷花就觉得空旷的凄凉。

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小到精巧的珠花笔墨大到上好的红木家具屏风,全都暴尸一样堆在大门口。来围观的人不多,大都是真心来买东西的,大概是夏侯家在明州名声着实不错,就连寻常百姓都不忍看到这种萧条景象。

夏侯瑾轩房里那些字画和书籍被随手扔在角落里,皇甫卓蹲下身细细翻看,里面大多是精心收集的真迹,也有几幅他自己的杰作夹在其中。

练字簿有一大捆,最上面的显然是小时候用的,字写得又大又歪,翻开,第一页全是他自己的名字。

夏侯瑾轩。

夏侯,夏侯。瑾轩,瑾轩。旁边有批注,瑾字太难写了。

然后是四大世家的姓,写到皇甫时,还特地劈出一块空地来练皇甫卓的名字。

皇甫卓,皇甫卓。批注是,二十四画,比我的简单多了。

皇甫卓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眶又酸又涨,赶紧往后翻,到中间时又忽然用一个名字涂了一整页。

姜承。

姜承是谁?皇甫卓下意识的去找批注,这回夏侯瑾轩出人意料的用蝇头小字记了一大笔。

今日于折剑山庄中见到姜兄,果然一表人才老实稳重高大英俊心地善良。

就是话少了点。

但不该说的话偶尔也会说嘛。

皇甫兄本来同他处得挺好,结果又闹别扭弄僵了。

反正不是姜兄的错。

自己认识一个叫姜承的人吗?可无论皇甫卓怎么努力思索,那个名字就像一缕青烟漂浮在黑暗里怎么也抓不住。最后头都痛起来,所幸夏孤临扶住了他。

“主人?”

“没什么。这些都买了带回去吧。”

他把夏侯瑾轩的东西全买下后,再也不想停留。偏偏下山又正好见到夏侯家的银号在拆,老师傅们都站在门外看着黑底金字的招牌卸下来。

其中一个抹着泪对皇甫卓说:“小少爷第一次来这儿学记账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又乖又好看,真真大户人家出来的。他还那么小,怎么就突然没了呢。我在夏侯家干了二十几年,谁能料到这么大一个家会落得今天的下场。作孽啊。”

皇甫卓觉得喉头一紧,赶紧走开。

回到开封,下人问那些字画怎么处理,他想总不能烧了,万一哪天那人还回来必定要责怪自己,可他也不敢放在自己房里每天看,只好让人搬进空屋锁上。

又过一年,上官信老来得子大摆筵席,请了四大家的人同去。那是大家头一次看到夏侯家的新门主,可不管说什么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劲儿。夏侯家的觉得其他三家瞧不上他们暴发户,而其他三家的确有些嫌弃他们粗人出身不懂规矩。皇甫卓瞧着那些身背弓箭冷脸视人的夏侯弟子顿时没了好感。

饭吃到一半时,夏侯门主就坐到其他桌去了。剩下皇甫卓和欧阳英,大眼对小眼的干瞪着,最后还是皇甫卓先敬一杯道,欧阳盟主别来无恙。

欧阳英自覆天顶一役后老了许多,头上白发丛生,眼神也不如往昔锐利,看人总是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皇甫……门主。

两人对望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喜宴的喧闹同他们没有一丝关系,对他们而言,人生中似乎再也没有喧闹的理由。

最后上官信抱着儿子出来炫耀了一番,欧阳英看着襁褓里哭闹的小小婴儿忽然说:“承儿小时候从不哭闹,我还以为捡了个哑巴回来,其实他天生就是那沉静的性子。”

皇甫卓想说我不知道谁是姜承,可有股力量轻轻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这个名字很熟悉,仿佛只要拨开蒙在记忆中的那片黑雾,就能见到那个人温柔的模样。

欧阳英自顾自地说:“他从小就不太会说话。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他呢,就算被欺负了也不说,我一个大男人又有那么多事怎么可能时时顾忌到他那么小一个人?我还以为他一直过得很好。”

“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有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一个人哪有那么多力气,自然是扛着扛着就崩了。”

“咱们折剑山庄以出产兵器闻名,可他作为我的弟子,连一把剑都没开口要过,一直拳头来拳头去的……傻孩子啊。”

皇甫卓默默听着,听着那个他本该认识却忘记了的人的故事。然后他也醉了,恍惚间有人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上面有淡淡的皮革和麻布的香味,像大雨般潮湿又像沙漠般干燥。

后来他便同欧阳英突然亲近起来,每年少说也要去折剑山庄三四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欧阳英终于老得坐上轮椅,他也接管过了大部分武林事宜,而小小的欧阳慧都成了妙龄女郎能独当一面了。皇甫卓没了父亲,欧阳英没了儿女,两人在一起,想着从前的事,很苦也很好。


18.

皇甫卓终于赶到折剑山庄,欧阳慧亲自出来迎接。

山庄里气氛一片沉重,皇甫卓婉转的问:“盟主情况如何?”

走在前面的欧阳慧微微握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低声道:“勉强支持着,但……”

欧阳斌说昨天蜀山的几位道长也过来了。

蜀山?那么……

欧阳慧面无表情地回答:“不错,云凡也在。”

三人走到欧阳英房前,正巧草谷道长从里面出来,欧阳慧急忙问:“如何?”

草谷忧伤的摇摇头,“抱歉,我的药已经不起作用了。”

欧阳慧失神片刻随即礼貌的一拱手道:“道长费心了,父亲这病由来多时,我们本也没想奢求仙丹违背天命。”

草谷回礼道:“欧阳姑娘言重了。作为医者自然要尽心医治天下病人,可惜我能力有限什么也做不了。”

她同皇甫卓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欧阳慧说我还有事就不陪皇甫门主进去了。皇甫卓见她神色忧伤也不知安慰什么好,只好点点头自己推门进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火盆里的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欧阳英似醒非醒的躺在那里,露在被子外的手干瘦而枯黄。皇甫卓想他从前是多么威风的人啊,真是身正如松,一呼百应。

果然英雄最怕迟暮。

欧阳英忽然低声问:“谁在那里?”

皇甫卓坐到床头回答,“是我,皇甫卓。”

“皇甫贤侄……”欧阳英喃喃道。皇甫卓知他心智已迷糊,自从他继承皇甫家后他从未叫过他世伯而他没再唤过他贤侄。怕是迷糊间回到过去了吧。皇甫卓便顺其自然的叫了一声,“世伯,我在。”

“好,好。”欧阳英看着他又问,“夏侯贤侄呢?怎么没同你一起?”

皇甫卓喉头一哽,随口诌道:“明州离得远他还没到呢。”

“这样啊。贤侄你怎么穿的这么少,要冻坏的。”

“没关系,我不冷。”

“我知道你爹管得严,但也不能硬扛着,我这儿有个手炉等会儿让承儿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

皇甫卓柔声答应着,可欧阳英似乎没听进去,只是喃喃说着什么,声音梗在喉咙里听不太清。过一会儿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问:“倩儿呢?”

皇甫卓一愣,他已经许久没听到欧阳倩这名字了。自从她为了魔君离开折剑山庄后,大家都对这个名字很忌讳,折剑山庄的人嫌她背叛正道,武林中人则怕得罪欧阳世家,而欧阳英……皇甫卓不敢揣测。

现在突然听到这名字他也不知怎么回答。欧阳英见他没反应急道:“倩儿是不是还没原谅我?她在哪里?我去接她。”

说着挣扎着要起来,皇甫卓赶紧安慰道:“倩小姐在外头管事呢,等忙完了再来看你。”

“倩儿她原谅我了?”

“嗯。”

欧阳英微微一笑刚要躺回去,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怒道,“你骗我!倩儿已经死了是不是!”

“……”

“承儿也死了。”

“……”

“都死了。都死了。”欧阳英失神的往后倒去。他安静的思索了会儿,又看看皇甫卓,道:“皇甫贤侄,你同承儿要好,你跟他说,我从没怀疑过他,只要他肯回来,我不当武林盟主也不要紧。”

皇甫卓听到姜承的名字就头疼,他老实道:“世伯,我不认识什么姜承。”

“怎么不认识?你,夏侯贤侄,一向跟他要好。当年你还为了他的事来求过我你忘了吗?”

“我……”

欧阳英没理他自顾自地说:“要是那时我没冤枉承儿该有多好……这样他也不会入了魔道,落得这种下场,倩儿也不会离开客死在异乡……哈哈哈哈,我欧阳英秉持仁义这信念一辈子,可结果呢?孩子犯了错我却不肯原谅是为不仁,孩子被人冤枉我却没挺身保护是为不义。既不仁,也不义,为了个武林盟主的虚名对自己孩子的苦楚置之不理……可笑,真可笑啊!”

欧阳英说着说着眼神竟清明起来。皇甫卓垂下头,“世伯你也不用如此自责,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要是他们能回来,我宁愿选错。”欧阳英苦笑道:“不过我也只会说说罢了。”

他又拍拍皇甫卓的手,“皇甫贤侄,你不要恨承儿。”

“我没恨他。”

我根本不认识他,怎么去恨他?

欧阳英虚弱的一笑,“那就好。”


等欧阳英睡着了,皇甫卓便轻轻带上门出来。

他抬头看着折剑山庄阴沉的天空,觉得心好像浸在雪里一般又沉又冷。湖畔有个人背对着他站着,远远地望过去只看见长及肩头微卷的头发。皇甫卓突然觉得心里一紧,想叫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急得一路跑过去,靴子踩在薄冰上发出很响的咔嚓声。

那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皇甫大哥?”

皇甫卓猛地收住脚步。

“云凡……”

姜云凡立在原地有点害羞的摸着头笑了。他头发长长了,人也变黑了,只是笑起来还是毛毛躁躁的老模样。皇甫卓见了也不禁冲他一笑,点点头答应道,你怎么在这里?

“噢,太武师兄让我下山的,叫我来尽天伦。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准备求他让我来的啦。虽然没怎么相处,但那好歹是我的亲外公。”

“嗯,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在问你怎么大冷天一个人站在外头。”

姜云凡不大好意思的挠挠鼻尖,“我……我在想事情。”

“想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跟我说说?”

姜云凡抬头看看天又深吸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刚才外公跟我说的话。”

“他……一直在问我娘最后的住的地方什么样子……”

欧阳英问姜云凡,你娘离开覆天顶后去了哪里?

姜云凡答,一直住在苍木山上的山洞里。

怎么住在山洞里?她一个姑娘又不会打猎……

我老爹也劝她搬到狂风寨里住,可娘不同意。

倩儿就是那个脾气。云凡你还记得那山洞里什么样吗?

嗯,后来我有去过几次。不大,暗暗的。

有家具吗?

有一张石板床,还有石桌跟几个小凳子。

石板床上铺毛毯了吗?有没有压两条被子?

……好像只铺了一层稻草,被子也只有一条。

姜云凡突然说不下去了,心里一阵阵痛起来。欧阳英却不放过他,继续问,那洞门有没有好好堵上?

姜云凡说不出口。

欧阳英接着问,山上冷不冷?冬天怎么办?会不会有野兽闯进去?倩儿穿什么?又吃什么?病了有看大夫吗?

姜云凡说不出口。他说不出他娘一个人在山上过的有多苦,说不出她是病死的,更说不出她那么一个倔强的人竟沦落到要靠山贼接济粮食。

他看着欧阳英焦急的表情,恨不得抱着他痛哭一场。可他不能,他只好拼命咬着手背不让啜泣声冒出来。

姜云凡对皇甫卓说:“外公他觉得我娘一定不会原谅他,而我娘又觉得是他不肯原谅她。哎,要是他们俩能见上一面那该多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姜云凡委婉地表示自己想静一静。皇甫卓理解,又安慰了句才走。

他走出几步,忽然有种强烈的想回头的冲动。

姜云凡身上的蜀山道袍被雪水打湿了,变成淡淡的紫色。他站在红梅地下,梅花刚巧遮住了脸,那么看着,模模糊糊间又与那个影子重合在一起。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要是能再见上一面那该多好……

皇甫卓摇摇头猛地大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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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授权转载][紫白紫] 噩梦 BY 罗密欧 END Icon_minitime周五 七月 26, 2013 1:15 am

19.

姜承从折剑山庄逃走后,皇甫卓反而没他第一次逃跑时来的紧张。

他和皇甫一鸣第二天就启程回开封。明明是一辆马车,两人却没怎么说过话。偶尔有人过来汇报情况,皇甫一鸣便撩起帘子探出身去说话。

皇甫卓故意阖眼假寐,只听见那弟子压低了声音说还是让姜承跑了,我们这边损失了不少人。

皇甫一鸣问,夏侯瑾轩呢?

一出折剑山庄就找不到人了。

不是让你们想尽办法也要看住他的么!

抱……抱歉门主……

罢了。有消息再来报。

是。

马车又行出一段距离,皇甫一鸣忽然开口道:“你一定知道姜承在哪里吧?”

“孩儿不知。”皇甫卓答得坦坦荡荡。

“哼,你跟夏侯瑾轩那些小伎俩以为我看不出吗?”

皇甫卓面不改色的答:“夏侯兄此番下山是为追捕姜世离而去,这是父亲促成的,怎么现在还来问我?还是说父亲想叫我跟着一同去?”

“你真是越大越没规矩!回去后罚你在祠堂跪一整天。”

“是,父亲。”

皇甫一鸣看了他一会儿,叹道:“至少姜承是魔这一点,我没有冤枉他。”

皇甫卓严肃道:“姜兄是人也好,是魔也罢,只要他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皇甫卓就会一直把他当朋友看。今日我无力护他也就算了,可往后不管如何,我也定会努力护他周全。”

“你!”

事已至此,皇甫卓明白,要姜承回到折剑山庄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四大世家既不会放过他,他也再不会愿意回来。再与父亲争辩也不过是给自己加一条不孝的罪名,所以他根本没动过去找姜承的念头。

回到开封后三天,夏侯瑾轩就寄来一封长信。不同以往,这次他详详细细的叙述了他们在蚩尤塚和覆天顶上的经历的一切。

姜兄的蚩尤血脉已彻底觉醒,前途渺茫,再难回头。

夏侯瑾轩说,当姜兄宣布成为魔君时我突然有些认不出他了。我同姜兄认识数十年从没见他那种表情。过去我还总劝他不要事事过分谦让,可真当他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的去做一件事时我竟感到莫名的害怕。他如何走到这一步,心里又有多少苦衷,我全都明白,可即便这样我仍自私的希望姜兄能够回头。大概在心里我也觉得自己付出这么多却得到这样一个结局实在太不值得了。

皇甫兄,难道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么?

如今我才真正懂得古人笔下那种无可奈何的愁绪,可我却连一句天凉好个秋都无法道尽。

信最后提到,他们要去暮菖兰的家乡之后再回蜀山为瑕治病。

希望这次,不要无功而返。夏侯瑾轩写道。

是吗?魔君……

皇甫卓实在想不出姜承君临天下的模样。他站起身,想洗把脸。只见铜盆里倒映着一弯明月,用指尖轻轻一拨就皱了。水冷得很,他又缩了回去。

自己是否该写封信问候一下姜兄?他找出一个信封挥笔写上,姜承亲启。

是写姜承还是姜世离?白天还信誓旦旦的跟父亲说会认他当一辈子的朋友,可现如今他真成了魔君,情况又不一样了。皇甫卓还没单纯到以为武林会放过这个意图统领半魔的人,就算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别人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折剑山庄以来,皇甫卓对四大世家的行径已经看得够多的了。无情人,多情妖,黑不黑,白不白,人在说鬼话,鬼……鬼说不得话。

像过去一样和平共处已是痴人说梦,唯独这刀兵相向……皇甫卓连想都不敢想。

写信,要写什么?千言万语化成一团乱线纠结在胸口,找不出一点头绪来。再说就算写了,他也不知道往哪儿寄。

道不尽,传不达。

最后皇甫卓也恼了,骂自己,难道你也怀疑姜兄的人品吗?想到这里总算宽慰的一笑。是啊,他相信姜承的为人。

索性什么也不写了。皇甫卓把白纸折好塞回信封。


而另一边,姜承却在覆天顶上饱受高热之苦。

雪石路蚩尤塚中受的伤,突然大增的魔气,这些本就够他好受的,再加上长期以来的郁结和这几天不眠不休在覆天顶上巡逻,姜承终于病倒了。

睡梦中欧阳英正笑着唤他,刚要奔过去却猛然想起自己已被逐出山庄。

师父……

格杀勿论!欧阳英的脸扭曲在火焰中。

师父!!!

姜承正要追上去,肩却被人按住,回过头只见是千峰岭的半魔们。

姜兄弟,你就安心呆在这儿,咱们以后可都是兄弟了,不用那么客气。他们傻笑着对他说。

你们……

他觉得一丝温暖,正要微笑,那些半魔的口中却突然涌出鲜血。

你们怎么了!

为我们……报仇……一个半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姜承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对方已经变浑浊的眼球上,他惊恐的叫起来,你们怎么了!快醒醒!

姜师兄!姜兄!

姜承抬起头来,皇甫……兄?

皇甫卓将他拉起来,责备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跪在地上?

姜承呆呆的答,那些半魔……

半魔?这里哪有什么半魔。

姜承一愣,四周空荡荡的,除了他和皇甫卓再无他人。难道是梦?

皇甫卓无奈的摇头道,我劝你离那些妖啊魔的远一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对人,人对魔,都一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承重复着这句话。难怪四大世家如此待我,难怪千峰岭的兄弟们罪不至死却惨遭毒手。人即已把我们逼上绝路,若我再不挺身而出保护他们,他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王不过是民献给国家的祭品罢了。

龙溟的话浮现在耳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青面獠牙的小鬼,从各个方向撕扯着姜承的身体似要把他投入前方燃烧的烈火。

祭品?呵,那就让我来当这祭品保护大家吧。

然后他微笑着睁开束缚主动投入火焰。


“主上?主上!姜世离!”

“谁?”姜承睁开眼,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红色身影坐在床头。

“醒醒,你在做噩梦。”

姜承头痛欲裂,刚从噩梦中醒来神智还不清醒,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人问,“厉……血手?”

血手答应了一句,把姜承扶起来,又转身端了碗药回来。“喝了它。毒影特意为你熬的。”

姜承瞥见里面毛茸茸的蜘蛛腿不禁缩了缩。血手察觉到他的不情愿立刻说:“这是她们南疆的药方,不是毒。”

姜承摇摇头,接过来一口喝了。“我没怀疑这是毒。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了,难道还会疑你们不成?”

血手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药碗捧在手里,略一皱眉,道:“你何必……”

姜承猜出他的想法,低声道:“我既然身负蚩尤血脉,自然要担起保护同族的任务。这不是谁逼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说……再说我很高兴离开折剑山庄后还有个地方可去。”

“被逐出折剑时我曾经很害怕,因为那里是我唯一认识的地方,我很怕离开后就无处可去。可现在我又有了走下去的动力,我知道自己还有事可做,有人可以保护,我很愿意为之付出努力。”

“只要你遵守保护同族的诺言一天,我血手也会尽心效忠你一天。”血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安慰人,我也知道你离开他们其实很不开心,但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姜承已经死了,你作为姜世离要更好地活下去。我和毒影都会跟随你的。”

“多谢……”

“你是主上,不用对我客气。”血手站起身,想把姜承挂在椅背上的外衣盖到他身上,谁知有什么东西从衣袋里滑出来了,落到地上,当的一声。

姜承脸色一变立刻要撑起身子去捡。血手见他那么急只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急忙弯下腰找,找到了才发现是一块玉佩。他把玉还给姜承,“没坏。”

姜承不放心对着灯光照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裂痕才松了口气。又见血手一脸搞不清状况的模样才知道自己表现奇怪了,只好尴尬的咳嗽两声解释,“这玉……”

血手却对这玉的来历不感兴趣,板着张脸问:“你晚上不睡觉就是在雕玉?”

“……它能让我平静下来。”

“随便你,不过别弄坏身体,覆天顶还要靠你撑着呢。”

姜承点点头,“我明白了。”

“那我先出去了。”

等血手走后,姜承又把玉拿出来。黄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握在手里暖暖的,好像将双手插进楼兰被烤热的沙子中一样。


20.

净天教并非一开始就作恶的。

起初姜世离网罗天下半魔至覆天顶时,一般人都觉得这算是好事,既让半魔有点事做也可以让他们离人类远点。武林中人虽有看不起的,但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蜀山派都默许了,他们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皇甫一鸣就是那些人之一。

没那么简单。他对门中弟子说。

皇甫卓也觉得没那么简单。魔君,净天教,收留魔族异类,接下去呢?诛灭邪门歪道?再然后呢?全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皇甫卓现在是真的想和姜承谈一谈了。可夏侯瑾轩为求仙草不知去向,四大世家目前对净天教的态度又很暧昧,而且姜世离曾杀过折剑山庄弟子,皇甫卓作为皇甫家的少主,于情于理都不该同他有任何瓜葛。他想给他写信问问他接下去有什么计划,在他看来这只是出于朋友关心,但外人说不定会以为皇甫家就此与净天教结盟。

皇甫卓无论如何也不能置皇甫家的名声于险地。

姜兄,望你好自为之……

“师父。”

常念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只是低着头轻声叫他。皇甫卓一晃神竟在他身上看到一丝姜承的影子,同样喜欢低头不喜欢说话。自从将他救回来后皇甫卓便认了他做徒弟,教他读书写字习武练剑。他本不是沉静的性子,可为了常念也一点点磨得耐心了。现在见他过来,便问:“怎么了?”

常念答:“师父,我练剑练完了。”

“是吗,那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常念却不走,反而靠在门框上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皇甫卓见了教训道:“把背挺直了,病怏怏的什么样子。”

“是,师父。”常念立刻站直,怯生生道:“师父,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你是不是雕玉雕的很好?”

“谁同你说的。”

“铺子里的师傅们都这么说……”

“他们夸大了,我也就是感兴趣而已。怎么,你想学?”

常念咬着嘴唇摇摇头,“徒儿太笨,学不来。”

“这有什么难的?我……”皇甫卓忽然收住了口,楼兰客栈的回忆像阵风一样吹进脑海。

“师父?”

“嗯?”

常念指指皇甫卓放在书架上的玉石问:“这块石头我看师父你刻了好久了,越来越小,师父你究竟要刻什么呀?”

皇甫卓一向有送朋友玉石的习惯,自从他将姜承视为挚友后他就一直想刻个东西送给他。可想来想去,中间又发生了很多事以后他反而不知该雕什么了。这样改改,那样涂涂,到最后玉石越来越小,眼看着只能当玉佩了。

现在常念问起,皇甫卓也不准备糊弄,老实道:“我也不知道要刻什么。”

“刻字吗?”

“不知刻什么话。”

“噢。”常念又垂下头去。皇甫卓觉得他挺逗,问他:“你想不想要一块?”

常念立刻说:“不要。”想了想大概怕伤了皇甫卓的心补上一句,师父你平时给我的东西够多的了,玉这么贵重的东西常念不敢要。

皇甫卓微笑道:“这不算什么。你渐渐长大是该送你一件贵重点的东西了。”

常念沉默了会儿,突然幽幽的冒出一句,“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皇甫卓实在无法忘记在地道里发现的那件带血的孩衣。他思考了一下对常念道:“你小时候有过不好的回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郁郁寡欢无法融入生活。”

“常家夫妇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皇甫卓被常念突如其来怨念的语气吓了一跳,随即一想常氏夫妇对他虽好,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年纪又小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这么隔了一层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好言劝慰道:“可他们待你不薄,你以后仍需好好回报。”

常念怔怔重复道:“他们不是我的亲爹妈。我的亲爹妈都死了。”

然后他不等答话就逃也似的跑开了。皇甫卓愣在原地忽然觉得背上发冷。


现在回想,常念的怨恨一直都在,只是自己不愿去察觉罢了。

听说姜世离成为魔君前曾是折剑山庄弟子,看欧阳英的模样似是很疼爱他。皇甫卓想知道,被自己心爱的弟子所背叛是什么感觉?尤其是你曾教他要做一个正人君子,他却用鲜血和仇恨来回报。

白天听到弥留时的欧阳英仍在悼念姜承,皇甫卓突然就明白了。

他们都一样,没有愤恨,只有遗憾和悲哀。

为何没把他教成更正直的人,为何没有多留意一下他的心情。他虽犯下弥天大错,可在师父的心里,他不过仍是个小小徒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等他来教。

至少皇甫卓知道常念最后有想到他,但姜承呢?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想起欧阳英?又有没有回想过那些曾经爱着他对他好的人?

一阵敲门声急急传来。皇甫卓忙问是谁?

门那边踌躇了一下,哽咽道:“皇甫门主,欧阳老爷……没了。”


21.

净天教作恶的消息传来时皇甫卓并不相信。

姜兄一定是遭人诬陷的,毕竟半魔的名声一直不好。

然而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和净天教教徒亲口承认的话语狠狠扇了皇甫卓一个巴掌。

这两个半魔企图溜进开封作恶时被皇甫家弟子发现,押到皇甫一鸣面前,还没审就全爽快的承认了。一个半魔啐道:“老子就是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爽怎么着了?”

皇甫卓怒道:“你这样的恶人是怎样混进覆天顶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这里作恶,到时候被怪罪的是你们的教主啊!”

两个半魔乐了,一个说:“恶人?老子过去既没杀人又没抢劫,还不是被你们人类逼得无处可去?还好有魔君大人在覆天顶为兄弟们撑起一片天,到了这地步难道咱们还怕你们这些伪君子来骂?”

另一个接口道:“再说进攻武林各派是魔君大人的命令,咱们不遵从才是给魔君大人丢面子。”

皇甫卓拍案而起,“你说什么?这真是姜承的命令?”

“姜承?姜承是谁?”

“就是姜世离!”

“笑话,不是主上的命令还能是谁的?”

“他真叫你们来残杀武林同道妄图称霸江湖?”

“称霸江湖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魔君大人让我们来好好教训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一下让你们知道咱们净天教不是好欺负的,别以为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不得不东躲西藏过着老鼠一样的生活!”

“那你们就能滥杀无辜伤害百姓了?”

“主上说了,如有阻拦,格杀勿论!”

皇甫卓如遭雷击,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不得动弹。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皇甫一鸣忽然问:“那么你们来开封的目的是什么?”

刚才还说得很起劲的半魔立刻沉默了。皇甫一鸣道:“不说也没关系,总有办法让你们开口的。”

“呸,咱们誓死追随主上,你别想从我们这里知道什么!”

皇甫一鸣也不恼,一挥手,吩咐本家弟子道:“把他们带下去,千万别让他们自尽。”

等半魔们离开,皇甫一鸣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皇甫卓叹道:“现在你总相信为父当年没有冤枉姜承了吧。”

皇甫卓不语。

“过去你年纪太小未经世事被姜承的花言巧语所蒙蔽还算是情有可原,可他现在,集结妖孽,为祸武林,每一条罪名都不可饶恕。当日我可以睁一眼闭一只眼看你放走他,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若你再遇到姜世离,你会怎么做?”

“对于作恶的净天教弟子,孩儿会毫不留情的给与击杀。”

“那姜世离呢?”

皇甫卓握紧了拳头,一咬牙,道:“父亲,我还是不愿相信姜承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请至少……至少让我当面质问他一次。”

“你还护着他!”皇甫一鸣怒道,“你自己看看他离开折剑山庄以来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他出身于武林世家,本该自尊自爱,结果呢?杀害师兄,堕入魔道,尽做坏事,丢尽了四大世家的脸面!此人不除,四大世家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武林?”

“再怎么说,四大世家总算对他有养育之恩,给他住处,教他武功,你跟夏侯世侄又愿意放下身段同他做朋友。可他就用这些来回报我们?哪怕是一条狗都尚且知道报恩呐。卓儿,你究竟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皇甫卓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无力辩解更无法辩解。他为了姜承曾对妖魔鬼怪一类改变过想法,但姜承今日之为实在超出他的想象。换做别人,他早就站在最前线与之奋力战斗,只因为这个人是姜承,是他认可的人。出于友情,出于他的骄傲,出于……

不管是出于什么,皇甫卓都不想对他轻易下定论。

皇甫卓也痛恨自己这种尴尬的处境。一向公正正直的他怎可以为了一个人再三寻找借口开脱,不愿相信他有罪呢?这样自己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处理事务在武林中开口?

可是,可是……

情理从两个方向狠狠将他夹在当中,几乎连气都叫他喘不上来。

这时忽的有人轻声道:“你们已害得他失去一切难道还要他匍匐在脚边乖乖听话不准反抗么,他要报仇有什么错……”

说话的是常念。皇甫一鸣一愣,随即呵斥道:“卓儿你怎么教的徒弟?这里有他说话的地方吗!”

皇甫卓也吓了一跳,赶紧喝道:“常念,还不出去!”

常念行了个礼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他一走,皇甫卓更不知同父亲说什么。索性刚才去审那两个半魔的弟子奔了进来,回报说,魔教三日后要向洛阳附近的几个门派发动进攻,那两个只是来观察皇甫家动向的。

皇甫一鸣皱眉道:“哼,姜世离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还不敢来动这里。可他要去洛阳必然经过开封,我皇甫家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传令下去,守住丹枫谷,咱们得好好杀一杀魔教的锐气。”

那弟子得了命令并不走,踌躇着怎么开口才好。皇甫一鸣不耐烦的催道:“还有什么话赶紧说!”

弟子被他一吓,结结巴巴道:“回门主,据说……据说魔君姜世离这次会亲自出马……”

“什么!”皇甫一鸣和皇甫卓一起说。

皇甫卓立刻站到父亲面前躬身道:“父亲,求你让我带队去丹枫谷!”

“你?”

“是!我只是想同姜承最后谈一次,若他真的堕入邪道,孩儿作为皇甫家的少主定会亲手斩除妖魔绝不留情!”

皇甫一鸣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这样也好。皇甫家渐渐都要交到你手上了,卓儿,切莫让为父失望啊。”

“是!”


22.

皇甫卓仗剑立于丹枫谷顶端的唯一的出口。

谷中安静得很,偶尔有飞鸟掠过枫树林时发出的沙沙声。皇甫家弟子集结于小径旁,全都默不作声。

皇甫卓抬头看看天,万里无云。他从没那么紧张也没那么平静过,反正摆在面前的只是姜承一句话,是或不是,从此再无犹豫。

前方依稀传来喧闹的讲话声,越来越响,直到小径尽头出现几个人影。半魔见到他们掉头就跑,皇甫家弟子想追但被皇甫卓举起一只手阻止了。

“那就是净天教?”常念问。

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特别苍白,皇甫卓想他毕竟年纪还小大概是害怕了,便说:“常念,你还是回去吧。”

常念默默看了他一眼,退回人群中。

“哎哟,好大的阵仗。可惜这次我们来探望的不是你们皇甫家,还是赶紧收起来吧。”

说话的是结萝,她的打扮同从前已大不一样。她身后站着同样陌生的厉岩,厉岩冷哼一声让出一条路来。

“皇甫……卓。”

姜承就站在他面前,身上早就不是过去那淡紫色的麻布外衣,从头到脚,就连容貌都大有所变。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甫卓不准备同他打太极,开门见山道:“姜承,你带这么多人来丹枫谷做什么?”

姜承笑了,“你说呢,皇甫少主。”

真的不一样了,皇甫卓所熟知的姜承绝不会这样说话露出这样的笑容。皇甫卓有些失神,他心里模模糊糊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喝道:“别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毒影笑道:“反正与你无关。”

姜承一抬手示意她住嘴,他朝皇甫卓慢慢走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何必要我再说一遍?”

皇甫卓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姜承闭上眼睛,“不错,我正是要带领净天教进攻武林各大门派。”

“荒唐!无缘无故为何要攻击他们!”

“他们是人,而我们为魔,这个理由再正常不过。”

“一派胡言!”

姜承看着皇甫卓一字一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是皇甫兄你曾指教过我的呢。”

皇甫卓急道:“当时是我口出狂言了,但现在我明白世上不只有无情人还有多情妖。邪魔异灵有人性并不是怪事!姜承只要你愿意,总可以和人类和平共处的!”

“和平共处?你看看我身后这些人,有哪一个被人类友善对待过?皇甫少主,你未免太幼稚了些。”

“幼稚?明明是你不肯相信我!不肯给我机会!”

“相信?呵呵,千峰岭众兄弟的结局我可还没忘啊。”

皇甫卓猛地一怔,而说出如此残酷话语的姜承却面不改色,几乎是怜悯般的看着他。血手听了忍不住道:“主上,还同他说什么,要打就打,别磨磨蹭蹭的拖时间!”

皇甫卓松开拳头,平静的问道:“姜承,你绝不回头了吗?”

“我在折剑山庄时就说过,我意已决,绝不回头。”

“那我皇甫卓只好与你为敌了……”皇甫卓慢慢抽出费隐剑,“姜承,不,姜—世—离—!”

血手立刻挡到姜承身前威胁道:“皇甫卓,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皇甫卓不理他,直接一剑临空砍下。血手用魔化的右手架住,但皇甫卓疯了一样顺势一脚踢在他身上,血手一个不稳扑倒在地。

皇甫卓高声道:“皇甫家弟子听令,死守丹枫谷,绝不能让一个净天教弟子离开!”

血手狠狠瞪着他,“你休想……”

他说着就使出千影手朝皇甫卓冲去,皇甫卓面无表情的闪身一躲绕到他身后举起剑柄用力一敲。

“大哥!”毒影正要放毒却被皇甫卓用剑尖指住了鼻子。皇甫卓厉声道:“都给我滚开,我的敌人只有姜世离一人!”

“你要和我打?”姜承失笑道。

“怎么?不敢吗?”皇甫卓头也不回,反手一刺击倒一名企图偷袭的净天教弟子。但姜承只是笑笑转过身去。

“姜世离!!!!”

皇甫卓提剑追上,厮杀声渐渐褪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姜承的头发飘散在空中,皇甫卓猛地伸出手。

姜……世……离……

姜承转过头来。

皇甫卓趁此机会高高跃起,举剑劈下。姜承抬手欲档,哪料到皇甫卓这一击使出了十分力量,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脚在地上一踏,魔气溢出,再一挥,皇甫卓的身体便顺着他这股力道被甩了出去。

“哼……”皇甫卓努力想站起来,无奈这一摔实在厉害,眼前直发晕。

姜承略一犹豫,看着他倒在地上,手在袖子里一紧还是没有伸出去扶。

突然大地猛地一震,大家都愣住了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屏住呼吸朝四周望去。

紧接着又是一震,然后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身影低吼了两声,用爪子刨了刨土就猛地冲了过来。

“小心!”

还没等皇甫卓反应过来,有个人就像阵风似地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这一击。

“唔……”

是姜承。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不停往下落,皇甫卓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惊道:“你为何救我!”

姜承低哼一声道:“小心,它又来了。”

袭击他们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豹精,周围的打斗似乎吓到它了,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皇甫卓和姜承。

姜承高呼道:“大家都退开!”

皇甫卓慢慢站起,“它是冲着我们来的。”

“哼,区区魔兽。”

姜承笑着挺直身体,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魔气立刻从体内窜出,一条条成形的火龙冲豹精咬去。豹精痛苦的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的皮毛发出焦臭,它蹒跚着站起来,眼里满是疯狂的怒意。豹精大吼一声不顾一切的向前扑去。

姜承正要出手,皇甫卓却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毫不犹豫,一剑刺出。剑尖精准的刺进豹精的胸口,豹精剧烈的扭动着,可皇甫卓咬紧牙关没有松手。终于豹精失去了力量,随着费隐剑的拔出轰然倒塌。

众人还没缓过神来,只觉得又是一摇,地面迅速裂出一道口子,越来越深,然后轰隆巨响过后谁都没反应过来,姜承和皇甫卓所在的地方就断开朝深谷跌去。

“小心!”

这一回,皇甫卓抓住了姜承了手。


23.

皇甫卓是在小溪中醒来的。他呆呆的看了天空好一会儿,然后慢慢转动视线,看见姜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溪水里,同样望着天。

他大概醒来有一会儿了,全然不顾在他脚边打旋的溪水,仰着头的样子好像雕像一样,面上的表情模糊不清。皇甫卓坐起来,拔出费隐剑,剑身上映出他的脸还有姜承的一角衣袍。

他很确定对方听见声音了。但姜承就是不动,连头都没费心转一下。

这算什么?皇甫卓无奈的一笑,还剑入鞘。

他索性站起来走到姜承身边,对方依然不语,只是垂下头朝前走去。皇甫卓也不吭声,跟着他一道走。

他们沿着小溪前行。两边的树林里偶尔有警惕的小妖和动物飞速跑过带起一片索索声随即又恢复宁静。日落西沉,枫叶如火,红叶坠落于碧水之中,轻轻飘飘顺着水势旋转而远去。

皇甫卓总觉得风中似有驼铃声,一阵一阵,像遥远的楼兰古国,那时壮阔的暮色美景被此刻微凉的林间湿气一激,像白烟一样在眼前渐渐散开。

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刚才还要杀他,现在独处了反而下不去手吗?他若真投身邪道,当时又为何要救自己?皇甫卓想问,却又不想问。皇甫卓想猜,却又猜不透。

姜承始终领先他三步远,手上的伤似乎已经开始愈合了,只剩下指尖一点点血迹在皇甫卓眼前晃来晃去。突然很想冲上去握住他的手,也许就这么走了也无所谓,就两个人,隐姓埋名,仗剑江湖,去哪里都好。

皇甫卓猛地停下脚步。他很清楚,他们做不到。

做不到。

他是人,而他是魔。他有皇甫家,而他有追随他的半魔。当姜承说出那句绝不回头时,他们便连点头之交都再也做不到。

“怎么了?”

姜承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皇甫卓迎着他的视线面无表情的看回去,最后先躲开的是姜承。他低下头轻声说:“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现在的他究竟是姜世离还是姜承?皇甫卓模模糊糊间总觉得过去的姜承好像还在那具身体里,只是越来越淡,快要消失了。

就那么一分神他竟张口答应了。于是姜承又朝前走去,皇甫卓叹了口气追上去越过他道:“我知道丹枫谷里有一个藏幽窟,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

“好。”

西沉的夕阳借着枫树燃烧着最后一丝生命,天空中火烧云依依不舍的被夜幕侵蚀褪去唯一的颜色。


毒影站在藏幽窟前悄悄收起了引她来此的蛊兽。

“怎么样是不是找到主上了?”血手急急奔来。

毒影背起手笑道:“没呢,大哥你急什么。”

血手一本正经道:“怎么不急?主上和那个皇甫卓从崖上跌下去也不知受伤了没有。再说……”

“再说什么啊?难道你还担心主上打不过皇甫卓?而且……嘻嘻,而且皇甫卓那家伙绝对不会真害了主上。”

“你怎么知道?我看他刚才两招都很狠。”

“哎呀我就是知道。”毒影说着把血手推得转了个方向,“好了好了,咱们到那边去找。”

“这儿有个洞……”

“洞里都是妖怪有什么好看的,走啦。”

血手无奈只好被她推着离开了。毒影回头冲藏幽窟一笑,皇甫卓你在折剑山庄救过大哥一命,我结萝也是恩怨分明的人,现在就当还你一个情好了。


24.

血手他们来的时候姜承和皇甫卓也刚进洞。两人不敢走得太深,只找了块风吹不到的地方坐下来。

相顾无言。

山洞之中少通人气,阴凉的很,加之他们身上衣服还湿着,坐久了有点冷。姜承忽的立起来说他进去找点东西来生火。

皇甫卓没动,依旧合眼坐在原地。谁知过了很久都不见人回来,他朝里面望望,什么都看不见,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去找。

洞里隐约传来流水的声音,起前只是嘀嗒声,但越往深处走,声音就越响,哗啦哗啦的颇有气势。穿过一片低垂的钟乳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水帘从石缝中挂下来,悬瀑流光,真是别有洞天。

姜承就站在瀑布前,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突然开口道:“我一直听说开封郊外有个神奇的溶洞,今日终于得见。”

皇甫卓走到他身边,水珠立刻扑到脸上,他迎着往上看去,轻声道:“藏幽窟,它叫藏幽窟。”

“我记得从前你有邀请我来开封,算上这一次我一共来了两次,我看到了开封城,见识了皇甫府,去过丹枫谷,来过藏幽窟,该看的都看了,今后恐怕再也不会来了。”

“姜承,我再叫你一次姜承,所以我也请你让姜承来回答我的问题。”皇甫卓面向姜承,“为什么这么做?”

“……”

“为何变成现在这模样?为何变得如此残酷冷血?为何将过去遵从的江湖道义抛之脑后?若有人逼你……”

“没人逼我。全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不是这样的人!”

“人是会变的。皇甫少主,这世道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黑白分明,它要坏的多得多。”

“就算你我立场不同,但……伤害无辜?”

“两军交战岂有没有伤亡的理?也许在你们眼里死掉的是无辜的人,但对我们来说,每个人不过在求自保而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让你选,你选哪个?”

“若是以无辜的性命做代价,那我皇甫卓宁可不要这条命。”

“呵。你我不过区区二人,死了并不足惜,可你我身后各有族人要支持。就拿你爹来说,你虽不赞同他的做法,可实际上也没法辩驳不是吗?因为你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甫家。那么我也一样,这些半魔信我爱我,我自然要以他们为先,尽力保护他们。”

“我没说我做的事是对的,但我敢说我不后悔。世人要说便让他们说去吧,我早就不在乎了。”

“皇甫……兄。”姜承突然笑了,“你知道吗,也许真的有办法打开神魔之井,到时候我就可以带着半魔们回到魔界,去过真正和平祥乐的生活了。”

他管他叫皇甫兄,他脸上的表情很快乐,好像只是在同一个好友说一个甜美的梦想。可皇甫卓看着却觉得心口被捅了一刀,他真的,真的,没法挽回什么了。

他只好尽量维持着冷漠的表情快速说:“很冷,回去吧。”


二人回到原地,姜承随手一挥生起火,然后就坐定了。皇甫卓背对他卧下,他眺望着跳跃于石壁上的火焰,胸口闷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谷外不知什么鸟在叫,布谷,布谷,不归——不归——

夜色茫茫,故人重聚于烛前,可惜今次无人为他披衣。


不知过了多久,皇甫卓听到姜承那里有了动静,于是他也站起来。两人默默走出藏幽窟,只见天快大亮,太阳正隔着灰云眯着眼望向大地。

“下次见面,不会留情。”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你死在折剑山庄。”

转身,相离,谁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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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皇甫卓留下来帮着一起处理欧阳英的葬礼。

欧阳慧毕竟是个姑娘家,很多事不方便亲手去做,所以都由皇甫卓代劳。他俩家关系本来就好,所以由他出面旁人也没什么闲话。皇甫卓为人一向要强,欧阳英又是他的忘年之交,自然尽心尽力,一切都要求做到最好。

他白日里不得空闲,晚上又总做那些摸不着头脑的梦,三天下来竟是一点都没休息成。这天草谷道长过来问欧阳慧一些事,看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皇甫卓竟点头答应道,我的确有些事想向道长请教。

于是两人找了间空屋坐下。皇甫卓道:“不瞒道长,我年轻时同魔教作战受了伤,醒来后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本来二十年来也就这样过了,谁知最近频频梦见过去的事,如坠入五里雾中一般,浑浑噩噩什么都回想不起来。老实说,这种滋味真不好受。所以我想请教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草谷沉思了会儿缓缓道:“回忆袭人。只怕皇甫门主并未真正失忆。”

“怎么说?”

“因为当时是我替你诊治的,所以具体情况我记得很清楚。其实姜世离那一击不算严重,真正厉害的是皇甫门主你家中那把邪剑。那时剑灵要出世,你又刚好失去了剑鞘护身,以至于邪气侵入,毒火攻心,一时丧失了心智,导致部分记忆被封印在体内。近来你事务繁杂,身疲体弱,再加上痛失故人,回忆便钻了空子趁机涌上心头。”

“这么说我真的没有失忆?”

“我认为没有。不过也不能放着不管,长期下去,恐怕会受之所累耗尽心神。”

“那道长可有办法医治?”

草谷干脆的答道:“有,而且有两种办法。其一是服用药草彻底消除这段记忆,一了百了,其二……”

“其二是什么?”

草谷道:“其二,是由贫道施展法术解开封印助你真正想起。”

皇甫卓毫不犹豫道:“我选第二种。”

草谷惊道:“皇甫门主,此事可大可小,还望你仔细考虑。毕竟记忆不会无故被封,定是让人痛苦难耐不堪忍受了才会如此,一旦想起,不知会发生什么……”

“道长不必再说,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皇甫门主……”

“我皇甫卓从来不是个懦弱的人。我自己的东西,不会随随便便扔掉不管。”皇甫卓站起身,“不知道长何时有空?”

“……现在就可以。”

“那好,我这就去准备一下回头再来劳烦道长。”

皇甫卓说完就离开了。草谷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同二十年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罡斩师弟,不知道他若是还活着,是不是还同从前一样喜欢胡闹。不过,能胡闹也是很好的呀。


皇甫卓在草谷的法术作用下渐渐产生了困意,周身暖乎乎的,稍一失神就跌进梦境之中。

他看见年轻的自己急急奔出门去。

夏侯瑾轩!

十七岁的夏侯瑾轩摸着脑袋对他笑了,说着什么仙岛什么烂柯什么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他听见自己说四大世家商定要前往蜀山请他们出手阻止净天教。

然后视线一转,他在院子里同父亲告别。皇甫一鸣细细看了他一回问,卓儿,蜀山此行,你可知为父为什么要你代表我们皇甫家出席吗?

他看见父亲双鬓处的斑白,低声答,因为父亲要将皇甫家交给我了。

不错。皇甫一鸣欣慰的感叹道,卓儿,你已经能胜任皇甫家门主这个身份了。从此以后,所有决策皆由你自己来决定,为父相信你。

视线再一转,他身处蜀山,有弟子气喘吁吁的奔过来说,姜世离亲自进攻锁妖塔!

姜世离……

皇甫卓的心突然激烈的跳起来,他飞奔在锁妖塔迷宫中,记忆中的迷雾越来越淡,直到他挥袖一扇……

他终于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

就是姜承。

他记得那时谢沧行兵解死在锁妖塔封印前。他们赶到时姜世离的手本来扶住了谢沧行但一听到脚步就赶紧收了回来背到身后。

绝不留情。当日在丹枫谷中的那句话在耳边响起,皇甫卓拔出佩剑挡在大家身前喊道:“小心。”

他们的视线相遇,然后姜世离默默退开了。夏侯瑾轩他们忙奔到谢沧行身边,只有皇甫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姜世离。

夏侯瑾轩怒道:“姜承!你竟然,竟然——!!”

竟然什么?竟然害死同伴、滥杀无辜、伤害忠良、犯下弥天大错吗?夏侯瑾轩不过是第一次见,而他皇甫卓却看着他错了整整五年!如今连夏侯瑾轩都站在他那一边了,除了彼此残杀,再无别的道路。可为什么口中说着绝不留情的人却会不由自主的去扶谢沧行?为什么终于要完成梦想的人却下了撤退的命令?为什么本可以轻易杀了他们每一个人的人……

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做魔君姜世离的话就让体内的姜承彻底死干净啊!

皇甫卓挡在暮菖兰身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道甩在胸口上。很闷,很痛,和那晚在藏幽窟中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姜承。而姜世离看着他。

下次,我不会再留情。

下次下次,他真的下得了手吗?他真的会杀他们吗?皇甫卓觉得很悲哀,因为他知道姜承不会,但皇甫卓他们会。

为何当日没让他死在折剑山庄?若是在那时死了,就仍可以保持姜承的身份。他仍是那个心地善良,老实细心,沉默寡言的折剑山庄四师兄,是他和夏侯瑾轩的朋友,是……

是个真正的好人。

现在他坏的不彻底,而自己却好的很残酷。他能杀他却不想杀,他想杀他却不能杀。千万纠葛好像钢丝一样缠在心间,割得鲜血淋漓。

谢沧行死了,父亲也死了,蜀山七圣一齐进攻覆天顶立志要将魔君封印。皇甫卓不过二十出头,却觉得他们这些人的人生仿佛春末的杨花一路走向衰败。

他又开始做梦,梦里他和夏侯瑾轩,还有姜承一起走在雪石路上。

夏侯瑾轩说了句傻话惹得他跟姜承都笑起来了。夏侯摸着脑袋不解的问我说错什么了吗?皇甫兄?姜兄?

皇甫卓忍着笑道,没有没有,就是你这个人……

我怎么了?皇甫兄你才是不解风情!哎,我要留在这里赏会儿梅花,你们先走吧。

赏什么梅花……

这个嘛皇甫兄自然是不懂的。

夏侯瑾轩!姜兄你也说说他!

姜承老实道,夏侯兄想留在这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天气寒冷……

好啦好啦,我要是冷自己会回去的。你们快走吧。

你这人……皇甫卓被他推得往前走了好几步,他回过头,只见夏侯瑾轩笑得甜的不得了,两只手笼在嘴边冲他们喊:“再会!皇甫兄,姜兄!”

就离开一会儿还说什么再见……皇甫卓小声嘀咕道。现在只剩下他和姜承,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自然就安静了。其实皇甫卓很想开口,却总想不出该说什么。

姜承突然转过头来。

怎么了?皇甫卓也停下来问。

姜承笑了。他伸手轻轻拂掉落在皇甫卓头顶的细雪。

姜兄……皇甫卓看着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朦胧了视线。

姜承说,抱歉皇甫兄,我要走那条路去办些事。

我跟你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

可是……

姜承不等皇甫卓开口就转过身去了。他走着,走着,然后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过,他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等皇甫卓醒来,他就忘了姜承。


现在皇甫卓重新记起来了,他觉得与其说那是一个噩梦,不如说实在太过美好。因为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和夏侯瑾轩与姜承好好道过别。他没有跟夏侯瑾轩说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人,他也没有同姜承说其实我没有真的恨你,我只是替你感到很遗憾。

他想自己忘掉姜承是有原因的。大概他从没把姜承和姜世离分开来看过,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如索性一起忘掉,总比留一个虚假的印象给自己来得好。

四十出头的皇甫卓重新睁开眼睛。草谷忙问感觉怎样,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多谢道长替我医治。皇甫卓慢慢站起来说,还有很多事没做,我先去忙了。

“皇甫门主?”

“是。”

“你后不后悔?”

“我想对我们当年这些人来说,皆不后悔,只有少许遗憾罢了。”

他说完就走了。草谷想,皇甫卓大概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受了伤,爬起来,不管有没有人陪,都努力走下去。


26.

欧阳慧跟姜云凡自然要替欧阳英守灵。可他俩之间总有股别扭劲儿,姜云凡起先觉得他问欧阳慧借过剑后,他们的关系应该能好点,谁知过了好几年再见面又好像退回去了。

欧阳慧看见他只当不存在,迫不得已要说话时也是冷着张脸。听下人说她似乎对姜云凡回来的这么晚很是不满。

姜云凡很委屈,他跟皇甫卓说又不是我不想回来,我答应了蜀山要镇守封印的……

皇甫卓看他不过二十几岁,正是活力四射的年纪,结果弄到个朋友分离孤身独守封印上百年的境地。无论是出于对故人之子的关心还是出于一个长辈应有的怜爱,皇甫卓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他正望着姜云凡出神,那边草谷道长就在叫了,“云凡,你凌音师姐到了你去接一下。”

姜云凡连忙跑到她身边摸着脑袋小声嘟哝了句什么,似乎挺怕那位凌音道长的样子。草谷笑着看他安慰道:“你师姐的脾气说来和慧姑娘差不多,不怪你见到她俩那么吃味。不过她们的心都是好的,冲着你娘和雨柔,你们也该好好相处。”

说到逝去的故人,两人皆是一怔。尤其是草谷,她白发人送的黑发人还少么?姜云凡见了立刻打岔道:“草谷师姐你瞎说什么呢,至少凌音师姐不会像小姨那样打我,哎,不说了我还是赶紧出门的好,不然保不准师姐她就想打我了。”

草谷被他逗得忍不住掩口一笑,理了理他围在脖子上的毛皮说:“快去吧。”

皇甫卓看着他俩忽然觉得倒是自己矫情了,别人苦不苦轮到的自己来说吗?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不一会儿姜云凡就领着凌音回来了,几人互相打了招呼,又忍不住感慨了一番。凌音望着落满雪花的比武台轻声道:“当年我第一次下山,就是到折剑山庄来参加品剑大会,算一算也二十多年了。当年主事的还是倩小姐……”

草谷忽的拉住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原来不知何时欧阳慧已经走到他们身后。大家都知道欧阳家的人一向忌讳听到欧阳倩的名字,所以纷纷尴尬的低头看地。欧阳慧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走到姜云凡跟前,面无表情的说道:“晚上你我继续守灵。”

“……噢。”

欧阳慧得了回应便立刻转身离开了,留下姜云凡和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皇甫卓自从恢复了记忆就好像突然卸了一副背了多年的重担一样,身心都异常的轻松。到了晚上精神格外的好,横竖睡不着他便决定去看看姜云凡。

到了灵堂只见欧阳慧和姜云凡两个人一个坐在最东边一个坐在最西边,一个在闭目养神,另一个则呆呆的望着烛火似睡非睡的样子。皇甫卓在门外轻轻咳嗽一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那一刹那竟真有几分相似。

“皇甫大哥你怎么来了?”姜云凡立刻迎上来。

“我反正睡不着,所以想来帮你们一起守灵。”

欧阳慧道:“这怎么好意思,白天已经麻烦你够多的了。”

“无妨。欧阳盟主是我的至交好友,为他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

“随你便吧。”欧阳慧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

姜云凡看起来倒是很高兴他来,拉着他一坐下就说:“原来凌音师姐也来过折剑山庄,不知道我爹当时在不在。”

皇甫卓答:“在的。而且我也在。”

“真的么?那你认识我爹?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之前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不过现在托草谷道长的福,全想起来了。”

姜云凡一听来了劲连忙问:“那你能跟我说说我爹年轻时的事吗?”

“可以。”

“我爹……”姜云凡问到一半突然默默收住了口,皇甫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边的欧阳慧正冷冷看着他们。他这才想起对方似乎很不喜欢姜承。

欧阳慧见他俩一脸尴尬,尤其是姜云凡,那表情实在可怜,不禁心中一动,合上眼道:“你们说吧,不用管我。”

姜云凡得了许可便立刻问:“我爹以前长什么样?他真的在折剑山庄当过学徒?但是怎么离开了?又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皇甫卓笑道:“你别急,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于是他们一个说一个听。说到姜承因打伤萧长风被逐出折剑山庄时,姜云凡气的快跳起来了,直嚷道怎么能冤枉人呢!爹也真是的干嘛这么乖乖的被人欺负!

然后又说姜承从皇甫府逃出躲到千峰岭,姜云凡干笑两声说皇甫门主你爹他……呃……挺能干的。

皇甫卓知他不好意思骂,反而主动道,我没说我爹做的是正确的,他的确害了姜兄,这个我承认。

皇甫大哥……姜云凡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只好巴巴的望着皇甫卓。皇甫卓被他看得撑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我继续说下去了。

好!

接着便到折剑山庄的公审大会。姜云凡听完默默走到门口抬头望天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静下来。

“云凡?”

“我没事。我就是……憋得慌。”

他一个人在外头站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回来。皇甫卓问还要不要说下去了?姜云凡干脆道,要,你说吧。

皇甫卓一口气说完后,姜云凡长长吐了口气,幽幽说道:“现在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爹会那么恨四大世家和蜀山了。”

皇甫卓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我也想问你,你爹……你爹他最后是什么模样?”

姜云凡一愣,说,就是那副样子呗,不过我觉得爹他在血玉里关久了变得有点神经兮兮。

“对了对了!”姜云凡突然一拍手道:“那时我们都打不过湮世穹兵还以为这回死定了,谁知爹他突然挡在我身前。他……”

“他摸了摸我的头,还对我笑了。”

姜云凡说到这儿脸上一红,但分明是很幸福的样子,他胡乱揉着自己的头发,好像他爹的手还抚在顶心一样。皇甫卓突然觉得心里一酸。

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挡在他人身前的那个姜承,原来到死都没有消失。

“他是你爹,你自然说他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给蜀山,给武林,给那些无辜的平民百姓带来多大灾祸?”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欧阳慧忽然开口说道。

姜云凡一时答不上来,呆呆的看着她。欧阳慧却越说越气愤,站起身来怒道:“就算萧长风死有余辜,但他自己有做过什么吗?被人害了不知反抗,有人愿意帮他他竟然还不主动,仍然躺在那里任人宰割!这样懦弱的人活该被逼到如此绝境!口口声声说什么没有别的选择,分明是他自己不知争取!”

“你……”

“我什么?难道我有说错吗?总是说自己是有苦衷的,可其实心里只有自己根本不为他人考虑。自己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了,那留下来的人呢?有没有想过这个家该怎么办,爹娘会有多难过,我会有多……”

姜云凡听糊涂了,明明一开始是在说他爹,怎么现在又好像扯到娘身上去了?

欧阳慧一扭头低声道:“总之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姜云凡觉得这话真难听急忙争辩道:“我爹虽然做了坏事但毕竟是为了净天教的弟子们怎么样都算不上自私,至于我娘,她到死都想着欧阳家,就算当初离家是不应该的,这些年该还的也早还清了……”

“她要是知道不应该就不要走啊!就算走了也不该死都不肯回来,让爹娘,让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连亲情都不顾的人难怪她会跟了姜世离!”

姜云凡从来不是能忍的人,此刻早就气的七窍生烟指着欧阳慧道:“就算你是我娘的亲妹妹我也不许你这么说我爹娘!”

欧阳慧冷笑道:“怎么?不服?那就再来跟我打一场!”

“打就打!”

皇甫卓忙挡在两人当中劝道:“服丧期间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你们两个都冷静一下。”

欧阳慧道:“皇甫门主,说句难听的,这好歹是我们欧阳家自己的事。你若有心帮我们当个裁判也就算了,若是想阻拦还是省点力气吧。”

姜云凡也气道:“皇甫大哥,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

皇甫卓见他俩都在气头上实在拦不住,又怕他们真闹出事,只好改口答应做裁判,一发现事情不对就赶紧截住。于是半夜三更的,欧阳慧和姜云凡一同走到外院的擂台上站定。

欧阳慧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剑,道:“你是小辈,我让你三招。”

“不用!”姜云凡说着就拔出双剑朝她冲去。

欧阳慧侧身一躲闪开了。姜云凡也不急着转身,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双剑朝后刺出。好!欧阳慧赞了一声长剑出鞘,使出一招四两拨千斤巧妙地化开对方的攻势。两人来回拆了一百来招,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赏对方的剑术。但姜云凡毕竟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蜀山的修行使他的武功大有长进,渐渐地竟占了上风。又拆了十招,姜云凡见欧阳慧开始撑不住了,决定一鼓作气,使出一招万剑诀来。欧阳慧看准姜云凡这招一出必定会耗尽自己仅剩的气,竟不顾危险迎着剑气而上。紫荧剑如一道闪电,划破夜幕直抵姜云凡的咽喉。

“……我赢了。”

欧阳慧低声说了一句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这时姜云凡也不管刚才还在和她赌气了,急忙跪到她身边扶住,自责道:“都怪我出手太重……”

“不是你出手重。”欧阳慧摇摇头,“是你真的变厉害了。刚才和你打斗我已使出十分力道,要不是抓住这个空挡恐怕今日我就要败在你的剑下。姜……云凡,你很好。”

姜云凡一怔。这个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看得欧阳慧竟然夸他了?而且……还叫他云凡?

欧阳慧道:“刚才是我说重了,我跟你赔不是。姐姐若知道你这么护着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姜云凡听到这里突然就哭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一想到爹娘,想到外公,想到这些他还没好好尽过孝道就离开的亲人就觉得胸口痛得厉害。他跪在地上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哭了起来。

欧阳慧继续说:“其实我没真的怪姐姐,她有喜欢的人我自然替她高兴。我只是恨自己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没能保护她到最后……”

说到这里她也说不下去了。她看着姜云凡,看着黑夜里的折剑山庄,看着曾经同姐姐一起玩耍过的地方。每个角落,每间屋子都充斥着欧阳倩的身影。她就立在那里,穿着淡紫色的镶边长裙,面带微笑,叫她,慧儿过来。然后她会蹲下身用熏香了的手绢温柔的擦着她被弄脏的小脸。

“姐姐……”

欧阳慧终于落下泪来。

欧阳倩走后她就再也没哭过,因为她知道欧阳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要撑起这个家,她要让欧阳倩知道,她永远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眼呀姐姐!慧儿已经长大了,慧儿已经可以保护你了……姐姐……你看到了吗?”

夜露渐浓,皇甫卓看着擂台上哭作一团的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27.

方才借着和姜云凡说故事的机会,皇甫卓才真正第一次站到旁观者的角度审视姜承这个人的一生。

阴谋也好,意外也罢,一点一滴累积到一起就推动了整盘棋局,让人不得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现在他才明白当年穹武的无奈。天命或许注定如此,可要是自己不后悔,就算犯错,也能说一句甘愿受罚。

皇甫卓觉得很悲哀,但仅仅是悲而已,并不觉得苦。

他一个人走在雪石路上,两边的风景依然同往昔一样。风月本是无情物,花开花谢,一年又一年,并不会为谁驻足停留。其实人也一样,就算对过去有多么不舍,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皇甫卓在一株红梅前站定。就是在这里,三十多年前,十岁的他曾和夏侯瑾轩和姜承一道共赏过美景。

谢客池塘生绿草。一夜红梅先老。

夏侯瑾轩当日所吟的诗还在耳边回响,可如今立在这儿的却只有他一人了。红梅,白雪,若是再加上那人的紫衣,那么他们三个就又聚在一起了。

皇甫卓抬头看着梅花轻声道:“没想到竟是我一人独老啊。”

看到欧阳慧同姜云凡比剑竟让他心里也发痒起来,他这一生战斗的次数不在少数,只是与同伴之间彼此掩护后背相交的次数实在太少太少了。

晨露中,皇甫卓缓缓抽出佩剑。

费隐剑。爹死后他就再没用过这把剑,可不知为何从没将它束之高阁,甚至在这次赶来折剑山庄时也下意识的一道带来。现在他明白了,他之所以这么重视这把剑是因为他曾用它和那些人一同战斗过。这把剑记得。

费隐剑的剑身太窄太轻已不再适合他,可当他把剑举起,手指顺着流金般的阳光缓缓滑过剑身,冰凉的玄铁上映出他坚定的眼神之时,皇甫卓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变老。他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费隐剑出鞘之时便是天底下邪恶消散的时刻。

“姜兄、夏侯兄,今日皇甫卓再为你们舞一回剑!”

费隐剑破空刺出,走得正是天道剑的路子。天道剑讲究人剑合一,人和剑一起冲向敌方。要诀是用行云流水的动作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迷惑住敌人,明明是一人却产生好似十人同在的攻势。

皇甫卓闭起眼睛任由宝剑带着手臂舞动。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过往的种种一一划过脑海,或爱或恨,或喜或悲,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皇甫卓将记忆拾起却将沉重放下。

费隐剑的剑身在空中弯成一个弧度,嗡的一声竟折断两端。皇甫卓高高跃起,用一个平沙落雁式完成天道剑最后一个动作。断剑被深深插于雪中,因为力道过大而激烈的颤动着。

“姜兄、夏侯兄,再会。”

皇甫卓转身离开,没有回头。身后的费隐断剑仍在嗡嗡作响不知在为谁唱一曲挽歌。


欧阳英葬礼过后,皇甫卓便启程回开封。姜云凡陪着他走了一段,最后他说:“其实有段时间我很后悔救出我爹,我在想是不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甚至是不该做的。但我现在听了我爹过去的事又看着皇甫大哥你,就觉得我真是太傻了。因为不管怎么样,重来多少次,见到我爹被封印那场面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救呀,有一百次就救一百次,那是我亲爹,总不见得放着不管是吧。所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就是不再后悔了,就跟我爹一样,的确有做错过事,也甘愿受惩罚,不过说不上有多后悔。”

“还有我要谢谢皇甫大哥你。从你说的那些事来看我觉得我爹这辈子估计没几天是真正快乐的。但看皇甫大哥你这么关心,就算他变成后来那样子还是念着他,我就想,能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关心着他,我爹应该算是幸福的吧。”

皇甫卓说不出话。

姜云凡兀自笑笑。两人静了会儿他说:“那我就送到这儿吧,得赶紧回蜀山呢,戾枭那家伙可不是一般弟子能对付的。”

皇甫卓想他这次上山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有机会见到,心里很是感慨,说了很多要他自己当心身体的话。

姜云凡倒比他想得开,笑着说要是龙幽那家伙在准得笑咱们婆妈,所以我就学着他说句话吧。

他冲皇甫卓恭恭敬敬的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皇甫大哥,咱们有缘再会吧!”

语毕。皇甫卓直觉眼前剑光一闪,再抬头,那人已在空中御剑而去了。

好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皇甫卓微微一笑,转身叫随行弟子出发了。


他们行了三天,快到开封时竟突然遇到暴雨。一行人正狼狈时,一个弟子急急奔来说,他家就在丹枫谷外,要是门主不嫌弃可以上那儿避避雨。

于是又冒雨走了一段路,只见山脚下果然有几间小屋。那弟子的家人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拿出点心来,皇甫卓忙道不用麻烦。

那可不行,皇甫门主可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呐。

哦?恕皇甫失礼,不过我实在不记得有帮助过你们。

那弟子赶紧解释道,是这样的,咱们家不是中原人,本来住在楼兰,当年皇甫门主您去楼兰时曾接济过我爷爷,还让他离开楼兰就来开封找您。后来我爷爷真的来了,您也遵守诺言送钱给他,让他买了农田能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原来如此。皇甫卓不禁感叹,世上竟有这么多巧合。

他望着屋外的瓢泼大雨,想着楼兰,只觉得整颗心又潮又暖。

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皇甫卓便和这家里的人随便聊了聊,说着说着又说道当年的魔教。那弟子一愣,说其实我一直觉得魔君不算太坏。

他父亲喝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那魔头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坏呀!

弟子争辩道,至少他没杀我跟爷爷!

皇甫卓问,你见过魔君?

见过的,那时我还小,有一天跟爷爷一起到丹枫谷里玩。正好遇到魔君带着净天教从谷里出来,他又高又大,额头上又有奇怪的纹路,简直把我们吓坏了。结果他看到我爷爷突然问你是不是楼兰来的?

我爷爷说是啊,我以前在楼兰卖玉。

那魔君听了好像很难过,他把我爷爷叫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给他,说什么以前在你那儿买的,始终没送出去,以后大概也没机会送了,不如还给你另给它找个主人吧。

门主您说怪不怪,他一个魔君怎么会跑到楼兰去买玉?我爷爷也横竖想不起有见过这个人。不过他没伤害我们,不但放我们回去,临走前还摸了摸我的头呢。

我说这些门主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没说魔君是好人,我就是觉得……觉得他大概真的没那么那么坏。哎。

皇甫卓只觉得外头的大雨全部下在他心里了,心头颤抖个不停,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问:“那块玉现在还在吗?”

在呀,我去拿给你看。

不一会儿,那弟子捧着一块黄玉回来了。皇甫卓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

门主?

嗯。皇甫卓终于下定决心接过来一看,是上好的黄玉,握在手里一点都不凉,反而温柔细腻,好像被人握过上百次一样。他看着玉,上面刻了一个花瓶,两只鹌鹑。

挺普通的吧。那弟子笑道。

可皇甫卓却突然觉得眼眶发涨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遍遍摸着玉佩的背后。那里刻了四个字。

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皇甫卓想,姜兄最后真的学会雕玉了。

不知何时雨悄悄地停了。一道彩虹划破湿气从山的那头跃过来,又过一会儿太阳从乌云背后钻出来,一照,整个山谷都像新的一样闪闪发光。

皇甫卓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很幸福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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