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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奇侠传五+五前同人文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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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权转载][紫白紫] 南柯 BY 罗密欧 END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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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授权转载][紫白紫] 南柯 BY 罗密欧 END   [授权转载][紫白紫] 南柯 BY 罗密欧 END Icon_minitime周五 七月 26, 2013 1:25 am

此篇为《噩梦》后文。
站内《噩梦》地址: https://five-fiveq.longluntan.com/t182-topic
授权书见置顶。



正文




1.
姜承不知自己失去意识多久,只觉得浑浑噩噩间似有一股引力将离散的魂魄一丝一丝拉回中心。他愈发集中意念,直到五感渐渐回到体内。如此努力了好一会儿,终于感到身体逐步成型,他试图动动手指,立刻觉得碰到了一种冰凉坚硬的物体。
石头?
他转了转眼球,然后缓缓睁开眼。
一片黑暗。
他又合上眼,催动魔气,让它从头顶一直流到脚底,来回三次终于感到心脏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起来。他再次睁开眼,周围依然黑漆漆的,只是不远处有一道光芒笔笔直的射进来。
他想自己大概在一个洞里。又过了三四个时辰,身体终于重塑完毕,他试着活动了下十指,然后慢慢坐起。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在血管里激荡,他,真的又活过来了。
姜承扶着石壁走到洞口,晨曦的微光透过树林在他脚下洒下一片光彩。新生的肉体被清风一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姜承光脚踩在泥土上,触觉还很敏锐,他几乎能感觉到泥土沾了露水后那种滑腻的粘感。
四周寂静无声,他抬头望天只见一片浮云悄悄划过天际。

2.
自从老伴死后,这山上便只剩下了老李一人。村里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几间茅草屋,大风大雨一过便什么都没了。一开始他还会下山卖卖柴火和捡到的草药,后来他想反正也没有人要养,自己一个人随便过过就好。于是便不再下山,一个人一过就是二十年。
这天老李去小溪打水时竟然见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浑身赤裸的立在水里。
“你的衣服被鸟叼走了吗?”
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声音变得又低弱又粗噶。好在那人还是听见了回过头来看他,两人沉默了好久,那人终于开口问:“请问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老李把年轻人带回家。他根本懒得去考虑此人可能是强盗或是逃犯,当你的世界只剩下你一人时,生与死根本无所谓。
年轻人很高,老李以前的旧衣服皱巴巴的吊在他身上,不过即使这样也掩盖不了其俊美的容貌。看样子,应该是个颇有来头的人。
老李却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他把两只油油的碗放在桌上,各自盛满米粥,然后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年轻人看了他一会儿,拱手道了句失礼也坐了下来。他先舀了一勺小口小口的吃,到后来索性捧起碗吃了个精光。
老李放下勺子默默把自己那碗推过去。
“多谢。”
年轻人吃完又问了厨房在哪儿,主动端起碗过去刷洗干净。回来后他说自己愿意留在这里做活回报。老李说不用了,我这也是旧衣服,再说山上没什么活儿可干。
那我就替你洗碗砍柴。
随便。
“对了。”老李抬起浑浊的眼睛,“你叫什么?”
“我叫姜……”那人脸上一白,僵硬的垂下头去,半响才轻声道:“我姓姜。”
“那我就叫你姜小哥。”
姓姜的年轻人听到这个称呼时很明显的抖了一下。他快速点点头转过身去,“我住柴房可以吗?”
“随便。”
晚上下了雨,老李这才想起那间柴房的屋顶是漏的。他在冰冷的床上躺了会儿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雨下的不大,就是密。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墨绿色的树影,像沾了水的墨,化成一团。整座山静悄悄的,连动物擦过草丛的声音都听不见。
柴房里没有人。
老李想大概是走了吧。正要关门,一转头却看见那人正站在后窗外,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老李摇摇头,颤悠悠的回房去了。
姓姜的年轻人在这里住了十天。他砍的柴堆满了整间柴房,到后来实在无事可做了他就把那些柴全部搬出来晒干,再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回去。
老李说,姜小哥,够了。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
年轻人低下头说,我明白了,我明天就会走。
我不是赶你走。老李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年轻人何苦跟我这么个半死的老头一道呆在这座荒山上。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很多事?
比如说好好找个活儿啊,或是娶个好姑娘。
那姓姜的年轻人像是听不懂一样,木然的望着他,面色僵硬双眼无神。
老李咳嗽两声道,其实山下不远处就有一个镇子。
“我会尽快离开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
老李想安慰他几句,“我真不是故意要赶你走,只是我一个人过惯了。”
“我明白。”
老李想你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明白,他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来叩门辞行,他红着脸不好意思的问能不能把这身衣服带走。
拿去吧,你砍的柴可不止这个价了。
年轻人行礼道,多谢老丈这些日子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
那我走了。
“喂姜小哥?”
“是。”
年轻人的脸在青色的晨光中苍白的像死人一样,老李看了会儿,想说什么,可话刚到嘴边就忘了个干净。他只好说:“小兄弟,活着不容易。”
年轻人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礼貌起见还是说:“多谢指教。”
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
老李目送他离开,他的背影同林中残留的瘴气一样被太阳一照消散的干干净净。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宛如梦境一般。
乌鸦在枝头叫了两声之后,山又恢复了宁静。

3.
姜承到得山下,再往前一步便入了这名叫茶树的小镇,可他却收住脚步,望着前面热闹的市集,退缩了。
他呆呆立了好久,直到一个推着车的小贩不小心撞到他。
“哎哟这位小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
车上堆满了沉甸甸的米袋,而那小贩却长得又瘦又矮,每往前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来。姜承看不过眼主动提出帮他一把。小贩抹了把汗笑道:“那劳烦小哥你了。”
两人行到一家米铺门前停下。小贩接过车解释道:“我家的米一向运到这儿来卖。”
姜承问,已经是秋天了吗?
小贩笑道,小哥你说笑呢,这都立秋好久了。
姜承又问,今年是什么年。
小贩答了。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劲,看姜承的眼光也变得微妙起来。
姜承只好说自己在山上撞到了头撞糊涂了。
小贩这才安下心来,爽快的笑道:“看我胆小的。又不是魔君在世那会儿了,哪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啊。”
魔君……
对啊,你该不会连魔君都不记得了吧。哎哟,那时候可把我们这些老百姓吓坏了,不过幸好他恶人有恶报早早的死了。一算都三年多啦。
才三年?
“喂!小哥?小哥你想什么呢想这么出神?”
姜承连忙答:“没什么。”
“哦,你要是头还晕就赶紧找大夫看看去。今儿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姜承摇摇头,僵硬的转过身去走开了。
他在镇上胡乱走了一遭,觉得有些饿,一摸口袋竟摸出二两银子来,恐怕是老李悄悄塞进去的。于是进客栈要了一碗面,吃完,又问掌柜哪里可以找些活干能讨个屋顶过夜。
掌柜见他身强体壮便随口说要不你留下来打杂吧。
姜承说,好。
包你食宿,但不给工钱,你干不干?
好。
掌柜的毕竟是生意人,遇到事情总忍不住讨价还价,所以一开始开出的条件极差,谁知姜承竟一口答应下来,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不然你住空余的下房吧,好歹有张床。
姜承还是说,好。
然后掌柜的就带他去了房间,还真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张小小的木桌。晚饭是三个馒头一碗稀粥,姜承吃完送去厨房。下人见他是新来的都挺好奇,围着他问东问西,姜承也不多说,只是点头摇头,末了来一句我先回去了就自己走了。
不过他干活很卖力,又不多事,所以下人们都只说他老实。
平时干完活姜承也不乱走,就一个人闷在房里,呆呆的望着白色的墙壁。他在想上天为何要让他复活?活过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

掌柜的有个小女儿,莫约五六岁,皮得很,每次到店里来就疯得到处乱跑。有一次跑着跑着撞到姜承腿上,兜里装的石头撒了一地,黄黄绿绿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姜承问,你没事吧?
没事!
姜承蹲下身替她把石头全捡起来,又说,我带你去找你爹吧。
小姑娘仰头看他,手背在身后扭扭身子傻兮兮的笑着。
姜承知道她要他抱,又见她那副模样实在可爱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把她抱起来。小姑娘说:“大哥哥原来你也会笑。”
“……”
“你是不是不喜欢说话?”
“没有。”
“有的!”小姑娘拿出一块黄石头递到他眼前,“这个送给你,你不要不高兴了。”
姜承见那石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俨然是上好玉石的模样便问:“你从哪里捡得?”
“山脚下。”
“是不是半山腰上有座房子的山?”
“是呀,你怎么知道?山上的李爷爷死了很久啦。我娘说我还没出生他就……”
“死了?”姜承摇摇头,“不要胡说,我前几日还见过他。”
“我没骗人。”小姑娘撅起嘴从他身上滑下来,不一会儿拉着她爹一起回来,说,爹你快告诉大哥哥小妹没骗人。
掌柜的说,姜兄弟,小妹真没骗你。老李死了快十年了。
怎么会……我明明见过他。
怕是遇鬼了吧,这也是常有的事。
掌柜又说,老李一个人在山上住了好多年,就连死还是由上山采药的人发现的。最后咱们镇上的人合伙出钱把他葬了。说起来也真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连死活都分不清,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
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的死活都分不出呢?
这有什么怪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又没人关心,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
掌柜的说完就抱起女儿走了,边走边说:“要是小妹以后不乖,就把你一个人扔山上去,到时候没人认识你看你怎么办。”
小姑娘撒娇道:“不要不要,小妹不离开爹爹。”

姜承回到房里从抽屉里拿出铜镜。
这是他复活以来头一次照镜子。他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额头和颈部的魔纹全部消失了。这么一来便更像在折剑山庄时的模样了。
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
他想,自己究竟算不算活过来了。

4.
姜承不是第一次这么非死非活了。
上一次被关在血玉中也是这般,肉体消散,徒有魂魄被束缚其间。女娲血玉本就与蚩尤之血相克,寄居其中自然是痛苦难忍,热时如烈火焚烤,冷时如玄冰刺骨。每次痛得不行,以为灵魂要就此净化消失了的时候,体内的蚩尤血脉又强施保护,如此再三,反复折磨,没有尽头。
一个人若要抵御强烈的痛楚,他的内心就必须有强大的执念。对血玉中的姜世离来说,这股执念来源于深深的恨意。
其实他这辈子从没恨过什么人,就算被逼到世人离弃的地步他都没恨过谁,最多也只是悲伤,闷在心里从不流露于表面。
可现在,根本没有其他事可以用来分心,他必须日日凝视自己心中的委屈。委屈变成不甘,不甘变成怨愤,最后怨愤变成了恨意。
过去他不主动追求就被人肆意凌辱,现在他真的一心一意想站出来保护他人了却仍然被人指责直到关进这地狱般的地方。他怎么能不恨?他凭什么不去恨?
恨。
恨。
真恨啊。
就这样当姜世离被姜云凡从血玉里解救出来时,他所想的便只剩下了复仇,向蜀山,向四大世家,谁都不能阻拦。
但他又错了。
是不是他人生中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是不是他的痛苦犹疑,他的恨,他的爱,在别人眼里都异常幼稚可笑?
姜承刚刚复活后心里自然是又羞又气的,羞自己上了当铸下大错,气自己那么信任魔翳龙溟而他们却将他视为棋子,步步利用。热血涌上来,恨不得立刻冲去找他们两个狠狠打一顿。可当他走出山洞,站到溪水里时,他突然想起来,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其实都死了。
而那些他爱着的人,不是死了也是无法挽回了。
姜承想,现在的我算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必须弄清楚两个问题,自己究竟是被骗了才会做那些事,还是说,即使没有魔翳,他最终也会走上那条路。他虽活过来,但记忆并没有丧失,所以他没有资格逃避自己的过去。
姜承把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翻来覆去的回想检查,把自己剖开来,强迫自己直视血淋淋的内心。他若不弄清楚,他便不能活。

霜降后几天,镇上突然热闹起来,说是华山要召开武林大会,请了好多门派世家一同参加。茶树镇是前往华山的必经之地,所以一时间街上挤满了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
客栈里自然不用说,连下房都住满了人。这天姜承刚劈完柴就被叫到前院去了。
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后面跟了好多弟子马匹,看样子很有来头。下人们都挤在那儿看,议论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排场跟官府的人一样大?
掌柜的赶紧出来把他们赶开,都没事做了吗?围在这儿做什么?
然后他又一把拉住姜承,吩咐道:“你去把他们的马带到马厩去。”
姜承既不动也不说话。
眼看马车上的人要下来了,掌柜的急忙用手捅他:“快去啊!”
姜承含糊地说:“我不舒服,我先走了……”
“哎,你跑什么!给我回来。”
“出什么事了?”车上的人终于跳了下来,他一袭白衣,腰佩长剑,正当壮年。听到动静便径直朝这边走来。掌柜的忙迎上去道:“皇甫门主您路上辛苦了,我这就带您去上房歇息。”
“不用急,慢慢来。”
皇甫卓问:“刚才出什么事了?我听见吵闹声。”
掌柜的答,没什么,就是一个下人……
下人?皇甫卓皱起眉头,刚才在车上惊鸿一瞥,分明见到那人的容貌同姜承极为相似。可是姜承已经死了,难道……
想到这里,皇甫卓只觉得心狂跳了起来,他颤声问:“那个下人叫什么?”
“他叫姜……”掌柜的突然愣住了,对了,姜兄弟究竟叫什么?他只说自己姓姜,却从来没说过名字。自己也是忙糊涂了,怎么就让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住到店里来?掌柜的越想越后怕,又见皇甫卓的脸色很是苍白,只道是自己误招进了一个匪徒,登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皇甫卓见他不语,心下着急,语气也加重了三分又问一遍:“他究竟叫什么!”
掌柜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扶着柱子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皇甫门主,难道他……他是坏人……”
坏人?皇甫卓深吸了口气看着掌柜心道,若真是那人,那你就是在使唤魔君大人打杂呐。
“你别怕,我问你,他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在他的房间里。”
“好,你带路。”
皇甫卓狠狠掐了下手心,随着掌柜,迈开脚步。

5.
姜承第一反应是逃。
毕竟他与皇甫卓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人已处于势不两立的境地,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统统说了做了,根本没什么能挽回。
可他跑着跑着脑子里就止不住的浮现出刚才的景象,来了多少皇甫弟子,身上的衣服有什么变化,明明只看了一眼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想到那个人,皇甫卓,会是什么模样。
一想到皇甫卓,就有一股温暖的力量突然涌入心房,叫人忍不住想微笑。姜承把背靠在门上,他想,当年皇甫少主还未束发,现在却俨然一副世家之主的威严气势了。
当日一别未曾奢望能够再见,谁知造化弄人,他非但没有死,竟还有机会重遇故人。
那他还跑什么?
姜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房里,若他真心要逃,早就往林子里去了,何苦留在这里?原来他心底里是真心欢喜见到皇甫卓的,哪怕是站得远远的悄悄望一眼也好,他很想见见现在的皇甫卓。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拉开门,谁知门外竟正好站着对方。
皇甫卓的手举在半空中,显然是准备敲门的。
“你……”
皇甫卓把他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遍,低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姜承正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皇甫卓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抱了上来。皇甫卓紧紧拥着他颤声道:“太好了,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啊!”
姜承的手犹豫再三,终于松松的环了上去。他的指尖刚触碰到皇甫卓的背就好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抽了回来。
是人的温度,活着的温度。原来自己有形有身,当真活了过来。
他正胡思乱想的当口,皇甫卓已经松开他了,他拉着他站到窗边又细细打量着。皇甫卓惊道:“姜兄,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是怎么复活的?活过来多久了?怎么不来找我?”
他珠帘炮似的问了好多,等停下来时却见姜承一脸迷茫的瞪着他。皇甫卓一愣,随即想到他一下子问这么多叫姜兄怎么答,于是自己也笑了,说:“看我急的,总之你活着就好,其他的咱们慢慢说。你吃饭了没?跟我一起吧。”
姜承木木的看着他道:“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为什么……姜承低头一笑,淡淡道:“因为我是净天教教主,大魔头姜世离。”
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他说我把世间搅得天翻地覆又害死无数武林同道,我这样一个大恶人,你不杀?
皇甫卓叹了口气,将佩剑从鞘中抽出指住姜承。他正色道:“那好,我来问你,你复活以后是否仍要执意作恶?”
姜承摇头,“不。”
皇甫卓还剑入鞘,欣慰的笑道:“好。那么你我过去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还是我的朋友姜承。”
“你叫我姜承?”
皇甫卓疑惑道:“不然呢?难道你还要叫姜世离?”
姜承想了想,还是摇头。
皇甫卓道:“那咱们走吧,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
“不必。”
“怎么……”
姜承说你为什么不恨我?
皇甫卓答,过去的事我已经看开了。
姜承苦笑道:“可我看不开。”
“皇甫门主,您还是恨得我好,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姜承说完就扔下皇甫卓独自离开了。他是很高兴见到故人安在,但他当他真的和皇甫卓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了,他的心里便只有痛苦与羞耻。皇甫卓的存在就好像是对他过去所有错误的鲜明见证,他没有办法不羞愧!他想自己还不如被皇甫卓一剑杀了,这样好歹也算洗清了罪孽。可谁能料到对方竟轻松的原谅了他,这算什么?这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自责!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嘲笑,拧着他的心,说,你看,人家能以德报怨,而你呢?你除了害得人他们家破人亡还做过什么?
你还有脸指责龙溟魔翳说你将他们视为挚友而他们却冷酷背叛,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难道皇甫卓和夏侯瑾轩没有劝过你回头?难道他们不曾同你相知相交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到最后你不也害了他们,背叛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巴掌将他们远远推开吗?
你这样的人还想求死?真是可笑,一剑杀了你还不是给你个便宜让你死的痛快了?你这样不仁不义之人活该苟活于世遭人唾弃!
姜承一个人慢慢朝山上走去,他不断忍受着这些声音,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明月当头,清风拂柳,可姜承却觉得这是比血玉更让人痛苦的地方。

6.
姜承在地上倒了好一会儿,等他终于能爬起来时却发现周围的气氛变得有点奇怪。太安静了,不知何时竟连风都止了。柳树的影子倒影在地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怪,伸长了手臂向他探来。
姜承心道不好,他刚要抬头却觉得后颈一麻,随即扑倒在地。

那边皇甫卓见姜承又跑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若他还是当年那个皇甫少主,此刻定会追出去抓住姜承好好问个清楚,可他现在成熟多了,自己经历了许多也看别人经历了许多,静下心来揣摩一下,也稍微理解了一点姜承此刻的心情。
姜承这个人的心思其实比他跟夏侯瑾轩都要细,很多事情,他虽不说,但心里却是明白的。更多的时候反而是他故意忍耐包容,虽然这一点在皇甫卓看来,未免有点自寻烦恼。
皇甫卓倒不担心姜承会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找不到了。之前说过他知道姜承为人仔细,刚才跑得那样匆忙也没同客栈的人打招呼,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再回来一次。再说,就算他故意不回来,人好歹都活过来了,还怕永远见不到么?
所以皇甫卓这么一想,也不着急了,独自走回房里休息。
用过晚饭后,他正准备叫人打水上来,刚站到窗口却见楼下院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好多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然后忽然间有个妇人披头散发的冲出来高叫着:“小妹!我的女儿啊!”
皇甫卓皱起眉头立刻唤来随行弟子让他们下楼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不一会儿弟子回来报,说是掌柜的女儿走丢了,有人看见朝山上去了,大家正商量一起去找呢。
“竟有这等事!”
皇甫卓自然不能放着不管,这就下楼找到老板夫妇,只见他俩人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尤其是那位妇人,满脸泪痕发髻散乱,一时间竟让他想到当年开封的常氏一家……皇甫卓急忙上前安慰道:“别担心,孩子毕竟还小,胡乱走开的情况也是有的。”
掌柜的痴痴道:“不会的,我家小妹一向很乖,就算跑也不会跑出这个客栈。”
围观的人中不知是谁悄声说了句,别是给人抱走了……
那掌柜的一听登时跳起来抓住皇甫卓的手道:“皇甫门主,先前你说那个姜兄弟怪怪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拐走了我女儿!”
“我就说他奇怪,在这儿做了那么久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原来他竟是打着这种主意……”
“不要胡说!”皇甫卓喝住他,又见掌柜的吓了一跳,心下不忍随即柔声劝慰道:“姜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个好人,你们不要冤枉他。”
“那……那我家小妹……”
皇甫卓正色道:“我想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你若信得过我皇甫卓,我这便带领弟子上山寻人,一定给你们夫妇一个交代。”
“信,我当然信,皇甫门主肯出手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这就代表咱们全家谢谢您了……”
皇甫卓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你别急,我上山找的时候还希望你带着乡亲们在镇上仔细寻一寻,以免是虚惊一场。”
那掌柜的自然是满口答应。皇甫卓见他脸色稍霁,便转身召集弟子,兵分三路朝山上走去。

他功夫本就比他人好,脚程也快,身后跟的弟子不一会儿就追得气喘了。皇甫卓回头说,不然我一个人先走,你们沿路找得仔细些。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门主一个人,万一出什么事……
皇甫卓道:“放心,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要真遇险,我也不会硬来,一定会先确保孩子的安全。”
我们说的不是孩子是您自己啊……
可弟子的话还没说完皇甫卓就已行远了。
他飞奔在林间,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这时忽然听见林子里有人说话,皇甫卓灵机一动矮身躲到一块石头背后。又过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朝他这方向快步走来。
小姑娘道:“姐姐,咱们还要走多久?小妹想回家了。”
女子柔声道:“小妹是不是累了,要不姐姐抱你?”
“不用。就是天晚了,我怕娘会骂。”
“小妹别怕,你是在做好事,你娘不会骂你的。”
“真的?”
“嗯,咱们快些走,很快就到了。”
“这位姑娘。”皇甫卓终于从藏身处站出来,他也不急着抢孩子,反而镇定地对那女子道:“不知这么晚了,你要将这孩子带到哪儿去?”
女子瞪他道:“与你无关。”
她这一瞪,身上的气息便聚了起来,皇甫卓立即察觉到她是妖非人。只是不知她道行如何,他也不敢轻易出手唯恐伤及孩童。皇甫卓决定先以言语同她周旋等其他人追上来再一同想办法。
于是此刻耐心答道:“我和这女童的父母相识,见她被不明人士带走,自然要多问一句。”
女子冷笑道:“小妹,你认识他吗?”
小姑娘看看皇甫卓又看看女子,摇头。
“小妹根本不认识你,我看你才是那个不明人士吧。”
“姑娘此言差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对子女的爱向来是世间之最,若有人故意要害他们的孩童,那么无论是什么人都一定要站出来管一管的。”皇甫卓不动声色的握紧佩剑朝两人走去,“姑娘,趁你现在还未作恶,还是赶紧回头,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
“笑话,什么叫作恶?你倒是说给我听……”
“小妹?”
皇甫卓正同女子对峙着,那边却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插进来。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只见姜承站在林子里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们。
小姑娘反应倒快,见到他立刻要奔过去。
“大哥哥!”
那女妖见女童要逃,再也顾不上什么,现出柳树妖的原形,伸长柳条样的手臂将孩子一卷拉回怀中。
“把孩子放下!”姜承同皇甫卓一齐吼道。
柳妖笑道:“有本事就来抢啊。”

7.
姜承现下没有武器,便以拳头为主。他同皇甫卓交换了个眼色,立时运起气来如一枝箭般朝女妖冲去。女妖自然闪身要躲,谁知皇甫卓已趁这机会跃至她身后,举剑劈来。
那女妖功夫果然不浅,并不慌张,仰面朝后倒去躲开皇甫卓这一击。手臂一伸,妖化的枝条缠上树枝,用力一拉,一个鹞子翻身重新站稳。姜承跃上石块,借力一蹬,高高跃起,一脚朝女妖踹去。女妖大喝一声,枝条绕上他的腿。姜承不慌,反而绷紧肌肉使身子如陀螺般朝反方向旋转,以此松开束缚,他落回地上就地一滚,一个旋焰蹴横扫而来。
女妖要故技重施,但皇甫卓已截住她去路,利剑朝她门面刺出,女妖提腿要踢,正巧暴露了空挡。姜承此时猛攻她下盘,配以皇甫卓的凌空一击,两人的心意似是相通一般。故此无法看出谁实谁虚,谁进谁退。
那妖若要施法来挡必定要抛下女童使用双手,谁料她硬是用身体扛下这击。
“还不放手?!”皇甫卓将真气注于剑身,挥出一招天中剑。
女妖冷笑一声,“好!你们要就给你们!”
她将女童往天上一抛,姜承跟皇甫卓同时扑出想要去抢,女妖挥舞着枝条如铁鞭一样朝两人抽去,姜承暗道一句不好,猛地将皇甫卓一推。皇甫卓侧身一翻,正面接住摔下来的孩子,以背缓冲朝外滑出一段距离。
“姜兄!”
枝条火辣辣的抽在姜承背上,他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女妖道:“把孩子给我!”
姜承捂住胸口撑着腿站起来,咬牙道:“休想。”
皇甫卓单手将女孩搂在怀中,另一只手仗剑直指女妖,厉声喝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废话少说!”
女妖扬手一挥,脚下阵法全开。她默念几句口诀,大地顿时震动起来。震度越来越大,地面龟裂,缝隙变大,叫人无法立稳。皇甫卓将剑插于土中,以身护住女童。
皇甫卓功夫不弱,可现在要以女孩安危为先,自然落了下乘,面对柳妖的攻击只躲不攻,渐渐地体力也快耗尽。姜承要挡在他身前保护,但他魔体初聚,魔气时有时无,拳头也不如袖箭攻击力强,身上挨了好几下,虽然尚能见招拆招但也只是撑着一口气拼死抵挡。
皇甫卓心下焦急,但也知此时若同姜承交换位置必然会露出破绽,让柳妖趁虚而入,故此只能咬牙忍受,不断以五气真言为姜承输送真气。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当两人无计可施之际,忽听一声音道:“做什么呢!”
然后一个火红的人影从天而降,魔化的手爪抓向柳妖肩头。柳妖吃痛尖叫一声,侧身要避,姜承终于抓住时机,以内力灌进双拳,如烈火一般朝妖物胸口狠狠击去。
女妖倒地呕血,努力了几次终于再也站不起来。

“三更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那火红的人影慢慢转过身来。
三人一相见,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血手。血手同姜承互看了半天,也同皇甫卓那时一样,连话都说不来了。
“你……你……”
反倒是姜承,淡定了许多,冲他微微一笑叫道:“血手。”
血手喉头一颤,立刻一撩衣袍拜倒在他跟前,低垂着头低声道:“主上!”
他不太会说话,这一句主上包含了太多感情,此刻也觉得眼眶发涨,完全不敢抬头再看。谁知姜承一把扶住他把他拉起来道:“你不必向我下跪。”
“主上……”
“净天教已散,你不必再喊我主上。”
“可是……”
姜承挥手打断他,他转头看皇甫卓问:“小妹怎样?”
皇甫卓答:“昏过去了,但没有大碍。倒是那女妖……”
三人又看向柳妖,只见她卧倒在地,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皇甫卓问:“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女妖惨笑几下,扶着树勉强立起来,随即又扑通一声端正的在三人面前跪下。她说:“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并非善类,但我现在要死了,不得不求你们替我办件事,恳请你们一定要答应。”
皇甫卓道:“你先说,至于做不做,要看那是什么事。”
“请你们把这孩子留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贼心不死吗!”
“听我把话说完!”女妖喘了口气缓缓道:“我本是一粒柳树种子,随风飘到此处,可惜山上的土壤不适合柳树种植,多亏了住在这儿的李老汉大发善心,悉心照料,又为我特地找来适宜的土壤,才保下我一条性命。他一个人住在山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什么话便都对我说。时间长了,我也渐通灵性,幻化成形。我害怕吓到他,所以仍维持着柳树的形态,每日听他说话,受他恩惠。他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又何尝不是一只寂寞的妖?在我心中他便如我的父亲一般。他死后化了鬼,依然留在山上,我便也默默相陪。可最近我察觉到他灵力渐消,只怕最后一丝魂魄也要消散了。”
“我想他为人善良却孤苦一生,到了这最后关头不应该就这么默默消失。我又想到他曾提到山下客栈老板的女儿常来捡石头玩,他远远瞧着,觉得她冰雪可爱。他说,要是他儿子还活着,也该成了亲,有了孩子,说不定也是个女孩儿,像小妹一样漂亮。我想到这儿便……便心生一计,想把小妹偷偷带来,陪他最后一段……”
姜承道:“李老汉?我刚才就是在他的屋子里醒来的……”
“不错,其实公子你也是我打晕了带过去的。我见你前几天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也想让你替他做个伴。”
皇甫卓叹道:“为什么不早说?你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却……”
女妖凄然道:“我说的话有谁会信?寻常人听说我是妖怪又要带着一个孩子去见鬼……单是不来理睬也就罢了,要是因此招来道士,将我捉去了又把李老汉的鬼魂化了,那可怎么办?所以我……我……”
姜承问:“你为了他,牺牲自己性命也不在乎么?”
女妖道:“这世上我只认识他,也只有他对我好,我若不对他好,便再没旁人了。”
姜承和血手听了都不言语。只有皇甫卓道:“看来你只义妖,倒是我们害了你。”
“不怪你们,我这么做本就是错的。只是恳求你们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答应我这个小小请求,请你们带着小妹去李老汉家陪他最后一程。”
“可这孩子的父母急坏了,我怕……”
女妖的神智似乎已经糊涂了,她喃喃道:“还有一事……我死后,请把我化成的树种重新埋在房子前头,让我……我……”
她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她的身体散发着荧光,一阵青烟过后,地上便只剩下一粒小小种子。
姜承过去把种子捡起来握在手心里。他低轻声说:“我去。”
皇甫卓低头看了眼熟睡中的女童似是拿不定主意。
这时血手忽然道:“你就算现在想下山也不行了,入夜后山上瘴气浓重,刚才我就是转了半天找不到出路才到这儿来的。”
皇甫卓问:“此话当真?”
血手看他一眼,冷冷道:“随你信不信。”
皇甫卓摇头道:“我信。也难怪皇甫弟子迟迟没有赶来。”
姜承对他二人说:“那咱们就走吧,我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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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授权转载][紫白紫] 南柯 BY 罗密欧 END   [授权转载][紫白紫] 南柯 BY 罗密欧 END Icon_minitime周五 七月 26, 2013 1:27 am

8.
三人来到李老汉的房子前,姜承让其他人先进屋,自己则留在外面埋种子。
瘴气果真很浓,紫气缭绕,十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姜承立在土前,喉间发紧,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愁绪,他想自己是懂那种孤苦无依的滋味的。在血玉中二十年,无人同他说话,无人替他分忧,他想了解的事一概不知,想关心的人一律不在,虽困于三寸狭间,却如同一片孤舟飘零于茫茫大海之中。等他好不容易脱困,故人亲朋却早早反目成仇,更是尝不到什么活着的快乐。
过去夏侯瑾轩曾问他为何不为自己而活?总是迁就别人保护别人,将自己置于何处?可姜承觉得,有人可以让他尽心难道不是件好事么?至少说明他不是孤独的一个人。这种感觉自他复活之后愈发强烈,净天教已散,原本需要他保护的半魔们都有了很好的归处,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
所谓的生无可恋不就是如此么?
“姜兄。”
不知何时,皇甫卓已悄悄走到他身边。他感慨道:“妖灵异邪果真从不有负于人。”
姜承不解,在他印象中皇甫卓向来是个黑白分明的人,人归人,妖归妖向来不留情面。怎么现在……
姜承忍不住提醒:“可她是妖……”
皇甫卓淡淡道:“人有坏人,妖就没义妖了么?世间世事并无绝对啊。”
姜承老实道:“这不像我曾认识的那个皇甫少主会说的话。”
“世间世事并无绝对。”皇甫卓又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姜承道:“说实话,让我转变的观念的人恰恰是姜兄你。”
“我?”
“是。”皇甫卓爽快的承认。
姜承想你或许仍把我当朋友,可我却真的做了很多坏事啊。
皇甫卓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微笑道:“重新开始吧,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姜承摇摇头,“我……做不到。”

“主上?”
血手站在门口,看到皇甫卓转过来就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血手想了想说,那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皇甫卓拱手道:“刚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血手冷冷道:“我不是故意要救你的。”
皇甫卓知他脾气故不愿与他多说,只是重复一句,多谢。
血手对姜承道:“主上,方才见你受了伤,现在还是赶紧进屋歇一下吧。”
姜承答应了,和皇甫卓一道回去。
依旧是小小的一间,桌上两个破陶碗还放着,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蛛网,俨然是空置许久的模样。姜承在碗柜里找到一小截蜡烛,点了,三人一起坐到桌前。
血手挨着姜承,看一会儿地看一会儿姜承,但视线总不超出这两个地方。皇甫卓则坐在姜承对面,阖眼假寐,偶尔也看一眼睡在床上的小姑娘。至于姜承,他满肚子心事只是呆呆盯着烛光一点都没注意到周围的气氛。
皇甫卓和血手显然都想跟姜承说话,但都不想让对方听见,所以只好憋在肚里。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便只有小姑娘轻微的鼾声。
姜承想完一轮心事,抬头一看蜡烛烧得只剩光秃秃的烛芯,火光一闪一闪很是刺眼。他随手拿小刀挑了,又见光全打在皇甫卓脸上,便伸手围住蜡烛。他这一围,两人都想到年少之事,彼此对望一眼,皇甫卓大方一笑,而姜承又忍不住移开视线躲避。如此便又跟楼兰时一模一样,姜承左想右想都不对劲,只觉得从额头开始,浑身发热。
这时血手忽然咳嗽了一声,他说我出去一下。
姜承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
皇甫卓见气氛又要冷下去,急忙道:“你一定有很多事要问吧?”
姜承想了想轻声问:“云凡好吗?”
他在蜀山,镇守三皇台封印。
镇守封印?
嗯,因为神魔之井……
姜承脸上一白,强迫自己继续问:“要守多久?”
说不清,但时间不会短。
姜承立刻站起来,“这怎么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犯下的错,凭什么要云凡来受罪!我去向蜀山说清楚。”
皇甫卓拉住他,“姜兄,你冷静些。这是云凡自己的选择!”
云凡不过是个孩子,他又懂些什么?一个人孤守百年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姜承为人一向克制隐忍,此刻说起儿子竟一脸焦躁,皇甫卓见了很是吃惊。但他想到姜兄身为人父,为子女担心正是人之常情。皇甫卓自己没有子嗣,自是无法体会,可他想起皇甫一鸣过去对自己的关心,心里突然就觉得温暖了起来。
他说,云凡都二十岁的人了,当年你决心担起保护半魔重任的时候也不过是他的年纪,你又可曾害怕这是多重大的抉择了?
姜承听了沉默不语,自己纠结了会儿又慢慢坐下来。半响才憋出一句,他还是个孩子。
皇甫卓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都看开往前走了。
“皇甫……”
“还是叫我皇甫兄吧。皇甫卓始终是姜承的朋友。”
姜承终于笑了一下,“嗯,皇甫兄。”
皇甫卓回笑,“姜兄。”
姜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鞠躬道:“皇甫兄,当年我害死皇甫门下数人,自知有错,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今日在此特向你赔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不还手。”
皇甫卓道:“好。犯了错就一定要偿还。”
手起刀落,姜承只觉得颈间一凉,然后一撮头发缓缓落到地下。
“你……”
“你我的仇就这么了了罢。”
姜承觉得胸口像被大石敲了一下,虽然很痛,但也畅快的很。他抬起头,正视皇甫卓的双眼,“多谢。”
他看着皇甫卓,只觉得温暖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是生的感觉,好像刚活过来那时,情不自禁的想要睁开眼睛,再看一次,再痛痛快快看这个世界一次。
这时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了,他们以为是血手回来,谁知进来的却是李老汉的鬼魂。
鬼魂看了他俩一眼,默不作声的走到碗柜前拿出一只破碗,又舀了一勺水,端着出去了。姜承和皇甫卓对望一眼,一起跟出去。
只见李老汉把水洒在埋种子的地方,又蹲下身仔细拍了拍土,做完,他把碗搁在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柳树死了是吧?”
“……”
“死了也好。反正我也要散了,以后再也不能照顾它。”
姜承惊道:“你……你知道你自己是鬼?”
“自己的死活自己还分不清楚吗?”
“那你为何要驻留于此……”
“不知道。”李老汉摇摇头,“大概真的舍不得这棵柳树。人呐,就算嘴上总说没有牵挂没有牵挂,但只要眼睛还睁着就不可能跟木头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棵草也好,一朵花也罢,总归要上心,总归还是想多看一眼的。”
“……”
“姜小哥,天亮后赶紧把小妹送下山吧,他爹要急得。”
“好。”
李老汉颤悠悠的转过身来,看看姜承又看看皇甫卓。他说:“活着不容易。”
活着不容易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再一眨眼,便彻底消失了。
明月西沉,乌鹊南飞。
皇甫卓忽然道:“姜兄,你能活着,真好。”
皇甫卓的脸在月光下映得清清楚楚。姜承细细看着,想他真的变了好多,连眼角都生出细细的纹路来。只是那双眼睛,他看他的眼神,还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于是姜承明白,皇甫卓是真心为他活着而欢喜的。

9.
血手一直等到天大亮后才回来,他说瘴气已散可以下山了。
他虽然在跟姜承说话,可眼睛总止不住瞥一下一旁的皇甫卓。皇甫卓自觉问心无愧想不出他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姜承牵着睡眼惺忪的女童说,那好,我们这就下山。
这回路上因为有了个欢乐的小姑娘,所以倒显得热闹了起来。皇甫卓对小妹道:“孩子,你以后再不要随便跟人家离开了。”
小妹仰头看他俏生生道:“但姐姐说要带小妹去做好事。”
“不管出去做什么,都一定要和爹娘说一声。”
“知道了。”
小妹嘴上答应着人却一直往姜承身后缩,姜承捏捏他的手柔声道:“皇甫门主说的都很有道理,你一定要听。”
“噢。”
姜承问,你饿不饿,还没吃早饭呢。
小妹倒也老实,点点头说,好饿呀。
皇甫卓道:“前面林子里有果子可以充饥,我跟你去采一些吧。”
姜承答应了,又嘱咐女童千万不要离开血手。
他两人一走便只剩下血手跟小妹,一大一小,互相瞪着,最后血手忍不住冷哼一声慢慢移开视线。小妹觉得这个人长得好凶,不仅是红头发,脸上还有奇怪的纹路,但他跟大哥哥在一起看起来又不是坏人。她边想边用脚胡乱踢着地面,一不小心,鞋子飞出去正好砸在血手腿上。
血手觉得腿上有些痛,一低头只见小妹正吃着手指呆呆望着他,一副不敢说话的模样。他板着脸问:“你很怕我?”
小妹点点头又很快摇头否认。
血手也不说什么,面无表情的拾起鞋子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抬脚。”
小妹听话的翘起脚,血手轻轻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稳住。小妹瞧着他顶心的红发小声问:“大哥哥,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红色的?”
血手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是人。”
“你不是人难道是妖怪吗?”
“不是,我是半魔。”
“什么叫半魔?”
“……总之就是既不是人又不是妖的种族。”
“噢。”
“噢什么,你真明白了?”
“反正你是好人,不对,是好……魔。”
“……算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叫一声小妹!小妹扭头一看,只见她娘正朝她奔来,身后跟着一群乡亲。小妹见了立马跑过去,扑进母亲怀里。她母亲把她死死抱住哭道:“你这孩子,上哪儿去了!真是要急死我啊!”
“娘,我跟大哥哥在一起,没事的。”小妹说着往血手站得方向一指。大家顺着望过去,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有人立刻尖叫道:“妖……妖怪!”
小妹傻傻道:“他不是妖怪,是半魔。”
“魔?!”
众人皆是一惊,几个胆大的汉子立马抄起家伙挡在妇孺跟前。血手冷眼看着他们,此时不禁冷哼出声。
一个大汉似是被激恼了,吼道:“你这妖魔,把小妹抓走要做什么!”
血手冷冷道:“血口喷人,的确是你们人类最擅长的。”
“你!”
“王叔叔,不是大哥哥抓得我。”小妹解释道。
“小妹你别怕,老实说出来,咱们帮你打坏人!”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跟着好多人一起附和。
人魔之间本就充满了敌意,血手对于这种情况见得也不少了,所以也懒得辩驳,就等着他们一拥而上然后一起收拾。
剑拔弩张之时,出去摘果子的姜承和皇甫卓刚好回来了。见到这场面,皇甫卓立刻快步走到中间问乡人道:“出什么事了?”
王大汉说:“皇甫门主您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这半魔妖人掳走了刘掌柜家的闺女,被我们抓了个正行竟然还不承认!”
“半魔?”皇甫卓回头看了眼血手,急忙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拐走小妹的不是他,他是来帮我们的。”
“皇甫门主你认识他?可他……他是半魔呀!”
血手忍不住道:“魔又如何?魔就能被你们随口冤枉吗?”
皇甫卓忙劝道:“血手,你少说两句。”
血手看他一眼又见姜承冲他摇摇头,便哼了一声收住了口。
但那些乡人似乎还是不信,全都警惕的盯着血手。这时刘掌柜突然指着姜承道:“你……难道你跟这半魔也是一伙儿的?”
姜承在镇上住过一段时间,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现在竟说天天住在一起的人是半魔的同伙,大家顿时觉得被人骗了,包括一些妇人都不禁低声骂一句骗子。
那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姜承和血手听得清清楚楚。血手自然憋不住,握紧了拳头怒道:“你们胡说什么!不许侮辱主上!”
“主上?姓姜的你果然不是好人!”
皇甫卓觉得这话实在难听正要开口劝阻,却被姜承轻轻拉住了。姜承走到众人身前,拱手道:“之前对各位有所隐瞒是姜承的不该,但我和血手对你们确实没有恶意。”
王大汉吼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承面不改色的回答:“我不是人,我和血手一样,是魔。”
“什么?!”这下连刘掌柜的脸都白了,急忙闪身挡在自己妻女面前,
王大汉道:“你这妖魔到底来咱们镇上做什么!”
妖魔……
呵。
姜承闭上眼睛,此情此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所以他也不觉得十分委屈,仿佛这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远远看着也觉得真是可笑。
皇甫卓大概也想到了过去的事,他这人最是公正见不得有人被冤枉,更何况那人还是姜承。立即说:“你们真的误会了。姜承同血手是跟我一起来找小妹的,多亏了他们,小妹才能平安无事。我们之所以昨夜没有回来,全是因为山中瘴气弥漫看不清道路,实在不是他们的过错。此事是真是假你们问问小妹便知。”
刘掌柜忙抱起女童问:“小妹,他们说的可是实话?”
“是呀,爹爹。小妹是跟一个妖怪姐姐走的,是大哥哥他们救得我。”
孩子自然不会骗人,乡人们一听就知道自己冤枉了姜承他们,可脸上下不来,所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皇甫卓又道:“姜兄在镇上这么久,我问你们,他可曾做过一件坏事?害过一人?”
“这倒没有。姜小哥人一向挺好的,还总帮我运米……”
说话的是当初姜承帮他一起送米的小贩,他向周围看看想得到一点支持。众人沉默一会儿,终于有个老婆婆说:“是啊,他还经常帮我搬东西。”
“对对对,上次我家孩子把柜子弄坏了还是他帮忙修好的。”
“还有一次,我的二十两银子丢了,是姜小哥替我送回来的。”
“他也帮过我的忙,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倒争着说起姜承的好来了。最后刘掌柜跟妻子站出来,抱着孩子一道拜了下去,“姜兄弟,之前冤枉你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你在我店里干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为人,我怎么会不清楚呢。说实话这孩子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要是没了,真不知该怎么办!多亏你把她救回来,这样的大恩大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掌柜快起来!”姜承急忙把他们扶起来,“是个人见到孩子被抓都会冲上去救的。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掌柜你何须行此大礼。”
“多谢姜兄弟,多谢多谢。”
众人见事件平息,小妹也平安归来,彼此又说了几句话便就地散了。皇甫卓走到姜承血手身边道:“别生气,他们知道冤枉你们了。”
姜承摇头道:“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
“什么?”
姜承低头一笑,“他们都是好人。”
皇甫卓感慨道:“过去我们总以为人与魔不可能和平共处,可惜那时我们只看到了一隅。其实这个世界大得很,人也多得很,更多的人只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人不犯我我何必犯人,虽然身为不同族类,但实在不至于要兵戎相见抖个你死我活。”
“的确还可以。”血手淡淡来了一句。
姜承叹道:“要是那时我能……”
皇甫卓突然握住他的手,姜承一惊,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把自责的话语吞回肚里,抬头冲皇甫卓一笑。
皇甫卓道:“我们先回客栈吧。”
“好。”
血手无奈,只好跟在他俩身后。
前头的刘掌柜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姜承和血手,小声问:“姜兄弟,你真是魔?那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人啊?”
姜承正不知怎么回答,后边的血手就冷冰冰的瞪了那掌柜一眼。掌柜的一吓,连忙陪笑道:“哎,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样挺好。姜兄弟咱们赶紧走,回去我给你整一间上房。”

10.
回去后掌柜的果然给姜承换了间上房,血手同他一起,就住在皇甫卓的隔壁。
皇甫家弟子虽然比较年轻,没有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大战,但总归是习过武读过书的人,见到血手那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骗自己说这个人只是比较不一般。更何况,血手作为净天教的八部尊者,威名远扬,他那只手,那头红发,怎么也不会认错。
门主他怎么……跟一个魔教弟子在一起……
几个弟子又不敢瞎猜,晚上围在一起也只敢胡乱打着擦边球。一个嘴快的弟子突然说了句,听说门主年少时跟那个魔君做过朋友呢。
一个年纪少长的立刻喝道:“六师弟你胡说什么呢!门主为人刚正不阿,行事又一向光明磊落,你身为皇甫家弟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那六师弟吓得急忙道:“我当然知道门主为人,但……但你们也看到那个半魔了,这我可没说错吧。”
“我想门主他一定另有打算。”
“是啊是啊,门主一定有深意的。”
“但是……”
弟子们一起叹了口气。正巧血手从外面经过,听见里面声音便冷冷的给了他们一眼。弟子们立刻握住兵器,可对方只是哼了一声就走开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尴尬的咳嗽几声又坐了回去。
血手心里也不高兴。他对人类本就无甚好感,要不是为了主上,他才不屑在这里让别人嚼舌根。
为了主上。血手握紧了拳头。
当初他向姜云凡辞别之时根本没想过姜世离会真的活过来,这么说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可留下来做什么?为什么想留下来?说实话他到现在也不知道。
血手同姜承一样,最大的愿望就是保护好半魔兄弟。他愿意誓死追随姜承,一是因为敬佩他为人,二自然是因为他敢于在天下面前站出来为半魔争取一席之地。但血手自知他同主上还是有点区别的。姜承想做的是真正为半魔找到一条永久的出路,而血手没他想得远,他只知道有人欺负他兄弟他就要报复回来,反正他们不比人差,凭什么要受欺负。如此说来,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讨厌人界。
血手想到这里在心里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姜承还没睡下,拿着块石头靠在蜡烛边上不知在雕什么。血手说:“主上,已经很晚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姜承把石头对着光比了比,然后放回桌上,连同着一些小工具一起用布包好。“嗯,这就熄灯吧。”
“主上……”
“怎么了?”
“你……”血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来,“你要跟皇甫卓一起去华山吗?”
姜承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在这儿已经停留两天了。”
“是么,我竟没留意。”
血手背对着他低声道:“若是你想跟他一起走,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血手,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是。”血手忽然吹灭了蜡烛。一片黑暗中,姜承只听见他说,不过无所谓,主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姜承不知怎么回答。但血手也没想他回答,径自翻身上床没了声音。

姜承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儿,若他是孤身一人,他便不用逼自己去思考,就像躲在这镇子上一样,过一天是一天。可现在有了血手,他就不得不为他做打算。
那么自己究竟想怎样?
他有考虑过先上蜀山找云凡,可静下心来一想就明白现在不是最佳时机。先别说蜀山要是见到他复活过来会是什么态度,他更害怕因为自己的存在会让姜云凡受到更多的压力。
覆天顶自然是不想回的,他也有想过要不就去苍木山或是千峰岭的山上静悄悄的渡过余生。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决了。他清楚自己不是喜欢逃避的人,更何况经过这几日的事他更加确定,老天重赐他这条性命绝不是让他拿来过的跟死人一样的。
他必须做些什么。

姜承想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等他再醒来,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自己下楼打水上来洗漱,正要擦脸,只听见窗口外飘来几句皇甫弟子的对话。
一个问,你说那两个半魔会不会跟咱们一道上路?
另一个赶紧喝道,小声点,别叫他们听见了。
姜承想,皇甫卓要走了啊。
没过多久皇甫卓果然来找他。他说:“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再不赶路只怕要误事。我想等会儿吃过午饭便走。”
“嗯,皇甫兄我……”
“你跟血手也赶紧收拾收吧。”
皇甫卓说着要走,但被姜承拉住了。姜承严肃道:“皇甫兄,你们自己走吧,我跟血手就不与你们同路了。”
皇甫卓疑道:“为什么?”
他见姜承面露犹豫便劝道:“姜兄,若你在担心此番上华山会遇到许多武林同门,觉得他们一定会出言为难的话,我皇甫卓先在这里向你保证,一定会尽力维护你的。”
姜承心中一紧。何为维护?姜承堂堂七尺男儿,何须依靠他人保护?从前在折剑山庄,他说不上话,要拜托夏侯瑾轩皇甫卓二位少主替他求情也就罢了。现在的他根本无所谓是不是被人冤枉,怎么又谈得上被人挡在身前维护呢?
“姜兄?”
“我不是怕。总有一天我会站出来向所有被我害过的人道歉,只是不是现在。皇甫兄,自我复活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我到底能做什么,怎么去做。这些天来,我又想了很多,我觉得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干等,更不该依靠你或是血手推动我活下去。”
“皇甫兄,我想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恕我不能陪你一起去华山。我已经决定要和血手一起四处游历,说不定会在路途中找到这个答案。”
皇甫卓想了想,犹疑道:“那你……还会回来的吧?”
姜承见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禁微笑道:“我会回来的。”
皇甫卓知他心意已定,即便心中万般不愿也不好再说。他点点头,又沉默了会儿,忽然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玉来。
姜承只看了一眼便脸红了。皇甫卓的脸也挺红,但他一向直爽,在感情方面也不喜扭捏。所以一鼓作气道:“这块玉你还记得吗?”
姜承什么也说不出,只会在那里傻傻点头。
皇甫卓把玉塞进他手里,“这块玉曾保我一世平安,现在我还给你,依然是那个意思,我也希望你能平安。”
“你……”
“收好了。”
姜承低头摩挲着手里的黄玉,轻声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卓背对他叹道:“我当然知道。”
“……”
“我等你。只是,别太久。”
“好。”

11.
姜承离开之前用萤石雕了只小兔子给掌柜的女儿。
小妹欢喜的捧在手心里瞧了半天。姜承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谢谢大哥哥!我去拿给娘看!小姑娘说着就一蹦一跳的跑去后院了。
血手问:“主上,我们要去哪里?”
姜承看着女童的背影答:“苍木山。”

两人有了目标走起来自然很快。不到一个月就来到苍木山脚下。血手知道欧阳倩就葬在这里,所以主动提议自己留在山下,让姜承一个人上去。
姜承说这样也好,于是便留下血手自己往山上去了。
欧阳倩的墓在靠近山顶的一条小径上,周围很是幽静,连那些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似乎也知道避讳从不过来打搅。坟头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些小花整齐的开在两边,显然是被人精心维护过的,一根杂草都没有。
“倩儿。”
姜承的手轻轻拂过墓碑。石头在太阳下晒得久了,摸起来暖暖的,仿佛天生有温度一般。

四师兄,你早些回来。
世离,我……等你。

不知是什么鸟,躲在树林间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姜承对着墓碑说:“我回来了。”
墓碑静默无言。
姜承的手顺着碑上刻的字慢慢游走,遇到长在缝隙间的苔藓,就用指头仔细扣掉。他说,倩儿,我很好,听说蜀山的人也没为难云凡,你不用担心。
倩儿,我活着,你却死了,多不公平。
呵,瞧我,又说这种话了。被皇甫兄听见又该说我死脑经钻牛角尖了。
倩儿……姜承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呆呆的盯着墓碑低声道:“皇甫兄他……他说他会等我。”
“我,我……”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咱们狂风寨的后山都敢闯?”
姜承闻声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了个大汉,一手扛着大刀,一手拎着水桶,看打扮似是一个山贼。姜承连忙站直解释道:“对不起,我无意打扰,只是这是我妻子的墓我想来祭拜一下。”
“妻子……”大汉一愣,手里的水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指着姜承道:“你你你你……你是倩夫人的丈夫?那你岂不是咱们少主的亲爹?!”
“……若你是说云凡的话,那我的确是他爹。”
大汉看了姜承好一会儿忽然掉头就跑,跑出三里远又一拍脑袋奔回来,抓着姜承的手气喘吁吁道:“那啥……姜老爷?快跟我去见咱们寨主吧。”
姜承知道姜云凡母子一直是受狂风寨的殷其雷照顾,若能亲自向他道句谢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于是立马答应。那山贼笑道:“姜老爷,我叫武海,你叫我阿海就好。嘿嘿,没想到原来世上真有你这么个人。当时少主回来说要去救亲爹,咱们还不信呢。啊,我不是不信你是他亲爹,就是……怎么说呢,咱们是看着少主长大的,总觉得他,他就是咱们狂风寨的孩子。”
“多谢你们对云凡的照顾。”
“嗨,哪儿的话!少主他人可好了,哎,要不是他去修什么仙,将来这寨子肯定是他继承。哟,我说这些您听了可别见笑,我知道您是有大来头的人……”
“没有。”姜承摇头,“武海兄,你跟云凡很要好?”
武海傻笑道:“什么要不要好的。他可是少主!不过,咱们跟少主一直没大没小的哈哈。我记得寨主头一次派他来后山放哨时正好是晚上,咱们几个就商量好一起躲在草丛里吓他。结果他真被吓坏了,掏出双剑就打,哎哟,那回打得我三天没下过床!”
姜承听到这儿也忍不住一笑。武海见他笑,更是来劲又说了许多趣事。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狂风寨,守门的山贼说寨主下山办事去了,要过一会儿才来。
姜承说,我等。
好嘞,那姜老爷麻烦您在堂上坐一会儿。
好。

姜承坐在堂上,门口来来回回不停有人经过,每个人过去都要朝他瞄一眼。
“你说啥?那是少主的亲爹?”
“骗你干嘛!”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少主这么大的儿子?”
“你仔细看他的相貌啊!跟咱们少主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像是挺像,但是……”
“咱们少主不是有什么魔族血统嘛,那他爹肯定也有,说不定就跟神仙似的能够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那云凡也会长生不老?”
“说不定。”
“啊?!那以后等我七老八十了他岂不是还是这副模样?这不是使诈嘛!”
“你声音小点,他看过来了!快走快走。”
姜承听他们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血手还在山下等着。他正要起身去找,却见一个人擦着地摔了进来。姜承一惊,随即见到血手威风凛凛的杀进大堂,两人一照面皆是一愣。血手看了姜承一会儿猛地转过头去喝道:“你们尽然敢抓主上!”
“谁抓你主上了!”另一个汉子骂骂咧咧的冲进来,他的左脸肿的老高,显然是被血手打得。他骂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让我们抢也就算了,竟然还一路杀到我们老家!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血手冷笑道:“只怪你们不长眼,连我也敢抢。”
“你怎么不能抢了!怪模怪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告诉你,咱们狂风寨从不抢老百姓,要抢就抢你这种坏人!”
“哦?还挺有骨气。”
“呸!用不着你夸!”
姜承见血手脸色要变,急忙站出来解释道:“他们都是好人不要伤害他们。至于我,我是自愿跟他们来见殷寨主的,没能及时下山通知你是我的失误。”
血手道:“这里就是狂风寨?”
那汉子听了又叫道:“这里不是狂风寨还能是哪里?门口清清楚楚写着呢!”
“……进来时太匆忙没看见。”
“匆忙?你把沿路进来的兄弟都拆了能不匆忙吗!”
血手低哼一声扭过头去。姜承挡在他身前拱手道:“这位兄弟,血手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赔不是。”
“什么事啊,吵吵闹闹的?”
这时门外又走进二人,正是狂风寨大当家殷其雷和二当家方永思。两人一见这场面也吓了一跳,再看血手和姜承,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殷其雷拨开挡在前面的山贼走到姜承面前,“你……你就是姜兄弟?”
姜承礼貌答道:“正是在下。殷寨主,多谢你对云凡母子多年来的照顾之恩。”
“谈什么照顾,我是云凡他老……”殷其雷收住口,毕竟姜云凡亲爹在此,他怎好随便乱说。但谁知姜承竟主动道:“你就是云凡的爹,这没什么好争的,我相信云凡也是这么想的。”
殷其雷眨眨眼,突然爽朗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倩夫人的丈夫会是什么模样,若是你的话,一切都可以理解了!我殷其雷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方永思拍了他一下,“又在自说自话了,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还不一定能瞧得上你呢。”
殷其雷一听有理,连忙改口道:“也是,姜兄弟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姜承微笑道:“不,能结交到殷寨主这样的朋友才是我姜承的荣幸。”
“好好好,那咱们就是朋友了!”殷其雷大手一挥,“来人呐,快去下山买酒,我今天要和姜兄弟喝个不醉不归!”

12.
殷其雷一说起姜云凡的事来就没个完,方永思暗示了好多次他都没发现,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最后方永思索性说出口了,他说,大当家你怎么好当着人家亲爹的面说这么起劲!
殷其雷一拍脑袋大声道:“哎呀!瞧我这脑子!姜兄弟你不要见怪,你要是不开心就说一声,我立马跟你赔不是。”
姜承说没关系,你继续说吧,我很想听云凡小时候的事。
姜承与姜云凡虽为亲生父子,这些年却一直聚少离多,从姜云凡出生到姜世离与湮世穹兵同归于尽,整整二十多年,相聚的时刻用十指就能算出。姜承是姜云凡的父亲,可却连他喜欢什么害怕什么都不知道。而姜云凡身为姜承的儿子,更是连他爹为何堕入魔道都要由别人来告诉。
殷其雷说,云凡小时候很皮,跟野猴子似的,整天爬上爬下,闹个不停。我就跟倩夫人说,男孩子要靠打,你这么惯着他他不得给你闹到天上去?
倩夫人说想教他读书写字,哪知道这孩子一刻都静不下来。
我觉得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担当,那些四书啊五经啊什么的不学也罢。
倩夫人听了就说,那要劳烦殷寨主你多多指点云凡。
说什么劳烦,云凡这小子一向讨人喜爱,我多关照关照他也是应该的。要是倩夫人你信得过我,就让云凡到咱寨子里来,我亲自教他武功。
不知道为什么倩夫人好像不太愿意让孩子练武,她说学了武就会想下山,一下了山就会想成为大侠做出一番事业,可我却希望他平平凡凡,安安静静过一辈子。
“练武那是为了自保,只要不去害别人那只是有益无害的。再说了,你瞧那些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拿到根树枝还不照样要做大侠梦?你要成为大侠也要有那个命啊!没命,说什么都白搭,想那么远干嘛?你说是吧姜兄弟,你是男人,你一定懂得,哪有爹会武功却不教儿子的!”
姜承不语。他觉得欧阳倩说的不错,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让云凡多读读书,不,就算不读书,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做个农夫都很好啊。
但殷其雷又说:“不过咱们云凡就是有做大侠的命。那些从不正眼瞧人的剑仙那么看得起他,还让他守什么封印。一个狂风寨的小毛贼长成堂堂一代大侠,真给我这做老爹的脸上长光哈哈哈哈。”
方永思笑道:“瞧你得意的,那是人家云凡自己努力,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承心情很复杂,他问:“你们真的觉得这是件好事?”
方永思道:“好事也说不上,毕竟他这一守也不知道要有多少年,咱们做长辈的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就像大当家说的,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担当。云凡能担起他那份责任而不怕吃苦受累,这样的勇气怎么能不去赞赏。云凡长大了,懂事了,更成熟了,做父母的日夜所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这么想想,自然要为他高兴。”
姜承觉得自己为儿子做的实在太少,若能多护着他一点便一定要多护一点,所以他一直不愿姜云凡镇守三皇台。现在听方永思这么一说,心中虽然不算完全同意,但也略微看开了一点。
殷其雷叹道:“哎,想当年见到他时他还在他娘肚子里,现在都那么大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殷其雷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云凡认我做的义父,当时可把我乐坏了。我是个光棍,以为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儿子来,又聪明又机灵,真是福分啊。
这小子是个天生的酒鬼,小时候才刚长到桌子那么高就知道偷酒喝了。有一回他偷偷把我的醉仙酿喝了,等我发现时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地上直打呼噜。后来我就骗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酒,现在被他喝了我就没了。谁知这傻小子真上心了,以后每年我过生日他都会去青荷镇给我买一坛子回来。一买就买了十年,不过往后大概是喝不到了……
说到这里殷其雷的声音有些哽咽。方永思忙打岔道:“我看你是喝多了,说这些伤心的做什么。”
殷其雷对姜承道:“姜兄弟,你有倩夫人这样的好妻子,姜云凡这样的好儿子,真是幸福啊。”
幸福?
是啊。姜承从未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在他被众人冤枉时有挚友愿意为他奔走,在他孤身一人时有倩儿愿意为他背井离乡,甚至在他被困血玉之中时也有部下不弃不离,还有没受过他一天养育之恩的儿子,为了他拼尽全力换取他的一线生机。
为何过去他的眼里只有苦怨,而看不见这些护他爱他真心待他的人呢?为何直到故人已逝,亲朋离散之后,才真正明白过去的自己并不是无依无靠,无路可走呢?
殷其雷似是醉了,趴在桌上迷迷糊糊不知在说什么。方永思说,我看今日就散了吧,姜兄弟,云凡的屋子空着,不然你们住过去好了。
姜承摇头道:“让血手一人住着便好。我想去猿啼峰的山洞过一夜。”
“山洞?”
血手知他在想什么,立刻拉住还要劝说的方永思低声道,让他去吧。
方永思想了想也明白过来,道一句,那你请便吧,便带着血手离开了。

姜承独自来到山洞。
真的是很小的一个洞,洞口又大,四处透风。躺在石板床上,只觉得寒气入骨,要是住的时间长了定会生一些腰腿的毛病。
这便是欧阳倩最后的居所。
姜承盯着黑漆漆的洞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双眼更是又酸又涩。
倩儿,你何苦跟了我……
黑暗中似有声音在说,倩儿不悔。
不悔。有多少人能认定一句不悔永不回头?姜承觉得自己若再为欧阳倩难过,那便是瞧不起她了。欧阳倩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既选择跟定姜承就一定不曾后悔。若姜承替她不值岂非玷污了她这份感情?
倩儿,在我最孤独的时刻,幸好有你。
洞外的草丛里有许多萤火虫。点点微光穿梭于草丛间,轻盈灵动,美若繁星。
姜承说:“我曾说过,若我有妻儿就一定要让他们平和安乐的生活,这辈子我没做到,是我欠了你,若有来生,我一定努力回报。”
“但是倩儿,如今我真的要走了。不是不回头,是要往前走。你虽然不在了,但我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有人说要等我,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倩儿,对不起,但是,我也不后悔。”
萤火虫越飞越高,那小小的光芒一直往上升,直到融进夜幕里,化成星辰再也不会凋零。夜风温柔的穿过草丛,带起一片沙沙声,似是故人在低语,又像女子在轻笑。
姜承在一片黑暗中,头一次,安然入睡。

13.
第二天一早姜承和血手就离开狂风寨了。
血手一路上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姜承几次想问都没能问出口。不知不觉两人竟来到了青荷镇,姜承说既然来了就买一些路上的补给吧。
于是又去杂货铺逛了逛。正当姜承犹豫着要不要买一打止血草时,门外忽的走进几人。姜承背对着他们也没兴趣去看,只听见一人说要九叶七花、天香绿萼各三钱,再加两支老参。
老板道:“唐老爷您身体不好么?怎么要买这些大补的东西。”
“我没事,就是想备着点以防万一。”
“有道理。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您放心我这儿的药材都是放的起的真货绝不会坑人。”
那唐老爷应了一声又问,止血草怎么卖?
二十文一打,全在那里了,您要瞧瞧吗?
唐老爷听了便朝姜承走去,两人对望一眼不禁都愣住了。
“唐海……”
“姜世离!”
门外的血手和唐家弟子听见里面不对劲,立刻冲进来。血手见到唐海也是一惊。反倒是唐海,木着脸道:“血手。”
“无天。”血手不依不饶叫了回去。
唐家弟子察觉到气氛诡异,便低声对唐海道:“老爷,要不要咱们替你教训他们一顿?”
血手冷笑道:“你要教训我和主上?”
唐海死死盯着姜承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吐出三个字,跟我来。说完他就一撩门帘冲了出去。
血手道:“主上你要是不想理,咱们就直接走,别去管他。”
姜承想起刚才唐海看他的眼神心里明白是祸躲不过,再说他也无意去躲,所以他说:“不,我要去。”
血手见他这么说了也不好拒绝,只好陪着他一起过去。唐府的弟子下人似乎早早得了吩咐,竟无一人阻拦,任由他们走入正堂。
堂里只有唐海一人,他背对着他们,听见动静便转过来。三人对视,心里各有所思。
姜承率先道:“唐海,我……”
“你们累了吧,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找人给你们沏茶。”唐海不等他说完就急匆匆的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出门去了。
姜承一愣,低下头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血手立在他身边道:“主上,请你多加小心,我刚才看唐海面色不善,恐他会对你不利。”
姜承阖眼沉思了会儿道:“他的妻女皆因我而死,他恨我本是常理。我既已下定决心坦荡为人,自不会介意他要找我报仇。”
血手不再言语,靠在门边静静等唐海回来。谁知唐海这一去,竟走了一个时辰,期间别说奉茶,更是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血手觉得实在古怪,但见姜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又退了回去。
结果又等了一个时辰。血手再也按耐不住,他也不同姜承打招呼,径自推开门出去看看情况。谁知一开门,就见唐海面色复杂的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既不进来也不离开。
血手和他对视半天,让出条道来,“为什么不进来?”
唐海没理他,自己走到姜承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对姜承道:“姜世离,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姜承面不改色答:“不知。”
唐海苦笑道:“我刚才提笔给蜀山写了封信,说你复活了。”
血手一听脸色大变,蜀山与姜承一向不和,要让他们知道姜承安然在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而现在主上功力尚未恢复,与他们相斗怎么想都只有死路一条。他登时怒道:“无天!主上信你才来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唐海道:“主上信我?哼,要真信我的话当初又怎么会为了枯木把我一家三口投入牢中,不顾死活?血手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背信弃义?我敢说我唐海在净天教的时候对主上的忠诚绝不会比你少一分!就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才会和你们一起组建净天教,就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才会抛弃人类的身份同你们一起战斗,就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我才会亲手杀了枯木,不愿让他害了主上!姜世离,你说句公道话我唐海这辈子可有欠过你什么!就算你当年救我一命,可我用我妻子、我女儿的性命也早就还清了。”
姜承直视他的双眼缓缓道:“你不欠我,是我对不起你。”
唐海瞪着他,只觉得心头的恨意似火一样在烧。从来没这么恨过他,就算妻子死了,雨柔也不在了的时候也没这么恨过。可现在,他们俩面对面的望着,唐海看着他依然年轻的容貌,想到自己却已过不惑,丧妻失女,从此世上孤孤单单只剩他一人……这叫他怎么能不去恨?他有理由更有资格这么做。
姜承看起来异常平静,他迎着唐海的目光看回来,双眼一眨不眨,仿佛无论唐海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就是这种眼神,让唐海再也不能看下去,恨意被一盆凉水当头浇灭,唯有余烟从喉间冒出化为一声长叹。
唐海掩面跌坐进椅子里,喃喃道:“是你对不起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啊,主上。”
“抱歉。”
唐海用手撑着额头,他不再看姜承,脸上更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唐海……”
“雨柔死后我一直在想,”唐海自言自语道:“我在想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自己是不是也有错。要是能早一点看穿枯木的阴谋,能更沉得住气一点,能更委婉的向你说明……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净天教不会成为遭人唾弃的魔教,你也不会被封印二十年,而雨柔,我妻子,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团团圆圆的过日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错?”
姜承干脆道:“不是。”
“我知道不是。我还知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唐海忽的站起来,“你们走吧。”
“信……”血手拦在他身前。
唐海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姜承。“我犹豫了两个时辰,终究还是没寄出去。大概我真的没法恨你。”
“在我心里,始终认为你创立净天教的初衷是正确的。要是没有枯木,你一定会以更好的方式实现梦想。”
姜承问:“那你呢?”
唐海道:“我?再来一次的话,咱们还是别相遇了,就让我老老实实做个商人,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就好。”
他说完走出门去叫来一个下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下人回来,手里提了个包裹还有一块玉。唐海说:“这些草药是我刚买的,现在送给你们带在路上用吧。”
姜承拒绝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算了吧,姜承。你我经历了那么多,还在乎这些吗?”
“你叫我什么?”
“姜承。”唐海道:“我说了,你我两不相欠。你不是我主上,我也不是你部下。刚遇上时你叫姜承我叫唐风,如今要分别,也该这么叫回来。”
“好。唐风。”
唐海把玉佩给他,“这是倩夫人的东西。本来是云凡送给雨柔的,可那孩子不在了,我留着也没用,不如还给你。”
“多谢。”
姜承把玉佩收好,血手也背起了包裹。三人彼此看看皆无话可说。
最后姜承说,那我们走了。
嗯。
但当姜承和血手踏出门那一刻,唐海又开口了。
“姜承,一路顺风。”
姜承没有回头。

14.
姜承说想去折剑山庄。
血手听了立刻劝阻道,不行,那里比蜀山还危险。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大摇大摆走进去。”
血手还是不高兴,毕竟折剑山庄这个地方给他和姜承留下了太多不好回忆。姜承明白他在想什么,便说:“我只是去祭拜一下欧阳英,怎么说,他也曾是我师父。我不会见其他人也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
血手扭过头道:“若你执意要去,我自然会跟着。不过,我还是想劝主上一句这条命得来并不容易,千万不要轻易浪费。”
“我明白。”

折剑山庄地处北方,入了冬后更是寒冷刺骨。整个山庄冷冷清清的,只有路过的小贩背着包袱无精打采的沿途叫唤。但铁匠铺里的炉火依旧烧得旺旺的,就算是站在山头都能望见里面的红光。
姜承遵守约定没有踏入折剑半步,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血手又默默望了一眼折剑山庄那落满雪花的大门,面无表情的跟着姜承一起往雪石路走去。
据皇甫卓说,欧阳英的墓在雪山顶上,这样他就可以一直看着他保护了一辈子的山庄。皇甫卓还说,欧阳盟主临终前一直在惦记你和倩小姐,你……你若可以的话,去看一看也好。
姜承突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那年欧阳倩做寿,远在南方的夏侯瑾轩听了便想借机过来玩玩。据他说,他跟他爹摆事实讲道理,磨了整整三天,终于在二叔的帮助下得到同意,算是陪夏侯韬一起到北方来看看生意上的事,顺便嘛……也可以到折剑拜访一下欧阳英。
夏侯瑾轩说这番话时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眯着眼睛笑得可甜。
他在堂上向欧阳英打招呼时就不老实,眼睛老往站在一边的姜承身上瞟,笑意藏都藏不住。好不容易等夏侯韬给他寻得机会打发了他跟姜承一道出去。
夏侯瑾轩说,我在家可闷坏了,可惜皇甫兄这回没来,不然咱们三个可得好好玩个痛快。
姜承呆呆的问,你要怎么玩?
夏侯瑾轩笼着手想了想试探性的问,咱们比赛写诗?
不会。
那猜谜语?
不擅长。
夏侯瑾轩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一拍手道:“对对对,咱们行酒令吧,我在书上看到后叨念很久了。我家弟子都不陪我玩,不如我跟姜兄你找个景色秀美的地方,温上一壶清酒,行令打趣岂不妙哉?”
姜承老实道:“不可。”
“为什么?”
姜承见夏侯瑾轩一副失落至极的模样心中不觉好笑,可脸上依然一本正经的,他解释道:“在这儿喝酒必须待在屋里,不然身上一热再受了寒气,感染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
“何况什么?”
“恕我直言,不过,我想夏侯兄你的酒量应该不算好吧。”
夏侯瑾轩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哈,果然被姜兄你看出来了。其实我就是因为从来没喝过酒,才想趁机尝一口的。”
“一口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拿来。”
“当真?那真是太好了。”夏侯瑾轩只要一笑,两只眼睛就会弯成新月状,叫人看了也忍不住同他一起高兴。两人正说着,那边大师兄萧长风就带着几个跟班走过来了。
“哟,这不是夏侯家的少主么,天这么冷怎么不进屋去?”
夏侯瑾轩自然的笑道:“多谢萧师兄关心,我功夫虽不好,但这点冷还是受得了的。”
“随便你吧。”萧长风见他那边找不出破绽,便把矛头指向姜承,“姜承,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早上让你去给二小姐寿宴订的酒可有拿回来?”
姜承答,还没有,我以为可以再晚些去取。
你可真会偷懒啊,准备让那么多客人喝白水吗?
我这就下山拿。
姜承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夏侯瑾轩一把勾住了手臂。夏侯笑道:“正好,我就跟姜兄你一起下山逛逛吧。”
姜承见到萧长风脸色难看不禁暗想夏侯兄真是太胡闹了。但夏侯瑾轩却低声道:“哈哈,姜兄你瞧见萧师兄的脸没?真好笑。”
“你啊……”
“唉,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可要以为皇甫兄也跟来了。”
“这关皇甫兄什么事?”姜承疑道。
夏侯瑾轩顿时来了精神,一清嗓子严肃道:“皇甫兄在这儿的话一定会说,夏侯瑾轩你真是胡来!要是因为此事让姜兄更难做人怎么办?”
姜承见他学的惟妙惟肖,禁不住笑出了声。
夏侯瑾轩道:“其实我也知道刚才那样做不好。不过就是忍不住嘛,换做皇甫兄,他一定会比我更生气。说起来,皇甫兄对你可是非常关心呢。上次来我家时也提到你了。”
“是么……”
夏侯瑾轩见姜承不愿说下去,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故意岔开话题说些别的趣事去了。
他们拿了酒,又往山上走去。谁知雪下得太大,竟堵住了去路。好在姜承修习的是火系法术,不过花点时间,总能化开的。所以两人都不是特别紧张。夏侯瑾轩索性抱着酒坛子坐到石头上去了。
过一个时辰,雪才化了三分之一,夏侯瑾轩见姜承已累的满头大汗便主动提出帮他一把。二人合力,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融出一条路来。
他们正说着回去要晚了,忽听前方路上传来许多人的疾呼,大多数都在叫夏侯少主,也有几个声音有喊四师兄的。两人对望一眼,皆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拔腿奔过去。
只见欧阳英和夏侯韬亲自带着弟子沿途来找,一群人浩浩荡荡,举着火把,把整条山路照得跟白昼似的。
“二叔?你怎么出来了。”
夏侯瑾轩一见夏侯韬就急忙扑过去。夏侯韬把他拥进怀里柔声道:“你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真是把我吓坏了。”
“是瑾轩不好,让二叔担心了。”
“没事就好。不然我可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二叔……”夏侯瑾轩心里暖暖的,只拉着夏侯韬解释路上的事。
姜承远远地望着他俩亲厚的模样,联想到自己无父无母,不禁心中一酸。但转念一想,夏侯兄待自己如此真诚,自己竟要还嫉妒他家庭和睦么?
他正胡思之际,欧阳英已走到他面前。
“师父,我……”
欧阳英的手落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然后姜承听见他说,你没事就好。
不是说夏侯瑾轩,是在说自己。师父同自己说,你,没事就好。
师父师父,首先是师长然后又算一半的父亲。姜承这人本就十分循规蹈矩,就算是萧长风那样的人,只因是他师兄,便始终默默忍受从不抱怨。所以说,无论欧阳英是什么人,就凭他是姜承师父这一点,就足够让姜承敬仰他了。
可欧阳英不是泛泛之辈,他的为人,他的声望都让人不得不佩服。更何况欧阳英的确待他不薄,他便愈发用心的尊敬他崇拜他,甚至将他当成父亲来看。
过去,这是一个姜承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师父对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他凭什么以为师父对自己就是特殊的呢?师父是欧阳小姐的父亲,不是他的。
他总这么劝自己。有时候闷了,便忍不住拿出那块铜牌来看,想想自己的生父会是什么模样,要是是欧阳英那般就好了。
如今,姜承很清楚,不管怎么逃避,在心底里他就是把欧阳英当成父亲来爱的。
羡慕,寂寞,渴望,这些他年少时曾经历过的心情放到现在全都成了最可笑的东西。姜承终于明白,自己虽然犯了很多错,但还有另外一些事,另外一些错,不该由他来承担。
一个人能做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皇甫卓是这样,夏侯瑾轩是这样,其实他也是这样。
姜承站在欧阳英的墓前,既没有跪拜也没有行礼,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
真的是很普通的石碑,坟也不大,周围全是雪,光秃秃的,算不上什么上好的风水之地。明明生前是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人死了以后却变得那么平凡……
血手问要去买些祭品什么的吗?
不需要。
你……不说些什么?我走开就是。
不用,我无话可说。
姜承没有撒谎。他甚至觉得,要是欧阳英还活着,他不一定会来见他。要说的,要做的,离开折剑山庄时就断得干干净净,若说谁对谁心怀愧疚,反正也无力挽回,与其悲苦的泪眼相望徒曾烦恼,不如就这么干脆分离,留一方空白也好。
姜承不是在闹别扭,更不是在怨欧阳英当年的绝情,他只是不愿再追究谁对谁错。他真的放开了,不在乎了。他仍敬重着欧阳英,但再也不会将他视为父亲。
姜承又静静站了会儿,然后他突然蹲下身用手在雪地里挖了起来。他没带手套,手插在雪里,不一会儿就冻得又红又麻,指头从里面泛着疼,但他没有停,一直机械的刨着,直到挖出一个小洞来。
姜承用颤抖的双手从怀里掏出欧阳倩的玉佩。手指痛得厉害,简直像别人的一样,不管多用力的去摸,都无法摸出玉上的花纹。
他把玉放进坑里,用雪重新掩上。
做完这一切,姜承低声道:“走吧。”
他同血手一起离开。身后,被灰色天空所笼罩的折剑山庄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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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离开折剑山庄后,姜承他们朝南方走了几天。血手察觉到这是去开封的方向,几次想说,但一想到姜承同皇甫卓之间的关系又开不了口了。
其实姜承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反正问血手去哪儿他也只会说随你,所以他就胡乱选了条路。他并不迟钝,血手有心事这一点他在苍木山上时就发现了,离开折剑山庄后更是愈演愈烈。不过姜承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多嘴,别人不说,他便不问。于是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下一个小镇。
他俩本想找个客栈歇脚,进去却发现只有一个小二正探头探脑的擦着桌子。小二抱怨说掌柜的跟大家一起看热闹去了,只留他一人在这里看店。
“镇上难得来个老法师,可惜我看不到了。”
“法师?”
“是啊是啊,听说道行可高了,一来就抓到个妖怪。”
姜承和血手对望一眼,要是来人是蜀山派或是比较有名的仙派弟子的话他俩就麻烦了。不管怎样还是悄悄观察一下做足准备比较好。
那个法师很好找,他正站在桥边用拂尘指着一个黑衣的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乡民,只听有人说,看不出来啊,那小哥斯斯文文的竟然是妖怪。
这年头装得像人的妖怪多的去了,我看那些女妖怪个个长得都俊得很。
呸,老不羞。
姜承和血手人高,即使站在外围也看得很清楚。
那妖怪男子头戴眼罩,镇定自若的立在那里。反倒是那老法师,跟他一比,根本是个上蹿下跳的江湖骗子。血手见他开始洒水了,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主上,咱们走吧。”
两人正要离开,只听那男子忽然开口。他将身上的水珠轻轻拂去,淡然问道:“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法师一愣,随即更大幅度的泼起水来,口里不停念着,去去去。
黑衣男子的衣服湿了大半,他似乎也有点怒了,一拂衣袖将那法师震得退了好几步。周围人一见立刻大叫,妖怪伤人啦!
老法师从兜里摸出一个锦袋,将袋口对准男子喝道:“收!”
男子平静道:“我不是妖怪,你这套对我不起作用。”
法师道:“你不是妖怪?哼,我捉妖天师吴三通行走江湖那么多年难道会看不出你是什么身份?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不要逼我使出大招啊。”
男子道:“我的身份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理解。总之我不是妖,我也没工夫陪你在这儿耍把戏,告辞。”
吴三通哪会轻易放过他,见他要走便用拂尘在他手臂上一卷再用力一拉。他敢这么做想必也有点真本事,果然那黑衣男子动了几下没能挣开。
“再不放开我就要动手了。”
“有本事你就来啊。”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一道白光闪过,谁也没看见他何时出的手又怎么出的手,总之下一刻吴三通就被甩了出去,笔直落入河中。
大家一见这场面顿时吓得四处奔逃,不一会儿人散的干干净净,就连附近的店铺都拉上了门。
黑衣男子朝药铺的方向望了望又低头叹了口气。
血手仔细瞧了一会儿低声道:“夏孤临?”
男子闻言转过头来,他双眼虽被遮,可视线却不偏不倚的落到姜承脸上。姜承也不躲任由他看着,夏孤临看了一会儿又转向一旁的血手,忽然开口道:“血手。”
夏孤临又问姜承:“你怎么同一个魔在一起?”
血手抢先道:“他是我主上,和我在一起很奇怪吗?”
“主上?”夏孤临略一沉吟,随即摇头道:“他身上没有魔气。”
这回轮到姜承愣住了,虽说复活以来他时常感到身体不如过去那般强壮,路走得久了也会像寻常人那样吃力,可说他没有魔气这真是奇怪了。
谁知血手竟道:“不用你管。”
姜承问:“你也觉得我没有魔气?”
血手知道瞒不住只好老实承认,“一开始只是弱,我以为是你功力还未恢复的关系。最近……最近已经变得几乎察觉不到了……”
“我自己竟什么都没感觉到……”
“这么说你就是魔君姜世离?”
姜承爽快的承认,“不错。你同血手认识?”
血手解释道:“他就是皇甫家那把长离剑里的剑灵。”
“剑灵……难怪他身上的气息如此古怪。可是上次我遇见皇甫兄时怎么没看到你?”
夏孤临道:“我已经离开主人很久了。对了,不知能否拜托你们一件事。”
姜承不解,哪有人听说了他魔君的身份后还如此淡定,甚至托他办事的?
“不行么?”
姜承忙道:“请说。”
“我想去药铺里买几味药,可经过刚才那一闹只怕他们不会卖给我了。所以还想劳烦你或是血手替我进去买一下,钱和药单都在这里。”
姜承微笑着接过来,“我明白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多谢。”

姜承进去买药,便只剩血手和夏孤临二人等在外面。那假冒的捉妖天师不知何时爬上岸逃走了,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被风一吹就干了。
夏孤临淡淡道:“你想走。”
“废话,谁愿意和你这个阴阳怪气的人在一起。”
“我是说,你想离开姜世离了。”
血手不语。
两岸的柳树光秃秃的,唯有细长的枝条无力垂在水面上。天色阴沉,远远望着,黑漆漆的好像爪子一般。
夏孤临见他不肯说,便不再问下去。又过一会儿,血手别扭地问道:“你……你可知道魔气消散会对主上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我只是个剑灵,怎么会懂这些。”
血手斜他一眼又皱起眉头。姜承买药出来,见血手脸色又沉重一分,心中不解又不好在夏孤临面前问。只好先把药交给对方。
夏孤临接过道了声谢。
说来也巧,刚才天上还只是飘些零星小雨,这会儿不知哪儿的乌云被风吹过来,哗啦哗啦竟起了瓢泼之势。一时间风雨交错,寒气刺骨,再也无法冒雨前行。姜承见不远处的桥上有间小亭子,便提议三人一道奔过去暂时避一避。
从亭子里往外看,只见雨水如瀑布般倾倒入小河,水面波澜不断,让人以为它几乎要溢出堤坝,可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就又微妙的收了回来。无论河水多用力的拍打着石面最终仍抵不过地势,恋恋不舍的朝前涌去。
夏孤临道:“主人,他还好吗?”
“皇甫兄?”
皇甫卓的脸忽然出现在姜承脑海里,并不清晰,模模糊糊的,像被雨水打湿了一般,但就算是这样,只要想起他仍会觉得很温暖。姜承低头一笑,“他很有精神,我上次见他时他正要上华山办事。”
“很有精神?不管是好是坏,主人总是有精神的。”
姜承一怔,“什么意思?”
“有精神又不代表他很开心。只是还有许多事未做,没工夫伤心罢了。”
夏孤临尚在剑中之时其实就有了神智,所以皇甫家的很多事他都知道。他知道皇甫一鸣是个真小人,但皇甫卓却是个真君子,他知道皇甫卓有个朋友叫夏侯瑾轩,也知道他还有个不知算不算朋友但很在意的人叫姜承。后来有一日他听见皇甫卓告诉夏初临他愿意同姜承做朋友,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就算他是魔?
就算他是魔!
夏孤临觉得这人真奇怪,明明平日里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怎么到了这时候又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话来呢?他很想见见这个皇甫卓,他想亲眼看看这个敢于同妖魔交朋友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后来他真见着了,只是 那时皇甫一鸣刚死,皇甫家又受了重创。他看着自己身体也不好的皇甫卓心想,这个世家也就这样了吧。
可谁知皇甫卓休养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忽然将一张单子交给夏孤临,他说这是我的衣服尺寸,你去交给门下弟子,让他们找裁缝为我做几套衣服。
夏孤临不解。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做新衣服?
可当他回到房门前时却见到皇甫卓散着发坐在铜镜跟面。他看见皇甫卓将额前的长发拢到脑后,看见他束起头发,带上发冠。他看见皇甫卓看着镜中的自己,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划过额头将空气别到耳后。然后他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了。
皇甫卓没有躲开。他的眼神很坚定。
夏孤临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当日不过是个少年的皇甫卓会敢于在众人面前利落一跪大声说他相信姜承,他的朋友。
此后皇甫卓重新振作了皇甫世家。夏孤临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挺拔,而他的头发,却未曾再放下过一日。
夏孤临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对于这二十年来的恩恩怨怨比谁看得都清。他明白姜承不是真恶,尤其是在真的见到他后,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至于皇甫卓对姜承的情愫,夏孤临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就算后来皇甫卓失忆了,他也明白他从未真正忘掉过这个人。
夏孤临说:“你可知主人他曾将你忘掉过。”
姜承的睫毛闪了闪,不动声色的答:“是么。”
“不是他自己要忘得,是他的身体觉得这样对他最好。有好几次我想助他回忆起来,但转念一想,那些都是不痛快的记忆,要是他自己不想想起来我又何必做多余的事呢?”
“但他还是想起来了……”
“对。所以我要问你,”夏孤临面向姜承,“你真的觉得主人他过得很好吗?”
雨好像变小了。乌云渐散,好似惨了太多水的墨,将天空染得斑斑点点。
姜承答不出来。
活着经历了所有事的那个人,一直是皇甫卓。自始至终他都立在漩涡中央,哪怕身边所有人都走开了,他都未曾倒下。
他开心吗?
怎么可能开心啊……
夏孤临又说:“我还有些事尚未做完所以还不能回到主人身边。若你真的有心,便早些去找他吧。主人曾对我说过,人寿短暂,容得你犹豫几年。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再留后悔。”
夏孤临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其实他同姜承撒了个小谎,皇甫卓得到他的千年修为后定能活得比凡人长久,就算等个一两年也并无不可。只是……若两人当真心意相通,又何必自我为难互相等待呢?
时不我待,我不待时。

16.
“正好,我也有些话要跟主上你说。”
姜承回过头,只见血手正盯着自己。他听见血手问:“你是不是要去找皇甫卓?”
“我……”
血手打断他道:“要去就去,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从以前起我就觉得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纠结,犹犹豫豫的,非得被人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才想到放手一搏。你当上魔君后总算变好了一点,怎么现在又变回去了?”
“血手,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去?”
血手果断答道:“是。”
他见姜承要劝说便立刻解释道:“我不想去不是因为讨厌他。我虽讨厌人类,但好歹还分得清善恶。皇甫卓还有那个夏侯瑾轩是我这辈子遇到的人类当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真正的好人。”
“那你为何……”
“其实这念头,我在苍木山上时就有了,并不是因为皇甫卓的缘故。主上,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去苍木山和折剑山庄吗?”
姜承犹豫一下回答:“因为我想将过去的一些事放下。”
“是啊,放下。净天教散了,教中的半魔弟子们又都找到了归宿,咱们当初的愿望已经实现,现如今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当初我没有跟随大家一同回魔界时,少主曾问我想要到哪儿去。那时我说我要找主上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我说谎了。”
“我根本没想过主上还能活下来。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没法放手。找你的那些年里我也会问自己,我到底在找什么,真的是在找主上你吗?我觉得我就是想要有个念头好什么都不管的继续走下去。”
“我是个粗人,没心思去想什么是非对错。我只知道有人对我好我就认他做兄弟,所以谁要敢伤害我兄弟,我就会狠狠报复回来。你愿意担起责任,那我就愿意誓死跟随。我一直这样想,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可当你们都走了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过日子了。”
血手看着自己的双手,右边那只像是被套在一个红色的硬壳里,轻轻抓一下栏杆,就弄下一把碎屑来。他随手撒了。
“主上,我觉得我这辈子抛开仇恨就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我特别怕放手,因为我不知道放开后该怎么办。”
“本来见到你我是真的很高兴,我想有你在的话,咱们俩去做什么都好。但最近,我发觉你越走越远了。你每去一个地方就扔掉一点包袱,而我……”
姜承觉得很难过。他说是我光顾着自己的事了,但你别担心,从现在起我就帮你一起找,我都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更何况是你。
血手问:“那你要让皇甫门主继续等着吗?”
“我……”姜承又犹豫了,但他想到血手之前说他的一番话也自觉自己太过优柔寡断,所以一狠心道:“我不想让他等。但帮你也是我的责任。你是我兄弟,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血手心中一颤。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什么,怎么能让你陪我。再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扛。”
“血手!”
“哼,我逃了够久得了,是时候回去面对了。”
“你执意要走?”
“是。”
“你真想清楚了?”
血手握紧了拳头,“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但你始终是我主上,我这辈子没看错人。”
和血手初次相遇的场面好像还浮在眼前,一眨眼竟已经过了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刻,是血手站在他身边。最无助的时刻,也是血手不离不弃的同他一起战斗。姜承知道若是自己强留,血手兴许会留下,但是为什么要留他呢?血手为他做了这么多,难道他不该为他做点什么吗?有些人很容易放下,又有些人譬如他,要死过一回才能看开,他不知道血手能不能做到,但他知道血手一向比他果断。
二十多年了,厉岩入教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么久以来,他作为血手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二十年前是为了千峰岭惨死的兄弟,二十年后是为了被封印在血玉中的自己。过去的同伴,死的死,走的走,不管怎样都有自己的路可走,活下来的人就算再痛苦也好歹是往前的。只有血手,只有他停在了原地。
姜承突然上前抱住血手,“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谢谢。”
血手低声道:“姜承,你值得更好的。好好活。”
“你也一样。”
血手轻轻挣开他,道:“那我就走了。”
“现在?”
“都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看这个千里就省省吧。走就走,干脆点,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好。等你想回来了,尽管来找我。”
“我……走了。”
姜承喉头一哽,赶紧道:“一路小心。”
血手久久的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大步离开了。姜承看着他的走出小亭,走进细雨,看着他踏上石板路,穿过小巷,然后一个拐弯,消失了。

若血手不说,姜承自己都没发现,复活以来,光是坦然面对往事就能让他的心态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非死非活了,现在的他不但想要好好活,甚至还觉得有点轻松。
他开始慢慢往反方向走去。雨停以后,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很多小摊重新摆出来。尤其是街角的馄饨铺,蒸腾的白烟在尚且湿润的空气中停留的格外长久。母亲带着孩子驻足在泥人摊头,杂货铺的伙计忙着从板车上卸货,老板站在店门口数着钱袋里的铜板同商人讨价还价,还有刚从书塾放课回来在街上互相追逐的童子,也有手垮竹篮颤颤悠悠经过的老妇……
姜承立在大街中心,任由各色各样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往昔种种像这些人一样轻轻掠过。
“姜兄!”夏侯瑾轩笑着招呼他。
“姜承。”欧阳英坐在堂上唤他。
“四师兄。”欧阳倩立在湖边微笑着看他。
“姜小哥!”“姜兄弟。”那是瑕姑娘同暮姑娘。
“主上。”这是血手和毒影。
他们笑着向他走来,然后擦肩,而过。姜承伸直了手臂,用力一抓,终于抓住一个人的衣袖。他看见那人转过头来,微微皱着眉,疑道:“怎么了?姜兄?”
他看着皇甫卓,而皇甫卓也看着他。
人寿短暂,容得你犹豫几年?
姜承重新睁开眼睛。路边用来拉车的马匹正刨着蹄子望着他,姜承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解下套在马脖子上的绳索。
“喂,你干什么!”马主人急叫着奔过来。
姜承平静地将钱袋往地上一扔。“你的马,我买了。”
然后他翻身上马,猛地调转马头,大喝一声,绝尘而去。

17.
姜承并不知道他复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武林。
皇甫卓刚上华山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只是各门派都没有确切的消息又对魔君的威力有所畏惧,所以都憋在肚里没人敢站出来言明。皇甫卓私下里让刘言悄悄查一查随行弟子中有没有泄露出去的,但大家都表示没有同外人说过。皇甫家弟子也不傻,魔君复活,自家门主又与他走得那么近事情败露丢得还不是整个皇甫家的脸?
皇甫卓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行的正坐得直,要他站出来为姜承说话并没有什么。他只是担心别人会对姜承不利,而他又没法及时赶到对方身边。
皇甫卓知道这事瞒不住,所以当他回到开封看到桌上那封上官家寄来的信时心里已经清楚了大半。
玉娇红倒是爽快,信里没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的说,魔君复出,四大世家身为武林代表自然要想出一个对策,我看皇甫家地处中原来去方便,不如咱们就到府上相聚共商大事吧。
皇甫卓怎么会猜不到她什么意思。别说他同姜承本是旧识,就算不是,这桩难事也必定会落到他头上。夏侯家气数已尽,欧阳家虽不好办可当家的毕竟是个姑娘不足畏惧。四大世家之中只有皇甫上官两家有男丁,近年来皇甫卓在武林之中越发有声望,而上官雅和他比不仅年数小而且当真不成气候,上官夫人向来不甘落于人后,这次被她逮到个机会还不绞尽脑汁的要拉皇甫卓下马?
其实这事玉娇红也在赌,毕竟要是皇甫卓处理的好了说不定就能一举成为武林盟主。但她还是堵了,或许是心里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错过这机会就一辈子都没希望了;又或许,她就是个女中豪杰,不管好坏,总得极尽全力尝试一回。
皇甫卓也不知是该佩服她的胆色好呢还是该烦恼她兴风作浪的本事。
管家刘言问他想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得着犹豫么?
皇甫卓将家中弟子全部招来,他说我也不瞒你们,我年少时与当时尚未入魔的姜世离相交,并视他为一生的挚友。他这辈子很苦,也被许多人冤枉,最终走上邪道并非全部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成为魔君后的确做了许多坏事,这一点我也非常痛恨,若他还要作恶,我皇甫卓必定第一个站出来将他斩杀。只是自他复活后我与他细细长谈,发现他确有改过之意,他本性不坏,若能真的重归正途,对整个武林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曾说过,只要他悔改我仍会认他做朋友,这一点,不管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所以不管外面怎么说,这一回我皇甫卓依然会站到他身边。他想回头,我便一定为他守住这条退路。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也见了很多事。有说过要悔改却转身重新作恶的,也有真心悔改却没有机会抱憾终身的。但我始终认为,只要一个人想悔改,无论结果如何总要给他一个机会去尝试。
我知道你们之中或许有人的亲人朋友曾遭魔教所害,我不会逼你们原谅他。毕竟这是我个人的选择,绝不该强加于你们身上。
“所以……”皇甫卓诚恳的说道:“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我的观点,趁现在大可离去,我皇甫卓发誓绝不会记恨。也不必担心离开后的生计问题,你们依然可以去皇甫家其他商铺做活或是去账房拿些钱离开开封也行。总之,我不会勉强你们和我站在同一战线。我自知势单力薄又落于口舌之下,所以不想让你们跟着我一道受这压力。”
他说完这番话后,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即便平日再忠心的弟子都不敢当场站出来说自己愿意追随门主,毕竟这批弟子大多都是听着魔教的恐怖长大的,魔君是大恶人这个概念在脑中根深蒂固,要一时接受一个想要悔改的魔君形象实在太过困难。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良久,终于有个弟子悄悄退到门外去了。有人开了头,接下去又陆陆续续走了五六人。众人又看皇甫卓脸色,只见波澜不惊,甚至颇有谅解的意味。于是另有几人一鼓作气,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一炷香后竟走了二十来人。皇甫卓又等一会儿,见再没人走,便起身向所有人作揖道:“多谢各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
这时弟子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要是魔君是骗咱们的,又开始干坏事了怎么办?”
皇甫卓正色道:“刚才我就说过了,不管多少回,只要他作恶我就杀,但他要回来,我也一样欢迎。皇甫卓这一生,对于这一点,绝不改变。”

虽然他这么说了,之后几天依然有几名弟子离开,只是他们走的悄声无息的,没有拿走皇甫家的一点东西。皇甫卓明白他们是真心没法原谅姜承的人,但这都在情理之中。
十天之后,开封突然热闹了起来。一大批上官家的弟子浩浩荡荡出现在城门口,瞧那排场架势不少百姓还以为是巡抚大人出行呢。
玉娇红还没进到皇甫府,声音却早就一路传了进来。
“皇甫先生,好久不见呐。”
只见两个金灿灿的人影走入正堂,母亲抱着肩,儿子摇着扇,站在一起就好像两只孔雀,翘着尾巴一副洋洋得意地模样。皇甫卓微微一笑,客气道:“皇甫有失远迎,失礼了。”
“皇甫先生何必这么客气,是咱们来早了跟你添麻烦。”上官夫人笑道。
皇甫卓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是忍耐着,和气道:“哪里。”
上官夫人又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胆小的很,一听到魔君复活的消息登时没了主意,所以连忙赶来开封想听听皇甫先生的意见,我这副样子你可千万别见怪啊。”
要是过去皇甫卓定会在心中骂一句无耻,可现在他只是维持着笑意随口道:“怎么会。”
玉娇红见自己出的两招全打在了一团棉花里心里也明白还不是相斗的时刻,立刻捏了捏儿子的手臂道:“雅儿,还不快跟长辈行礼?”
上官雅赶紧上前冲皇甫卓甜甜笑道:“小侄见过皇甫先生。”
她母子的笑容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皇甫卓见上官雅身为一个世家少主非但不知收敛锋芒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实在是个空有心计却无谋略的大草包。这些话他自然不会说,他只是说,上官贤侄,别来无恙啊。
“自然是无恙的,反正他二十年来就没怎么变过。”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折剑山庄的欧阳慧。
“欧阳慧!”
上官夫人一把拉住沉不住气的儿子。欧阳慧像没瞧见他俩似的径直走到皇甫卓跟前恭敬道:“皇甫先生。”
皇甫卓笑道:“慧姑娘你来了。”
“慧姑娘来得真早啊。”玉娇红皮笑肉不笑的冷冷道。
欧阳慧面不改色道:“哪里比得上上官家。上官夫人不愧是女中豪杰,对江湖中事如此关心,更是头一个赶到这里,我想你一定跟我有同样的担心吧。”
“我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会有阴险小人抢先抵达开封,暗中使诈收买人心,借机挑起事端对武林不利。”
玉娇红干笑两声道:“慧姑娘说的不错。咱们身为世家代表为武林多担心担心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啊皇甫先生?”
“那是当然。”
上官夫人本想先到皇甫府给皇甫卓杀个下马威的,谁知半路杀出个欧阳慧,一席话硬生生将她堵了回去,她自知落了下风,正拿不定主意是顺势撤退还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只听皇甫家的管家匆匆奔进来低声对皇甫卓道:“门主,城里突然来了好多江湖人士,还有几个进到府里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红衣女子和三个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走了进来。原本堂上三人皆是一惊,本来这事想先在四大世家内部讨论一下。一是皇甫卓担心姜承安危,二来就连玉娇红都觉得还不是捅到江湖上去的时候,万一失手也不至于在全武林跟前丢脸。谁知这个夏侯茗竟先斩后奏直接带人进来了。
虽说表面上仍叫四大世家,其实青州的夏侯家早就不同其余三家来往了。这回通知他们也是出于礼节,本也没人指望他们会来,谁知这个夏侯茗不仅来了,还给这几个前辈摆了一道。
欧阳慧道:“夏侯姑娘,我不记得信中有邀请旁人。”
夏侯茗咄咄逼人道:“信里只说邀请四大世家共商对策是不错,可魔君这么大的事岂能由我们四人草草决定?我自认经验不足,所以擅自请了几位老前辈和我一起拿主意,要是你们觉得不公平,大可另邀他人。”
若是这话说的圆滑隐晦一点,皇甫卓他们或许会有对付的法子,可惜夏侯茗说的太直白了反倒不好拒绝。皇甫卓只好说,没关系,其实这样也好。
“多谢皇甫门主谅解。那我先带他们去休息了。”夏侯茗向皇甫卓行一礼后转身要走。皇甫卓道:“夏侯姑娘,我已经在府中为你们准备了房间,等会儿让刘言带你过去吧。”
夏侯茗道:“不必麻烦,我住客栈就可以。”
“夏侯姑娘你何必如此见外……”
“没什么见不见外的。晚辈告辞。”
“哎,慢着。”上官夫人突然开口,“夏侯姑娘,我和你一道走。”
“上官夫人你怎么也……”
“皇甫门主我也不跟你客气,老实说吧,咱们上官家这么多弟子,只怕府上也安排不过来。再说我家雅儿身子弱饮食起居需要处处小心,这种烦心事还是交给下人做得好。所以我们也去住客栈吧。”
皇甫卓无奈只好让她们离开。

刚走出皇甫府,上官夫人就对夏侯茗笑道:“妹妹好手段呀。”
夏侯茗冷道:“什么手段?”
“就是这招先斩后奏啊。之前的确是我想多了,现在看来还是把事闹得越大越好!他皇甫卓身边有欧阳家撑着,难道我上官家就没有吗?夏侯姑娘,不知你是否有意与我联手……”
“抱歉,我对你的阴谋诡计没有兴趣。”
“你……”玉娇红脸上一红,恼羞成怒道:“夏侯姑娘我劝你想清楚。四大世家中势力最单薄的就属你们夏侯家,与我结盟或许可以借机重返顶峰,要是错过了这机会只怕你们就只能一辈子落于人后了。”
夏侯茗道:“上官夫人我想你搞错了。咱们夏侯家要振兴家业自然有我们的手段,我今次这么做纯粹是不想让魔君得以逃脱。魔教诛灭我夏侯家明州一族又伤害我无数家中弟子,此等不公戴天之仇,我夏侯茗作为夏侯家当家绝不敢忘记一天!我不管你们三家有什么纠葛,但是这魔君,我一定要杀!告辞!”

“一个玉娇红就够厉害的了,现在又加上个夏侯姑娘……”欧阳慧淡淡道,“皇甫先生,你这场仗不好打啊。”
皇甫卓道:“该来的总要来,自我皇甫卓决心帮助姜兄的那一刻起就做好准备了。”
“姜世离……”欧阳慧忽然握紧了拳头,“复活就复活了罢,从此隐居山林消失于人间不就好了,为何偏偏又闹出事来。”
“关于这事,我想是我的错。在我找到姜兄之前他的确有隐居的打算,是听了我的劝说后他才开始四处游历的。”
欧阳慧道:“先生不必自责。我不过是随口感叹一句罢了,真要说起来,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总有被人发现的可能。与其到时连我们都惊得失了阵脚,不如早早知道有所准备来得好。”
皇甫卓看了她一会儿道:“那么,我想先问问慧姑娘的意思。”
欧阳慧沉默良久缓缓道:“皇甫门主,在姜世离复活这件事上我欧阳家表示中立。”
皇甫卓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欧阳慧急得回头看他,“你真的明白?我说的是中立,就是说既不会帮上官家也不会帮你。”
皇甫卓直视她的双眼镇定道:“我知道。”
他见欧阳慧不解,立刻微笑着解释道:“姜兄的确做了许多恶,没有资格要求人人原谅他。老实说我会帮他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顾及旧情,你和他又没有交情何必为之苦苦奔走。再者,姜世离是折剑山庄弃徒,欧阳家的身份本就比较尴尬,还是保持中立来得好。”
欧阳慧叹了口气。皇甫卓把她所有苦衷都说尽了,她虽无愧疚但实在心里忍不住佩服对方的胸襟与气量。
姐姐是这样,云凡也是这样,就连皇甫先生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姜世离,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冬天的开封失去了红叶的庇护,冷得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安。

18.
等武林大会召开时,江湖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
会议由皇甫卓主持,他开门见山的说,想必大家已经知道,魔君复活了。
不出所料,在场的人中无一人表示惊讶。皇甫卓问,不知大家有什么对策。他话音刚落,左手旁巨鲸帮的帮主就站起来高声道:“还能有什么对策?当然是杀!”他的话立刻得到很多人的赞同。巨鲸帮帮主威风凛凛的扫了众人一眼,将大刀往地上一插,竖眉道:“姜世离这个大魔头不能留!”
这时人群中冒出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嘴上说说当然容易,但我倒要问问我们在场的人当中有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本事杀了拥有蚩尤血脉的魔君?别说我们这些凡体肉胎的寻常人了,当年可是连蜀山七圣一道联手也只不过将他封印进血玉之中,并没有真的杀死啊。更何况现在血玉尚不能使用,要杀魔君谈何容易?”
巨鲸帮帮主怒道:“那你的意思是要当缩头乌龟?魔君杀了那么多人,还不能找他报仇吗?”
“我没说不能报仇。”原来那尖细嗓音的主人是嵩山派的掌门,他捻着胡子冷笑道:“我只是想劝你们头脑冷静点,向你们这样一窝蜂的扑上去不过是去一个死一个罢了。”
“那你说怎么办!”
嵩山派掌门笑道:“依我看,咱们还是要靠智取。大家合伙想出个法子,将姜世离囚禁起来不让他再作害。”
他的主意也得到了不少人的同意。但巨鲸帮帮主虎着脸骂道:“他奶奶的,要杀就干干脆脆的杀,囚禁什么的能算报仇吗!”
嵩山派掌门针锋相对道:“不算。不过总好比让大家再送一次命。”
“我觉得囚禁这法子也不好。”仙霞派的掌门师太忽然开口道:“魔的寿命何其长久,你关得了他一时关不了他一世。这不过是把今天的担子放到明天去想,并不能治本。”
仙霞派是修仙门派,对于六界生灵的了解远比普通武林门派来得多,所以掌门师太的话很有分量。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皇甫卓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在心里想了又想,忽然站起来道:“不知诸位能否听我皇甫说几句?”
“皇甫门主请说!”大家一齐道。
皇甫卓走至台前高声道:“我看大家对魔君的态度无非有二,一是想要找他报仇,二是害怕他再作恶。如果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他已经改过自新并发誓不再作恶了呢?”
众人一惊,有人问:“皇甫门主此话怎样?”
皇甫卓闭眼顿了一会儿缓缓道:“老实说,我已经与姜世离见过面并有过交谈。”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仁义为先的皇甫门主竟然与魔君私会?上官夫人见到众人脸色大变不禁冷笑一声。
皇甫卓镇定心神道:“诸位,请静一静,这件事我自有解释。”
于是他将与姜承见面的过程对话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讲了出来。“古人曾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道无论姜世离如何悔改,净天教给许多人带来的伤痛却是无法磨灭的。只是我想请各位再考虑考虑,不要采取同归于尽的方式,放他一条生路同时也好避免更多的血仇。”
皇甫卓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努力保持着镇定,以真诚的目光一一看回去。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又似乎是不敢相信为众人景仰几乎是武林领军人物的皇甫卓竟然会说出有利于魔君的话。
良久,有人问了一句,那皇甫先生也是支持囚禁魔君的吗?
显然这是在给他台阶下,只要皇甫卓点头称是在场所有人都可以默认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皇甫卓依然是那个恩怨分明,公正无私的仁义山庄门主。
但皇甫卓何时贪图过虚名了?他要的,是真正对得起他良心的行事。所以他说:“不。我的意见是,放姜世离一条生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的语气很平和,只是其中的坚持与毫不动摇再清晰不过了。于是大家知道,皇甫卓是真心想帮魔君。
“放他一条生路?”一个清脆的女声冷笑道。只见夏侯茗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皇甫卓面前,“可净天教当日屠杀各门派的时候可有想过放我们一条生路?如果我没记错,皇甫门主你的父亲也是死于魔教的偷袭吧。”
夏侯茗一字一句道:“先不说魔教与多少人结下了血海深仇,我且问皇甫门主一句,你的杀父之仇难道也不报了吗?!”
皇甫卓猛地一怔。皇甫一鸣在回忆中忽然转过头来。
“夏侯姑娘难道你不知道皇甫?先生年少时曾和姜世离是朋友?当年他父亲同欧阳英将姜世离逐出武林的时候他还为了对方下跪求情过呢。”
玉娇红慢慢踱到两人当中,她故作无辜的望着皇甫卓道:“先生我没说错吧?”
皇甫卓虽然生气可并不打算否定自己做过的事,干脆承认道:“没错。但我的朋友一直是姜承而不是姜世离。对于姜世离,我发誓我能站在最前线与之战斗;同样的,对于姜承我也要尽到朋友的责任,在他想回头的时候为他守住一条退路。”
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上官夫人却突然拍起了手,“说得好,不愧是仁义为先的皇甫先生,做人果然光明磊落重情重义!佩服佩服!这么说姜世离成立净天教以前真的是一个好人喽?”
“我认识的姜承的确是一个忠心义胆,善良重情,有担当的好人。若欧阳盟主还在世,我想他会和我说一样的话。”
“你和故去的欧阳盟主对他的评价真这么高?”
“是。正是因为知道他过去有多好,才希望他能改过自新重新做回一个好人。”
玉娇红微微一笑:“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这个姜承真这么好,而你又愿意为了他做那么多事,那么当年在折剑山庄时他为何会被斩尽退路扣上邪魔歪道背叛师门的名号而不得不逃去覆天顶成为魔君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姜世离曾回折剑请求留下,而那时步步紧逼说他与半魔匪类勾结谋害师兄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正是皇甫先生你的父亲,皇甫一鸣啊。若他真是好人,为何能教出如此正直公正的皇甫门主的父亲会拒绝听他的解释反而极力要求当时的欧阳盟主下令诛杀他呢?还是说……”
玉娇红的表情好像猎人看见困于陷阱中的野兔一样,她厉声道:“还是说当年皇甫一鸣为了抢夺欧阳英武林盟主之位逼得他不得不将姜承逐出门下并对之赶尽杀绝!他为了一己私欲,设下圈套杀死无辜的半魔山贼,害得姜承众叛亲离为保护同族而堕入魔道。所以你当时才会下跪为姜承求情,所以你才不能替父报仇,因为你知道是你父亲对不起姜承对不起那些半魔在先,他的死是因果报应怨不得旁人!”
玉娇红说到这儿口气突然转了个弯,温柔的似乎要滴出水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一切还是要由经历过这一切的皇甫先生说了算。”
皇甫卓曾以为上官夫人不过是胆色过人一些罢了,没料到她竟如此精于算计。她给皇甫卓下了个套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不得逃脱。如果他选父亲,那便没有理由帮姜承说话只好由得大家商议如何杀死魔君否则就是他勾结妖魔徇私枉法。当然如果他选择姜承,那么就间接说明自己的父亲是个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皇甫家的名声从此变坏再也抬不起头来。
真是一条妙计啊。皇甫卓甚至想为她鼓掌了,可怒气过后却觉得从心底里泛出一阵悲哀来。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上官夫人此时眼中的神色与父亲当年简直是一模一样。他想到皇甫一鸣,想到欧阳英,想到当时站在折剑山庄一道起哄的武林人士,二十年前噩梦般的回忆阴魂不散的卷土重来。鬼魂依附在皇甫府中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笑声。
欧阳英选了折剑山庄的名声。那么皇甫卓呢?他会选择什么?
“玉娇红你闹够了没有,我们在说魔君你为何要绕到皇甫先生身上!”欧阳慧再也忍不住刷的一声站起来喝道。
玉娇红沉下脸来,“慧姑娘,这件事与你们折剑山庄无关。若姜承是好那说明老庄主是被逼无奈,若他是坏,也只能说老庄主的决定英明果断。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卑鄙。”
“我卑鄙?呵,我只是想问个清楚,以免误伤‘好人’,你说呢皇甫先生?”
皇甫卓抬头直视玉娇红,他的眼神坚定而锐利。玉娇红被他看着竟有点发怵,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忽然飘了进来。他说:“你们要审的是我,何必为难皇甫门主。”
皇甫卓看见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一个紫色的人影笔直地站在门口。从他踏进来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似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所震慑。他们看着他但不敢一直盯着,只能偏过头悄悄瞥一眼,就连刚才最嚣张的人到了此时也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人目不斜视昂首阔步的一路走到皇甫卓面前停下,不动声色的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对着所有人说:“我就是魔君姜世离。”

19.
“我就是魔君姜世离。”
照理说姜承那么大摇大摆进来实在是对在座所有人的侮辱,可不知为何,当他从人群身边经过时,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却叫人无法行动。有的人只道是魔气作祟,可另有一些更为敏感的人却发现,这股气势根本不如魔气那样凌厉,那是一个真正做过同族首领并为之所敬仰的人身上才会散发出的气息。
“姜兄!”皇甫卓第一个回过神来,走到姜承身边。他这一动,上官夫人也反应过来立刻叫道:“魔君!哼,你果然和皇甫卓认识!”
姜承听到她的话回头看了一眼,玉娇红身子一抖但脸上还是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姜承看了会儿忽然朝她走过去,皇甫卓要拉但被他轻轻挣开了。玉娇红见魔君朝自己步步逼近,心下大骇忍不住朝后退去。
“娘!”
“雅儿,别过来!”玉娇红急忙喊道。其实她不用担心儿子,上官雅早就躲到家中弟子身后,根本没有要冲上来保护母亲的想法。
姜承在玉娇红面前站定。两人四目相接,玉娇红竟被他吓得矮下身紧贴在柱子上。
“你……你要做什么?”
“请你不要再为难皇甫兄了。”
“什么?”玉娇红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承平静的重复一遍,“请你不要再为难皇甫兄了。”
他甚至礼貌的冲她一拱手,可玉娇红就是不敢答话。
姜承又转过去对所有人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各位不要连累他人。有什么冲我来就好。”
“急什么,等会儿自然会轮到你。”夏侯茗道,“在这之前我想大家都想听听皇甫先生的解释。”
皇甫卓正要开口,却被姜承抢了先,他说就算真的有人害我逼我,但最终的决定始终是由我自己做出的。我踏上这条路时就没想过要回头,也不准备借别人对我的歉意来博取同情。
皇甫卓心中一动更是觉得很温暖。他知道姜承在替他解围,可他不需要,在这件事上他的决定一向清晰且坚定。他父亲当年的确做错了,他欠他一个道歉,皇甫卓不觉得在众人面前说出事实有什么丢脸,也不觉得这会危及皇甫家的名声。他认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做事无愧于心才是皇甫家真正的好名声。
所以他站出来高声道:“上官夫人其实说的没错,当年是我父亲冤枉了姜承。”
台下轰的一声炸开了。玉娇红好不容易管住自己颤抖的双腿被门下弟子扶到椅子上坐着,这会儿也没心思冷笑了。
“皇甫兄……”姜承低声阻拦,但皇甫卓只是冲他宽慰的一笑。
他对众人道:“二十年前在折剑山庄,是大弟子萧长风偷袭在先,姜承只是正当防卫,虽说出手重了些但错不在他。之后萧长风被杀时他也与我一同身处千里之外的楼兰,因此根本与他无关。姜承没有杀人报复,没有勾结匪类,更没有违反江湖道义。他是无辜的。”
姜承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可当这些陈年旧事被翻出来,他终于重获清白时,胸口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却让他忍不住想要微笑。
皇甫卓回头看着姜承说:“我父亲固然有做错的地方,但在我心中他依然是那个兢兢业业维持开封安宁四十年,拼尽全力斩妖除魔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好门主。我不认为承认我父亲的错和证明姜兄的清白这两者之间会有矛盾。”
他一席话在情在理,众人听了心下七分佩服皇甫卓为人,另有三分竟对姜承这个人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感慨。这时夏侯茗突然冷冷道:“就算你是被冤枉的,难道就可以抵消这里所有人的血海深仇吗!”
她这话好像一记警钟陡然敲在众人心间。差一点就要放过魔君了!一想到这个,一些性情急躁的人登时愧得红了脸。譬如那个巨鲸帮帮主就立刻跳起来挥刀指向姜承道:“夏侯姑娘说的不错!姜世离你别以为别人欠了你就可以不理会咱们的仇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姜承道:“我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将前尘往事做个了断。只是……”
他看了一眼皇甫卓,深吸一口气道:“只是,此番前来,但为求生不为求死。”
“但为求生……”皇甫卓喃喃重复道,他细细一想忽然明白过来,望着姜承的双眼也亮了起来。
姜承继续道:“我不会请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知道自己犯的错必然要承担后果,想要重获新生更是要靠自己的本事争来。所以想要找我报仇的人就上来吧,我虽不能保证不还手但定会让你们得一个结果。”
“说得好!咱们江湖儿女做事就是要干脆一点!”巨鲸帮帮主将手中大刀耍得虎虎生风,他拉开一个架势吼道:“报得了仇就报,报不了只能算老子学艺不精怨不得你!各位对不住了,我要第一个上!”
众人大为赞同,更是纷纷掏出兵器,表示要与姜承一战。
“不必排队来了。”姜承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半举在高空,他镇定自若道:“你们一起上吧。”
有风轻轻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但姜承的眼神却纹丝不动。玉娇红瞥了眼一旁的皇甫卓,却只见他微笑着昂着首,眼神同姜承一模一样。

20.
巨鲸帮其实算不了什么大门派,在武林中本也排不上什么名号,只是因为帮主徐光寿使得一手好刀才渐渐得以扬名。徐光寿的刀很快,别看他体型庞大,耍起刀来却像一只燕子快得叫人看不清身形。当年净天教猖狂时他曾凭一己之力杀了二十多个半魔弟子。
徐光寿的妻女死在争斗中,所以他下定决心要找魔君报仇。现在姜承就站在那里,周身燃烧着火焰,有几个人已经倒在他脚下,但徐光寿觉得那些人中不会有他。
他,一定能杀了姜世离。
一刀,只要一刀。他听见刀划破空气时那令人激动的嗡嗡声,他看见刃刺出时翻飞在太阳下的耀眼白光。不错,就是这么简单,一刀下去,定能叫这个魔君知道他的厉害。
其实还有人在同一时刻冲向姜世离,只是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仿佛此时此刻他们正与魔君一对一毫无妨碍的战斗着。
时间好像放慢了脚步,徐光寿仿佛能看见姜世离深色瞳孔中自己的模样。然后对方抬起手臂,脸色一凝,周身真气鼓荡如同一面看不见的墙壁将攻击格挡在外。
徐光寿握紧了手里的刀,一丝也好,只要让他找到一丝空隙。刹那间,他看见姜世离眼中迸发出一点火星,下一秒,他引以为豪的刀就飞了出去。
宝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完美的插入青石板缝中。徐光寿倒在地上,他看看刀又看看姜世离,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鲜血咽回去。他输了,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力。就像之前说的,报不了仇是他学艺不精怨不得对方。
姜世离仍旧笔挺的站在原地,手臂上一道深深的伤口不停往下滴着血,但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说,还有吗?
有!
三条人影像箭一样冲了过来。玉娇红认出那是武林中出名的高手,急忙看向皇甫卓。可惜对方虽然眼神有变,手却始终垂在两侧连剑柄都没有碰到。他不出手帮姜世离?玉娇红很吃惊,可不知为何心里似乎隐隐有些明白。
那三人压得姜承快要跪下去,只是当他的膝盖快要触到地面时又顽强的凭一股莫名的力量站了起来。一人的兵器狠狠砍进肉里,但姜承一咬牙,让真气逆流于身,化为一道焰火将三人一并摔了出去。
一时间再没有人上台。大家都知道姜承一味抵挡并没有下杀招,固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暗中佩服他的勇气。姜承喘了一口气道:“还有没有?”
“我!”夏侯茗大喝一声跳上高台。
“夏侯姑娘……”
夏侯茗狠狠道:“其他人或许会放过你或是相信你,但我今天说什么也要你死!夏侯彰、夏侯韬、夏侯瑾轩,我明州支族被灭之仇决不能轻易放过!”
姜承脸色煞白,进皇甫府以来头一次躲开了别人的视线,怔怔盯着地面,叹道:“夏侯兄……”
“不许你提他!夏侯瑾轩就是太过软弱单纯才会错信你这魔头连累全家惨死!”
姜承急道:“不是的!夏侯兄他绝不是软弱之人,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最……”
“闭嘴!什么夏侯兄?你杀他父亲二叔和他本人的时候有想过往日的情谊吗?你这样冷血绝情的大魔头还在这里谈什么改过自新!姜世离,纳命来吧!”
“夏侯姑娘你听我说,夏侯兄他不是我……”
可是夏侯茗不让他说完就提剑刺了过去,姜承没料到她来势如此之快,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矮身一躲避过要害让剑刺入肩窝。
“唔……你听我说……”
夏侯茗将剑抽回,怒目道:“下一剑一定要你的命。”
眼看剑尖要刺入姜承心脏,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个绿色的身影浮香掠影至台,手里的长剑一挑就将夏侯茗的武器打飞出去。
“住手。杀死夏侯一家的并非姜世离。”
夏侯茗恼羞成怒到:“你是谁?难道也是魔教的余党?”
绿衣女子冷笑道:“我叫暮菖兰,和魔教没有关系。出手阻止只是因为当年夏侯彰和夏侯瑾轩死时我正好在现场。”
“暮……暮姑娘!”姜承和皇甫卓同时惊叫出声。
当日暮菖兰到开封告诉皇甫卓夏侯瑾轩和瑕的死讯之后就远走他方再没有联络。现在见到,她也已经步入中年,容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美丽,只是那仰头持剑的模样还是和过去一样高傲冷漠。
暮菖兰对皇甫卓点点头,目光落到姜承身上时却比较复杂,略略看了一眼又转开。
夏侯茗问:“你说你当时在现场?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暮菖兰道:“当日夏侯门主率领弟子首先杀上覆天顶,他没料到挡在前面的不是姜世离却是他的亲生弟弟夏侯韬……”
“你胡说什么!夏侯韬是夏侯家的人怎么可能同魔教勾结!”
暮菖兰摇摇头,她闭上眼睛,当日那可怕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之中,“夏侯韬其实早死了,只是尸体被缚魂术所利用,成为了魔翳的宿体。那个魔翳又化名枯木潜伏于净天教之中,他的真实身份是夜叉族的大长老,为修复魔界水脉而在人界布下一局,利用姜世离的蚩尤血统在武林掀起风浪逼蜀山出手,趁机攻打锁妖塔以此打开神魔之井引夜叉进入人界。所以说姜世离实际上也是被人所欺骗利用。那时他眼看事情要成功便干脆的杀了夏侯彰。夏侯少爷猜出他的阴谋,为报父仇而与之相斗,谁知魔翳法术高强,瑕妹子为救小少爷而牺牲。后来魔翳又想夺走瑕妹子的身体,夏侯少爷不愿她的尸首被糟蹋,便在司云崖顶和他殊死搏斗。最后……最后从崖上摔下……不知……所踪……”
这些事即便过去这么多年,由人说出来仍旧惊心动魄。在场所有人包括姜承和皇甫卓在内,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真实细节一一展现在眼前时仍觉得愤恨又痛心。恨魔翳冷酷狡猾,又痛夏侯瑾轩竟一人承担了这些。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他的朋友,可当朋友真正有难时又为何让他孤身一人痛苦面对?
夏侯瑾轩,那个虽然身体不强却总喜欢挡在他人身前保护对方的傻瓜,那样,那样好的一个人,当他惨遭背叛面对家破人亡亲朋惨死之景时他会有多痛!他为他人奔波一生,为何自己的结局却如此悲凉。
夏侯茗似乎还是不敢相信,逞强道:“什么缚魂术什么宿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套吗?就算是真的,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不是姜世离派去的?”
“因为姜世离入魔也是这个魔翳一手策划的。”
暮菖兰见夏侯茗张着口似乎还要说话急忙抢先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那个一直跟在姜承身边把他的行踪动向透露给魔翳的就是我。”
姜承的身体猛地一震,急忙低下头去不让人看清他的表情。但站在他身边的皇甫卓却皱起了眉头,他看向暮菖兰,已经温和多年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暮菖兰反而很镇定,她走到姜承面前,“对不起,姜兄弟,是我出卖了你。”
“和你们在碧溪村相遇是我一手策划的,接下去你们的每个行动我都曾传信给魔翳,包括你和千峰岭的关系也是从我这儿漏出去的。虽然我当时不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你被逼至绝境这其中也有我的过错。我曾想过办完事后去找你和厉岩兄弟,任由你们处置。谁知一拖再拖,期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再没机会向你道歉。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听说你重现江湖大家要到开封召开武林大会商议怎么处置你,于是我想以你的性格定会亲自出面,所以急忙赶来,没想到真的又遇见你了。”
“你……”姜承的头垂得更低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暮菖兰闭上眼睛轻声道:“因为我需要钱救治我的村人,为了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做。”
“包括出卖那些从未伤害过你的半魔,眼睁睁送他们去死么?”
“我没想到会这样的,如果我早点知道我绝对不会……”
“不,你会的,暮姑娘。”姜承终于抬起头来,“只要魔翳说他有办法救你的村人,就算你心里再内疚矛盾,你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我……”暮菖兰的手按在胸口,她努力想要辩解可一想到当年村中的模样就无法再开口了。她明白姜承没有说错,这是她的无奈却不该成为伤害他人的借口。
“对不起。对不起,姜兄弟。”
夏侯茗喝道:“你们说够了没有?究竟谁能证明那个魔翳真实存在过?万一是你们串通起来骗我们的呢?”
“我们能证明。”
众人只觉眼前剑光一闪,下一秒两个身穿蓝白道袍的道士已经出现在高台之上。男的高大粗狂,女的清丽脱俗,俨然是得道高人的模样。
皇甫卓首先迎上去,拱手行礼道:“铁笔道长,凌音道长。”
“皇甫门主。”他二人回礼后,凌音先转过身来面对夏侯茗道:“我们蜀山可以证明,世上的确有魔翳这个魔的存在。非但如此,我们还可以证明当魔翳率领夜叉族士兵从神魔之井出来后是姜世离牺牲自己消灭了可能给整个人间带来巨大灾难的湮世穹兵。”
“什么……”夏侯茗跌坐在地。整个青州夏侯家恨了那么多年,结果到头来竟是恨错了人么?她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再也没有力气去管姜世离的死活。
此时上官夫人倒缓过口气来了,不死不休的问:“这么说蜀山是要站在姜世离这边吗?”
“站在魔君那边?”铁笔憨笑着摸摸脑袋,“上官夫人怎么会这么想?”
他扭头看向姜承,刚才的笑意一瞬间消散全无,他铁着脸道:“姜世离可是害死我师父的人呐。”

21.
“师兄。”凌音叫了一声。
但铁笔只是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自有分寸。铁笔对姜承道:“姜教主,你大概不记得我师父了吧?他叫谢沧行,道号罡斩。”
姜承低声道:“我记得。”
铁笔的双手拢在袖子里,“这就怪了,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说杀了不少牛鼻子根本不记得我师父是谁了。”
姜承不语。
“这么着吧,咱俩打一场,不论输赢都算给我师父报仇了。我想用这种方式解决,师父他老人家也会高兴的。”
凌音劝道:“师兄,我们来这儿不是让你打架的。”
铁笔背对着她大笑道:“师妹,现在我不是蜀山的人,你就当我是个喜欢打架的酒鬼,见到这位小哥忍不住手痒想同他打一场罢了。”
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没有笑意。凌音瞧了一会儿默默退到后面。铁笔说:“怎么样,姜世离,你答不答应?”
姜承站直了身子答:“好。”
“话说在前头,我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也别想着故意死在我手下。”
姜承认真道:“不会,现在的我还不想死。”
“好!”铁笔眼神一变,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长剑直朝姜承刺去。而姜承也一改之前只守不攻的态度,头一次亮出手刃同样朝铁笔冲去。
短兵相接,众人只见两人中间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凌音见到皇甫卓握紧的拳头不禁说:“皇甫门主,你别太担心,师兄他自有分寸。”
“我明白。而且我相信他。”
凌音想这个他大概不是指铁笔。她看着姜承那依然年轻的脸庞,总觉得恍恍惚惚间时间并没有流逝,一切好似一个圆,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很久以前,她第一次下山,也是和铁笔师兄一起,去参加折剑山庄的品剑大会。那时的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察觉到姜承身上的魔气便随口说了出来,根本没料到会造成什么结果。
不过她怎么可能猜到呢?世间世事何其难料,谁也不知昨日一句无心之言竟会被有心之人听去。无心也好,有心也罢,事情一旦过去再去争论也没有意义了。
姜承的魔气……凌音忽然一惊,姜承身上怎么没有魔气了!
“师兄!快住手!”
然而就在凌音叫出声的那一刹那,铁笔手中的剑已经刺进姜承体内。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姜承低头看看那柄没入自己胸口的长剑,又看看自己那离铁笔咽喉只有一指距离的手刃,然后身子一歪随着铁笔拔剑的动作缓缓跌倒在地。
“姜兄!”
姜承只觉得眼皮仿佛有千斤之重,倦意如潮水般从胸口直往上涌。他疲惫的对飞奔过来的皇甫卓说道:“抱歉了,皇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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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小时候家乡闹饥荒,常常是三天吃不了一顿饱饭。铁笔又恰好处在长身体的阶段,更是比人家饿上两倍。没办法,只好小小年纪跑到深山里找猎物,可惜抓到的兔子都是皮包骨头,肚子没填饱,倒是摔着摔着摔出一点功夫来了。
有一回,他追一只野兔追得入兴了不小心从山上跌下来,就当他以为今日要命丧于此时,只觉一个灰影掠过下一秒便跌进一个宽大的怀抱。
铁笔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而一个陌生人正坐在桌前大口吃着一条鸡腿。那鸡腿又油又黄,香气扑鼻。铁笔饿了许久,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桌上剩下的鸡。
不知看了多久,只听那人噗嗤一下大笑起来。他说,想吃吗?
铁笔很老实,说,想。
那过来吧。
铁笔听了急忙扑过去,屁股连椅子都还没碰到双手就已经抓起一块鸡大吃了起来。那个陌生人看他那摸样笑个不停,可是笑着笑着眼里也泛出一点柔光来,他举着酒壶坐在烛光下,轻声说,吃慢点,别噎着了。
铁笔不但吃了一整只鸡,还吃了两笼馒头,一斤牛肉,四五碟小菜。到最后那个陌生人也傻了眼,挠了挠头又抱着肩道:“哎哟,这下可麻烦了。”
“怎么了?”
那人爽朗一笑,拍拍口袋道:“银子不够用。”
铁笔脸上一红,急道:“那怎么办?要不我留下来干活?”
那人忽然摸着下巴神秘兮兮的笑了。

后来两人摸着黑从客栈逃跑了。铁笔边跑边问这么做不太好吧?那人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先赊着,以后再还。实在不行就先把附近林子里的野兽给除了,算是利息。”
铁笔说,林子里哪来的野兽?早就饿死了。
那人笑道,瞧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一定常上这儿来?
铁笔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
“小哥,我看你刚才翻墙的模样很是熟练轻松,想必也是一块习武的料子。要不你认我做师父,以后我带着你四处闯荡再也不用挨饿了。”
铁笔有点嫌弃,不挨饿?我看是到处蹭饭吧。
哈哈哈哈,小小年纪不要这么严肃嘛。做人只要在大问题上做到坚定公正无愧于心,平日里的一些细枝末节又何必那么死扣呢?
谁死扣了?我是说你总不能一路蹭饭赊账吧。
小瞧人了吧。陌生人忽的拔出重剑在月光下舞了起来。只见他动作一气呵成力道均匀,刀锋划破空气时传来清晰有节奏的刷刷声。行到最后一个动作,陌生人收拢全身真气灌注于剑尖,啪的一声直没入土中。铁笔只觉脚下大地轻轻震动,再看那人,那模样,那姿态,那神韵,不正是书上说的武功高强的大侠吗?
铁笔傻了眼,不知怎的就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做你徒弟!
好好好!那人热情的一把揽住他,好徒弟你听着,你师父我姓谢,叫谢沧行。

再后来铁笔终于知道他这位师父非但不是只会碎大石的大酒鬼,反而是一位修为高超道的蜀山高人。铁笔随他回蜀山后便留了下来,跟其他弟子一道从最基本的心法开始修行。
掌门一贫似乎对谢沧行有点不满,说他自己过得稀里糊涂的还好意思收徒弟。
“哎,掌门师兄,我怎么过得稀里糊涂了?”
谢沧行说这话时正在喝酒,铁笔觉得很奇怪,平时他喝起酒来像不要命一样向来是用灌得,哪像今天这样一小口一小口,似是要将酒的香气留得再久一些。铁笔想难道师父在掌门面前也知道要恭敬一点故意做出文雅的模样么?
一贫看起来更加生气了,“你一个蜀山长老不在山上好好指点弟子,一天到晚溜下山去。”
谢沧行笑道:“谁这么说我都可以,就是掌门师兄你不行。不然你答应天天陪我切磋武艺,那我保证留在山上一步都不离开。”
一贫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立马和他打一场,可仔细一看谢沧行那不怀好意的笑脸便劝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着了他的道。于是他故作严肃道:“别在这儿磨嘴皮子,赶紧上草谷师姐那儿去,她有话问你。”
“好,我晚上再来找你。”
“不必了。”
谢沧行故意打了个哈欠叹道:“那真可惜了,我特地带回来几坛好酒,这回可送不出去喽。”
铁笔觉得一贫明显的抖了一下,然后只听他说,来吧来吧,随你便。

后来铁笔悄悄地问过谢沧行,为何当日要收自己为徒。谢沧行说,当然是觉得你这小子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
话说你最近武功练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跟你师父我打一场?
铁笔听了急忙摆手,不要,哪有徒儿打师父的。
嘿,谁说你能打过我了?你这小兔崽子真是在蜀山学坏了,看我不找时间教训你。
行啊,要是师父你能留在蜀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沧行大笑道:“你这小子倒机灵。不过不行,掌门师兄不在,我留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到处走走,来的逍遥自在。”
是是是,您老人家心里只有掌门一个。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吗?
是啊。
谢沧行狡黠一笑,“因为师兄没有徒儿所以我想在他之前收一个气气他。”

就是在这儿,一模一样的地方,谢沧行对铁笔说了这番话。现在铁笔孤身一人站在御风台边望着山下,入冬后树叶都凋零了,黑色的树干笔挺而又坚硬的立在天地之间。
师父……
“铁笔。”
“一贫师兄。”
一贫走至铁笔身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掏出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
“姜世离没事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
“你没下杀手。”
铁笔不语。
一贫继续道:“草谷说他的剑伤擦着心脉而过并未伤及要害。”
铁笔说,姜世离对我留情了,最后一招是他慢了半分。
一贫看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缓缓道:“剑者,心之刃也。既可为杀,亦可为护。杀与护,不过一念之间。”
他说完将酒葫芦轻轻放在地上,留下铁笔一人走开了。铁笔低头看着自己用剑的右手,忽然觉得又苦又涩,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肌肉扭曲了半天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学着那人的模样抱肩大笑。
笑到最后他拾起地上的酒葫芦,拔出塞子将酒全部撒在台上。
无愧于心,呵,无愧于心啊,师父。

23.
一开始周围的声音很嘈杂。然后好像突然聋了一般什么都听不见,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血玉中一样,姜承心知自己是绝对不愿再回去的,所以在黑暗中努力搜寻着一丝可能,直到耳边又出现一阵阵低语。他让思维顺着声音的源头尽量靠过去,渐渐地声音越来越清晰,压在眼皮上的大山似乎也挪开了。他试着睁了一下眼,只听耳旁有人叫道:“爹?”
云凡……
姜承正要讨口水喝,姜云凡却突然抛下他冲了出去。姜承又叫不动,只好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已无大碍。屋里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姜承听着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又觉得犯困起来。
这时皇甫卓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他的步子很轻,显然以为姜承还在昏睡。所以当他转过身来发现对方正默默盯着他时稍微惊了一下。但他立刻舒展开眉头微笑道:“你醒了。”
姜承问,我们在哪儿?
蜀山。
云凡……
皇甫卓赶紧解释,他陪了你两天了,现在被一贫道长打发去休息,过一会儿再来。
姜承想问他们是怎么上这儿来的,开封那边又怎么样了。可皇甫卓好像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只是说去请草谷道长过来看一下。
不一会儿草谷和凌音一道过来了。姜承看见蜀山的人还是有些戒备,虽然面上没有表露,身子却一下子绷紧起来。草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径直走到他床边,替他把了脉。
“嗯,没有危险了,接下去只需静养半月便可。”
“多谢道长费心为我治疗。”
草谷答:“本来就是铁笔伤你在前,我替你疗伤也是应该的。”
“铁笔道长他……”
草谷摇头道:“什么都别说了。”
姜承挣扎着坐起来,“不,我一定要说……”
“罡斩师弟曾对我说,他觉得你的品性确实不错,难怪你的朋友为你这么着急。”草谷忽然打断他,“我想,他也把自己算在你的朋友里了吧。”
谢沧行的身影突然闯入姜承的脑海。他记得那人每次都懒洋洋的走来,却留下一个挺拔可靠的背影挡在所有人身前。
“你做了你认为必须做的事,师弟他也做了他决心要做的事。虽然彼此牵连,却怨不得对方。”
“姜教主,你若再退缩自责,便是看不起这些曾为你付出也为了各自正义而与你作战的人了。”
姜承应道:“我明白了。”
草谷又说:“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请说。”
“你身上的魔气……”
“已经消失了是么?”
草谷一惊,“你自己知道?”
“不,我也是听血手和夏孤临说起才发现的。”
草谷更不明白了,“你可知失去魔气之后便与常人无异了?受了伤就会死再也不会轻易愈合。”
“我知道。在魔气苏醒前,我一直是那么过的。”
“那你还孤身前往开封?你不怕……”
姜承平静道:“我虽然说过我去开封是为求生不为求死,但若真死在恨我之人的手中也算因果报应并无后悔。”
半响,草谷缓缓道:“原来如此。不过姜教主不必担心,在我看来,魔气消散对你的身体并无太大影响。”
“道长可知为何会这样?”
“这一点我们七人一起研究过了,大家都认为当日你与湮世穹兵同归于尽之时受伤太重,本该元神尽毁,但或许是蚩尤血脉的确异于他魔,你体内的魔气强行护住魔元,三年来逐步修复,直到最终为你重塑肉体。不过这等逆天之为想必即使是蚩尤后裔也难以支持,所以魔气耗尽再也感觉不到。”
姜承皱眉道:“那请问我的魔气是否永久散去了,还是说有朝一日会重新爆发,到时害到他人可怎么办?”
“这一点我倒觉得不用太在意,毕竟你已经历过一次魔气苏醒,若有心控制也是有办法的。至于究竟是消散还是暂时沉睡,我实在说不准,抱歉。”
“何来抱歉一说?”姜承急道,“这本是我自己的事,蜀山能不计前嫌为我医治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又怎么能再求更多呢?”
草谷道:“姜教主言重了。蜀山这么做更多的也是为了苍生考虑。”
“这个我自然明白。只是就我自己而言依然要向你们道歉并道谢。”
草谷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叹道:“那好吧。这两样我便替整个蜀山收下了。”
姜承抱拳道:“多谢道长。”
草谷站起身来,“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她又转头看看一直立在角落里的凌音,“师妹,咱们走吧。”
“请等一下!”姜承忽然叫道,那两人一道回头看他,他不太好意思的说道:“劳请凌音道长留步,在下有几句话想问问道长。”
凌音和草谷对望一眼,草谷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凌音道:“师姐,你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姜承开门见山的问我晕过去以后皇甫府发生了什么。
凌音皱眉道,这件事你还是去问皇甫门主比较好。姜承摇摇头说,他似乎不太想告诉我。凌音仔细一回想脸上竟有点泛红,低声道:“也难怪……”
“究竟出什么事了?”

姜承倒下后皇甫卓立刻冲了过去,谁知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还等什么,大家一起上杀了魔君啊。
那时所有人都震惊于铁笔那一剑,因此那人的声音格外响亮,一时间竟没人反应过来,都机械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姜承。
只有皇甫卓刷得站起来,举剑横于胸前喝道:“要杀姜承的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有几位年纪少长的武林前辈出言提醒道:“皇甫门主,还望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皇甫家仁义的名声……”
“我当然我在做什么!我早就说过只要姜承回头我就一定为他守住这条后路。所谓仁义,恩者仁也,理者义也。我认为现在帮他并没有沾污我皇甫家的仁义之名。你们可以选择继续恨他杀他,但我也有资格选择相信他保护他。更何况……”
皇甫卓的目光从每个人面上经过,最后落在姜承脸上,方才还坚定凌厉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说:“更何况,离别失去之苦我已经历得够多,我再也不想失去所爱之人了。”
往昔种种越过时光之河朝皇甫卓扑面而来。爱与恨,痛苦与无奈,想要抓紧的与不得不放手的,太多太多。二十年来他始终孤身一人,他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你究竟在等谁?还有谁会回来?可是还是决定如此,并不是限于过去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相反,他一直在努力往前看。皇甫卓不奢求奇迹,但当奇迹发生时,当姜承真的回来的时候,他就一定不会放手。
皇甫卓再没去看旁人,只是专心在衣服上撕下布条按在姜承的伤口处。
一直立在一边的凌音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为姜承施了个法术暂时止住血。她说:“别急,我这就带你们去找草谷师姐医治。”
上官夫人叫道:“动手的是你们蜀山,救人的也是你们蜀山,敢问道长,蜀山派究竟是什么态度!这儿说的可是魔君,岂能这么随便!”
凌音严肃道:“正是因为对方是魔君,所以才要格外小心。蚩尤血脉不可小嘘,若与之随便动手激发其魔力,重新在人间掀起轩然大波,岂非得不偿失?更何况是非对错不能片面而谈。净天教杀害我派弟子无数,要是蜀山一心报仇,早就可以在他复活之初身体尚且脆弱之时就将他斩杀。之所以等到现在,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更是想观察一下姜承为人。过去蜀山也曾以血玉困住姜世离,可带来的后果只是牺牲了更多的生命。不管是将他关起来还是杀了他,又不管是姜世离甘愿赴死或是含恨而终,总会有人想救他想为他报仇。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如果他自愿能放下戾气重归正途,不但对人类有益,更能避免一场新的灾祸与新的仇恨。”
“上官夫人,你问蜀山的态度是什么,这便是我们的态度。蜀山并不是阻拦大家报仇,只是认为用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来换取世间安宁和平并不算太坏啊。”

“事已至此,我想我们折剑山庄也该站出来说两句了。”
终于,一直未动的欧阳慧从位子上站起来,缓步走到皇甫卓身边。她对玉娇红道:“在这之前我有件事想先和上官夫人确认一下。”
她瞥了姜承一眼,“你曾说过姜承这事与我们折剑山庄无关,因为我们既不欠他他也不欠我们。他虽是折剑弃徒,实际上已经与我欧阳家没有瓜葛了对吗?”
玉娇红一愣,这话是她之前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当时为了让皇甫卓难堪,故意说来阻止欧阳慧出言相助。玉娇红一时猜不透欧阳慧在打什么主意,可又不好在群雄跟前收回前言,只好硬着头皮答:“不错。怎么?”
欧阳慧冷冷一笑,“不怎么。只是想借着上官夫人的话向大家证明,我接下去说的话没有任何偏颇,我折剑山庄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上来做判断的。”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单手背在身后,身子如翠竹般挺拔。
“我们欧阳家愿意站在皇甫先生这边。我们同蜀山一样,愿意给姜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此话一出,众人皆知终局已定。四大世家中,两家支持,夏侯茗没回过神来,而上官夫人的动机本就不能算好。再加上蜀山的态度,即使在场有人心里再不甘也无法在今天继续反对了。

“后来我和师兄便带着你赶回蜀山了。”凌音终于将事情经过明明白白的说了一遍。
姜承却只是轻声问:“皇甫兄真的这么说了么?”
“说什么……”凌音忽的反应过来。她犹豫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是复述一遍罢了。抱歉,师姐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对不起,耽误你了。”
凌音摇摇头,她走到门边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姜承,鼓起勇气道:“姜教主,等一个人回来的滋味并不好受。若是决意留下,就别让他等太久。”
姜承爽朗的笑道:“不会。”

24.
“爹!我听说你醒了!”
姜云凡突然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可当目光真的迎上姜承的时候又不敢上前了。悬在半空的手弯了弯最终僵硬的按到头上,他傻笑两声,底气不足的叫道:“爹……”
姜承觉得他有点好笑,不过他大概了解姜云凡的心思,所以只是拍了拍床榻道:“过来吧。”
姜云凡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他跟前站住。“爹,你没事了真好!师叔他们送你过来时真是吓坏我了!”
姜承抬头看着他,很结实的身材,皮肤晒得有点黑,略长的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头,和他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他的眼睛还是一样明亮,只是比之上次见到时多了几分沧桑,嘴角微微下拉着,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他管铁笔叫师叔,他进门的样子那么熟门熟路。于是姜承知道姜云凡在蜀山过得很好,甚至已经将蜀山当成第二个家了。他心里很为儿子自豪,可也微妙的有点失落。
他看姜云凡说的很激动,便伸出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安慰道:“我没事了,别担心。”
姜云凡猛地收住口。他看着他爹的笑脸,不知怎的心里就堵得厉害,喉头动了几动,眉毛一耷拉,眼睛再一眨便泛出泪光来。
姜承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伸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谁知姜云凡被他这一拍登时扑倒在床边,头埋在被子里哽咽道:“爹,你真的回来了……”
“嗯。”姜承微笑起来,他看着儿子毛茸茸的脑袋禁不住伸手揉了揉。
姜云凡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又唤了一声,“爹。”
“嗯,云凡。”
“爹。”
姜承感慨道:“你先起来,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好!”姜云凡立刻跳起来拖了张凳子坐到床边,拿衣袖胡乱抹了下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姜云凡慢慢把姜承离开后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他。然后又说到欧阳英去世,这时姜承说我把你娘那块玉送回折剑了,你不会难过吧?姜云凡想了想摇头道,没关系,娘在我心里就够了。
姜承问,云凡你真的过得很好?
咦,爹你怎么问这个?我看起来像过得不好的样子吗?
姜承脸色一凝,沉重道:“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你是说……三皇台上的封印?”
“正是。”姜承道:“现在我回来了,不如由我替你镇守封印,你大可以下山重新过平凡的日子去。”
姜云凡吃惊道:“爹你怎么会这么想?替我守封印?你好不容易才回来的怎么能随随便便浪费这次机会!”
姜承固执道:“我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
“可我现在很平安啊!爹!你可不要再满脑子想着为别人牺牲了。从前的事皇甫大哥都跟我说了,我觉得你……你……”姜云凡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只好转口道:“总之你不许管这些,等你的伤好了就安心跟皇甫大哥下山吧。”
“牺牲?你是我儿子我为你做事难道不应该么?”
姜云凡搔搔头,一针见血道:“可这是我自己的事啊,爹。”
“我自己的事,干嘛要你为我做?”
姜承道:“毕竟神魔之井是我打开的,不能让你为我顶罪。”
“顶罪?”姜云凡霎得跳起来,“要真追究起来也该怪我把你从血玉里释放出来啊!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一点后悔,怎么能说是顶罪呢!”
姜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半张着口看着对方。
姜云凡继续说:“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躲在爹身后过太平日子算个什么劲儿!我……”
他说的正起劲一转头看到姜承的脸色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狠狠揉了揉脑袋,一屁股坐下来,努力婉转的说道:“爹,拜托你不要总为别人考虑,也多为自己想想啊。再说了……再说……”
他从眼皮下偷偷瞥着姜承,“不管怎样总该为皇甫大哥想想吧。你这么自说自话的一担责任,难道要叫他白等一次吗?”
皇甫卓!姜承只觉得心脏一紧。自己方才还答应过凌音不会让皇甫卓再等,怎么一见了儿子就把这事给忘了。可他们两人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哪方他都舍不得让他受苦。这么想想立刻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姜云凡见自己的爹垂下头,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一副委屈的模样,立刻劝道:“爹,老实说听到你一个人跑到开封接受公审的消息时我心里急坏了,直怪你死脑筋,活了就活了呗,干嘛还要跑到众人跟前受那罪。可转念一想,发现你这是在为自己的过去承担责任,就觉得特别骄傲自豪。爹,难道你不想我学着你的好吗?”
“我选择救你,那是发自内心绝不后悔的。但因此造成的后果却不能忽视,所以我一定要镇守封印。七圣警告过我这可能是几百年的事,但总不见得因为时间长就找个理由逃了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做好。爹,求你相信我好不好?”
姜承吃惊极了,姜云凡那番话中蕴含着真正的勇气与坚决。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他身上发现了同自己一样的固执,也看到了自己一直缺乏的果断。“云凡……”
“爹,”姜云凡笑起来,“我真的很好。我长大了,能担责任了。”
姜承和他久久的对视着,直到最后终于也笑了出来,“是啊,知道在爹不对的时候出手来打了。”
“爹你怎么能取笑我呢你明知道我可害怕你提这桩了!”
“好,咱们再也不说这个了。”
“嗯!”
姜云凡使劲点点头,控制不住的裂开嘴,笑得露出一整排牙齿。

掌灯时分皇甫卓才回来。
姜承已经能披上衣服坐到桌边来了。皇甫卓进来时和他对望一眼,没问什么,只是笑笑坐到他对面。姜承问你留在蜀山不要紧吗?开封那边……
皇甫卓说,府上有刘言照应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嗯……姜承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他直视着对方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听说了。”
皇甫卓答应了一声,笨拙的把视线转向窗外。他的手倒扣在桌上,一根手指神经质的不停轻敲着。
姜承看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她真的说了那些话吗?”
皇甫卓一惊,立刻大声道:“谁说了什么话!”
姜承愣愣的说:“我是在说三小姐,欧阳慧姑娘。”
皇甫卓心里直害臊,好在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了,脸上控制得住,马上就平静下来解释道:“是说慧姑娘站在你这边的事吗?嗯,全部都是真的。”
“我以为三小姐一定很恨我。”
“我想她心里还是有怨气的。”皇甫卓想到把姜云凡狠狠揍了一顿的欧阳慧忍不住笑道:“所以我劝你若是见到她千万不要提这件事。慧姑娘觉得她那么做是出于公义,和你是谁根本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
“你是不是去过折剑山庄?”
“是。”
“难怪。”
“怎么?”
皇甫卓道:“慧姑娘叫我替她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把倩小姐送回家。”
“她看见我了?”
“折剑山庄也不大不是么?再说那又是她父亲的坟。”
“那她为何不……”姜承没有说下去,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窗外的寒风夹杂着零星雪花吹进来,姜承忽然觉得有些冷。苍茫六界,无数生灵,是人是魔是妖是仙又有何分别?相遇是缘,一群人走到一起,成为朋友,彼此交心,这本是再自然再美好不过的事。万物皆有尽时,今日还曾欢笑,明日可能就会彼此为敌,同样的,今日还鲜活的生命,到了明天说不定就会消散。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说深不深,说浅也绝非轻易能剪断的。
想到这里姜承忍不住握住了皇甫卓搁在桌上的手。
很温暖。
皇甫卓手指一紧,但他隔着烛火,望见姜承生动的面孔,便放松了下来。他翻转过手面,握了回去。
姜承一本正经道:“和我在一起好吗?”
皇甫卓用力握紧他的手,抬头一笑,如少年般意气风发,爽快的答应道:好!“

25.
姜承与皇甫卓在蜀山上住了有大半月,等姜承伤好了便商量着一起下山去。
先去找了太武,说明一番后对方只是说还望你自重。
之后去找一贫,谢过他对姜云凡的教导之恩。一贫说我只是教他功夫而已,他的作为全靠自己的性格决定。说实话,云凡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这话还请你别告诉他,哈哈,年轻人嘛还是不要太得意比较好。
姜承说,道长说得有理。那以后还劳烦你多多照顾犬子。
会的。他已经是我们蜀山的一份子了。
两人路过玉衡宫时,皇甫卓被草谷叫住了。他对姜承说:“替我向云凡问好,我就不打扰你们父子了。”
姜承点点头说,那好,我们在正门等吧。
皇甫卓等他走后问草谷有什么事么?
草谷道:“关于姜教主的魔气一事想必皇甫门主已经知道了吧。”
皇甫卓一愣随即急道:“之前不是说对他无害的么?难道……”
草谷打断他道:“别急。最坏不过是像寻常人一样死去,不会再有别的了。”
“那是为何……”
草谷叹道:“看来皇甫先生的确很在乎姜教主。”
皇甫卓也不扭捏,直接回答:“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的魔气复苏又该怎么办?”
皇甫卓不解道:“什么怎么办?我相信姜承不会再做出任何对武林不利的事,若是蜀山担心的话我保证一定会多加留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草谷解释道:“我是指,姜承的魔气一旦复苏他的寿命就会延续百年,而那时候你依然是人类,能够陪伴他几年呢?”
但皇甫卓却说,有几年便过几年,我是人,他是魔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
草谷问难道你就没想过身为人,自己的寿命太过短暂了吗?
皇甫卓想了会儿摇摇头,“没有。我始终觉得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皇甫卓这辈子过的算不上开心,但至少称得上畅快二字。爱过恨过,拿起了放下了,所作所为皆对得起良心,虽有遗憾但无不悔。我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姜承,可现在又见到了还互相表明了心意,这样算是把最大的遗憾给了却了。所以我觉得就算明天就死去也并无所谓。”
“当然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还是会好好珍惜的,不过寿命之外的,我就不想考虑了。我想姜承他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南柯一梦。好也罢坏也罢,总归要走下去。皇甫卓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没有力量去轰轰烈烈改变命运,也并非软弱的只能沉迷过去愁眉锁眼。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正向他自己说的那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对得起良心的事,之后的他不能管也没法管,只好继续往前走去。这虽是寻常人的无奈,但也并非不是一种豁达。
现在姜承和他在一起,也变成一个普通人,学会了放下,学会了这种无奈的豁达。所以皇甫卓很放心,他知道就算他不在了,姜承也能平平静静渡过漫长的时光。
告别草谷后,皇甫卓随即来到正门,姜承已经等在那儿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立刻抬起头来。两人相视一笑,走到一起。
“跟云凡道完别了?”
“嗯,我答应了过一阵再来看他。”
“那咱们走吧。”
“好。”
这时两个蜀山弟子匆匆奔来,说掌门的意思要御剑送他们一程。皇甫卓对姜承说既然这样也不急着回开封了,我想去个地方。姜承一听也说,正好我也有个地方要去,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他们异口同声道:“司云崖。”

时值冬至,蜀山之外早已是一副天寒地冻的光景。司云崖上更是白茫茫的一片,过去郁郁葱葱的树林现今全部凋零,只剩细瘦的树干鳞次栉比的立在湿滑的小径两侧。
司云崖顶,地势颇高,灰紫色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唯有黑白灰三色,空空寂寂,偶有一两只乌鹊飞过,只是徒增一丝苍凉。
可还是觉得美。积在纤细枝干上晶莹的白雪,霜冻后呈现在石块上的精致纹路,还有野兽小妖跑过呼出的朦胧白气,等等等等,比之草被繁盛的春日也有另有一番风情。
要叫那人见到,一定会诗兴大发,吟一句什么独钓寒江雪。可惜这里没有江,也不知道那个老翁此刻身处何方。
姜承从皇甫卓身边走开,独自来到崖边站定。他看看天又望望谷底,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缓开口道:“夏侯兄,你还好吗。”
那一刻皇甫卓仿佛听见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听见那人脖子上的长命锁随着动作拍打着衣襟。好像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夏侯瑾轩站在那里,十七岁的好模样,眯着眼笑嘻嘻的说,你们好呀,姜兄、皇甫兄。
皇甫卓觉得喉头一阵阵发紧,他使劲眨了眨眼,克制住转头的冲动。
姜承道:“夏侯兄,我回来了。今天之后便会和皇甫兄一道去开封,从此再也不管人魔之事。我来这里就是想跟你说一句谢谢。”
“谢谢你一直信我帮我,谢谢你为了我四处奔波费尽心神,谢谢你把我当朋友让我知道同伴的意义。夏侯兄,我希望你能听见,你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人,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虽然晚了一些,但我总算明白你的心意了。从今以后,我再不会只为他人而活,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想好好去看,好好去珍惜。”
语毕,他朝着山谷拜了三拜。
皇甫卓想说的有很多,但千言万语,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的字画我都有好好收着。放心吧。”
他觉得脸颊湿湿的,再抬头才发现下雪了。
姜承问,还有话吗?
皇甫卓摇头,没有了。
二十年前第一次上这儿来时他们还是五个人,就算各有心事,可心里始终充斥着想要闯荡江湖的豪情壮志。二十年后,站在这里的唯有彼此二人,景色依然壮美,但此刻,他们却只想回到开封,平平安安,用余生共剪西窗旁的一支旧烛。
“今后也许还会有人来找你寻仇,但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好。”
“我要你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在保护你。你不需要我的保护,我只是想和你共同进退。”
“我明白。”
“你真明白?”
皇甫卓有点急的扭头去看姜承。对方只是微笑着拂去他顶心的白雪,然后撑开蜀山弟子留给他们的纸伞。他说:“从现在起,我们共同进退,再不分离。”
皇甫卓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他紧紧握住姜承撑伞的手,“走吧。”
两人一同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鹅毛大雪静静从天而降,等这崭新崭新的白色消融的时刻,便又是新的一天了。
“走吧。”姜承坚定地说道。
他们并肩离去,只见茫茫雪原,唯有两人脚印,相伴相依,渐行渐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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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紫白紫] 南柯 BY 罗密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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