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为《噩梦》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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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姜承不知自己失去意识多久,只觉得浑浑噩噩间似有一股引力将离散的魂魄一丝一丝拉回中心。他愈发集中意念,直到五感渐渐回到体内。如此努力了好一会儿,终于感到身体逐步成型,他试图动动手指,立刻觉得碰到了一种冰凉坚硬的物体。
石头?
他转了转眼球,然后缓缓睁开眼。
一片黑暗。
他又合上眼,催动魔气,让它从头顶一直流到脚底,来回三次终于感到心脏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起来。他再次睁开眼,周围依然黑漆漆的,只是不远处有一道光芒笔笔直的射进来。
他想自己大概在一个洞里。又过了三四个时辰,身体终于重塑完毕,他试着活动了下十指,然后慢慢坐起。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在血管里激荡,他,真的又活过来了。
姜承扶着石壁走到洞口,晨曦的微光透过树林在他脚下洒下一片光彩。新生的肉体被清风一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姜承光脚踩在泥土上,触觉还很敏锐,他几乎能感觉到泥土沾了露水后那种滑腻的粘感。
四周寂静无声,他抬头望天只见一片浮云悄悄划过天际。
2.
自从老伴死后,这山上便只剩下了老李一人。村里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几间茅草屋,大风大雨一过便什么都没了。一开始他还会下山卖卖柴火和捡到的草药,后来他想反正也没有人要养,自己一个人随便过过就好。于是便不再下山,一个人一过就是二十年。
这天老李去小溪打水时竟然见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浑身赤裸的立在水里。
“你的衣服被鸟叼走了吗?”
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声音变得又低弱又粗噶。好在那人还是听见了回过头来看他,两人沉默了好久,那人终于开口问:“请问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老李把年轻人带回家。他根本懒得去考虑此人可能是强盗或是逃犯,当你的世界只剩下你一人时,生与死根本无所谓。
年轻人很高,老李以前的旧衣服皱巴巴的吊在他身上,不过即使这样也掩盖不了其俊美的容貌。看样子,应该是个颇有来头的人。
老李却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他把两只油油的碗放在桌上,各自盛满米粥,然后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年轻人看了他一会儿,拱手道了句失礼也坐了下来。他先舀了一勺小口小口的吃,到后来索性捧起碗吃了个精光。
老李放下勺子默默把自己那碗推过去。
“多谢。”
年轻人吃完又问了厨房在哪儿,主动端起碗过去刷洗干净。回来后他说自己愿意留在这里做活回报。老李说不用了,我这也是旧衣服,再说山上没什么活儿可干。
那我就替你洗碗砍柴。
随便。
“对了。”老李抬起浑浊的眼睛,“你叫什么?”
“我叫姜……”那人脸上一白,僵硬的垂下头去,半响才轻声道:“我姓姜。”
“那我就叫你姜小哥。”
姓姜的年轻人听到这个称呼时很明显的抖了一下。他快速点点头转过身去,“我住柴房可以吗?”
“随便。”
晚上下了雨,老李这才想起那间柴房的屋顶是漏的。他在冰冷的床上躺了会儿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雨下的不大,就是密。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墨绿色的树影,像沾了水的墨,化成一团。整座山静悄悄的,连动物擦过草丛的声音都听不见。
柴房里没有人。
老李想大概是走了吧。正要关门,一转头却看见那人正站在后窗外,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老李摇摇头,颤悠悠的回房去了。
姓姜的年轻人在这里住了十天。他砍的柴堆满了整间柴房,到后来实在无事可做了他就把那些柴全部搬出来晒干,再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回去。
老李说,姜小哥,够了。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
年轻人低下头说,我明白了,我明天就会走。
我不是赶你走。老李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年轻人何苦跟我这么个半死的老头一道呆在这座荒山上。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很多事?
比如说好好找个活儿啊,或是娶个好姑娘。
那姓姜的年轻人像是听不懂一样,木然的望着他,面色僵硬双眼无神。
老李咳嗽两声道,其实山下不远处就有一个镇子。
“我会尽快离开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
老李想安慰他几句,“我真不是故意要赶你走,只是我一个人过惯了。”
“我明白。”
老李想你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明白,他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来叩门辞行,他红着脸不好意思的问能不能把这身衣服带走。
拿去吧,你砍的柴可不止这个价了。
年轻人行礼道,多谢老丈这些日子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
那我走了。
“喂姜小哥?”
“是。”
年轻人的脸在青色的晨光中苍白的像死人一样,老李看了会儿,想说什么,可话刚到嘴边就忘了个干净。他只好说:“小兄弟,活着不容易。”
年轻人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礼貌起见还是说:“多谢指教。”
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
老李目送他离开,他的背影同林中残留的瘴气一样被太阳一照消散的干干净净。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宛如梦境一般。
乌鸦在枝头叫了两声之后,山又恢复了宁静。
3.
姜承到得山下,再往前一步便入了这名叫茶树的小镇,可他却收住脚步,望着前面热闹的市集,退缩了。
他呆呆立了好久,直到一个推着车的小贩不小心撞到他。
“哎哟这位小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
车上堆满了沉甸甸的米袋,而那小贩却长得又瘦又矮,每往前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来。姜承看不过眼主动提出帮他一把。小贩抹了把汗笑道:“那劳烦小哥你了。”
两人行到一家米铺门前停下。小贩接过车解释道:“我家的米一向运到这儿来卖。”
姜承问,已经是秋天了吗?
小贩笑道,小哥你说笑呢,这都立秋好久了。
姜承又问,今年是什么年。
小贩答了。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劲,看姜承的眼光也变得微妙起来。
姜承只好说自己在山上撞到了头撞糊涂了。
小贩这才安下心来,爽快的笑道:“看我胆小的。又不是魔君在世那会儿了,哪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啊。”
魔君……
对啊,你该不会连魔君都不记得了吧。哎哟,那时候可把我们这些老百姓吓坏了,不过幸好他恶人有恶报早早的死了。一算都三年多啦。
才三年?
“喂!小哥?小哥你想什么呢想这么出神?”
姜承连忙答:“没什么。”
“哦,你要是头还晕就赶紧找大夫看看去。今儿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姜承摇摇头,僵硬的转过身去走开了。
他在镇上胡乱走了一遭,觉得有些饿,一摸口袋竟摸出二两银子来,恐怕是老李悄悄塞进去的。于是进客栈要了一碗面,吃完,又问掌柜哪里可以找些活干能讨个屋顶过夜。
掌柜见他身强体壮便随口说要不你留下来打杂吧。
姜承说,好。
包你食宿,但不给工钱,你干不干?
好。
掌柜的毕竟是生意人,遇到事情总忍不住讨价还价,所以一开始开出的条件极差,谁知姜承竟一口答应下来,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不然你住空余的下房吧,好歹有张床。
姜承还是说,好。
然后掌柜的就带他去了房间,还真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张小小的木桌。晚饭是三个馒头一碗稀粥,姜承吃完送去厨房。下人见他是新来的都挺好奇,围着他问东问西,姜承也不多说,只是点头摇头,末了来一句我先回去了就自己走了。
不过他干活很卖力,又不多事,所以下人们都只说他老实。
平时干完活姜承也不乱走,就一个人闷在房里,呆呆的望着白色的墙壁。他在想上天为何要让他复活?活过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
掌柜的有个小女儿,莫约五六岁,皮得很,每次到店里来就疯得到处乱跑。有一次跑着跑着撞到姜承腿上,兜里装的石头撒了一地,黄黄绿绿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姜承问,你没事吧?
没事!
姜承蹲下身替她把石头全捡起来,又说,我带你去找你爹吧。
小姑娘仰头看他,手背在身后扭扭身子傻兮兮的笑着。
姜承知道她要他抱,又见她那副模样实在可爱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把她抱起来。小姑娘说:“大哥哥原来你也会笑。”
“……”
“你是不是不喜欢说话?”
“没有。”
“有的!”小姑娘拿出一块黄石头递到他眼前,“这个送给你,你不要不高兴了。”
姜承见那石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俨然是上好玉石的模样便问:“你从哪里捡得?”
“山脚下。”
“是不是半山腰上有座房子的山?”
“是呀,你怎么知道?山上的李爷爷死了很久啦。我娘说我还没出生他就……”
“死了?”姜承摇摇头,“不要胡说,我前几日还见过他。”
“我没骗人。”小姑娘撅起嘴从他身上滑下来,不一会儿拉着她爹一起回来,说,爹你快告诉大哥哥小妹没骗人。
掌柜的说,姜兄弟,小妹真没骗你。老李死了快十年了。
怎么会……我明明见过他。
怕是遇鬼了吧,这也是常有的事。
掌柜又说,老李一个人在山上住了好多年,就连死还是由上山采药的人发现的。最后咱们镇上的人合伙出钱把他葬了。说起来也真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连死活都分不清,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
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的死活都分不出呢?
这有什么怪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又没人关心,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
掌柜的说完就抱起女儿走了,边走边说:“要是小妹以后不乖,就把你一个人扔山上去,到时候没人认识你看你怎么办。”
小姑娘撒娇道:“不要不要,小妹不离开爹爹。”
姜承回到房里从抽屉里拿出铜镜。
这是他复活以来头一次照镜子。他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额头和颈部的魔纹全部消失了。这么一来便更像在折剑山庄时的模样了。
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
他想,自己究竟算不算活过来了。
4.
姜承不是第一次这么非死非活了。
上一次被关在血玉中也是这般,肉体消散,徒有魂魄被束缚其间。女娲血玉本就与蚩尤之血相克,寄居其中自然是痛苦难忍,热时如烈火焚烤,冷时如玄冰刺骨。每次痛得不行,以为灵魂要就此净化消失了的时候,体内的蚩尤血脉又强施保护,如此再三,反复折磨,没有尽头。
一个人若要抵御强烈的痛楚,他的内心就必须有强大的执念。对血玉中的姜世离来说,这股执念来源于深深的恨意。
其实他这辈子从没恨过什么人,就算被逼到世人离弃的地步他都没恨过谁,最多也只是悲伤,闷在心里从不流露于表面。
可现在,根本没有其他事可以用来分心,他必须日日凝视自己心中的委屈。委屈变成不甘,不甘变成怨愤,最后怨愤变成了恨意。
过去他不主动追求就被人肆意凌辱,现在他真的一心一意想站出来保护他人了却仍然被人指责直到关进这地狱般的地方。他怎么能不恨?他凭什么不去恨?
恨。
恨。
真恨啊。
就这样当姜世离被姜云凡从血玉里解救出来时,他所想的便只剩下了复仇,向蜀山,向四大世家,谁都不能阻拦。
但他又错了。
是不是他人生中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是不是他的痛苦犹疑,他的恨,他的爱,在别人眼里都异常幼稚可笑?
姜承刚刚复活后心里自然是又羞又气的,羞自己上了当铸下大错,气自己那么信任魔翳龙溟而他们却将他视为棋子,步步利用。热血涌上来,恨不得立刻冲去找他们两个狠狠打一顿。可当他走出山洞,站到溪水里时,他突然想起来,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其实都死了。
而那些他爱着的人,不是死了也是无法挽回了。
姜承想,现在的我算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必须弄清楚两个问题,自己究竟是被骗了才会做那些事,还是说,即使没有魔翳,他最终也会走上那条路。他虽活过来,但记忆并没有丧失,所以他没有资格逃避自己的过去。
姜承把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翻来覆去的回想检查,把自己剖开来,强迫自己直视血淋淋的内心。他若不弄清楚,他便不能活。
霜降后几天,镇上突然热闹起来,说是华山要召开武林大会,请了好多门派世家一同参加。茶树镇是前往华山的必经之地,所以一时间街上挤满了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
客栈里自然不用说,连下房都住满了人。这天姜承刚劈完柴就被叫到前院去了。
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后面跟了好多弟子马匹,看样子很有来头。下人们都挤在那儿看,议论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排场跟官府的人一样大?
掌柜的赶紧出来把他们赶开,都没事做了吗?围在这儿做什么?
然后他又一把拉住姜承,吩咐道:“你去把他们的马带到马厩去。”
姜承既不动也不说话。
眼看马车上的人要下来了,掌柜的急忙用手捅他:“快去啊!”
姜承含糊地说:“我不舒服,我先走了……”
“哎,你跑什么!给我回来。”
“出什么事了?”车上的人终于跳了下来,他一袭白衣,腰佩长剑,正当壮年。听到动静便径直朝这边走来。掌柜的忙迎上去道:“皇甫门主您路上辛苦了,我这就带您去上房歇息。”
“不用急,慢慢来。”
皇甫卓问:“刚才出什么事了?我听见吵闹声。”
掌柜的答,没什么,就是一个下人……
下人?皇甫卓皱起眉头,刚才在车上惊鸿一瞥,分明见到那人的容貌同姜承极为相似。可是姜承已经死了,难道……
想到这里,皇甫卓只觉得心狂跳了起来,他颤声问:“那个下人叫什么?”
“他叫姜……”掌柜的突然愣住了,对了,姜兄弟究竟叫什么?他只说自己姓姜,却从来没说过名字。自己也是忙糊涂了,怎么就让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住到店里来?掌柜的越想越后怕,又见皇甫卓的脸色很是苍白,只道是自己误招进了一个匪徒,登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皇甫卓见他不语,心下着急,语气也加重了三分又问一遍:“他究竟叫什么!”
掌柜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扶着柱子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皇甫门主,难道他……他是坏人……”
坏人?皇甫卓深吸了口气看着掌柜心道,若真是那人,那你就是在使唤魔君大人打杂呐。
“你别怕,我问你,他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在他的房间里。”
“好,你带路。”
皇甫卓狠狠掐了下手心,随着掌柜,迈开脚步。
5.
姜承第一反应是逃。
毕竟他与皇甫卓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人已处于势不两立的境地,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统统说了做了,根本没什么能挽回。
可他跑着跑着脑子里就止不住的浮现出刚才的景象,来了多少皇甫弟子,身上的衣服有什么变化,明明只看了一眼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想到那个人,皇甫卓,会是什么模样。
一想到皇甫卓,就有一股温暖的力量突然涌入心房,叫人忍不住想微笑。姜承把背靠在门上,他想,当年皇甫少主还未束发,现在却俨然一副世家之主的威严气势了。
当日一别未曾奢望能够再见,谁知造化弄人,他非但没有死,竟还有机会重遇故人。
那他还跑什么?
姜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房里,若他真心要逃,早就往林子里去了,何苦留在这里?原来他心底里是真心欢喜见到皇甫卓的,哪怕是站得远远的悄悄望一眼也好,他很想见见现在的皇甫卓。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拉开门,谁知门外竟正好站着对方。
皇甫卓的手举在半空中,显然是准备敲门的。
“你……”
皇甫卓把他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遍,低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姜承正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皇甫卓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抱了上来。皇甫卓紧紧拥着他颤声道:“太好了,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啊!”
姜承的手犹豫再三,终于松松的环了上去。他的指尖刚触碰到皇甫卓的背就好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抽了回来。
是人的温度,活着的温度。原来自己有形有身,当真活了过来。
他正胡思乱想的当口,皇甫卓已经松开他了,他拉着他站到窗边又细细打量着。皇甫卓惊道:“姜兄,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是怎么复活的?活过来多久了?怎么不来找我?”
他珠帘炮似的问了好多,等停下来时却见姜承一脸迷茫的瞪着他。皇甫卓一愣,随即想到他一下子问这么多叫姜兄怎么答,于是自己也笑了,说:“看我急的,总之你活着就好,其他的咱们慢慢说。你吃饭了没?跟我一起吧。”
姜承木木的看着他道:“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为什么……姜承低头一笑,淡淡道:“因为我是净天教教主,大魔头姜世离。”
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他说我把世间搅得天翻地覆又害死无数武林同道,我这样一个大恶人,你不杀?
皇甫卓叹了口气,将佩剑从鞘中抽出指住姜承。他正色道:“那好,我来问你,你复活以后是否仍要执意作恶?”
姜承摇头,“不。”
皇甫卓还剑入鞘,欣慰的笑道:“好。那么你我过去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还是我的朋友姜承。”
“你叫我姜承?”
皇甫卓疑惑道:“不然呢?难道你还要叫姜世离?”
姜承想了想,还是摇头。
皇甫卓道:“那咱们走吧,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
“不必。”
“怎么……”
姜承说你为什么不恨我?
皇甫卓答,过去的事我已经看开了。
姜承苦笑道:“可我看不开。”
“皇甫门主,您还是恨得我好,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姜承说完就扔下皇甫卓独自离开了。他是很高兴见到故人安在,但他当他真的和皇甫卓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了,他的心里便只有痛苦与羞耻。皇甫卓的存在就好像是对他过去所有错误的鲜明见证,他没有办法不羞愧!他想自己还不如被皇甫卓一剑杀了,这样好歹也算洗清了罪孽。可谁能料到对方竟轻松的原谅了他,这算什么?这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自责!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嘲笑,拧着他的心,说,你看,人家能以德报怨,而你呢?你除了害得人他们家破人亡还做过什么?
你还有脸指责龙溟魔翳说你将他们视为挚友而他们却冷酷背叛,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难道皇甫卓和夏侯瑾轩没有劝过你回头?难道他们不曾同你相知相交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到最后你不也害了他们,背叛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巴掌将他们远远推开吗?
你这样的人还想求死?真是可笑,一剑杀了你还不是给你个便宜让你死的痛快了?你这样不仁不义之人活该苟活于世遭人唾弃!
姜承一个人慢慢朝山上走去,他不断忍受着这些声音,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明月当头,清风拂柳,可姜承却觉得这是比血玉更让人痛苦的地方。
6.
姜承在地上倒了好一会儿,等他终于能爬起来时却发现周围的气氛变得有点奇怪。太安静了,不知何时竟连风都止了。柳树的影子倒影在地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怪,伸长了手臂向他探来。
姜承心道不好,他刚要抬头却觉得后颈一麻,随即扑倒在地。
那边皇甫卓见姜承又跑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若他还是当年那个皇甫少主,此刻定会追出去抓住姜承好好问个清楚,可他现在成熟多了,自己经历了许多也看别人经历了许多,静下心来揣摩一下,也稍微理解了一点姜承此刻的心情。
姜承这个人的心思其实比他跟夏侯瑾轩都要细,很多事情,他虽不说,但心里却是明白的。更多的时候反而是他故意忍耐包容,虽然这一点在皇甫卓看来,未免有点自寻烦恼。
皇甫卓倒不担心姜承会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找不到了。之前说过他知道姜承为人仔细,刚才跑得那样匆忙也没同客栈的人打招呼,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再回来一次。再说,就算他故意不回来,人好歹都活过来了,还怕永远见不到么?
所以皇甫卓这么一想,也不着急了,独自走回房里休息。
用过晚饭后,他正准备叫人打水上来,刚站到窗口却见楼下院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好多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然后忽然间有个妇人披头散发的冲出来高叫着:“小妹!我的女儿啊!”
皇甫卓皱起眉头立刻唤来随行弟子让他们下楼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不一会儿弟子回来报,说是掌柜的女儿走丢了,有人看见朝山上去了,大家正商量一起去找呢。
“竟有这等事!”
皇甫卓自然不能放着不管,这就下楼找到老板夫妇,只见他俩人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尤其是那位妇人,满脸泪痕发髻散乱,一时间竟让他想到当年开封的常氏一家……皇甫卓急忙上前安慰道:“别担心,孩子毕竟还小,胡乱走开的情况也是有的。”
掌柜的痴痴道:“不会的,我家小妹一向很乖,就算跑也不会跑出这个客栈。”
围观的人中不知是谁悄声说了句,别是给人抱走了……
那掌柜的一听登时跳起来抓住皇甫卓的手道:“皇甫门主,先前你说那个姜兄弟怪怪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拐走了我女儿!”
“我就说他奇怪,在这儿做了那么久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原来他竟是打着这种主意……”
“不要胡说!”皇甫卓喝住他,又见掌柜的吓了一跳,心下不忍随即柔声劝慰道:“姜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个好人,你们不要冤枉他。”
“那……那我家小妹……”
皇甫卓正色道:“我想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你若信得过我皇甫卓,我这便带领弟子上山寻人,一定给你们夫妇一个交代。”
“信,我当然信,皇甫门主肯出手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这就代表咱们全家谢谢您了……”
皇甫卓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你别急,我上山找的时候还希望你带着乡亲们在镇上仔细寻一寻,以免是虚惊一场。”
那掌柜的自然是满口答应。皇甫卓见他脸色稍霁,便转身召集弟子,兵分三路朝山上走去。
他功夫本就比他人好,脚程也快,身后跟的弟子不一会儿就追得气喘了。皇甫卓回头说,不然我一个人先走,你们沿路找得仔细些。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门主一个人,万一出什么事……
皇甫卓道:“放心,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要真遇险,我也不会硬来,一定会先确保孩子的安全。”
我们说的不是孩子是您自己啊……
可弟子的话还没说完皇甫卓就已行远了。
他飞奔在林间,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这时忽然听见林子里有人说话,皇甫卓灵机一动矮身躲到一块石头背后。又过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朝他这方向快步走来。
小姑娘道:“姐姐,咱们还要走多久?小妹想回家了。”
女子柔声道:“小妹是不是累了,要不姐姐抱你?”
“不用。就是天晚了,我怕娘会骂。”
“小妹别怕,你是在做好事,你娘不会骂你的。”
“真的?”
“嗯,咱们快些走,很快就到了。”
“这位姑娘。”皇甫卓终于从藏身处站出来,他也不急着抢孩子,反而镇定地对那女子道:“不知这么晚了,你要将这孩子带到哪儿去?”
女子瞪他道:“与你无关。”
她这一瞪,身上的气息便聚了起来,皇甫卓立即察觉到她是妖非人。只是不知她道行如何,他也不敢轻易出手唯恐伤及孩童。皇甫卓决定先以言语同她周旋等其他人追上来再一同想办法。
于是此刻耐心答道:“我和这女童的父母相识,见她被不明人士带走,自然要多问一句。”
女子冷笑道:“小妹,你认识他吗?”
小姑娘看看皇甫卓又看看女子,摇头。
“小妹根本不认识你,我看你才是那个不明人士吧。”
“姑娘此言差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对子女的爱向来是世间之最,若有人故意要害他们的孩童,那么无论是什么人都一定要站出来管一管的。”皇甫卓不动声色的握紧佩剑朝两人走去,“姑娘,趁你现在还未作恶,还是赶紧回头,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
“笑话,什么叫作恶?你倒是说给我听……”
“小妹?”
皇甫卓正同女子对峙着,那边却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插进来。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只见姜承站在林子里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们。
小姑娘反应倒快,见到他立刻要奔过去。
“大哥哥!”
那女妖见女童要逃,再也顾不上什么,现出柳树妖的原形,伸长柳条样的手臂将孩子一卷拉回怀中。
“把孩子放下!”姜承同皇甫卓一齐吼道。
柳妖笑道:“有本事就来抢啊。”
7.
姜承现下没有武器,便以拳头为主。他同皇甫卓交换了个眼色,立时运起气来如一枝箭般朝女妖冲去。女妖自然闪身要躲,谁知皇甫卓已趁这机会跃至她身后,举剑劈来。
那女妖功夫果然不浅,并不慌张,仰面朝后倒去躲开皇甫卓这一击。手臂一伸,妖化的枝条缠上树枝,用力一拉,一个鹞子翻身重新站稳。姜承跃上石块,借力一蹬,高高跃起,一脚朝女妖踹去。女妖大喝一声,枝条绕上他的腿。姜承不慌,反而绷紧肌肉使身子如陀螺般朝反方向旋转,以此松开束缚,他落回地上就地一滚,一个旋焰蹴横扫而来。
女妖要故技重施,但皇甫卓已截住她去路,利剑朝她门面刺出,女妖提腿要踢,正巧暴露了空挡。姜承此时猛攻她下盘,配以皇甫卓的凌空一击,两人的心意似是相通一般。故此无法看出谁实谁虚,谁进谁退。
那妖若要施法来挡必定要抛下女童使用双手,谁料她硬是用身体扛下这击。
“还不放手?!”皇甫卓将真气注于剑身,挥出一招天中剑。
女妖冷笑一声,“好!你们要就给你们!”
她将女童往天上一抛,姜承跟皇甫卓同时扑出想要去抢,女妖挥舞着枝条如铁鞭一样朝两人抽去,姜承暗道一句不好,猛地将皇甫卓一推。皇甫卓侧身一翻,正面接住摔下来的孩子,以背缓冲朝外滑出一段距离。
“姜兄!”
枝条火辣辣的抽在姜承背上,他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女妖道:“把孩子给我!”
姜承捂住胸口撑着腿站起来,咬牙道:“休想。”
皇甫卓单手将女孩搂在怀中,另一只手仗剑直指女妖,厉声喝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废话少说!”
女妖扬手一挥,脚下阵法全开。她默念几句口诀,大地顿时震动起来。震度越来越大,地面龟裂,缝隙变大,叫人无法立稳。皇甫卓将剑插于土中,以身护住女童。
皇甫卓功夫不弱,可现在要以女孩安危为先,自然落了下乘,面对柳妖的攻击只躲不攻,渐渐地体力也快耗尽。姜承要挡在他身前保护,但他魔体初聚,魔气时有时无,拳头也不如袖箭攻击力强,身上挨了好几下,虽然尚能见招拆招但也只是撑着一口气拼死抵挡。
皇甫卓心下焦急,但也知此时若同姜承交换位置必然会露出破绽,让柳妖趁虚而入,故此只能咬牙忍受,不断以五气真言为姜承输送真气。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当两人无计可施之际,忽听一声音道:“做什么呢!”
然后一个火红的人影从天而降,魔化的手爪抓向柳妖肩头。柳妖吃痛尖叫一声,侧身要避,姜承终于抓住时机,以内力灌进双拳,如烈火一般朝妖物胸口狠狠击去。
女妖倒地呕血,努力了几次终于再也站不起来。
“三更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那火红的人影慢慢转过身来。
三人一相见,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血手。血手同姜承互看了半天,也同皇甫卓那时一样,连话都说不来了。
“你……你……”
反倒是姜承,淡定了许多,冲他微微一笑叫道:“血手。”
血手喉头一颤,立刻一撩衣袍拜倒在他跟前,低垂着头低声道:“主上!”
他不太会说话,这一句主上包含了太多感情,此刻也觉得眼眶发涨,完全不敢抬头再看。谁知姜承一把扶住他把他拉起来道:“你不必向我下跪。”
“主上……”
“净天教已散,你不必再喊我主上。”
“可是……”
姜承挥手打断他,他转头看皇甫卓问:“小妹怎样?”
皇甫卓答:“昏过去了,但没有大碍。倒是那女妖……”
三人又看向柳妖,只见她卧倒在地,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皇甫卓问:“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女妖惨笑几下,扶着树勉强立起来,随即又扑通一声端正的在三人面前跪下。她说:“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并非善类,但我现在要死了,不得不求你们替我办件事,恳请你们一定要答应。”
皇甫卓道:“你先说,至于做不做,要看那是什么事。”
“请你们把这孩子留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贼心不死吗!”
“听我把话说完!”女妖喘了口气缓缓道:“我本是一粒柳树种子,随风飘到此处,可惜山上的土壤不适合柳树种植,多亏了住在这儿的李老汉大发善心,悉心照料,又为我特地找来适宜的土壤,才保下我一条性命。他一个人住在山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什么话便都对我说。时间长了,我也渐通灵性,幻化成形。我害怕吓到他,所以仍维持着柳树的形态,每日听他说话,受他恩惠。他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又何尝不是一只寂寞的妖?在我心中他便如我的父亲一般。他死后化了鬼,依然留在山上,我便也默默相陪。可最近我察觉到他灵力渐消,只怕最后一丝魂魄也要消散了。”
“我想他为人善良却孤苦一生,到了这最后关头不应该就这么默默消失。我又想到他曾提到山下客栈老板的女儿常来捡石头玩,他远远瞧着,觉得她冰雪可爱。他说,要是他儿子还活着,也该成了亲,有了孩子,说不定也是个女孩儿,像小妹一样漂亮。我想到这儿便……便心生一计,想把小妹偷偷带来,陪他最后一段……”
姜承道:“李老汉?我刚才就是在他的屋子里醒来的……”
“不错,其实公子你也是我打晕了带过去的。我见你前几天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也想让你替他做个伴。”
皇甫卓叹道:“为什么不早说?你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却……”
女妖凄然道:“我说的话有谁会信?寻常人听说我是妖怪又要带着一个孩子去见鬼……单是不来理睬也就罢了,要是因此招来道士,将我捉去了又把李老汉的鬼魂化了,那可怎么办?所以我……我……”
姜承问:“你为了他,牺牲自己性命也不在乎么?”
女妖道:“这世上我只认识他,也只有他对我好,我若不对他好,便再没旁人了。”
姜承和血手听了都不言语。只有皇甫卓道:“看来你只义妖,倒是我们害了你。”
“不怪你们,我这么做本就是错的。只是恳求你们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答应我这个小小请求,请你们带着小妹去李老汉家陪他最后一程。”
“可这孩子的父母急坏了,我怕……”
女妖的神智似乎已经糊涂了,她喃喃道:“还有一事……我死后,请把我化成的树种重新埋在房子前头,让我……我……”
她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她的身体散发着荧光,一阵青烟过后,地上便只剩下一粒小小种子。
姜承过去把种子捡起来握在手心里。他低轻声说:“我去。”
皇甫卓低头看了眼熟睡中的女童似是拿不定主意。
这时血手忽然道:“你就算现在想下山也不行了,入夜后山上瘴气浓重,刚才我就是转了半天找不到出路才到这儿来的。”
皇甫卓问:“此话当真?”
血手看他一眼,冷冷道:“随你信不信。”
皇甫卓摇头道:“我信。也难怪皇甫弟子迟迟没有赶来。”
姜承对他二人说:“那咱们就走吧,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