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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引子:
夏侯瑾轩从小就不喜欢猫。
想来大概是因为看见过大猫教小猫逮耗子的情景,有些可怜那只被玩弄的耗子吧,他终究是个心软的人。
所以直到最后也要欺骗自己:枯木并非养育他的二叔.才能下得去手。即便他的理智早就告诉他,那个把他们都当做耗子一样玩弄的怪物,真的就是带他长大的“二叔”。
一,
夏侯瑾轩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失去了一切,先是兄弟,然后是家人,最后是恋人,以及自己的生命。
——这是个多么绝望又多么可怕的梦,万幸自己总算还活着。
夏侯瑾轩好笑地想,睁开眼,然后看到了陌生的天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低得就像要立即压过来碾碎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云,红得仿佛马上便会淌下热烫的鲜血来。
他也没见过这样的风,那简直不是风而是流动的无形的火焰,每呼吸一次就像是吞下了一把火炭。痛苦的泪水不由自主涌出眼眶,他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烤焦了。
夏侯瑾轩想原来不是梦啊,自己是到了地狱么?
是啊,求药害苦了瑕,五年的别离害苦了姜兄,许久的不告而别害苦了爹和二……不,他已经没有二叔了。
夏侯瑾轩想自己活该下地狱吧。
他正准备重新闭上眼,却似乎瞥见身边有什么一闪,夏侯瑾轩便努力侧过头看去,瞧见了那立在他身边的白花花的人形。
像是石头雕成的一样的陌生人,还长着一张石头一样生硬严厉的面孔。
夏侯瑾轩想书上写的恶鬼可不是这个样子啊!看来尽信书不如无书……
“……%%*%¥&#……”
石头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夏侯瑾轩没有听懂,只见他轻轻挥了挥手,所有的不适便从自己身上飞走了,一阵困倦随之袭来,夏侯瑾轩总算便闭上了眼。
再醒来便不是在荒野了,他躺在一间装饰华丽的房内,屋子里的各处都有些奇怪的,令人不舒服的张牙舞爪的赤色图腾。
夏侯瑾轩觉得这些图腾有些眼熟,他想了又想,眼睛便猛地瞪大了。
……他只在神降秘境,那个魔族留下来的遗物上见过类似的图案……龙溟!——龙溟没死么?是他把他带……带……!
他挣扎着想起来,却发现自己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他的身体就在这儿,他却觉得这简直不是自己的身体。
而且……叫……都叫不出来!
夏侯瑾轩慌了,一双眼四下乱转。
——这是哪儿?!
——这是哪儿?!
像是要回答他的问题一样,对面的红色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位陌生的长者走了进来——他的面孔和之前那个白花花的石头人倒是一摸一样,但有了色彩之后,却反倒更显得那脸异于常人的惨白,亦更显得那细长的双眼深不可测捉摸不透。
“人类。”可奇怪的是这陌生人的声音却有着令夏侯瑾轩似曾相识的语调,“你总算醒了。”
二,
“这里是魔界夜叉国的九黎祠。”
“我乃长老魔翳,此处即为我的属地。”
“我不知你来自何处,大概是之前神魔之井动荡,你从人魔两界缝隙误入此处。”
“我救了你。”
“你回不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一开始都是这个魔翳长老在说话。而直到他丢出这句问话的时候,夏侯瑾轩才咳嗽一声,能够说出话来:
“……我叫……”
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说个假名,却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顿时疼得像要撕裂开来一样。
“请如实回答。”魔翳长老扬着下巴傲慢而冷酷地俯视着他,黑色的瞳子里闪烁着刀锋一般的寒光。
夏侯瑾轩狠狠闭上眼:“……咳咳……夏侯……夏侯瑾轩……”
“……如此麻烦的名字,去掉两个字,以后我便只叫你‘瑾轩’好了。”
这个魔族轻描淡写地说,随随便便就拿去了夏侯瑾轩的姓氏。
夏侯瑾轩只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睁开眼瞪视着魔族,但下一瞬就觉得一股热流像是刀子一般刮擦过自己的身体——虽然此处根本没有荒野上的大风,连那魔翳长老厚重的紫色大氅都不曾被吹动一丝。
——是这魔族的法术吧!
——想强迫他屈服吗?
夏侯瑾轩强忍了一阵,就感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味,他的眼神也游离起来。
而就当他在昏迷的边缘徘徊的时候,那股热流却又突然消失了,可是痛楚却没有消失。
他浑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着,却无法昏过去,只能虚弱地看着那气定神闲的魔翳长老,听他用缓慢而冷酷的口气说着:
“魔界煞气浓重,非凡人之体可以承受,若无我以术法保你,便就是方才的情形。所以劝你还是乖乖听话,低头做我夜叉族的奴仆,我或许还能留你苟延残喘。”
言罢他便一挥手,痛楚随之从夏侯瑾轩身上散去——看来有些像阳属性的恢复法术,却又有些不同。
夏侯瑾轩忍不住眯起眼仔细打量魔翳。
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个陌生人,亦不识得他的声音,然而无论魔翳的动作还是语调,却总有那么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惜就算是有这种感觉,他也没有任何手段去确认。
“——既然我不能动弹,又无法离开你的保护生存,你又留我何用?”
魔翳闻言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你无权质问魔族,人类。再者,我将你留在此处也不需你动弹。反正你所有的作用,无非是给幽煞将军……呵,逗个乐子而已。我夜叉族历代王者,都会从人间带一两个人类回来,以供长期了解人世风土……”
“——以便你们到时候屠戮人族,鸩占鹊……”
他的话说到一半,魔翳便一挥手让他闭了嘴。
“瑾轩,嘴上讨个无谓的便宜却让身体受罪的事情,你不觉得太愚蠢了么?”
他慢吞吞地,一脸嫌恶地说,再次解除了法术的保护,夏侯瑾轩便再次落入那熔岩地狱一般的境地里。
却连挣扎和惨叫的能力都没有。
三,
夏侯瑾轩在这里孤零零地过了几日,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不,也不是孤零零的,每日间会有个被叫做“老陶”的老人过来照顾他几次,无非是像养一条狗一样解决其生存问题而已。
而魔族的茶水苦涩而难以下咽,喝下去嗓子都被刮拉得生疼生疼。夏侯瑾轩第一次喝水的时候就忍不住吐了一身,惹得老陶顿时皱起了眉头。
夏侯瑾轩看得清楚:老陶气得脸都黑了,但是又好像很难过,仿佛那洒掉的不是水而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一样。
不过老陶终究没说什么。倒是后来魔翳来的时候十分不满地表示若他不想喝水便不要喝了然后第二天夏侯瑾轩就没有喝到一口水。
隔天再来的时候,老陶看了看夏侯瑾轩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难得地开口了:
“不要怨魔翳大人生气,如今夜叉国几年才有一次降雨,便是王都的外围井也都不出水了……唉。这水定不如你们人间的水好喝,然而有的喝总比没有的好。”
夏侯瑾轩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苦于没法说话,然后他又想到龙溟那时候夺取三神器,又想到枯木后来意图侵占人间……
一瞬间他心里蹦出一个恶毒的词:报应。
但马上理性就告诉他:他大概搞错了事情的先后顺序。然而即便如此……
——牵连进如此多无辜的生命,生生改掉了多少人的生活轨迹……作为受害者之一,见证了那一切残酷的夏侯瑾轩无法生起同情之心。
夏侯瑾轩甚至还觉得,这报应还远远不够呢。
远远不够。
不够。
为什么不更糟一点,让夜叉死绝,让他们再无力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呵。
四,
他不知在没日没夜的九黎祠内间躺了几天,才又见到了魔翳。
依旧是那样一副傲慢而且冷漠的面孔,依旧是那样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的眼色和慢条斯理的话语:
“瑾轩,幽煞将军龙幽殿下一会儿便要过来,他不曾出过远门,应该会爱听你讲那些人间的见闻,我知你是个世家少主,见识不会短浅……”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停,似乎想起了什么,便一挥手向夏侯瑾轩施了个法术。
不痛不痒,夏侯瑾轩顿时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魔翳一进门就解除了他身上的“沉默”状态,因此他已经可以说话。
“——你这是与我说话的正确态度么,瑾轩?”
魔翳的惩罚来的还是跟以前一样毫不留情,又总是异常精准,能在夏侯瑾轩疼昏之前就立即罢手。
接着恢复的法术又落在夏侯瑾轩身上——来自魔族的回复法术跟人间的阳属性法术大有不同,取代本该有的暖意来疗伤的,却是一股子仿佛水汽一般的凉意。
……是因为魔界本来就很热了吗?
夏侯瑾轩觉得自己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个也挺奇怪的。
“不该说的话,瑾轩,不要说。”
魔翳最后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初时夏侯瑾轩还不解其意,但一见到幽煞将军他便明白了。
这看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将军,从头到脚都让他想起那个命丧人间的龙溟!
五,
龙幽的面孔比之龙溟明显稚嫩,虽然冷漠,却也不如龙溟那样让人有距离太远的感觉。
至少——夏侯瑾轩见得龙幽的瞳子,是不如龙溟那样深邃而看不透的。想来他十有八九便是龙溟所说的……呃……“幼弟”?
——难道说魔族是生下来就很大个吗?
“你便是魔翳那家伙带过来的人类?”龙幽可不知道夏侯瑾轩的脑子正转得飞快,少年将军懒洋洋在床边坐下,低头一抱臂,姿势几乎要和龙溟重合,“呵。看来和我们也并无不同。”
夏侯瑾轩闻言便一笑。
“幽煞……”他顿了下,终究还是不情愿叫魔族的尊称,那“殿下”还没出口,已经改了称呼,“幽煞将军此言差矣。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虽然外表无甚差别,人间的风土却应和你们大不相同。”
龙幽虽然摆出了一脸的兴味索然,但是夏侯瑾轩看得到,这年轻的魔族再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掩不住的好奇了。
“……哦?那你倒说说看?”
——看来还真是个“幼”弟。
想起龙溟那次酒醉失态所吐露的真言,夏侯瑾轩不禁心里一动:这龙幽莫非真是被宠大的?反正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权贵人家的孩子顶着个大名头去混战功……
夏侯瑾轩觉得事情好像不像他想的那么糟了。
夏侯瑾轩想,既然如此,我便从神降秘境——仔仔细细给你讲那人是如何死的,如何呢?
六,
夏侯瑾轩善良了一辈子,却连现在这有生以来第一次恶毒的复仇都无法成功。因为魔翳的法术在这时候才显示出它强大的威力——一切有关龙溟的话题,只要话到嘴边,就会令夏侯瑾轩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是……这不对……魔翳为何会知道夏侯瑾轩认识龙溟……
好多似曾相识的疑点涌入脑海。夏侯瑾轩只觉得脊背一凉。
——枯木!
他想怒吼,可是这一次还是叫不出声来。
——原来除了龙溟,枯木也是不可以讨论的话题。
七,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夏侯瑾轩完全失去了聊天的心情,而龙幽也注意到了被施加在他身上的法术。
年轻的将军皱起眉头查看了一下,脸上露出和魔翳倒有几分相仿的,嫌恶的表情——却不是冲着夏侯瑾轩的。
“……是魔翳那家伙干的吧!”
是夏侯瑾轩听错了吗?龙幽这口气似乎与魔翳并不太对付。
“……可惜,他这个法术我从没见过,不能帮你解开。”和龙溟相似却干净得多的眸子带着担忧和关切的神情,“这老狐狸!”
夏侯瑾轩一抬眼注视着龙幽。
愈是离得近,便愈是能看得出龙幽的五官和轮廓多么像龙溟。
——那个在三皇玄台掳走凌波道长夺去神农鼎的魔。
——那个狠狠把十字妖槊丢在他们脚下的魔。
夏侯瑾轩心里那点动摇很快消失了。他试探着张了张嘴,发现这一次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
“幽煞将军和长老关系很好么?”
他似乎是好奇而善意地问,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来。
八,
龙幽才离开没多会儿,魔翳便到了。
夏侯瑾轩看着魔翳挥手解除了自己身上的法术,便单刀直入地说了:
“你是枯木。”
——他没用质问求询的口气,也没大吼大叫,单纯只是陈述了这个事实,就闭上了嘴巴等着魔翳发落。
结果魔翳只一点头淡淡地赞许道:
“做的不错,瑾轩。”
夏侯瑾轩迟疑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魔翳指的是他跟龙幽的相处。
——这一路下来什么脾气的人夏侯瑾轩都见过了,哄个没见过世面的魔族少爷也不是多难办。反正以往在伙伴里他也是最和事老的一个。
然而魔翳对他的那句话竟然全无反应——是早有预料还是并不介意或未可知——但总归是让夏侯瑾轩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生生憋了一口气,于是便忍不住又冲动了一回:
“你是他的什么……”
他的话在看到魔翳抬手做了个施法的预备动作时戛然而止,然后夏侯瑾轩闭上了眼准备迎接预想中的剧痛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等到。
——不,也不是。
夏侯瑾轩睁开眼看着魔翳想问话时才发现自己又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而魔翳则像完全没看到对方惊讶的眼神一样施施然在他面前坐下,一面整理着肩膀上的金色带子,一面不紧不慢地说:
“你既知我的身份,瑾轩,哪怕念在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上,也要对我这个做长辈的有几分尊重吧。人也好,魔也罢,敢跟我这个当老师的如此出言不逊还屡教不改的,你——”
若按常理来说,夏侯瑾轩认为他会说“你还是头一个”,但是魔翳明显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主。就见他把目光从带子上挪开,往夏侯瑾轩的面上一扫,嘴角就浮现出一个冰冷的笑来。
“——你虽不是头一个,却是最不值钱的一个。”
毫无预兆地,魔翳便一扬手。一挥。
夏侯瑾轩顿时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对方的突然发难叫他连假装坚强都没有机会,而且也是这时候他才悲哀地发现……
——方才那一刻魔翳没有立即动手,竟然还能让他心生一点奢望,奢望他那完全只是张戏皮的二叔,多少仍能存在。
……呵,这怎么可能呢。
九,
果断丢弃了最后一点软弱的期望之后,夏侯瑾轩觉得自己好受多了。
他是人,对方是魔。他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猫爪子下的一只耗子,虽不是全无价值,却也不过是随时就可以丢弃的玩意儿而已。
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
但夏侯瑾轩很高兴魔翳并没用什么奇怪的法术剥夺自己思考的能力。即便魔翳对他这点保留或许仅仅是因为觉得一个聪明的瑾轩更懂得如何哄龙幽高兴而已。
魔翳爱龙幽。夏侯瑾轩感觉得出来。即便偶尔他会在询问夏侯瑾轩和龙幽的事情时露出不满的神情,那也是带着关切的焦虑和不满。
就好像爹看到夏侯瑾轩不肯习武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夏侯瑾轩在想到爹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软弱得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没资格哭的时候,眼泪就没有了。
十,
龙幽和魔翳的事实在很微妙。
和龙幽相处了几次之后,夏侯瑾轩总觉得他们之间不单会是简单的将军和长老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是他实在没有机会问也不知道问了之后会不会惹得魔翳的怀疑。
好在终于有一天,或许是龙幽觉得已经和夏侯瑾轩熟络了信任他了,或许是龙幽觉得和他说这些他也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
“……我哥是夜叉族的王。他为了救大家去人间找恢复水脉的宝物去了。”
这是第一句。
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另外一天,龙幽一脸同情地看着夏侯瑾轩,把后面的半句补齐了。
“说来,魔翳算是我们的舅舅,但……”
再后面的话龙幽没说,可那不屑一顾的表情夏侯瑾轩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龙幽或许把夏侯瑾轩当作了一个可以说一点真心话的树洞,就算没说太多真心话,更多也是忌惮魔翳而非夏侯瑾轩本人的缘故。
而夏侯瑾轩被关在九黎祠中长年不见天日。可粗略估算,他在这夜叉国也呆了有几年了。
这个“几”——是两位数。
书上都说“十年磨一剑”。
夏侯瑾轩就在等一个机会。
——没谁能滴水不漏不是么?
十一,
终于有一天,龙幽不再只提一句龙溟就警觉地住了口,而是就着这个话题一直说下去。
他抱怨哥哥和他相处的时间太少,抱怨哥哥临走时也只交代了一句,抱怨他哥哥去人间这么久不知道去哪里逍遥了……
夏侯瑾轩便在这时恰到好处的做出插话的姿态然后理所当然地被魔翳的法术制约住再开不了口。
而龙幽顿时压低了眉毛瞧着欲言又止的夏侯瑾轩。
“……你知道什么?魔翳不让你说什么?”
“——我哥他到底怎么了?!”
面容还是一个少年模样的龙幽就附身撑在夏侯瑾轩上方,徒劳地试图解开魔翳加诸于夏侯瑾轩身上的法术。
“幽煞将军,别在我身上如此耗费魔力。”好言好语带着遗憾关心和担忧的话从夏侯瑾轩的舌头上蹦出来时一点都不违和,即便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同情这个面孔和龙溟八成相似的魔少年。
“——好,那我去问魔翳!”
龙幽阴沉着脸,猛地起身就要出去,直到夏侯瑾轩叫住了他:
“……这些话你是不是也问过他许多遍了,他都没说实话不是吗?”
龙幽闻言背影便猛然僵住,一双手也默默攥了起来。夏侯瑾轩觉得如果现在魔翳突然出现的话,龙幽搞不好真会一枪把他捅个对穿——若是龙幽有这个实力的话。
但是夏侯瑾轩还要劝他不要急。
“你这样直接去问他想必不仅得不到回答,怕是连我也要遭到连累,得不偿失。”
——动之以理,晓之以情。
——步步谋划,便没有做不到的事
——二叔,总归还是要多谢你。
夏侯瑾轩看着慢慢回身过来,脸色阴冷的龙幽,安慰地微笑起来:“这禁制想来也并不会全无漏洞,不然……幽煞将军你且说说你想知道的其他东西,来看看我是不是能想法告诉你点什么?”
十二,
其实除却心性太过善良,龙幽本也是十分聪明的少年。
——大概就如当年的自己……
夏侯瑾轩想到这里立刻打住——这是要羔羊替狼崽来着想么?
他们从夏侯瑾轩给龙幽讲过的人间地理开始聊起,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总算聊到了一点东西。
“我在司云崖见到的蜀山希桓道长曾与妖魔相恋,最后虽然不得善终却也算有情人生死相依,一道在碧溪村隐居。”夏侯瑾轩抬眼给了龙幽一个示意,“然而,有位道姑姐姐却不如他幸运了。”
他想试着再说下去一些,却发现已经不能再提。
神器,凌波的名字都是不能说的么?
而龙幽眯了眯眼,大抵心里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但是似乎又不想相信。
毕竟,在他心里,他的哥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你胡说。人类,休要信口雌黄,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龙幽冷冷道,拂袖而去。
十三,
夏侯瑾轩后来再也没见过龙幽。
他想自己看来是过于鲁莽了,这下子竟然突然失去了一个最关键的人物的好感,夏侯瑾轩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高兴起来。
因为那天他听见了心情很好的老陶说龙幽的越行术已有大成,竟然主动前往人间为魔翳大人分忧。
……人间啊……
夏侯瑾轩几乎要笑出来了。
十四,
龙幽离开后,魔翳呆在九黎祠的时间比往常要多一些,也便是这个时候,魔翳偶尔会给夏侯瑾轩一些自由。
有限的,在他眼皮底下的自由。
魔翳允许他的身体动弹,允许他随便说话。但是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年的夏侯瑾轩却发现自己几乎连翻身都翻不动。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来之不易的一点自由。
“……呃!”
魔翳眼睁睁看着夏侯瑾轩从床上滚下来,疼得在地上呲牙咧嘴,然后冷漠地说:
“老陶近些日子有他的事要忙,我也没有时间照顾你,还是自己管好自己,免得到时候只能等死。”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呢?
夏侯瑾轩没去细想,只是觉得自己哪怕是爬也要离开这里。他早就看厌了这房间的一切。也看厌了魔翳和龙幽还有老陶这些魔族的面孔。
有些事你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可以自欺欺人地不会在意。但是一旦看到了一丝曙光,就再也拦不住自己去拼了命去犯傻。
夏侯瑾轩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浑身软得就像一团棉花,胳膊腿儿想使点力气就又疼又酸。他觉得自己就跟只虫子一样在地上翻腾着,滚着。
或许就跟魔翳眼中他一直的形象一模一样。可是即便这样……
他也想回家。
想回家。
回人间去,想得都要疯了。
他这样想着,憋了十几年的眼泪就汹涌而出,哭花了满是灰尘的面孔。
十五,
夏侯瑾轩在地上呆了几个时辰,才勉强可以蹭着地面爬出一段距离,又过了许久,他才能够紧紧贴着墙面,两腿打战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那几乎不能叫“站”。但他终究还是咬着牙走出了这个狭小的房间。
甫一出门他便听见了两声清脆的击掌,一抬头就见到魔翳从神农鼎前拾级而下,面孔虽然还是冷漠,却不似他印象里那样傲慢。
“比你作为人类时学走路倒是快了许多,瑾轩。”
魔翳朝他一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夏侯瑾轩感到几分赞许的味道,却也让他只觉得脊背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你说我……作为……人?”
“不然呢?”魔翳这一次是真的笑了,他嘲笑的声音在夏侯瑾轩的脑海中仿若炸雷一般震耳欲聋,“十几年过去了,你却未见老态,你还觉得自己是人类么?”
十六,“以你人类的体质,我可以为你疗伤,但却无法为你祛除已经侵入体内的煞气,于是积少成多,方才让你魔化。不过你得庆幸呵,有多少凡间的生灵,便只是吸入一口裂隙里漏进的煞气,就一命归西了。”
言下之意倒好似觉得夏侯瑾轩该感谢他一般。
“……卑鄙……!”
夏侯瑾轩的怒吼听来却更似痛楚的惨呼。而魔翳则少见地没为这一句无力的反抗着恼。
“你之前魔化的过程已比多数同类少受苦楚,现下接受祭都的煞气应无性命之虞,我已解除对你的法障,此过程虽有不适,但对你却并非坏事。”
他的声音很快便令夏侯瑾轩无法听进,法障解除后四周围煞气烧灼的感觉正如同无数毒虫一样啃食他的五脏肺腑,不过这一切都比不得他破灭的希望来得更疼。
——如果他连人类都不是……如果他连人类都不是……他又要如何回家……又有谁还能接纳他的存在?
夏侯瑾轩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蜷缩成了一团,额头死死抵着蚩尤坛下的台阶直到蹭破了皮渗出血来。
……疼啊……疼死了……
……姜兄当年……也是这样么……
……姜兄……
……皇甫兄……
……爹……
……
还有一个人是谁,他强迫自己不去想。
十七,
夏侯瑾轩是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醒来的,还没睁眼就感到身上暖融融的——大概是天色不早了,窗外漏进了晴暖的日光吧。
……是什么时候了……这时候才起爹又会骂他了……唉,实在不行去找二叔求情吧——
“瑾轩。”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见了二叔的声音,他想要应一声,却觉得喉咙是干涩的,是哑的,叫不出来,只能勉强睁了下眼,又立即闭上。
当然他这一下什么也没看清楚。接下来就感觉是谁扶起了他,温热的碗沿放在了他的唇边,夏侯瑾轩本能地一抿。
灌入口中的那些和人间记忆里完全不同的,苦涩的茶水瞬间使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便一挣。
“——瑾轩。”
夏侯瑾轩睁开眼便看见魔翳猛地一收手,苍白的手指紧紧握住水碗,平平地往后一缩,利落而又沉稳,一滴茶水都没洒。
大长老的脸色难看得可以。夏侯瑾轩同样。
“你说过你的叔侄游戏已经玩够了——别叫我‘瑾轩’。”
刚刚能够适应煞气的夏侯瑾轩惨白着脸说,嘴唇都在哆嗦。
魔翳又看了他一眼,慢慢站起身来,把水碗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就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
而门打开的一刹那,夏侯瑾轩突然注意到外面的蚩尤坛上,似乎已经没有神农鼎了。
十八,
老陶又回来照顾夏侯瑾轩了,但似乎心情也不大好,来的次数也不多。
还有,魔翳再也没出现在九黎祠,仿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只留下了一个被法障困在九黎祠内,无法踏出祠堂一步的夏侯瑾轩。
夏侯瑾轩不想承认,可他确实因此觉得很孤独。
十九,
后来唯一闯入的不速之客是龙幽。
看到魔化的夏侯瑾轩时,幽煞皇子惊讶了一下,但马上就不管这些开始谈起正事来。
“我去过神降秘境了。”
夏侯瑾轩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抬眼把质询的目光投向对面的皇子。
“我也见过了凌波道长。”
龙幽摇了摇头。
夏侯瑾轩张张嘴,发现自己好像依旧不能说这些话题,但好在——他现在可以动。
抓过桌上的纸笔,夏侯瑾轩用最快的速度草草描出一张图来。
——骨蛇的遗骸,龙溟在毒火中至死不倒的遗体,还有站在他身边的黑影。
夏侯瑾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枯木的模样,所以他虽然只是简单一画,龙幽却已经可以认出此人是谁。幽煞皇子把画纸攥在手里,狠狠攥着,直到他自己的指甲都掐进肉里去。
“——我知道了,谢谢你。”龙幽把画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扭头来拍拍夏侯瑾轩的肩膀,他的手掌有力却冰冷,“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再待在这里,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
夏侯瑾轩木然地重复了一遍。但沉浸在怒火中的龙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口气和表情有哪里不对。
“是啊,我送你回人间。这个法障对我的越行之术没有作用。”
啊……回人间。
夏侯瑾轩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愿望都实现得太快,快得他来不及高兴,也似乎高兴不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可以从枯木这里逃走了。而龙幽也和枯木彻底决裂。
夏侯瑾轩觉得自己该笑一笑。
却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终于没有扯开笑容。
二十,
但是夏侯瑾轩终于没有随着龙幽回到人间。
他一直留在九黎祠,直到魔翳回来,他想他该跟这个魔道一声别。
可惜的是终究没有机会,魔翳的脚步在九黎祠门口就停住了,并且一直没有进来,片刻后,夏侯瑾轩便听见外面传来雷鸣般的巨响,像是什么巨兽从浴火之径下的岩浆池中醒觉了。
夏侯瑾轩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了九黎祠的里间,在那张床上躺下,然后闭上眼,决定什么都不要再想。
要是能永远睡过去就好了。
他这么想,却一直没有睡着。
二十一,
在床上躺到腿都要麻掉的时候,夏侯瑾轩终于决定下床走走,他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上高高的蚩尤坛,看着空空落落的眼前,又看看整个空空落落的祠堂,突然很想知道当年的魔翳独个儿站在这儿,面对着沉默不语的神农鼎,面对着染了那么多人鲜血的神器时会想些什么。
夏侯瑾轩琢磨这个琢磨得出神,所以等到那紫色的流萤飞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方才动了动眼珠,手一抬,“玄魔咒”已在笔尖祭起。
却始终没有落下去。他只是防备地看着那些萤火虫般的紫色光点在蚩尤坛上没头没脑地乱飞,发出细碎的,叹息一般熟悉的声音,无非都是他所熟知的那些名字和名词。
而就在它们渐渐黯淡消逝之前,夏侯瑾轩好像听见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唤。
“……瑾轩……”
没有姓氏,没有感情,接着就统统消散在九黎祠炽热的空气中。
夏侯瑾轩这才放下了手,缓缓眨了下眼,深黑的瞳子里没有一滴泪。
——因为不值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