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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引子:
她的洞房花烛夜来得很突然,却也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毕竟她早已不是梦貘一族的女王,既然寄人篱下,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而且对于一个就快要四百岁的女魔来说,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会多差。
所以梦璃接到圣旨的时候没说什么,只是极平静地谢过了年轻的龙幽陛下,之后便坦然走向自己的将来。
——还能怎么样呢?她没有权利向夜叉国要求什么,亦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喜恶。
然而她却有权利选择让自己以如何的姿态去面对这一切。
正如当年她和他们道别的时刻。
一,
龙幽赦免了谋逆的摄政王魔翳,仅削去他的官职和大半领地,最后竟还赐婚于他以免魔家绝后,直让朝中一片大臣称颂他的仁慈。
只是,在红烛颤抖的光芒里,和依然昏迷不醒的魔翳默然相对的梦璃对此却不敢苟同。
在三百多年前和琼华一而再再而三的争斗中,梦貘一族其实早就被重创,以致百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而就在柳梦璃探望云天河后不久,梦貘的浮岛又遭到了其他居心叵测的妖族的围攻。
彼时做了一百年梦貘女王的柳梦璃早就认识到妖类的贪婪其实并不比人类逊色。所以紫晶存在的事情既然早就在与琼华一战中暴露,他们梦貘族便注定是永无宁日。
不过,那一次的围攻却远胜柳梦璃之前对付过的大大小小的骚扰。在利益眼前,向来狗咬狗的其他妖族竟然团结起来一起围剿梦貘的浮岛。最后梦貘六将军中唯一存活的奚仲也死在她眼前,眼看着母族即将就此绝灭,柳梦璃便狠下心封闭了浮岛,之后一挥手解除了施加在浮岛上的法术。
——便是我们活不了了,你们也休想毫发无伤地拿走紫晶!
柳梦璃抱着这种信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乡飞快地落向大地——带着她同族的尸体,带着美丽而且诱人的紫晶,带着那些一脸惊恐的敌人,也带着冷笑着看着这一切的自己。
柳梦璃以为她会死去的。但是她没有。
浮岛的大半碎片落入了神魔之井的混乱空间在人间留下的缝隙里,而唯一幸存的她恰好被路过的夜叉族发现了。
魔界八族中,夜叉族是最乐于也最擅长学习他族文化的,而发现她的那一群里就有个叫做镜翔的男子知道点他们梦貘的事情。大概是觉得梦貘的一切就此结束太过可惜的缘故,镜翔将柳梦璃带回了自己的将军府并允许她留了下来。
但也仅此而已,镜翔只是给了她暂时的容身之所,却并未给她任何抵御煞气的护符。在魔族看来,若你无法抵御煞气便没资格在此处活下去。所以最初的几年柳梦璃完全是靠着自己一点点摸索法门修炼才挣扎着硬撑过来的。等她修炼成魔之后,镜翔似乎觉得她的幻术和入梦术还算有用,便收她为养女,将她改姓为镜。
再然后,便是今日,夜叉王龙幽将她许给了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魔翳——这名存实亡的婚姻的初衷大概仅仅是找个能不离不弃照顾国舅的人,或者找个倒霉蛋暂时替国舅看管好属于他的封地。
还好,没将自己许给什么歪瓜裂枣的纨绔子弟。前摄政王魔翳虽然是戴罪之身,夜叉王却还是顾念亲情对他十分心软,自然也不会亏待梦璃,反是赏了大堆的珍宝,所以梦璃觉得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很糟糕。
只是……元神重聚,花费时间确是太久了……
梦璃觉得魔族的重聚根本就是个坑爹的能力。一般情况下,魔想要在死后魔元重聚怎么着也得花个几百年,有这功夫,人或者妖仙都可以轮回好几回了。而且带着死亡的记忆重聚……这样继续活下去,莫非就不觉得难受么?再说,在注重力量的魔族中,重聚后能力大减的复活者又能否受得住这份落差?
神族不允许鬼界对魔族开放,根本就是惩罚才不是优待罢。
每每想到自己也上了这贼船了,梦璃就时常心有戚戚焉。
——宁可万劫不复也不要重聚。
打从成魔的那一天起,梦璃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不过她发现好像不少魔也下了跟她一样的决心,所以魔界才未见魔**炸。
然而也有魔是笃定了完全相反的决心的,比如魔翳。
也正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梦璃的新婚之夜才成了一场悲惨的笑话。当她爬到床上,伴着那尸体一样一动不动的新郎躺下的时候,云天河那几乎已经快被她遗忘的面孔又再次浮上了脑海。
梦璃想起他憨傻而温暖的笑容,想起他面对自己时笨拙而焦虑的模样,想起他从木屋走出时朝她伸出的手。
——为什么她那时没有走上前去拉住那只手呢?是因为不得不顾及幻暝的子民,还是因为她不愿让九泉下的好友菱纱难过?
梦璃想着想着,感觉到身边那魔冰冷的身体,不由闭上了眼睛让眼泪倒灌回去。 ——说不恨,那才是假的罢。
二,
魔的重聚一般分成两步——躯壳的重聚,和魂魄的重聚与融合。前一步很简单,只要有重聚的愿望,消耗一定的修为就可以做到;而真正困难的其实是那后面的一步。魂魄的凝聚会消耗极长的时间和大半修为,却还不见得成功。
——有多少魔只重聚了躯壳,却永远没法醒来,依旧只能被作为尸体掩埋呢?
梦璃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等到亲眼看着对方下葬的那天。他们的婚姻到今天为止已经维持了一年,而魔翳依旧没有丝毫将要醒转的迹象。
虽然一年的时光和魔族的一生相比并不算长久,然而守活寡的女子另当别论。
鉴于宅子中有些家仆,而重聚过程中的魔所需也并不多,梦璃平日并不辛苦。只是独身的女子越是闲越难受,所以她倒宁愿自己多做些事情,因此几乎一手包揽了对那尸体一样的相公的所有照顾工作。
其间龙幽派镜丞——也便是镜家的独子,梦璃毫无血缘的弟弟过来看过几次,年轻的夜叉王对此非常满意,似乎觉得自己选对了人,总算是对得起魔翳了。而梦璃冷眼看着,保持柔顺的贤妻模样不发一言,心里却暗暗嗤笑这迟到的孝顺。
——魔翳已经无知无觉,你方才做来这些,是求个心理的安慰,还是指望被人称颂以德报怨呢?
然而之后她又想起自己终究没能见到一双人类养父母的最后一面,对龙幽不禁也升起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便不再继续腹诽了。
日子本来可以照旧再这么过上个百八十年。然而次年的春天,魔翳的魂魄竟开始有了重聚的迹象。
最先发现的人自然是平日服侍他的柳……镜梦璃。先是在晨起为他梳头的时候发现那曾经冰冷的皮肤竟然有了温度,再确认时便发现他竟连微弱的气息都有了。
早些年在人类中生活的梦璃便精通医理,又经了这几百年……她并不是不求进取的女子,对医术的钻研自然从未停止过。当下细一查看,便立即吩咐下人去通知自己的义父一家。
不多时下人便回来了,带回来的却不只是镜丞,还有当年赐婚给她的龙幽陛下和一位魔医。
魔魂重聚一般是在躯壳重聚后的百年之内方才开始,而魔翳这种情况显然是特例中的特例。
这一日,龙颜大悦的夜叉王重赏了梦璃,梦璃坦然谢旨接过。镜丞则站在龙幽身旁,直直盯着自己这个义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只是临走的时候才单独把梦璃扯到了一边,提了句父亲格外叮嘱她不要做傻事。
梦璃闻言笑笑点了头,没多说什么。
是,镜翔是她的养父。然而镜翔也好,他的独子镜丞也罢,亦或是今日以珍宝赏给她的龙幽也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全都跟梦璃没有利益以外的关系。夜叉国并没有梦璃的朋友和亲人。
而会像当年的天河紫英菱纱那般为了寻她而上天入地的,会像天青叔那般为了救她而冒着背叛师门的危险的,会像柳县令一家那样不计较她的身份对她疼爱始终的,会像她的母亲还有忠诚的奚仲一般为了保护她不惜付出生命的人……
全都不存在了。
待夜叉王那一拨人离开后,梦璃便掩上了门,遣走了房内的其他人,自己走到魔翳的床前,静静瞧着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面孔——自打她嫁过来的那一天起,这张脸便就是这个死气沉沉的平静模样。
她的这个所谓的夫君没对她说过一句话,也没对她笑过一次,甚至从未清醒过来看她一眼。
——就算魔魂重聚了又怎么样,从开始到完成,其间也免不了经历上几百年的时光。
而且谁又欢迎魔翳回来呢?
梦璃自己自然是对他没有感情的,而魔翳在朝中的势力肯定也不会再眷顾一个失势的头领,更不要提龙溟和龙幽那一派的人物,比如她养父一家那样的,对魔翳这种曾经谋逆反龙家的臣子也不会有任何好感,更不希望他复活。就连龙幽……如果魔翳真的醒过来,他还会高兴么?
一山不容二虎。曾经谋逆的摄政王魔翳若是真醒来了,龙幽能对他彻底放心么?
“……所以,是什么让你这么急着想要回来呢,这个国家已经没人需要你了。”
柳梦璃对着那完全听不到的魔喃喃地说,伸出纤白的手覆上他的眼。已经不再冰冷眼皮底下能感觉到眼珠在睡梦中的轻微颤动。
——曾经高高在上风光一时的摄政王魔翳现在就躺在这里,半死不活,前途未卜。脆弱到甚至能叫一个百岁的小魔轻易杀死。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官高何足论,不得手骨肉。
柳梦璃合上眼叹了口气,正要收手离开,脑海中却突然一个闪念将她吓了一跳。
是的,她被她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柳梦璃迟疑了一阵。
“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念动,方化生幻境,令吾往梦之中。”
然后她说,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三,
柳梦璃睁开眼时觉得一阵目眩,不由一扭身抬手遮在眼前挡住那片闪光,却恍惚觉得身边有个影子也一动。
她顿时一惊——进入他人的梦境本就是冒险的事情,未必每个人都会对闯入自己意识的外人好心待之,而在梦境中受伤,自己的身体虽然无恙,于元神却大大不妙——手一扬那名唤司幽的箜篌便显现出来,水丝凝成的琴弦在阴冷的梦境里闪闪发光,仿佛在传达某种无声的言语。
——这还是那时天河送给她的……原先是傀儡梦璃使用过的武器。
彼时已经盲眼的天河傻呵呵地笑着说真可惜看不见真梦璃用它的样子了,而柳梦璃愣了半晌,却始终没能跟天河一样笑出来。临走她告诉天河自己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件礼物,然而还是没能在幻暝的最后一战中保全这最后的念想,从此也只能在梦中才有机会再碰触这故人的礼物。
只有带着司幽,梦璃才能在陌生的梦境里安心应对一切。
而好像是发现了梦璃在此,梦境也瞬间发生了变化,四周围蓝幽幽阴森的光芒渐渐变成红彤彤的颜色,接着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梦璃这才发现方才闪光的物事只是些巨大的冰晶,至于她感觉到的影子……也仅仅是自己映射在冰晶上的模糊的镜像而已。
——那还是她二十岁初见他们时的模样,那还是寿阳城名为柳梦璃的知县之女的模样。梳着少女的发式,穿着人类的衣裳。
原来自己竟然还是一直没有放下的。
她睁大眼看着这仿佛是从过去走来的影子和那冰晶一起缓缓融化,渗入脚下黑色的大地,就像她童年的那些记忆一样一去不回。接着梦境里的地平线显现出来,那赤红的光也愈发明亮,梦璃开始还以为那里会有个太阳或者火球升起来,但不多时地表便传来了隆隆的巨响,一排高大的浪头如千军万马般从远方的地平线汹涌而来。然而——那并不是水浪,而是如同魔界八国四周漫溢的熔岩之海一般灼热,却比梦璃印象中平静无波的熔岩海洋更加狂暴的火焰的浪潮。霎时间天地间都一片火红,热浪掀起的风吹得梦璃的衣角都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梦璃忙用了个冰咒暂时护住自己,却在这时又听见“喀嚓”一响,竟见得连本该平静的大地都震颤着龟裂了,而在那离着火浪极远极高的天上,血色的电光正如游龙般来往不息,震耳欲聋的巨响由远到近,一声接着一声。
梦璃瞧着这在现实中必定是匪夷所思的一幕,心却渐渐冷了。
——水,火,风,土,雷。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梦境。她看到的不过是六界生灵体内皆有的五种灵力的映像而已。
不过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魂魄都未凝聚好,还谈什么梦境。
梦璃摇了摇头。
即便看到的是早就料到的结果,她却还是有些失落。或者是奇迹已经发生过一次,反倒叫她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罢。
其实梦璃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她为什么会希望魔翳醒来。
——也许是因为镜丞那句话反倒激起她本来没有的信念,也许是觉得两个家伙凑到一起就算不情不愿也比现在这样强,再也许,她仅仅是在等待在自己漫漫无边的生命中能发生一点叫她重拾希望的真正的奇迹。
眨眼间那火浪已经到了她近前,几乎要把她抓住,她不能再等了。
“魔翳……”
梦璃轻叹,扬手拨动司幽的琴弦,离开梦境的法决已经启动,紫晶石的虚像从她脚下如同竹笋般破土而出,梦境的一切都渐渐模糊。
然而就在那梦境彻底消失前的刹那间,汹涌的火浪竟猛然止住了步子,如一道火龙般直飞上天,而其它四灵也像被卷入了漩涡一般拧搅着咬在了一起,爆出刺眼的白光来。梦璃还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紫晶已经包裹住她,像是保护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拥抱着她,将她送出魔翳的梦境。
镜梦璃睁开眼。
她在魔翳的卧房里,四周围静得衣袖蹭着裙裾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梦璃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俯身下去端详着魔翳的面孔。
——那已经不是如同死尸般的面色了,虽然依然没有表情,却透出种熟睡中的沉静来。
她想起镜丞临走的叮嘱,不由伸手抚过魔翳的额头,手指梳过对方柔软而微微卷曲的银发,感觉着那属于生者的温度。
梦璃沉思了片刻,顿时了然地笑了起来。
——在镜家低头做魔乖巧了这么些年,也许,是时候该夺回自己的一生,做些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四,
“梦璃,爹有事找你。”
次日一早,梦璃便跟镜丞上了马车回了镜家府上。阔别一年的镜府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变化,魔族寿命极长,因此就连下人的面孔也都是熟悉的。梦璃走进议事厅时,镜翔就一脸严肃端坐于正中的椅子上。他穿着绣有魔兽金毛犼纹理的藏青色长衣,灰发灰眼,眼角略有细纹,稍有一点老态,若以人类的相貌来说,大概是刚刚进入中年的模样。然而镜翔的年纪却已有七百多岁了,算得上是从龙溟的父亲时代起就在为夜叉国战斗的前辈,虽然从前不算十分显赫,但自龙幽登基后,幽煞旧部的镜丞便被任为夜叉国国都禁军统领,他们一家的在朝中也就举足轻重起来。
所以,镜家是死心塌地的支持龙幽的,也是看不惯曾为摄政王的外戚魔翳的,大概也根本不希望魔翳醒转。
“梦璃见过爹爹,请问爹爹叫女儿回来是有何事?”
口气是淡淡的,眼神虽然恭敬却也是淡淡的。梦璃和这个魔族养父之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起来吧,璃儿你开家这么久,可让爹好生想念,还不过来让爹好好看看?”
这话若是出自柳世封之口,必然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但从镜翔口中说出,却只带了股上位者可怖的威压罢了。
梦璃便应了,缓缓走上前去,抬头微笑着回望向镜翔。镜翔却不冷不热瞧她一眼,挥挥手叫其他下人和镜丞下去。
梦璃心里一顿,明白这点做做样子的寒暄该结束了,果然,待众人全都离开只剩他们二人,镜翔便话锋一转,道:
“璃儿,爹听说昨日魔翳已开始魔元重聚,陛下还去探望了?”
“是。”
“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赏了些金银,叮嘱女儿好生照顾伤者,看来是对魔翳大人苏醒有望十分欢喜。”
对于镜翔所问,梦璃都一一如实回答——毕竟那些事镜丞也都看到了,她说谎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而镜翔面上也十分平静,显然对这些答案并不吃惊。
“……是么,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太过仁慈,如魔翳这般曾经大权在握还试图谋逆弑君的外戚,本该治罪……”他合上眼叹道,又猛地睁开眼瞧着梦璃,眼里的寒光让梦璃几是要怀疑自己探查魔翳梦境一事已被他知晓。
“梦璃。爹向陛下提起你……将你嫁给那魔翳,你可知是为何?”
“女儿不知。”梦璃低眉顺眼地回答。
“你们梦貘一族虽为妖族,却有独特的入梦之术,只要在梦境中便是你们的天下……所以,要消灭个尚未凝聚的魔魂也不是难事罢……”镜翔轻描淡写地说。
“……爹?”
虽然之前早有些预感自己嫁给魔翳后面的麻烦还多着,但这样的答案依旧是在梦璃意料之外的。她抬了头有点诧异地看着镜翔:谋杀亲夫——这种自己只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里看过的情节,莫非真要让她亲自尝试一次么?
“你不必担心,”镜翔一向严肃的面孔上竟罕见地有了慈爱的笑容,“魔元重聚失败,夭折者数以千计,本就不是少见多怪的事。再者魔翳此次情形诡异,出点意外也极有可能。便是你不动手,他也未必醒得来。你只悄悄地做,躯壳不损,也没人会怀疑。”
见梦璃依旧是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镜翔又敛了笑容,继续劝道:
“你真当魔翳醒来对你有好处?陛下若是因不愿魔家绝嗣而将你许配给他,那末这夫君醒来对你定是灭顶之灾。素来魔族少婚配,便是婚配也少有子嗣。你也见得这祭都之内人家,若有幼童,其母必重病或早逝,连着养尊处优的王后都无法幸免……璃儿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梦璃有些明白对方是想从哪里劝动自己,心道自己一味犟着镜翔也未必会放过自己,便有意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女儿以前从书中看过,说是魔族无主神庇佑,又被神族欺侮,因此死后被鬼界拒绝,不入轮回,魂魄无往生,所以幼子的元神需从孕者那处分得方可塑成……由是生育便对母亲损害极大……”
“是,因哺育子嗣而死者,魂魄无法重聚。”镜翔赞许地点点头,眼中依然未见一点笑意,倒是颇有几分得色,“璃儿你知道便好,为父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你不要怕,只需放手去做,自己谨慎些,爹和家里也会尽力护你周全,定不叫那奸人的余党有机会陷害于你。”
梦璃听了这番话,有点想在心里冷笑,然而细一想立即就觉得胆战心惊——家里人?这便是说镜家会“全力以赴督促”自己了么?她脑中百转千回,却也毫无应对之法,终于还是只得微笑着低头一应,顺从答道:
“多谢爹爹,女儿定尽力而为。”
五,
镜家把梦璃足足扣了三日才让镜丞“送”她回去。姐弟俩依旧是一路无言,只是下车之前镜丞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又叮嘱了一句:
“姐姐,记着父亲的话。”
镜丞的口气虽然没有带着镜翔那种威胁的调子,却也绝谈不上亲热。说的话仅仅如同传达命令一般。
——阴魂不散的命令。
梦璃心情沉重地走进家门,因着心中忐忑竟险些在魔翳房前的门槛上跌倒。
——其实打从离开柳世封家门的那一刻起,梦璃就不再是那个从未见过鲜血与厮杀的大小姐了。更遑论后来做了那么久的梦貘女王……她的手上也并非没有敌人的鲜血。
然而,上阵杀敌,和杀死一个与自己共处几百个日夜的魔——即便是无知无觉的不知死活的魔——终究是不一样的。
梦璃甚至抱着一种可笑的期待和幻想,盼着魔翳已经醒来了,和死亡之前一样行动自如,这样她便有足够的理由拒绝镜家的命令。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下人来报的情况依旧和她离开时一样。
梦璃定定神,在魔翳床边坐下来。
因为有下人打理,魔翳的四周围在她离开后依然十分整洁。只是梦璃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时才能摸到些许没有理顺的头发。
越是柔软的头发越容易打卷,也越不好打理。
梦璃想都未想就伸手拿过梳子,想跟往日一样把对方的头发理顺。然而她即刻又想到大概再过一小会儿工夫魔翳便再也醒不来了,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念头十分可笑。
“并非梦璃有意要谋害阁下性命。实在是情势所迫,还望阁下见谅。”
她俯下身看着魔翳的脸说,轻声念出了入梦之术的法决。就见眼前猛然一黑,她已经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若非司幽的琴弦照亮了一小块地方叫她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她几要怀疑自己也被融化在这黑暗里了。
但是这黑暗里并不是没有东西的,也并不安全。
这不代表没有梦境,恰恰相反,看似一无所有的黑暗正表明梦境的主人想要困住她,吓倒她,阻挠她的前进。
这是魔翳无声的自卫。也许还会有更多?
梦璃想了想,认为刚刚有点意识的魔翳不大可能先知先觉料到镜家的阴谋,这种排外反应大概只和他一贯的个性有关。
不过魔翳生前便以手段毒辣而狠厉出名,多小心些也不是坏事。
梦璃沉吟片刻,轻轻一振衣袖,她的脚下就生出薄薄的一层紫晶来,像是明灯一样照亮了她走过的路。
既然你想让我放弃前进的念头,就让我亲自用脚步来量量这小世界能有多大吧。
古有鹿女步步生莲,今日梦璃却在魔翳的梦境里步步生晶,越来越多的紫色晶石很快让这单调的黑暗世界有了色彩,但是梦璃看得出四周围的环境根本就没什么变化,地面是土地,周围碰不到墙壁或者别的什么……
突然间她脚下一滑,一时没注意,司幽便摔到了地上,前方似乎是个斜坡,她不敢贸然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幽一直滚到一个人的脚下,光芒已经黯淡消失,紫晶的光芒也骤然暗去,但马上又被四周围突然出现的赤红光芒照亮。
一时无法适应光亮的梦璃抬手搭在额前,竟发现自己置身于熙熙攘攘的街头,往前几步就是十分熟悉的……通往祭都平民区的长长阶梯。而一个一身黑衣的小孩子就站在那下面看着她,手里攥着对于他的体型来说过分高大的箜篌司幽。小孩有一头打着卷的银灰色头发,像夜叉族一般人家的小孩子一样整齐地束在脑后,他的面孔有些眼熟,衣裳上还有梦璃认识的家徽……
“魔……翳?”
“——小翳!”
梦璃几乎和那个匆匆而来的女子同时喊出这个名字,那银发的夜叉女子却先她一步走下两级台阶,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居高临下地瞧着下面的小鬼。
魔翳脸上顿时露出畏惧的神情,好像想跑,先退了一步,却又立即犹豫着站定了,大概很明白自己跑也跑不掉。
“……姐。”
梦璃听见魔翳讷讷地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