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
法屏破碎那一刻,夏侯瑾轩只觉胸口一阵钝痛,视线随之模糊。
身后好像有谁扶住了他,但无论他如何挣扎想再站起来,身子却不断下坠。他听到很多人在叫他,却连张口回应一句话都做不到。
『瑾轩,我有教过你如此愚蠢吗?』
『瑾轩,以你这样的实力,要如何与我抗衡?』
脑中突然浮现出的冷淡话语,让他心下一沉。忘记挣扎的一瞬,黑暗彻底席卷了他的意识。
.
“…门下弟子比武不知分寸,让诸位同道见笑了。今日比武暂且结束,明日再继续。”
吩咐折剑山庄弟子送夏侯瑾轩回客房等待接受诊治,并将萧长风带走之后,欧阳英站上擂台抱拳道。
几句话虽然镇定,却早已镇不住局面。擂台下众人自夏侯瑾轩出手时就开始窃窃私语,不久又见夏侯少主为阻止萧长风偷袭竟受伤倒地,更是一片哗然。
本以为会见到欧阳家内斗,谁知夏侯家竟也牵扯进来,皇甫一鸣在旁风凉说道欧阳英这武林盟主可要难当了。皇甫卓却已无心听此评论,说了声我去看看夏侯兄,未等皇甫一鸣应允,行罢礼便转身离开。
诊治时有夏侯家两位门主和欧阳英在旁守着,晚辈们自然只有等在门外的份。皇甫卓赶过去时,姜承、瑕和暮菖兰都还站在夏侯瑾轩客房外,
约莫一盏茶后方见门开,铁笔、凌音二位道长由欧阳英送了出来。
“…此番麻烦二位了。姜承,送二位道长回房。”
“欧阳盟主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自己回去便可。”
二人谢道,便转身离去。欧阳英亲自送走的客人,皇甫卓一行也不好就此拦下问个究竟。好在夏侯韬接着从房内走了出来,皇甫卓知他一向最好说话。
“几位,都是为瑾轩而来?”夏侯韬面有倦色,望见他们,却仍主动问道。
“夏侯二世伯,”几人上前行了礼,皇甫卓问道,“夏侯兄现在怎样了?”
“…据凌音道长说,瑾轩伤势并不算重,”夏侯韬轻叹口气,答道,“只是…方才施法突然中断,法屏战气反噬其身,如同被施了咒术。咒术不解,便无法醒来。”
“可有破解之道?”
“解法便是以毒攻毒。那法屏反噬之时,不知何故戾气甚重,若由更强的戾气或是魔气进行冲击,咒术便可破解,”夏侯韬道,语气却不见轻松,“只是,身上魔气强到足以破咒之人,一时恐怕难寻。若咒术长期不解,难免…一直反噬其宿主,最后……”
“啊?是说乌…夏侯少爷会死吗?”
“妹子成日嫌弃别人,怎么自己也乌鸦嘴起来了,”暮菖兰见众人神色凝重,玩笑宽慰道,“夏侯少爷并不是无法可救,我们还有时间啊。”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夏侯韬略微低头,琢磨自语道,“瑾轩今日此举似是为防萧长风偷袭。但若仅为此,为何要用消耗如此之大的法术,又为何要姜公子运气调息?”
“…夏侯二门主,实不相瞒,我护送夏侯少主前来折剑山庄时,一路上几度在遇敌战斗过后有走火入魔之兆,多亏夏侯少主所知一些顺脉平躁的心法,才得以平安无事,”姜承上前一步,沉声抱歉道,“今日夏侯少主恐怕既是担心大师兄上前伤我,也为防止我一时失了神智误伤大师兄,才会有此一举。”
“原来如此,”夏侯韬点头叹道,“…瑾轩素来与你们交好,对友人出手相助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竟如此奋不顾身。”
2.
深夜院中,霜雪映月,树影婆娑。
“…那我先回房了,四师兄也早些休息。”
“…二小姐慢走。”
姜承目送欧阳倩走远,方才一直忍住的一声叹息终于自胸中溢出。欧阳倩此番借送伤药为名与他交谈,实是怕他钻牛角尖,将夏侯瑾轩受伤之责全揽于自己一身。
姜承自然不愿欧阳倩为他太过担心,只是夏侯瑾轩为救他,落得如此境地,他又怎能轻易释怀。
“你想救他。”
四下本空寂无人,一股诡谲气息却凭空出现。姜承闻声猛然回身,见一黑袍之人立在树下,身影几乎要与树影融为一体。
“你是谁?”
“你知道枯木这名字便可。”
那身影自树影下走出,月光斜映上他兜帽下白色面具:“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
自称枯木之人略一抬手,姜承顿觉体内一股力量狂涌上来,令他头痛欲裂,他却无法控制。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姜承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感觉…与自己走火入魔时颇为相似,甚至更加强烈!……
“夏侯瑾轩以此为走火入魔,还要好心帮你压制。何其天真啊…”
枯木放下手,那股力量刹那消退。
“你…什么意思?” 姜承终于得以喘息,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不好奇,身上如此力量究竟为何?”枯木语带傲慢,“便由我来告诉你——这正是凌驾于低**类之上,崇高的魔族之力。”
“…魔族?”姜承一惊,“妖魔的力量?!”
“你实为魔族出身,有此力量理所当然。”枯木冷笑道,“你可以拒绝使用它,只是如此一来,夏侯瑾轩便无人能救。”
“…什么?!你是如何得知——”
“反噬夏侯瑾轩的法屏戾气甚重,甚至远超普通魔族,你以为那是人类走火入魔可以达到的吗?”枯木慢条斯理道,对姜承会作何打算已然成竹在胸,“此事起因在你,你可以选择接受自己的魔族身份,以魔气为他冲开咒术。亦或是,还做这个清白正直的折剑山庄弟子姜承,去为他奔走寻找世上不存在的第二个解咒之人。”
姜承一时已吃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半晌,脑海中回响起几日前与夏侯瑾轩的对话。
『姜兄…你可信命数?』
『…在我看来,有些事的确是生来注定,但后天命运还是多赖个人抉择。』
『但若是后天命运受人摆布操控,无路可选呢?』
.
『…不是所有无路之路上都有此善缘的。』
『…即便我之命数受他人排布,选择一路走去、不作他顾的是我自己,责任不在他人。』
……自己当日回答,当真从容通透!
而现下,若枯木所言为真,自己难道不是身处无路之路上?
表面看来是有选择,但夏侯瑾轩为他奋不顾身至此,他又怎能选择为保全自身而弃友人于绝境,一面却还自欺欺人地为他寻找医治之法?!
“你不必立刻信我,”枯木见他动摇,也不再刻意劝说,欲擒故纵道,“我所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语毕,身影便消失不见。
3.
一夜难眠的不止姜承一人。夏侯彰那夜并未回自己客房休息,而是一直陪着夏侯瑾轩。虽然明知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虽然明知他此次昏睡或许不止一时半会而已。
“…莽撞出手,自不量力。”夏侯彰从夏侯瑾轩床边站起身来,仍是以往的训诫语气,却无论如何无法强硬起来。
说起来,夏侯瑾轩虽不爱习武,但生性活泼,难得安分,从小到大,夏侯彰从未见他如现下这般安静过。以往总心忧他性格温软,恐难有担当,如今初见他对友人这般担当,却不知该是喜是悲。
思绪纠缠间,敲门声响起。
“夏侯世伯,您果然在此,”进门的是欧阳倩,见了夏侯彰躬身行礼道,“家父猜到您或许为夏侯少主之事彻夜不眠,便差倩儿来看看。”
“欧阳兄有心了,请代我向他道谢,”夏侯彰叹口气,他何尝不知陪在这里对夏侯瑾轩并无帮助,只是先前即便知此也不愿离开罢了,“我这就回房休息,瑾轩这里…便有劳欧阳家安排了。”
“请世伯放心。”
欧阳倩刚刚送走夏侯彰不久,又见皇甫卓来探望。
“…我昨日听瑕姑娘和暮姑娘说,他们一行来到折剑山庄途中经过千峰岭,盘踞那处的山贼似乎多是魔和半魔,或许那其中有人身上魔气可冲破咒术。”皇甫卓知欧阳倩也关心可有救治之法,简单打了招呼,便开口道,“只是,从此地到千峰岭往返最快也要六七日,要那些山贼同意帮忙想必也得花些功夫劝说——”
说话间,又有敲门声响。欧阳倩道了声请进,便见姜承推门而入。
“…二小姐,皇甫少主。”
“姜兄?终于见到你了,”皇甫卓道,“瑕姑娘和暮姑娘今日一早来找我,说她们想到或许可去千峰岭为夏侯寻找可破咒术之人。本想找你一同商议,却始终寻不到你。”
千峰岭?…现在想来,千峰岭的厉岩也曾察觉他身有魔气吧,否则便不会对他说“若是无处容身了,可以来找我”……
从昨日到今晨,他一直未睡,但越是多加考虑,似乎枯木所言就愈加可信……
“我…一直在弟子房内。”姜承答道。
“四师兄以往总起得很早,”欧阳倩仍记挂着姜承因萧长风偷袭所受之伤,问道,“今日可是身体仍有不适?”
姜承摇了摇头,有片刻迟疑,但并未犹豫太久。
所有犹豫在昨夜已被全数想尽。
知晓夏侯瑾轩伤情之人都明白,能破咒术者几乎非妖魔不可。即便他不是妖魔,若他当真能救夏侯瑾轩,事成之后也难免遭人怀疑。
到那时,他就难再作欧阳英的得意弟子,欧阳倩的四师兄,夏侯瑾轩与皇甫卓的旧识。
——就难再作折剑山庄的姜承。
“…或许,我能破夏侯少主身上咒术。”
八、
1.
“能破咒术?”自姜承方才进门,皇甫卓便注意到他面有凝重之色,“但看姜兄神情,似乎并不为此欣喜。”
“……皇甫少主?”欧阳倩听得他话中怀疑之意,不禁有些意外。
“请二位莫要误会,我对姜兄想救夏侯之心不曾有疑,”皇甫卓缓和了语气,却正色道,“只是,破咒术之法若另有代价,也请姜兄勿要隐瞒。”
“…皇甫少主果然敏锐。”
“皇甫只不过是知道,姜兄仗着较为年长,总想护着我们几人,将责任一概揽于己身,”皇甫卓道。若他连这一点都不了解,未免愧对了幼时玩伴之名,“…现下看来,能破咒术者,难免会被疑为妖魔。我们忧心夏侯没错,却也不能眼见姜兄为救人而遭人误解。”
“…但,若那不是误解呢?”姜承问。
“…什么?”
姜承不答,只是走向床边,一手抬起,隔空置于夏侯瑾轩胸口上方。预备运功凝气时,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姜承转头,望向阻拦他的皇甫卓:“你不让我救他?”
“比武当日,夏侯瑾轩为何施法?他担心你那时误伤萧长风,会被误认为妖魔!”皇甫卓语气渐重,手上力道亦是,“如今你为救他仍要遭人怀疑,那他当日受伤是为了什么?!”
“我之名誉与夏侯少主之性命,孰轻孰重,难道还须如此掂量计较?”
皇甫卓并不辩驳,只是不愿松手。他无奈闭眼,再睁眼时,目光投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之人。
『…若我说姜兄会在比武大会上误伤萧长风,遭人陷害,被逐出折剑山庄,皇甫兄可会信我?』
如今,萧长风倒是逃过一劫。姜承却仍要被人误会,将来也未免……
一人之名誉与一人之性命,自是不须如此掂量计较。他也明白,自己并无理由阻拦姜承。
他只是替某人不甘。
…夏侯瑾轩,你纵然尽力而为,结果也…不过如此。
“…自是不须掂量计较。”
再开口的却是欧阳倩。
“皇甫少主,四师兄之为人,你我再清楚不过,”欧阳倩上前一步,向来柔和的目光中显出坚毅之色,“旁人猜忌何须介怀,纵然当真是魔族出身,他也永远是我所认识的四师兄,是你所认识的姜承。”
2.
『即便我之命数受他人排布,选择一路走去不作他顾的是我自己…』
『我本就是魔,更是蚩尤后裔。号称魔君,护佑同族,舍我其谁。』
夏侯瑾轩在那一片昏沉黑暗中渐渐恢复了意识。胸口那阵闷痛减轻许多,似有人以功力为他驱散痛苦。只是,心绪依然沉重。
『我已说过,姜承已死,我是姜世离。』
“姜兄,姜兄?…快住手!”耳边不远,一人焦急唤道。
这声音是…皇甫兄?
身侧猛然响起出招之声。有人闷哼一声,纾解闷痛的那股气力也立时被撤去。方才四散的郁结之气霎时冲回,流窜于五脏六腑。
猛然袭来的疼痛反让他清醒了些。夏侯瑾轩勉强睁开眼,视野模糊中,见皇甫卓点上姜承几处大穴制住了他,而姜承周身未散的,正是那股戾气……
“姜兄…”
比武大会时的记忆浮现于脑中。自己昏迷多久,姜承后来怎样,他却全然不知。
夏侯瑾轩勉强撑起身体,开口欲问,在体内重聚冲撞之气却猛然涌上喉头,一股血腥殷红随之溢出嘴角。
“你醒…夏侯瑾轩!”
方才见姜承运功渐有走火入魔之兆,皇甫卓担心他救夏侯瑾轩不成自己反会出事,只好出手制止。本以为破咒就此失败,谁知夏侯瑾轩居然醒了;可谁知他刚醒,竟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皇甫卓在那一瞬心情可谓跌宕起伏。
“…夏侯少主!”皇甫卓仍制着姜承,欧阳倩便赶忙上前扶好夏侯瑾轩。待他坐稳,小心问道,“现下感觉如何?”
好在夏侯瑾轩虽显虚弱,神智却已清明许多。他一时并未答话,只是望向戾气方散的姜承,似是逐渐明白了什么,眼神转为不可置信。
“…蜀山道长说你身中咒术,昏迷不醒,惟有以魔气冲撞方可解咒。”
皇甫卓知道夏侯瑾轩最不愿信便是此事,却也只好出言证实。
“…方才多谢皇甫少主。”姜承示意自己已经没事,转而观察夏侯瑾轩脸色,“夏侯少主,你——”
“以魔气救我的,是你……”
夏侯瑾轩现在语气正如除掉雪女那日,他倍觉荒谬地自嘲是我太过自以为是时一样。这语气皇甫卓虽不常听,每每听到却总有打断他的冲动。
“…夏侯少主言重了,是你在比武中助我在先。”
“…姜兄…”夏侯瑾轩闭目摇摇头,“对不……”
“夏侯瑾轩!”
读书多的人果然脑子果然爱乱转。这才刚醒,思绪就已百转千回觉得愧对姜承了。
皇甫卓无奈喊道,一面替了欧阳倩的位置,在床边坐下,递上一杯温水。
“道什么歉,”待他反应迟钝地伸手接过杯子,皇甫卓道,“…这时候,要道谢才是吧。”
3.
夏侯瑾轩苏醒之事,四人暂未通知他人。待他精神好些,姜承便将前一晚与枯木相遇,以及得知解咒之法之事对其余三人一一说了。
三人神色一如姜承所料地凝重起来,却比他预料中平静许多。
“…姜兄可有打算?”夏侯瑾轩听罢,问道。
“…便对大家如实相告吧,”姜承摇摇头,“是非曲直自有人定夺。”
“那可未必,”夏侯瑾轩摇头,“正所谓——”
“大病初醒,你讲话论理能否省几个字。”
“…所谓三人成虎,”夏侯瑾轩乖乖依皇甫卓所言,将大道理一词避之,“若如实相告反引得众人怀疑,岂非得不偿失。”
“…夏侯少主可有对策?”欧阳倩问道。
“这个…”夏侯瑾轩思忖半晌,道“…只有妖魔才可破咒之说,是出自蜀山道长对我的诊断。若他们改口,说破咒术其实另有方法,未必需要魔气冲击呢?”
“这…可能吗?”欧阳倩似是看到一丝希望,却动摇道,“…毕竟二位道长并无理由帮我们编造说辞…况且,承认之前误诊,未免有损蜀山名声,他们纵然想帮,也难免有诸多顾虑。”
“…具体对策我也尚未想好,”夏侯瑾轩有些抱歉地挠挠头,“容我多考虑些时候…在那之前我就假装咒术未解,一直装睡好了。”
“…多谢夏侯少主,”欧阳倩道,“但也不要一直装病下去啊。夏侯世伯、二世伯,还有瑕姑娘和暮姑娘一直都很担心你。”
“…欧阳小姐说的是。”
夏侯瑾轩听到父辈之名,眼前一黯。
姜承终于有机会开口:“你们…为何要如此帮我?”
“之前我们所担忧,无非夏侯的性命与姜兄的名誉,”皇甫卓理所当然道,“如今夏侯已无性命之忧,自然轮到关心姜兄。”
“…但若我真是……”
“真相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姜兄决不能被世人视为魔族,否则难免蒙受世俗偏见,”夏侯瑾轩道,“而在友人心中,无论出身族类如何,姜承永远是姜承。”
姜承突觉无言以对。
自己先前担心,担心难再作欧阳英的得意弟子,欧阳倩的四师兄,夏侯瑾轩与皇甫卓的旧识,折剑山庄的姜承。
而现在,他们几人仿佛又在儿时,聚在一个房间里,关着门,为帮其中一人解决难题、逃避惩罚而商量对策。欧阳倩心思最细腻,夏侯瑾轩的鬼点子和馊主意最多,皇甫卓最爱拆夏侯瑾轩的台。
如此场景,让他此前半数担忧皆成杞人忧天。
“…多谢各位。”沉默如他,向来不知心中感触如何言表,最终只抱拳道。
“朋友之间,何必客气。”夏侯瑾轩随口应道,另有心事。
若命运果真已注定,…至少,不要让姜兄再因蒙受冤屈而被冠上妖魔之名。
…至少,让他在蚩尤血脉觉醒之前,还是那个让人或嫉妒或称羡的折剑山庄弟子姜承。
4.
夏侯韬那晚本打算好好休息,却突然有折剑山庄弟子来报,说夏侯少主醒了。
姜承会出手救人他不意外,只是未曾想,姜承下定决心竟是如此之快。
待赶到夏侯瑾轩客房时,房里已挤满了人。除了夏侯瑾轩的一众友人外,欧阳英与夏侯彰也已在场。凌音、铁笔似是刚刚诊断完毕,后者手中正拿着一块玉石仔细端详。
“…这玉石灵气沛盈,果然是好东西啊,”铁笔啧啧赞道,“想必是法屏战气反噬之时,夏侯少主怀中这块玉石的灵气与戾气相抗,才使所成咒术不甚牢靠。敢问夏侯少主,这灵石是从何而来?”
“前几日在雪石路除掉雪女之后,无意捡到,”夏侯瑾轩答道,“…我起初只觉此玉模样奇特,未曾想竟是能救命之物。”
“…原来如此,所以姜承为夏侯世侄运功时才得以冲破咒术。”欧阳英略松口气,但明显仍有所忧虑,只是因在场外人众多,不便出语询问。
“…二位道长,如此一来,犬子所中咒术可算是解了?”夏侯彰急切问道。
“…实不相瞒,咒术…并未全解。”
凌音道,有些不忍引得众人失望,“夏侯少主体内仍有戾气冲撞,但若多加注意,便无性命之忧。”
此后交谈夏侯韬未再用心去听,也不必再听。夏侯彰询问咒术如何才能全解,所得答复与先前并无二致。皇甫一鸣之后亦闻讯前来“探望”,顺便疑道姜承身上可破咒之气莫非为魔气,也在他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只是那块为姜承减轻怀疑的玉石。
不过现下,姜承蒙冤与否似乎已不那么重要。
.
当晚,枯木再次找到姜承。这次,他发现姜承也在等他。
“你究竟有何目的。”姜承见他出现,开口问道。
“你已依我之言救了夏侯瑾轩,”枯木道,“却仍不信我?”
“夏侯瑾轩咒术未全解,你却并不在乎,可见你来找我不是为他的性命,”姜承道,“既然如此,你是为何?”
“我已说过,你身上有着崇高的魔族之力。有朝一日当你的魔族血脉真正苏醒,你能救的便不止夏侯瑾轩一人性命。”枯木语重心长道,“你当救的,也不止夏侯瑾轩一人性命。”
“我的问题难道不够清楚?你究竟有何目的!”姜承的语气竟猛然凌厉起来。
“呵…我若说了,你便替我达成吗?”
“我若达成,你便不再牵涉无辜之人吗?!”
枯木一怔,继而笑了起来。好在有面具遮挡,姜承并不知他此刻神情。
难怪姜承下决心救人如此之快。
难怪他急于质问自己目的为何。
——关心则乱。
“说来不算目的,”枯木自袍袖中取出一狭长木盒,“只是,你若哪日惦念起人类之外的天下苍生,便将其打开查看吧。”
语毕便隐身离去。不必看也知道,姜承还会在院中望着那木盒出好一阵的神。
此番真是多亏夏侯瑾轩为姜承受伤昏迷。
否则他枯木怎会知道,比起步步相逼,动之以情竟能让姜承甘愿走上魔君之路?
大家好lz来更文了~谢谢各种支持帮顶~
谋略什么的写起来好累,很高兴终于暂时不用写它了!这一更还是比较欢乐的~
九、
1.
姜承决定暂时离开折剑山庄。
虽然欧阳英并未言明,但姜承也看得出自他冲破夏侯瑾轩咒术后,师父便对他出身有些顾虑。而与此相比,皇甫一鸣对此事猜疑态度更是明显。
对此姜承心里自是不大好受,但欧阳英会有顾虑也乃人之常情,他并无立场责备怨恨。无论如何,师父于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在此时让折剑山庄因他生乱,损了新任武林盟主之威严。
去辞行时欧阳英与他心照不宣,并未细问离去缘由,只叹口气,叮嘱几句,便允他离开。姜承行礼退下,出了正厅来到院中,却瞥见那熟悉的锦袍身影在院中转悠,低头缓步,似有所思。
“夏侯少主。”
“…啊,姜兄。”那人顿步,转过身来。
姜承几步走近他:“屋外天寒地冻,你有病未愈,怎么就出来乱跑。”
“…乱跑……”夏侯瑾轩对这一用词感到无奈,“…我只是要去向爹和二叔辞行,现下还在考虑说辞。”
“辞行?”姜承一愣,“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跟着姜兄,”夏侯瑾轩竟早已猜到姜承方才去正厅所为何事,浅笑道,“我身上咒术若想全解,可全要仰仗姜兄啊。”
“…你……”姜承一时无语,“…我尚不知如何控制体内魔气,此次离开,也是想试着探听魔气调控之法。夏侯少主还是先随二位门主回明州静养,待我找到方法,再去为你解咒。”
“姜兄还真是就事论事啊,”夏侯瑾轩叹道,“这次离开,姜兄难道不是想顺便弄清自己真正出身为何,未来又将何去何从吗?”
“夏侯少主不必担心,此去我会以寻解咒之法为先,不会因他事多做耽搁。”
“…姜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夏侯瑾轩重重叹道。若是性格豪放些,他恐怕已本能地扯住姜承衣领教训他了:“他人之事你处处上心,可怎么就不会为自己想想呢。”
“……”
“道长说过我已无性命之忧,何况我身边有爹和二叔,还有你们这些朋友,时时关怀,”夏侯瑾轩道,“相比咒术,姜兄对自己身世更为关心,也无可厚非。…毕竟,此事除了姜兄自己,他人再如何关切,也是…爱莫能助罢了。”
他继而摇摇头,语气几分寥落:“其实,我亦有些担心姜兄身世的真相,也觉得若一切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蒙混过去,或许也好。……只是,如此一来,姜兄必然不会甘心。”
姜承默然。
“所以,我倒不如陪姜兄一同离开,亲自一探事实究竟。”
“…此二者间何来因果关系?”姜承问。
夏侯瑾轩虚浅一笑。
他几日来已反复想过。
破局之人在明,布局之人在暗。仅以局中棋子之力,想要拆招已是艰难,何况破局抗命。
…而他夏侯瑾轩,若以一己之见干涉引导姜承的命运,与那布局之人,又有什么两样!
于是他答:“阻拦不住,便奉陪到底。”
2.
…司云崖。
姜承离开折剑山庄并未闹出太大动静,不知情者只当他是为夏侯家少主寻治病的法子,知情者纵然对此存疑,却碍于与欧阳家面上交情,不好公然挑衅。
皇甫一鸣是后者之一,这也是他交代皇甫卓一路跟随姜承的原因。至交被父亲怀疑,皇甫卓心中自是不大好受,但种种不快在登上司云崖,俯仰之间可一揽远天垂碧、深涧凝翠的一片钟灵毓秀之景时,立刻消散了。
甚至之后被暮菖兰卖水讹了一两银子,都未再怎么影响他的心情。
“你提出来此,可有何用意?”待喝完水不再口渴,他走向夏侯瑾轩,问道。
姜承离庄后本想直接去千峰岭找厉岩,夏侯瑾轩却道好不容易出来,不如先四处逛逛,一揽山川风景。姜承自然反对他这样纵然带病却玩心不死,但暮菖兰跟着劝道,姜小哥已被疑为妖魔,若现下立刻去千峰岭找那些山贼,让旁人知道了岂非百口莫辩。倒不如先去别处避避风头,之后再作打算。一行人便决定先向北走走看,这才来到这里。
“…皇甫兄近来总在意我做事用意。”夏侯瑾轩笑容有些无奈。
“谁知折剑山庄闹剧会否重演。”皇甫卓道。以夏侯瑾轩的身体,若再有几次以身犯险,折寿当真在所难免。
“…在折剑山庄那几日,总不免为姜兄担心,事事都要谋划思量,着实累人心神,还是没有用意的日子来得自在…”夏侯瑾轩长出口气,略微侧身,转头远望,“…何况,现下情势已与预知中有所不符,想来也无预先谋划的必要。”
况且有些事情虽可预知,但还是令其真实发生来得更有趣些。这也是他没有提醒皇甫卓提前多带些水的原因……
“…想要来此,只因隐约记得这里风景甚好,”夏侯瑾轩道,“而且,此地处在折剑山庄之北,却不见冰雪覆盖,而是一派葱茏,多半是有仙气灵物庇护,说不定会……”
“…你啊。”正向他们走来的姜承听到夏侯瑾轩又在谈论神怪之事,无奈摇头。他抬手向夏侯瑾轩递上水囊,“可要喝水?”
“…那就多谢了,”夏侯瑾轩伸手接过,笑道,“不过姜兄怎么不早些拿出来,害皇甫兄多掏一两银子买水。”
“皇甫少主不吝财物本是好事,何必阻拦。”
“那倒是,哈哈……”
“夏侯少主再笑就要呛到了。”
姜承那一本正经不为气氛所动的语气果然害夏侯瑾轩呛到。皇甫卓无可奈何,从他手中接下水囊,盖好盖子。万一都洒光了,又多一个人要花银子买水。
“……”夏侯瑾轩咳了半晌终于缓过来,几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姜兄,现下并无外人,你也不必拘礼,直呼我姓名就好。”
“几位,若是休息够了,咱们也该启程了,”暮菖兰方才正同瑕谈天,在几步之外朝他们唤道,“再歇下去,怕是天黑还找不到个歇脚的地方。”
姜承略一点头,望向夏侯瑾轩:“你可还吃得消?”
“我没事,”夏侯瑾轩无奈点头,“…不必觉得我如此弱不禁风啊。”
“谁知那咒术余力会不会再发作,还是小心些好,”皇甫卓道,“若有不适,切莫逞强。”
“…是是……”夏侯瑾轩挠挠头应下,低声嘟哝,“你们现下怕是把照顾欧阳小姐和夏姑娘的劲头全用在我身上了……”
另外两人神色一滞,装没听见。
“喂,”瑕见他们三人还未挪步子,跑去向夏侯瑾轩叉腰问道,“大少爷,你风景看够了没有啊?”
“…抱歉抱歉,我们这就走。”
“…说起来,”瑕随他们一同移步,“我还以为你见到这么好的风景,一定会吟上两句诗,谈谈郊游隐居什么的。”
夏侯瑾轩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没有回应。
…只是不想引她聊天,听到那句“等哪天我死了,葬在这里倒是还不错”罢了。
3.
厉岩今日心情不太好,因为他们山寨大门被一块会飞的石头撞坏了。
而且大门被撞坏时结萝在门外。
好在那巨石只是堪堪擦过木门,落在了别处,没有砸伤什么人。若是敢坠落在他山寨门外,他定会把石头上那几个人类灭得一个不剩。
当然他本不知那石头上会有人,若不是那几人主动跑来找他道歉的话。
“…此事着实抱歉,”姜承走上前,与站在寨门处眉头紧皱的厉岩交涉道,“我们本在别处山崖,未曾想踏上一块奇石,竟得以飞行至此。”
“姜兄何必替他人道歉,”皇甫卓冷哼一声道,“此事皆因瑕姑娘行事鲁莽。”
“…喂,这件事是我的错,可你也别说得好像我不敢一人做事一人当似的!”瑕不服道,也走上前去,向厉岩道,“这件事情说到底是我引起的,抱歉弄坏了你的寨门…要怎么赔你说吧,我虽然现在身上没什么钱,但一定会尽力补偿的!”
“皇甫兄,此事也不能全怪瑕姑娘,谁曾想到我们竟遇到如此神异之事,”夏侯瑾轩在旁劝道,“况且,这云来石直接将我们带来千峰岭,既避人耳目,也省了旅途劳顿,多少算好事一件,你就别再计较了。”
“……如此也有理,细论起来我亦有责任,当时未能再谨慎些,”
皇甫卓考虑片刻,扬声道,“既如此,赔偿损失之事也算我一个。”
“什么叫算你一个,谁要你帮啊,”瑕赌气道,“三千六百两的玉佩我都敢赔,区区一个寨门…”
“妹子……”暮菖兰出言提醒,可惜为时已晚。
“…嗯?”皇甫卓本还在琢磨损毁寨门一事的权责问题,突觉周围一阵寂静,渐渐反应过来,“…三千六百两的玉佩?”
“呃……”瑕这下是真正底气不足,慌忙中望向夏侯瑾轩。
“所以那块玉佩是她弄碎的?”
“呃…皇甫兄,”夏侯瑾轩见瑕投来目光,赶忙劝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就不要计较了吧……”
“你们来我这里就是吵架给我看的?!”厉岩被忽视良久,耐心全无。
“厉岩大哥,你别动气嘛~”结萝因夏侯瑾轩一行人所乘巨石撞坏寨门而得以进入山寨,此时心情大好,“他们不理你,我陪你聊天啊~”
“……”姜承望着结萝向厉岩撒娇,不知该不该出言打断。
“…罢了,玉佩已赠与你,你既不计较,我自无权再说什么,”皇甫卓向夏侯瑾轩闭目摇头道,“只是,你似乎对瑕姑娘有些过分纵容,这样只会令她愈加不知悔改。”
转而又觉有些不祥。
玉佩是因她而碎,夏侯瑾轩有一日会不会也因她……
“…没事不想死的就都给我滚!”厉岩吼道,终于将话题带回了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