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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奇侠传五+五前同人文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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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权转载][幽凡] 爱恨皆有归时 BY 杞子暄 END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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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授权转载][幽凡] 爱恨皆有归时 BY 杞子暄 END   [授权转载][幽凡] 爱恨皆有归时 BY 杞子暄 END Icon_minitime周一 八月 12, 2013 5:25 pm

授权书见置顶。



正文 






Chapter 1



 

我的父亲是一位可敬的医生,从未放弃过他任何一个病人,即使是那一次。


 


在排除外部因素的干扰下,生活中的一切自发地向混乱无序进行,比如在一周未曾整理的办公桌上,搜寻一份目标资料的平均耗时,是十分钟或者不止。姜云凡目前的生活一团糟:相距两百公里外的家、闹市附近的合租屋、夜十二点未归的室友。而这些还远远不够他烦,晚上加班、车祸堵车、将近十点,疲累交加而且粒米未进,回到家发现饮水机早已干了,打开冰箱,空空如也。


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就是这样,谁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持自己完好活着。


姜云凡懒得再出门买,拔出手机给室友发条短信:回来买些吃的,快饿死了。


半分钟后收到回复:怕你已经睡了,等我回去时候。刚看完又来一条:不对,是死了。


滚你的。姜云凡狠狠戳击发送。



 

大学毕业后,姜云凡豪情万丈地拒绝了母亲的挽留,来到两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立志闯一番事业。三个月前,在网上看到一条招租广告,“诚招室友合租公寓,房子采光好地段佳交通便利”,发布人,“性别男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相貌英俊”。


姜云凡扒拉着google地图看过方位,当即拍板定案,就要与人面谈。交换信息时尽可能诚实地描述了自身状况,发送前想了两秒钟,鬼使神差在末尾添上一笔:同样相貌英俊。


那天下午阳光炙烤大地,树叶恹恹地吊在枝头,水泥路面反射着耀眼的白色光晕。


姜云凡不及午睡,一早在约见的咖啡馆坐定,一面思忖好约咖啡馆的不是教授就是律师,但显然两者都不必与人合租。正出神,挂在门上的风铃旋了一下,抛出叮咚可人的脆响,细微但说不出得分明。


紫色西装的男人就走进来了,白色领带,长发披在肩头,与此同时端上的卡布奇诺散发温暖潮湿的苦味香气。


男人踩着光和香味走到姜云凡面前:“狂风双剑先生?”狂风双剑是姜云凡在同城论坛的登陆ID。


姜云凡一面答礼,一面暗自懊恼不曾提前交换姓名。“夜、夜叉二皇子?”他有些打磕地问。


对方点点头,施施然落座,直让姜云凡心道贵族气息若是像脚气那样清晰可闻,估计一屋子人早熏跑了。琢磨了半天忽然想到个问题:“你……又没看过我照片,怎么知道是我?”


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四下张望:“我来之前,这里面有比你更英俊的人吗?”


姜云凡琢磨着他究竟是在夸谁。


“对了,我叫龙幽。”



 

出乎意料的是,龙幽其实异常好交往。从意大利甲级联赛的草皮品种到门口脚垫下究竟应不应该放钥匙,什么都能评上一两句,虽然一半是歪理。


“希望你没有养宠物。”龙幽挑着眉头这样说,“我对长毛过敏。”


姜云凡想起家里的大黄。


龙幽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哦,我不希望我是一不小心猜对了,你有宠物吗?”


“有的,”姜云凡咧嘴一笑,“距此地大约二百公里,和我妈住一屋。若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开车过来,需要两个小时,在此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你从房子里面弄出去。——前提是它会开车。”


龙幽因这十足的机智幽默愣了愣,随即起身说道:“那么,跟我看看房子去?”


“我等了好久。”姜云凡回答。



 

基本上是乏善可陈的相遇,房子条件优越,两人性格也尚且相合,当天晚上已经说起房租。一共三间卧室,一间改为书房,姜云凡曾提出再找一人合租,被龙幽以太麻烦为理由驳回。龙幽接着又说:“并且我不喜欢住的地方有超过两个人。”同时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哥哥。


姜云凡敏锐地想到了他的父母,于是识趣地跳过了这一话题。


不管他猜的对或不对,他知道,人生中总有一些天机注定和莫可奈何。当时间湮没,往日的悲欢离合失去色彩,人们当然可以神态轻松地旧事重提。然而没有必要,这只是属于另一个人私密的心情。


姜云凡已经足够成熟到不会因此好奇。


第二次见面时他已经提着箱子搬进去。



 

十五分钟,或者更短一些,姜云凡听到钥匙摩擦锁孔的声响。龙幽走进来,手指上有一些斑驳的蓝色和绿色痕迹。


“在画风景?”姜云凡有进气没出气的问。龙幽是画家和摄影师。


龙幽没有回答,拧开沙发边上的乳黄色立灯,把顶灯关掉,室内温度顿时上升许多。“太晚了店家都关了门,路上碰见麦当劳24小时营业,就给你带了两个汉堡,趁热……唔,都冷了。”手臂一挥抛在姜云凡身上。


姜云凡闭着眼好一番摸索,半天拆不开包装,深吸了好几口浓郁的烤肉香味,激得肚子里馋虫咕噜乱叫。就着昏黄的灯光下咽,卫生间传来呜呜咽咽的水声,轻柔如堕梦里。姜云凡知是龙幽又在洗手,龙幽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手——也形容不出究竟是怎样好看,比女子的清劲有力,比男子的白净纤长,因工作之故常常沾满颜料。而龙幽总是花上很长时间,将它们一一清洗干净。


“眼睛,”在姜云凡意识弥留、踩在棉花团上差半步陷入睡眠之际,龙幽用他堪比牛郎声调的夜店低音附耳呢喃,“我在画眼睛。”


姜云凡一阵寒气流窜全身,反射式弹起坐正,睡意全消。手臂上鸡皮疙瘩一粒粒冒出来,他吼道:“龙幽你的犯什么病!大半夜的不睡觉,也害人睡不成。还有你画眼睛黑的不就行了,那一手蓝蓝绿绿的,你唬谁呢?”


龙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灯光晦暗,有时扬时抑的波纹搅动。隐藏起细节后龙幽的脸,就像一块无机质的大理石,美丽冰冷,姜云凡被瞧得阴森入骨。


“小姜。”龙幽哑嗓如曲道,“你生气的时候,眼睛是快要燃烧起来的橘红色,单是看着它们我就能听见木柴在劈啪作响。你自己不知道吗?”


姜云凡不知道。


姜云凡只知道,龙幽靠得这么近,手指尖若即若离轻捧着他的眼角。这个姿势使龙幽解开的衣领内,胸口的伤疤暴露得异常鲜明,引发了许许多多联想。中有一个关乎龙幽卧室从不示人的一副油画,白色墙壁与白色窗帘,一男子背对观众,望向窗外穷极语言也无法描述的深暗穹宇。画的背后有几行字,用毛笔书写在底框上:他有很高、很高的绘画天赋,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最有名的画家,即使你一时兴起拿去了他的生命,我也要从你手上夺回来。


那个背影况似龙幽。


姜云凡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爬下沙发,往自己的卧室挪。


他现在想要留下龙幽一个人,给对方一些空间,更多的给自己。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天机注定和莫可奈何,这个姜云凡知道,比谁都知道。当时间湮没,往日的悲欢离合失去鲜艳色彩,人们或许确实可以神态轻松地旧事重提,但人们只是不说。也并没有想过“有没有必要”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问的人要想的,衡量到一系列感情熟悉和亲密度的因素,以及当事人的个性。


除此之外,生活着的人们,就只是缄口不提而已。



 


 

Chapter 2

 

死者的家属将我父亲与医院告上法庭,医院败诉,给予我父亲内部制裁,我的父亲近乎失业。而比那更严重的,我看到他的信仰与尊严崩毁在一瞬之间。



 

姜云凡能清晰记得他搬入公寓的那一天,天气晴朗,忽远忽近地穿梭着鸟鸣。阳光流泻在手掌上,明亮温暖,跑过的小女孩手执吹泡泡的塑料圈,抖落一路轨迹五彩斑斓。
龙幽先他一步搬进去,特地在楼下接他。春夏之交,两人大汗淋漓地把行李抬上楼,打开门窗,一阵穿堂风。
公寓的三间卧室龙幽占了两间,先前说是书房的如今不妨改叫画室。姜云凡装模作样地进去参观,但见一地杂物,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架子高低错落岌岌可危,三步碰到了一个笔筒两个颜料瓶。
“你在这地方画画?”小心翼翼按原路撤退,姜云凡在门口抖肩膀,摆出一副“真不相信在这种地方你能站稳还不碰掉东西”的表情。
龙幽撇撇嘴:“暂时还没有整理完毕。不过,一个艺术家的地方你想要多整齐?”
于是应龙幽之言,画室“整理完毕”后对姜云凡来说,也只是差可转身。当然那是从前,三个月后,姜云凡已可保持平衡自由出入——毕竟他比龙幽矮,我是说,重心低。
第二天早上姜云凡睡到十点,周末调休,难得落下清闲。起身后肚子唱着空城计,跳手跳脚来敲画室的门,才一击,门就开了。龙幽坐在架子前全神贯注,走近了一看,正像昨晚说的,再画眼睛。满满一张纸、各种情绪的眼睛。
“你还真那么画了,橘红色。”姜云凡指着黑瞳中心一抹橘色的反光。
龙幽肩膀微微耸动,不动声色回头:“你什么时候来的?”皱着眉毛问。
“有一会儿了,你光顾着画画没听见。早饭吃了吗?”姜云凡奔入正题。
“啧,”龙幽站起身,边擦手边说:“我以为你问午饭呢。早上没留你的,不知道你要睡到几点,多等会儿连午饭一起吃吧。”
扫了姜云凡一眼,龙幽不咸不淡又说:“要打出去打,别碰坏里面东西。”
“攒着了,”姜云凡长叹一息,跳着出门,“老子饿得没力气。”
“那最后,省了我完事儿又给你上药。”龙幽甩下个长发飘飘的背影,一溜烟儿消失在视线外。姜云凡一双拳头松了又紧,差点儿没捏错过位去。

 

“你早上画什么呢?”餐桌上姜云凡也不消停。龙少爷法外开恩提前到十一点吃饭,一向对饮食要求严格的他,戳着外卖咖喱鸡排表示食欲弃我而去。
姜云凡不是没有问过,以龙幽目前的条件大可以独租一套房,犯不着与人分摊。甚至即使分摊也是双方2:1分付租金,龙幽取2,理由是他多占一间卧室。
龙幽当时怎么回答来着?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提高些利用效率。
姜云凡细想也是这个理儿。年轻人爱扎堆,爱热闹怕孤寂,搞艺术的年轻人也是年轻人。
龙幽从被他分尸处理的鸡排上抬起头:“画你,生日礼物,我想看你穿着白大褂是什么样子,你曾经想做医生。”这不是一个问句。
姜云凡被鸡骨头卡住了,拍着胸脯不上不下咳半天:“咳咳咳……你怎么会知道?”惊诧地瞪大眼睛。
龙幽眼皮不抬一下,似不经心转向墙角:“前两天……去医院检查,实习医生桌上摆着几张大学时的照片,看见里面有你,就聊了聊。”
“聊什么?”
龙幽怪异地瞥了室友一眼,像是在问“这么紧张干嘛”。姜云凡察觉到了,轻咳着调整坐姿,显而易见的掩饰。“说啊,都听到我大学时代多少糗闻?”
“没什么,”龙幽耸耸肩,不无遗憾地说,“他说跟你不熟,并且那时候才开学不满一月,你就退学回去,读了高补。”
龙幽斟酌着,细细打量姜云凡,那样子像在暗示一旦你表示介意我就绝不再问。龙幽道:“不过他说,光听风闻就知道你很喜欢医生这个职业,那时却兀然退出,他至今还觉得疑惑。”
姜云凡哈哈笑了一声,放下筷子:“就是觉得自己不适合。我吃饱了。”
“剩下大半块鸡排?我以为你从不浪费肉食。”——龙幽差点就这么打趣。
他也只是差点,那句话在唇齿间咀嚼着,冒出酸涩的苦水,最后和着半块萝卜咽下去。龙幽觉得自己的前提没错——姜云凡从不浪费肉食。所以他离席的理由显而易见:不想谈下去。龙幽努努嘴,开始考虑生日礼物题材的更换问题。

 

即使处理稳妥,姜云凡也还是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自相遇以来,与龙幽的相处恰到好处轻松,不需要过多语言就可以相互理解。喜好也相似得令人感到惊奇,鲜少冲突。信任就像水滴进陶罐那样积累起来。
如果龙幽问的话他愿意聊聊。至少他以为,他愿意。
那并不是什么不能开口之事,误解、伤害,转瞬间的失望与逃离,崩塌溃散。那时候毕竟不够成熟。而现在,即使带着裂纹,有不能寻回的细小碎片,他也将自己拼凑起来,并且正在变得完整。
龙幽总能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比起姜云凡,龙幽似乎更擅长在生活间腾挪转移。况且在某些时候聊一聊是有助伤口愈合的,他需要一些安慰与建议。
他不该那么反应过激。
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
傍晚时分又看见龙幽从画室出来,一脸疲惫松懈。姜云凡自己煮了面,给他盛一碗,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白雾氤氲糅合着葱花的香气,间或一两声吸吮的声音。
姜云凡试图挑起一个不那么紧绷的话题:“中午你说,你去了医院?不舒服吗?”
龙幽仰头咽下一口面汤:“没事,定期的全身检查,你也看到的,我先前做过手术,还留着疤。”
姜云凡那时碰巧扭头,他俯着腰,龙幽本身又高他一些,不知怎样一眼看到吞咽时滑动的喉结。龙幽背衬着窗外上下颠倒的云彩,瞬间寂静,灿烂飞舞,姜云凡刹那间失去了呼吸,喉咙下意识地发紧。
龙幽察觉他异样的视线,也转过来,没进一双光深似海的眼。
那一瞬间的触动难以形容,仿佛天地瞬间,春花已轰轰烈烈开过一百个轮回。
姜云凡眼中的火焰素来令龙幽迷恋。中国人的眼睛是黑色,但凑近来看,大部分人的虹膜呈现出一种琥珀或淡褐色。姜云凡却不同,他的眼睛更近一种深刻的橘红,仿佛火光在毕剥燃烧,能嗅到深处上泛的浑厚木香。艺术家都爱美的事物,那是一种……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偏执,龙幽更沉疴难愈。
他伸出手,试图触摸那抹光亮。
姜云凡忽然站起,面汤泼出一半,群星在闪,在明灭。
龙幽很快调整了呼吸,一个惊愕的表情也不曾有,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他也站了起来,走到姜云凡身边,离他更近但动作缓慢,似乎他一旦想走随时可以离开。
然而姜云凡没有动,他看着龙幽逆光而来,稀薄的阴影松松笼罩,光圈的漫反射使他仍能依稀辨识对方表情。
想说些什么吗?
“你……”姜云凡才开口,就被龙幽点住了嘴唇,冰凉指尖触及之处,却野火燎原般烧烫起来。
“汤洒了……拿拖把来拖一下,等下风干了不容易擦掉。”龙幽用低沉迷人的嗓音说。
姜云凡木讷地点头,身体却动不了。
龙幽微微叹气,尾巴扫到姜云凡鼻尖上。俯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薄唇紧抿吻在他点住对方的食指指背——一个守礼的试探。
“可以吗?”龙幽说。
姜云凡站了一会儿,缓缓拉下龙幽的手,并没有放开,慢慢在手中握紧。龙幽的表情糅合了愉悦与困惑,最表面一层是询问,睁圆的眼睛平添一分稚气。
日落之前,姜云凡快速地拥抱了对方,龙幽迫切回应。
夕阳炸开成数万道金色碎片。

 


 

Chapter 3

 

我的父亲再也没能回家的那个夜晚,他在外面喝了酒。



 

即使你不说我不说,那晚之后,姜云凡与龙幽也俨然一对爱侣。
姜云凡是直男,爱***也爱美女,起初没那么适应跟男人在一起。几次三番也想与龙幽亲热,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互相点火,箭在弦上,绷得铮嗡作鸣,就是跨不过那最后一条底线。
这天互相用手解决了问题,两人躺在床上,龙幽又想起礼物的事情来。“小姜,生日喜欢什么?”
姜云凡懒懒地瞥他一眼:“自己看着办。”
“把本少爷绑上丝带送你当礼物如何?”龙幽翻身,挑着一双妖媚狐狸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拨搔弄。
姜云凡浑身一通过电,也斜了膀子看向龙幽:“谁上谁下?”
“你上,”龙幽一本正经回答,“骑乘……啊……”被姜云凡一拳揍在肚皮上。
“找揍!”姜云凡背过身下床,就要洗澡回房睡觉去。
这么一动,龙幽却拉住他了。
“别走,”龙幽说,“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不当医生了?”
床头灯下龙幽的目光莹莹,神色亲密诚恳。姜云凡看看他赤裸的胸膛,细致的肌理上凸显着粉色吻痕,坦白得就像本摊开的书,毫无愧怍呈现在自己眼前。忽然就想,连那样的事情都做过了,讲个故事又算什么?便躺下来,目光不避不闪地迎着龙幽:“你想知道?”
“我想。”
“如果我说着说着哭了呢?”
“我在。”
姜云凡不轻不重捶下龙幽肩头,四肢平开仰躺在不宽阔的单人床上:“开玩笑的,那么认真干嘛?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龙幽轻笑一声:“我也这么觉得。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姜云凡微微拖长了语调,声音低得有些迷离,“我爸以前是医生,被人冤枉了医疗事故,然后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龙幽却听得胆战心惊。
龙幽俯身凑上前去,轻轻拍着姜云凡的颈:“小姜?小姜你没事吧?”
姜云凡捉住那只手,贴在高潮后残存预热的颈子上冰凉沁人,似满足又似解郁般地长叹口气。
“没事,我就是有点儿害怕,背不了那么多人的命。”

 

我就是有点儿害怕,背不了那么多人的命。
姜云凡第一次说这话,隔着铺满夕阳的玻璃窗,气息将街景涂成一片支离。
刚刚说服了母亲接受他退学的决定,心头一阵轻松,之前觉不出的那些便越发沉重。父亲方刚离世,家中一片颓靡,只有雪白的阳光日复一日透过白纱帘,将他的客厅照亮,盆栽叶片干枯地打着卷儿。而他日复一日以为,等明天天亮了,就是新生。
他看过控告他父亲的那双老父母,痛失独生爱子,生活与情感,双双失去支点。老妈妈身材矮胖,膝盖弯曲,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短衫,蹒跚在医院雪白的走廊上,哀恸无助地哭。后来哭得看不清人,就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将过往的人不分医生病患都拉住,拉住一个就嘶哑地问:“你为什么不救我儿……你为什么不救他……”
还有姜云凡的父亲姜世离,陷在休息室的椅子里浑身黯淡,昔日高大的身躯几乎与背景融为一色。“爸……”姜云凡叫了一声就哽咽得说不出话。姜世离抬眼看看他,皱着眉的表情很丑:“他们都已经告了,我们也已经败诉。这次我们也有错。他们想闹,就让他们闹吧。”
苍天不悯,黄土不恤,是死亡。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医生。

 

龙幽手掌覆在姜云凡的颈上,感受脉搏的鲜活跳动,一时间情满胸臆,难以自制。既是感激,又是怜惜。
人生苦短,幸而得以遇见。他轻轻摇晃唤回姜云凡的思绪,另一手扣上胸口,指着一条几寸长的蛇形疤痕,语气坚定不容抗拒:“小姜,你看这儿。这里,也是一个医生,曾救过我的命。”

 

龙幽儿时父母双亡,与哥哥龙溟相依为命,龙溟对龙幽寄望良多。龙幽继承了母亲的艺术天赋,八岁泼墨已隐隐大家气度。与此同时,也从父母亲远房表兄妹的血缘里继承了生命隐危。
十七岁那年龙幽高二,龙溟法学系本科毕业,一面工作一面读研。兄弟俩日子虽然清苦,然而平静心安。龙幽个头高拔,是校篮球队主力,此时也决定了参加艺考。目标已定,日渐一日希望拔节之时,摇曳的杠杆两臂却突然失去平衡——龙幽昏倒在篮球场上,被诊出先天性心脏房间隔缺损,性命垂危。
兄弟两人小心翼翼捧起的平静生活轰然失陷。
唯今只有手术一途,花销却难以负担。龙溟东拼西凑,节衣缩食,加之为人做风险代理——一旦败诉便由律师本人承担诉讼费用,胜诉则报仇丰厚——凭着一张嘴一颗爱切之心,在最终期限之前,终于将龙幽送上手术台。
那天阳光焦灼得要将灵魂麻痹烤裂,日落也未见凉意。龙溟在龙幽的病房坐了一天,时而看他,时而看向窗外。夜深了,望着窗外穷极语汇也无法形容幽暗穹宇,喃喃低声。
他有很高、很高的绘画天赋,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最有名的画家,即使你一时兴起拿去了他的生命,我也要从你手上夺回来。


那个刚毅冷峻的男人,从不言说柔软。


翌日龙幽手术成功。



 

人们说,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会将灵魂抛起到天堂边缘,一窥人生堂奥。龙幽出院后第一幅画作,脱胎换骨,情感张力澎湃得就要向纸外迸溅。


龙溟说祸福相依,龙幽望着他消瘦得颧骨突出的脸,低声说:“哥,我想画你。”


“好,”龙溟点头,“要我站着当模特吗?”


龙幽沉默不语。


即使没有很高的天赋啊,我也要让那句话成为真实。



 

“你房间,那幅画就是这么来的?”姜云凡示意床头。


“你看了背面?”龙幽愕然。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姜云凡口忙舌乱,“那天它掉下来了,我、我就……我就拾起来给你挂上,我也是不经意看见。”


“没事,”龙幽按按他的胸口,“我说没事。看见就看见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龙幽又说:“也有我这样的,被医生救过命,才知道身边人宝贵。你父亲也救过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人因你父亲活下来。”


他们同你一样祈祷、怀恋,并且感恩。

 


 

Chapter 4

 

我如昨日一般清晰记得那一切。



 

姜世离的死有一半是意外。
死者的父母以拖延治疗时间导致伤员死亡为由,将姜世离所在医院、和当时的主刀医生姜世离本人告上法庭,经过一场激烈的庭辩后胜诉。医院牌匾蒙羞,责任追究下来,主刀医生自然难逃其咎。降职观察、媒体曝光、公开道歉,替罪羔羊般站上台前,成为众矢之的。
这些,姜世离扛得住。
然而再强大的精神也有时松懈。那个晚上下了一些雨,不大,姜世离没有回家。欧阳倩初时并不以为然,以往丈夫也加夜班,偶尔会忘记告知家里。第二天一早她便去电医院,值班医生却说,姜医生昨晚下班回家后,便没再出现。
轰隆——大雨铺天盖地降下来。
那场大雨连下了三天三夜,才停了,邻人趿着拖鞋在街口摆场子下棋,汲取难得的夏荫。树叶薄得透明,晶莹的雨滴子挂着向下垂,老木棋盘上落子悠然清脆。欧阳倩报案后苦等了三天,蓬头裸妆、颠倒三餐在家里,也不惊动才开学不久的儿子云凡。三天后郊河涨水,碧绿的横波柔得腻人,下游一户人家汲水洗濯,发现一具漂浮的尸体。
大雨又下起来。
原来那晚姜世离与同事口角,同事无心一句“你以为你还是科长吗”,使他喝醉了酒。独行到郊河桥头呕吐,才下的雨路面湿滑,他就失足跌进去。只是恰巧当时无人经过,只是离家剩不到两个街口。
警方结案了。雨却永不再停。

 

姜云凡搭夜班火车从学校赶回,一进门先喊“爸”,喊了一声接一声,空荡荡的屋子里外漾开回声。欧阳倩颤巍巍地出现在主卧门口,叫一声“云凡”,快步上前拥住此后唯一的依靠,眼泪终于溃防。
“不是妈不告诉你,妈怕坏话一说就成真,还以为等等你爸就回来了,你爸……你爸他还要回来的……还要回来的……”
姜云凡一动不动,冷得像个雪人儿,咬着嘴唇眼红了一圈又一圈,手渐渐松开,行包砰一声落在地上。不响,吹起少许微尘,飞扬在昏黄的廊灯下,沾了母亲的睡裙和他的脚。
人们在睡,城市很沉。天亮之后会暖和。金色的芒刺会毫不怠慢再次光耀全世界。

 

姜云凡惊梦醒来,打开手机,短信铺天盖地喷涌,二十多条统统标注龙幽。
“小姜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怎么会和我哥打起来?”
“小姜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小姜你为什么关机?我在找你,见信速回电话。”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现在在哪儿?我很担心”
……
姜云凡快进到最后一条,这一条不含问句。
“小姜,看到短信的话,回音报平安,我很担心你。我哥都告诉我了,我……我知道歉意无用,但是……对不起。”
“谁他妈要你道歉!”
姜云凡猛然发力,将手机狠狠砸在墙角,愤怒的胸膛急促起伏。
“姓龙的,谁他妈要你们姓龙的来道歉!当初做了什么,现在又来道歉!”
姜云凡一把掀起凉被,甩下地,又甩回床上,狠狠砸上两拳。小招待所床铺单薄,砸得拳头生疼,床架嘎吱作响。他没完没了地打进被子里,越打越气,越气越空虚。末了一脚踏下床,踹床柱,踢倒椅子,像头发狂的豹子在铁笼里死命冲撞。一扭头忽然遇见倒影里的自己——乱发上翘、衣衫不整,双眼外凸布满血丝,面貌凶狠——谁这么丑?是不是你?姜云凡这是你吗?
姜云凡的父亲是被冤枉的。
一场车祸一条命,交警将伤者救出时,伤者已浑身多处骨折,胸肋断三根,有极大可能压迫心脏。120急救车来,现场诊断后就说没救了,不予收治。闻讯赶到的家属下跪哭求,才说动医护人员将伤患带回一试。临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已无生还可能,无奈伤患家属仍极力要求推入急诊。五十多岁的老夫妇啊,独子,唯一的精神依托与生活依凭,值班医生同样心怀恻隐,从旁声声劝慰。这时候姜世离刚刚下了手术,急救服还没有脱,恍听见门外一片哭声哀恸欲绝,像丝网一样把心缠绕绞紧,忽然就拍了一个小护士的肩膀。
“把人推进来,我们先尽人事,才安天命。”
天命不可转寰。
事后家属却忽然翻脸,指责医院拖延救治时间,否则儿子尚有活还希望。并将医院与当时的主刀医生姜世离上告法庭,索求赔偿。原告方辩护律师初出茅庐,正当锋锐,咬紧急救第一现场并未确诊死亡一处漏洞,攻势迅猛,毫不退让。院方无力举证,终于败下阵来。然后医院内部追查,急救出车医生因诊断草率,被留职查看,急诊室值班人员获得警告处分。姜世离从科长降职、被罚公开道歉,却只因为他打开了那扇门。
庭审当天姜云凡看过对方的律师一眼,那人目光深微,装扮仪容,一丝不苟严整。那样的人不当看不出父亲在事故中所处的位置,但他……是啊他仍旧是个好律师,仍旧站对了立场。怪只怪自己初见龙幽但觉面善却未深思——像,如何不像?高耸的鼻峰眉骨和深邃的眼窝,包括瘦如刀削的下颌都像,像那个身着笔挺西装、站在象征公平正义的天平下冤屈他父亲的凶手。龙幽和龙溟,他们恰恰是弟兄。
姜云凡,你恨吗?
姜云凡任自己摊平在地上,一动不动,内心陷入极端的恐惧之中。
真可怕。可怕他与杀父凶手的弟弟,转身相遇在新城,从咖啡馆的风铃声中相携走往公寓,脚踩一地阳光明亮似雪。可怕他与他年少懵懂无知,朝夕相处,早上在画室学习掌握身体平衡,中午看他画橘红色的明媚眼睛,晚上试探地亲吻无声询问是否可以再近一步。可怕他们聊天,像心有灵曦一点就通,可怕他们生气了会打架,打完了会忐忑心惊,惊怕对方生气比自己更久。可怕的是他被怒火咀嚼吞噬难以自已,可怕的是他的恨意冰冷坚固难以消融,可怕的是即使是现在,被冰与火、恨与怒交煎的现在,他也已经开始想念,开始放肆地想念,无边无际地想念。
可怕的是,他们已经爱上。

 


 

Chapter 5

 

我的感情像花一样,开过了,是会凋谢的。



 

姜云凡借住在同事家,理由是室友出差,而自己恰好没带钥匙。同事名叫血手,据说是苗族人,外冷内热,常常独来独往。公司暗地里流传着一些小道消息,说血手拒绝女同事的告白,是因为家乡有他的爱人。传这话的人自云看过照片,张扬清丽的女孩子,有大大的明亮的眼,身穿扎染彩衣,头戴苗银发饰,张开双手向镜头灿然微笑。身后静静流过的河水输她几许妩媚,河畔娇艳绽放的野花逊她一抹清纯。
只是照片上的女子至多不过二十,血手今年三十三了。

 

姜云凡打开手机,今天是他出走第三天,今天没有龙幽的短信。
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前两天时候,龙幽总会断断续续说一些话,从话中可大略推出他思考轨迹。今天大概是没有想了。想累了?累了也好。休息了,更好。
姜云凡并不是没有想过回去,前两天唐雨柔还来劝他。唐雨柔是他不多的、相熟的异性朋友之一,一来二去,龙幽就也和她熟。
唐雨柔知他脾气,见他之后也不遛弯抹角,问:“你们是怎么了?”
唐雨柔说:“龙幽他不肯告诉我,只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跟你说说话。你们这是怎么了?”
“雨柔,你知道我爸的事情……”姜云凡涩然开口。
“我知道,你说。”
姜云凡喉头哽咽几下,声音瞬息苍老:“那时候,对方家属的辩护律师,就是龙幽的哥哥,龙溟。”
长久的沉默之后。“云凡,那你怨他吗?”

 

谁?
龙幽吗?
龙幽的话姜云凡并不怨,一方是相依为命的哥哥,一方是相濡以沫的恋人,从头至尾龙幽只站在中间,像钻进风箱的耗子,两头受气没出路。
那么是龙溟吗?也许。尽管姜云凡可以理解,作为律师,站在委托人一方是基本的职业操守,但脑筋理解与内心理解相差何止万里,痛就是痛,不懂就是不懂。父亲走得那么突然,走在他刚考上医学院一个月,走在他心中还以救死扶伤为光荣。忽然之间光荣就全变成反射他人的,光源收走了就要还,责任却还在自己。活了的人活了被忘记,死了的人死了被追忆,他和母亲在这世界上,相依为命,孤苦伶仃。
错的人是你。
姜云凡拒绝再想,故事如琴弦一根根弹拨悲伤。母亲打来电话,他强作精神说一切安好,要将悲伤停在这里,禁止增长。
但悲伤还会增长。每晚他手指抠进床头睡不着觉——血手为他安排客房,读出他心中煎熬痛苦,给他最大的释放空间——这份体贴反令姜云凡深怀愧疚。他抠着木质的床头一声不吭,脑子里此起彼伏,一时是龙幽的笑,一时是龙溟的眼,一时是父亲白衣的挺直背影。母亲的哭声就在他耳边千万遍缠绕,“你爸他还要回来的,他还要回来的……还要回来的……”
这么些年,他竟然都没有忘。
白天姜云凡还强打精神,工作一遍遍核对,幸而还很少失误,三天下来已经眼袋青黑憔悴不止。时间不是药方,时间是个度量衡。当你在忘记时它会让回忆淡漠,当你在牵念时,它只会令往事愈加波涛汹涌。
还不到决堤的时候,姜云凡咬着牙根说,早呢。他说早呢。
这一天晚上,血手回家比以往任一天都早,煮了饭,盯着姜云凡吃下去,在厨房门外看着他洗净两人份的碗。血手待姜云凡像待弟弟,等他歇下,关怀两句,翻出一本相册来,一整本相册上都只有一个人。
血手说,这是我在云南老家的爱人,阿萝。

 

“我们在大树顶上看星星,比谁爬得更高,”血手缓缓打开回忆的旧匣子,“云南老家的空气很好,夏天晚上晴朗时候,云层很薄,满天星星眨眼,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不像城市,夜黑,空荡荡的天啊什么都没有。”
“怎么从没见过嫂子来看你呢?”姜云凡问。
“她——”血手停下来,尾音旖旎地飘散在空气中。

 

“我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说,等我长大了,就盖村子里最大最结实的竹楼,娶你做我的新娘子。后来我念了书,就想到外面去,看看我不知道的世界,也让阿萝瞧瞧我能给她的世界多大多宽敞。
“阿萝是个顶坚强的女孩子,我出来上了大学,她教我安心去,她不要我陪,一年却写上十好几封信,告诉我家乡的花又开了呀,下大雨河沟又涨水了呀,鱼跳啊跳的就跳到岸上。
“我渐渐也就忘了,村子里老人很讲究的,女孩子到了多少年纪一定要嫁人,我却让她等。她父母恼她固执,就强订了一门亲事,她知道了抵死不从,头回居然让她争了过去。”
血手把相集翻得快了,边翻边说:“第二回,她父母不再由着她性子了,把她锁在家里,直锁到男方来迎亲那天。她却不知怎的逃了出去,跳河死了,我半年后才知道,回村子里偷出来她的遗像,照了这张结婚照。”
血手指着最后一张相片,纸面上空置的高背椅下,婚纱裙迤逦铺开地面。上面压着一张黑白照,黑框,椅后新郎手捧鲜花,笑得有如怀抱全世界灿烂祝福,小天使头戴鲜花齐奏响金色号角。
“家乡婚俗不穿婚纱,我却觉得,阿萝穿白色还是最美。”
空气融化成高温的糖浆,甜腻、苦涩、粘稠。血手说:“我却忘了告诉她,告诉她她有多美,还让她等了那么久……你知道吗?当你为一桩心事埋首向前,逃避也罢奋进也好,以为有人会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你的以为都是假的。你从不知道下一秒有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有什么就要让你后悔终生。你知道吗?”
我知道吗?
姜云凡有那么一瞬间动弹不得,像有只巨大的鼓风箱,将他所在的时空扭转抽走。等黑暗让位给光明,血手已不在身边,相册也不在了。白色的墙壁黄色的灯,绿色的富贵竹红色的绳。红色的星星,红色的风吹着星星动。
姜云凡想笑一下,告诉自己刚才做了梦,但他努力了好久都做不到、笑不到,笑不到这世上什么都没发生。
笑不到像这个世界上,没有姜云凡,没有龙幽,没有爱情在发生。

 


 

Chapter 6

 

医生,我破碎重伤失去翅膀,你还会医好我吗?



 

第四天,龙幽给姜云凡打了一个电话,姜云凡接通。
寂静像阿波罗登月那瞬间长久,龙幽忽然轻咳:“小姜,你还好吗?”
我们何时沦落到像陌生人在打招呼?
姜云凡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说:“我想见你。”
“什么时候?”
“现在。”
姜云凡翘班了,风一样冲出去,假都没有请。

 

龙幽几天几夜在都画画,闭门不出,仪容不整。画家有一根管道一头通天,一头插进地里,有时能将郁结从两边泻出。
龙幽画了一张又一张,笔下无非是姜云凡、夏天、无影灯。他认识姜云凡是一个初夏,与死亡擦肩而过也是一个初夏。第一个初夏如果他死了,他不会遇见姜云凡,第一个初夏他活了,他遇上姜云凡,却因为活下来的缘故相爱不能相守。
活下来是罪孽吗?
那年大哥初毕业,一面工作一面读研,兄弟俩日子虽清苦,然而平静令人心中富足。他却一场大病远来洪荒尽头,前脚踏入死亡,后脚被大哥抓住。大哥四处借贷没日没夜工作替他筹钱手术,只差一个案子,还剩一个星期死神就痛下杀手。宿命远游,像要把这对苦难兄弟逼上绝路。就在此时一对苍老的父母找到了龙溟,恸哭诉说,自己的独子因为一家医院的不作为车祸惨死。龙溟没有选择,龙幽没有选择,活下去,从来就不是一个选择。
所以活下去是罪孽吗?
这一仗龙溟赢得根本不需多想。他说龙幽的才华必将在未来一刻令全世界屏息三分钟,所以即使敌人是死神,他也不让步。这一仗龙幽却输了,宛如胸口隐隐作痛的刀疤,在他的人生埋下一根导火索。生命给他爱,然后生命留下,爱飘然飞走。
活下来,是罪孽吗?
龙幽不说不动,画下去,直画到天崩地裂静止、红尘散尽哀愁。

 

姜云凡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龙幽睡着了,面容憔悴,然而神态安宁,虚弱美好,宛如童话里的公主等待王子一吻唤醒。晨辉里飞舞的纸张蝴蝶一般载录了他的一生。
这是他出生的那个夏天。小龙幽胳膊腿儿短短,皱巴着眼睛缩在毯子里,露出一只小肉爪蜷成白团儿。龙爸爸微笑怀抱他,静美的阳光从窗口疏落漏进,龙妈妈神态微倦,安详的笑容令人酸痛幸福。爸爸脚边仰头张望的男孩即是哥哥龙幽,伸出小手,试图捧起未来的新家人。
这是他学会走路的那个夏天。小龙幽装在婴儿学步带里,身体前倾张开手臂,站还站不太稳,却向往走更远。哥哥龙溟在前方奔跑欢愉,笑声抚过风抚过蝴蝶抚过翠绿如玉的树叶,抚过叶间栖息的褐色鸟儿,清脆的就要从纸面迸出来。
这是父母车祸后的第一个夏天吧。九岁的小龙幽捧着洁白花束,在黑色大理石碑前跪立挺直,也许他还不太懂为什么一定要跪下。龙溟站在身后一步,微微弯腰,双手抱着腹部,仿佛竭尽小小身躯里的全部力量在压抑悲伤。从此这大得令人心凉的世界只剩你我两人,你我两人,就是一个小小的、可以安眠的温暖世界。
这就是与姜云凡初见的夏天了吧,你还记得吗?你连午睡都省下了,一心一意赶往咖啡厅,对未来未知的命运满腹猜测、心怀鲜活的惊喜。然后风铃洒下欢声,那命运的人匆匆推门而入,你看着他发呆了一秒两秒三秒,他对你眨眨眼睛。那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他走过来,踩着一地琉璃般五彩瑰丽的时光碎片,来到你面前微笑,风吹起回忆里静止的卡布奇诺泛起饱满的苦香。姜云凡,他向你自我介绍,你还记得吗?他轻启口齿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
你还爱他吗?
姜云凡的眼泪一滴、两滴、流下来,涓涓汇成一股细线。他继续向下看,一张又一张,触目惊动仍旧是夏天。三十岁异国教堂,举办婚礼鲜花染红天际的夏天;四十岁静坐窗前,他为他念一本书转瞬苍颜的夏天;老来携手散步,有孩子在他们身边欢欣跳跃的夏天……这些孩子们清澈地大笑,清澈见底,世界一度是他们手中的一粒贝壳。而他们终于也将长大,经历爱也经历恨,在心中的战场获得治疗和受伤受苦——失去勇气,找回勇气,最后成为大人。
这些孩子怎么样了?他们怎么样了?
姜云凡,你会不会原谅他们?
龙幽醒了,不知何时醒来,仰头望着姜云凡。龙幽那样微笑,仿佛看不到姜云凡泣不成声。
龙幽用温柔平和的语调说:“小姜,你去了哪儿?”
姜云凡低头看着他,不能动。
龙幽用委屈受伤的语调说:“那天我哥过来家里,我就进厨房一趟,想给还没起床的你热些早点,你却起来了。我听见响声,像打架一样,急忙出来看见我哥蹲在地上,你已经不见了……小姜,你去了哪儿?”
姜云凡翕动着嘴唇,不能说。
龙幽用愧疚失落的语调说:“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哥接你爸那个案子时,正是我手术那个夏天。我的命只剩下一周,哥却没凑够钱,他不能不出庭,而且只许胜不许败……”
龙幽握住姜云凡的一只手腕,轻轻用力,另一手向上抬起搭在他的肩膀。
龙幽扶姜云凡坐下来。
“小姜,我知道是这件事,让你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你恨它,恨这里面的一切。但是它却救了我的命,因为它,我得以活下来。”
因为它,所爱的人得以活下来。
姜云凡的身体开始回暖,僵硬的关节初初融化,动一动,还有些许脆弱的细声。他晃一晃手中的画作:“这是什么?”
龙幽接过来,打理整齐:“未来的我们。”
“小姜你要来吗?”换龙幽问,晃晃手中的画,“就像这些?”
“不。”
在龙幽得以反应之前,姜云凡劈手夺过画卷尽力向后抛出,白色的翅膀纷纷扬扬下了好一场鹅毛大雪。“我们的未来要共同商定,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凭空做主。龙幽,你未必真的知道,我想要怎样的世界。”
“那么你告诉我?”龙幽小心翼翼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Yes, I will.
这绝不仅仅是誓言。

 

我爱着我的爸爸,而你哥哥爱你,若这两种爱不能兼容,我们还可以引入第三种爱。
下一个日出我会陪在你身边,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轻声告诉你,我想要怎样的世界。
你不需要成为最有名的画家,我不需要赚到许多钱,我们只要有一座小花园,一块小石头每天在墙上磨一下,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圆。
我们的爱与恨统统不能丢,所有宝贵的回忆,要像这块石头一样,越来越圆满。等到找回所有失去的勇气来,我们会成为夏天的小孩,赤裸的、无所畏惧的小孩。
下一场和下下场流年的电影,我还要与你相携归,与你相携看。
现在,谢谢你在这儿。谢谢我也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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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幽凡] 爱恨皆有归时 BY 杞子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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