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火之山 ,日月所不照,有青龙衔烛火以照。山之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木异草。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 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李夫人 ,因改名怀梦。
——郭宪 《洞冥记》
关于净天教尊者血手,有一点似乎是公认的,就是他是个体格和意志都极为坚韧的半魔。没有人类或是他的同族能准确地说出他究竟有多顽强的生命力。
比如当初武林剿杀半魔的部落时,年仅五六岁的厉岩是怎样逃了出来又是怎样独自生存了下去。
比如魔君刚上覆天顶时,面对那个百废待举的烂摊子,他陪在左右是怎样昼夜不间毫无倦色地奔劳。
比如被困伏魔柱的日子,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有生灵没有风,而他又是怎样熬过那漫漫二十年。
再比如,自从有记忆以来,他几乎从没生过病。
然而,浪迹到了古楼兰附近的沙漠之后,血手却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
也许并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奔波了太久,而大漠又太过茫茫;干渴的尘沙如同饕餮,吞噬掉一切方向。瀚海阑干,愁云惨淡,几粒沙子迷了眼,他那捱了太久的钢铁打就般的身体,就忽然病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直昏昏沉沉忽冷忽热,于是他每天休息一些时候,却还是没有中止计划里的这场跋涉。
他在找那个传言中和上古凶器湮世穹兵同归于尽的魔君。他对姜云凡说,“生见人,死见尸,不找到他,我绝不回来。”
无他。净天教可以有新的教主,但血手永远只有一个主上。
早在很多年前他立下毕生追随的誓言时,就已不容回转。
西来的景教教义里,神说,要有光。血手自是不信神,但姜世离早在不知不觉间潜移默化里,成了他追寻的唯一的光。
血手坚信,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姜世离从这世界上永远消亡了,就意味着他还有可能活着,而他就还有可能找到他。于是他为他漫长而渺茫的找寻,做了细致又周全的安排。
他先是找遍了蜀山附近所有的山川河谷,寻觅无果之后,又转而搜寻人间各种魔气充沛的地界,也即是魔族最可能重聚的处所,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于是,他开始探访一切他曾经随姜世离到过的、以及一切他所知道的姜世离曾经到过的地方。蚩尤冢,青木居,神降密境,司云崖,碧溪村,千峰岭,甚至雪石路。
——这世间也许再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姜世离原本从何处来,想要往何处去,又一路遭遇如何。
而所有这些地方中,楼兰沙漠,是最偏远的一处所在,所以他留到最后才来。如果最终,在这里也找不到主上,他不知他还能上哪里去找。
他想也许这是他真正的病因,也许不是。又也许,他只是要从头再来一遍。
到达沙漠后的第七天,血手在沙漠腹地救了一个迷路的采药老妪。
这几年来,他在人间到处寻觅踪迹、探听消息,虽不情愿,却也习惯了和人类打交道。也许是流淌的岁月磨平了他对人类仇恨的棱角,也许是多年苦寻的阅历激发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把水喂给了这个口渴昏厥的老人,又把她背到了附近的村落。
老妪醒来后自是千恩万谢,说家中虽贫,却偶然得了一株异草,愿赠与他,聊作答谢。
血手摆了摆手,简短地说了声“不必”,就不再说话,转身准备径直离开。承受也好施予也罢,他根本不想与人类有任何恩情的挂钩。
“侠士,且慢。”老妇人虚弱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的风沙中微颤着,“你可是在寻找什么人?”
血手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我收的这棵奇草,虽则不能让你找到,但能让你见到……侠士心中如果有什么念想,就拿去吧。”老妇人缓慢地继续说,她的眼眸看上去枯老干涸,坚持着望向血手。
“可是苗疆的幻光草?”血手冷眉微微一挑,嘴角浮起个半是怀念半是自嘲的笑,“多谢,不用了。”他还记得青木居附近那些幻光草,枝叶间闪说着亮荧荧银灿灿的星芒,有如阿萝发间的珠花。阿萝,他终究是连累了她。
“不,不同于配合法术造出的幻境。”老妪摇头,“它叫怀梦草。怀之能梦所思。”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迟缓地从她身边那装草药的行囊最底的夹层中,小心拾起一棵赤红色的小草来。
“它生在更远的钟火山上。传闻一千年多年前,东方朔就是把它献给汉武帝,让他得以一见,朝思暮想的妃子……”
血手对前朝皇帝的野史自是毫无兴趣,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那株红叶的奇草吸引了目光。
那是很纤细的一株,长叶有如蒲草,明明已被采撷了一段时日,颜色却依然是火焰一样的艳丽夺目,红得发紫,直像要在他眼前绵绵燃烧起来。他甚至觉得连内心都被灼痛,记忆深处一双恰如这草叶一般赤色狭长的眉眼缓缓睁开,与他隔着虚空,遥遥相望。
血手觉得他几乎被攫去了呼吸。时光流连粘滞,往事历历明晰,而血液有如暗潮。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向那仿佛能融化一切的光焰抚去。
他接过了怀梦草。
那一天夜里,血手睡得比往常都要早一些。
他独自躺着,双手握着那枝异草,把它怀在胸前。即使在暗夜里,这些纤薄的枝叶依然红得触目惊心,滚烫地,仿佛烧灼着他,却让他安心。只是转念之后,方才暗觉自己荒唐。
他想到蚩尤冢和覆天顶上桩桩件件的往事。许多微末的、他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细节,蓦然浮现在脑海,有如柔韧的招摇的水草,蔓延开去,缠绕上来。他犹在病中,体内的虚火以及回忆的空幻,让他恍惚游离在意识之外,很快入眠。
第二天醒来,他但感神气清明,思及昨夜,却是一夕无梦。血手想,看来这又是人类古书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之一。却也并没有觉得太过失望,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期待落空,一无所得。
他简单地收拾好行装,便毫无耽搁地往沙漠更深处走去。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傍晚,应该能到楼兰古城。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他忽然感觉到,在这片迷沙中,大概几里的距离外,有丝丝缕缕不太容易察觉的魔气。他心念一动,顺着那个方向找过去。绕过两个沙丘后,他听得巨大的断岩另一侧传来一个小姑娘急切的喊声。
“乌鸦嘴,你怎么了?你醒醒!”
身为半魔,血手的视力听觉都本就比常人要好许多。他在岩石后面探过半个身子,便很清楚地见到不远处的五人。说话的是个十几岁的黄衫姑娘,正蹲在一个披着红袍、昏厥在沙地上的年轻人旁边。站在他们身边关切地看着的,是一名绿裙女子和一位白衣剑客。他看着这几个人,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怪诞的熟悉。更不要说,那个本来走在最前面、听到声音后也赶了回去的,身姿挺拔、一袭紫衣的……
这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天地仿佛都变成渺远的虚空,风沙翻腾呼啸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只留烈日高照那耀眼的光,还有这身影,这面容……他怎么可能忘了他。
可是又怎么可能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这样的他。
姜世离之于血手,是终此一生的追随与信仰。姜承之于厉岩,在他的记忆中却有一大半是另外的样子。他敬他的担当与身手,又对他关于折剑山庄的那些留恋和挣扎不以为然,想要维护他也想要改变他,他甚至怜惜他……只是这样隐蔽的感觉,自从上了覆天顶之后,就已被有意无意地淡忘,也无暇再去回想。
于是他从没想过,作为血手,该如何面对姜承——尚且在他那些人类朋友身边的姜承。
他不知他是阴错阳差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沙漠中怪诞的蜃幻。但他在一时间无法想象自己除了这样凝神望过去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姜承走到夏侯瑾轩跟前,俯下身,翻了翻他的眼皮,而后说道:“夏侯兄是脱水中暑了。我们得赶紧找到水源。”说罢,他把夏侯瑾轩背到肩上,“刚才似乎看到西北有个绿洲,我们快些吧。”
血手当下打定主意,尾随着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他有多么想走得再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些,最终还是决定姑且观望,静观其变。因为他想起姜世离当年曾经对自己讲过楼兰之行,在夏侯家的少主中暑晕倒后,邂逅了出手相助的龙溟和凌波,而后来龙溟一席话,有如谶语……
只是又走了两个多时辰以后,午后的阳光依然干热,他们却还没有找到绿洲,也没有遇到任何旁人。
“姜小哥!”那个叫瑕的小姑娘焦虑地说,“大少爷他脸色很糟啊!还是没法找到水吗……”
姜承回过头看看夏侯瑾轩,又四下望了望浑茫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脸上也浮出忧色,他把夏侯瑾轩轻轻放到地上。去哪里寻水呢?毕竟谁都没有料到这般变故。问出这话的瑕显然是没水了,而皇甫卓早在司云崖半山腰就已口渴,他自己的水则给了皇甫卓,而暮菖兰……
他向暮菖兰递过询问的眼神。后者遗憾地摇摇头:“我的水在那块石头飞起来的时候洒没了。”她这样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却下意识地捂上挂在腰间的水囊。
姜承眉梢蹙起,思索了片刻,忽然挽上袖子,用腕刃在手臂上划了个口子,淌出血来。
血手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心下一惊。几乎就想要赶过去拦住他,却见姜承本要把小臂递到夏侯瑾轩嘴边,却忽然僵住了动作。血手知道,此时的姜承必是顾及到了自己可能的妖魔血脉——即使相隔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依然可以清明地感知对方所想。
姜承收回了手臂。“我最近频频走火入魔,还是……”
“换我来。”意识到怎么回事的皇甫卓果断说道,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来,却突然敏锐地侧过头去:“什么人?”
血手已经从蔽身之处走出,朝他们走过来。
“这里有水,还有祛暑的丹药。”他走到离姜承几尺之外的地方,看着那双已经许多年未曾再见到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这祛暑的丹药还是昨日那采药老妪非要他收下的,没想竟这样派上了用场。
然而,未等姜承有所回应,皇甫卓却先拔出费隐剑,剑尖直指向他的喉咙:“不要再靠近。”
血手猜到他心中顾虑,却也未作理会,只停了步子,目光却未曾有任何游移与动摇地,依然凝在姜承的脸上。
姜承仍未表态,那瑕姑娘却先不满地说道:“皇甫少爷你什么意思?”
皇甫卓剑尖纹丝未颤:“茫茫沙漠,如果是正常人,为什么孤身一人在此远行?”
——为什么孤身一人?血手冷冷一笑,还不是因为……他看着姜承,又很快觉得自己刚刚泛起的那点冷硬狂执的情绪,像是泡在春水里一样化散开。
“又凑巧有水和祛暑药,莫不是有什么陷阱?何况他形容怪异,绝非普通人类,还不知是什么沙海妖魔。”
只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唤作龙溟凌波你们就欣然收下了。血手想如果自己还是厉岩,只怕听此一言不合,便会道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甩手走开,对方再出言不逊也许还可能打起来。然而如今他已志念坚定,很难再被他物和外人所干扰,便浑如毫不介意一般,坦然地、对皇甫卓所言不加否认,依旧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承:
“我是半魔。但我真心助你,绝无半点虚假。”
他甚至只用了一个“你”字,而没有用任何指代数人的称谓。说到底,他只关心姜承如何想如何做。人海熙熙攘攘,往来万万千千,历尽沧桑度尽波折之后,他所在意的,已是唯有眼前一人而已。
只是这人尚且不是对他全副信赖、放心托付的主上。
姜承与血手目光相对,好像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却又还是将信将疑。他转过头去看向皇甫卓。
“姜兄,难道你忘了雪女一事?”皇甫卓却毫不动摇,“妖魔之言,蛊惑人心岂可轻信。多半是害人的伎俩,怎么能着了妖魔的道。”
“够了。”血手见姜承垂目不语,便马上出言打断他。一口一个妖魔什么的当真是够了。 “人类尔虞我诈图谋害人的就少么?”他克制着情绪,声音冷冽而不复急躁,“喝人血岂是长久之计。何况,你们这么多人,我就一个,他本就昏迷,要是有毒,我如何对付你们?要是能打过你们,又何必对他下毒?”
之后血手才意识到自己习惯了寡言冷语,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
皇甫卓盯着他的眼睛,又转头看了看昏迷不醒、脸色更加糟糕的夏侯瑾轩,不再说什么。而一直沉默着的姜承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水囊和药,说道:“多谢。”然后走到夏侯瑾轩身边,蹲下身,停顿了一下,自己抿了一小口囊中的水,才小心地喂给他。
血手没再说话,在一旁看着他做这一切。这是当年还在他那些人类朋友身边的姜承,和他的主上分明不像一个人,却又在不易察觉的细节之处丝丝缕缕地相似。一些遥远的回忆和尘封的心绪开始苏醒,有如冬眠许久又沐春风。
夏侯瑾轩终于还是徐徐醒来,先前的误会也随之消解。皇甫卓自是磊落君子,爽快地表达了歉意和谢意,血手当然也没心思去计较什么。之后夏侯瑾轩说起此行欲去楼兰游历,血手便说道,自己也正打算去,而且知道方向。瑕在一边好奇地问他,独自一人去楼兰做什么,他转过头,迎上姜承同样的问询的目光,而后答道,去寻人。
他已经寻到了么?这个答案却好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于是几乎自然而然地,血手带着他们朝楼兰走去。血手忽然意识到,这一路都没有见到龙溟和凌波,也就是说,难道他竟替换了他们的角色?他想起姜世离曾经对他说到过龙溟在楼兰的那席话,类似“王是民献给国家的祭品”,以及“如果有人将性命与期望交付在你身上,你会怎样”。经过蜀山一战,见了龙幽和枯木的对峙,又得知龙溟便是龙幽的兄长夜叉的王之后,他已隐约明白了当年龙溟这席话就是要姜承在日后负起作为棋子的责任来。而这一次,不是龙溟,而是他血手出现在这里,他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能……有怎样的改变呢?
他这样胡乱地想着,没有留意姜承竟已走到他的身边。
“这位兄台。”
“……叫我血手就好。”
“血手兄。”
血手无奈地看着他,心情有点复杂。好吧,以现在的情形来说,这个兄字也不为过。
于是姜承继续说道:“你可在千峰岭认识什么人?”
这话就像一颗打在平静的湖里的石子,血手眼前猛然一亮,“这话……从何说起?”
“我看你的右臂,与我在千峰岭认识的一个人很是相似。”
原来是这样。……原来只是这样。
血手自知这么多年来自己比起当年已是相当不同,尤其伏魔柱那二十年给他带来的变化不可谓不大,更何况当年在千峰岭也只是打了场架的交情,又记得清几分容貌。只是刚才那句话给了他短暂的期冀,期冀对方是认得他、甚至有着更多的记忆的。只是这期冀来得荒谬无稽,也便散得不着痕迹。
“厉岩么。”血手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我的族人。”
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对姜承或姜世离说过一句谎话。从宽泛意义上说,这一句也还不算破戒。
姜承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你们有几分相似。”
血手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便只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此时血手带着路,姜承跟在他身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个姑娘离他们有一小段距离,说着什么琐碎的悄悄话。皇甫卓则和夏侯瑾轩一起走在最后,明显还在关心着他病后的身体。姜承稍微思量了一下,终于还是用还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道:“那血手兄,在你看来,我的体质,是否也与常人有所不同?”
血手很想说只叫血手就好,不要再加那个“兄”字,就像主上那样——就像本该的那样。只是这个要求略显诡异和突兀,而他也不想再在这本就有些微妙的气氛里再平添几分尴尬,也便作罢。然而这个问题却让他暂时地无措。若他是龙溟,自然是希望姜承越早扛起魔君的担当越好;甚至若他还是厉岩,也会希望姜承尽快承认自己的魔族身份,不再和那些人类混迹在一起。然而作为血手,作为已经知晓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而至今仍不肯接受结局的血手,他犹豫了。
姜承看他沉默,也并没有催促或追问,只安静地等他回答。
血手看着这七分熟悉、三分陌生的眉眼,不知怎地,忽然想到被困伏魔柱那二十年,自己有多害怕再也没法见到它。
那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有生灵没有风,只有困厄与侵蚀,挣不脱也逃不掉。而比神魔对抗艰难更甚的,便是心底这隐秘的恐惧始终缠绕不休。这伏魔柱以前缚住的同族,很多忍受不了绝望便自毁元神,然而即使这样他一直撑了下来。他不知道主上在那血玉的所谓净化中会是什么境况,无知无觉还是有怎样的折磨和煎熬,便只想着,他们两个,困在不同的地方,却也算是……陪他受这些苦,生死共命了吧。
那时他心中最深最刻骨的念想就是一定要出去,再见主上……哪怕一面。后来他果真见到了,然而那重逢却又果真,短暂得恍如昙花一瞬。而如今再次看到这张脸,他便再也不想失去,不想再重复曾经的那一切。
——虽然最初他誓死追随姜世离,正是因为他承担起保护同族的责任;虽然正是姜世离担起那副责任之后,所作所为让他对主上的敬慕一步一步加深。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跌入了悖论之中。
“你若问我,”最终他缓慢地开口,“你确实是魔族血脉,但这不意味任何。……至于以后要做什么,只要按你真实的心意就好。”
姜承听到肯定的答复,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些,却点了点头,“……嗯,多谢。”之后便又沉到了静默里。这让血手觉得有些闷,而且自己刚才的回答似乎还是很糟糕。
所幸,不久之后他们就来到了楼兰古城。
然而,意料之外地,血手这次锁看到的楼兰,并不如姜世离曾经描述的那般绝望和死气沉沉。城里的人们似乎在过着相当安宁祥乐的生活。就连那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法术诅咒,也已不复存在。
血手这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他所知的过去。也许眼前种种,根本就是一场不属于他的虚幻。
他旁敲侧击地向城里的居民提起楼兰王,便得知,这里还是曾有苏醒过来的楼兰王鬼魂作乱,把楼兰变成一座死城,每到夜里就带着眷属四处招摇游荡,只是那鬼魂已在几个月前被消灭,百姓重新安居乐业了起来。
“哦?那楼兰王是怎么被消灭的?”夏侯瑾轩凑过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他先前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听到最感兴趣的鬼灵精怪之事,更是显得格外有精神。
“那段日子里,我们推选出了城主,来保护百姓。后来城主他想出了消灭王的鬼魂的办法,却是只身和那鬼魂同归于尽了。”那居民耐心地解释道。
血手却突然有如遭到雷击一般。“……不要信他胡说!”他转过头去急切地看着姜承,就像生怕对方眨眼就会从视线中消失一样。
众人被搞得云里雾里,姜承也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和话语感到相当诧异。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那居民不满地强调这绝对是实话,怎么能说是胡说,不信可以问其他人。
而血手则终于渐渐平复了初时那莫名的惊惶的心情,——也终于在这之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意识到自己最强烈的那个愿望,早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希望眼前这个人,不管是姜承还是姜世离,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再活得那么辛苦,不再辛苦得那么无谓。他希望他安宁顺遂地度过此生,尽管这个希望也许只是奢想。
他不知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根发芽,然后在他心底悄无声息地滋长蔓延。也许是在无尽的找寻中,也许是在漫长的囚困里,又也许在更早的时候,比如覆天顶上某个他伏下身子抬起眼、或是转过头望向那侧脸时,一闪而过的瞬间。
起初他觉得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千峰岭的那些半魔兄弟;后来兄弟们身遭横祸,他便想保护其他那些艰难苟活的半魔;却恍然发现,自己心中分量最重的,早已……不是魔或半魔这个族群,甚至也不是净天教,而是,唯此一人而已。
终于承认这一点后,他竟感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释然。
“没什么,我听岔了。”血手于是含混地说,之后又随意听着聊了几句,此事也便糊弄过去。
而如今楼兰城区一片祥和,左右无事,众人就去近处的客栈订下了房间,时候不早又都疲累了,便都各自休息。而第二天一早,夏侯瑾轩开始张罗着去探访那些奇闻异事风土人情,皇甫卓不放心他,也跟了上去。两个姑娘还在房里睡着。而姜承——血手叩上他的房门之后,才发现他竟已在更早些时候,就先独自出去了。
多半是又一个人闷声想着折剑山庄的事,血手判断着,心里略微一滞,便下楼出门去找他。
出去之后却只见安宁的街道和居民。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自得其乐,而这些都与他无关。这是个不真实的世界,然而血手自嘲地想,在这样不真实的世界里,自己竟也还是在找他。
他在城区里四处观望着,直到一段时间之后,他走上一段长而空旷的台阶,来到一方高台之上。一尊巨大的神像面无表情地倚着石壁杵在那里,而后血手看到姜承正站在那石像边的栏杆旁,向栏杆外的远景凝望。
血手于是走上前去,停在他身边。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若干年前覆天顶上的那些时光。姜世离也是喜欢站在高处,默声地往远处看去,盘划着净天教的各种。而他就站在他的身边,或是身后。时间就仿佛流淌得很舒缓。只是覆天顶刮过耳畔的风是干冷枯涩的,而楼兰的却卷着热浪。
血手忽然记起,当初主上所说的龙溟那一席话,便是在楼兰神像旁所说。——难不成正好就是在这里?一时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惊讶于自己竟记得清这许多细节。
“血手兄。”直到他走得相当近的时候,姜承才回过神来,向他打了声招呼,“你可寻到了要找的人?”
血手看着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微微发怔。“我还在找。”他答道。
“有什么线索吗?我是说,如果有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
姜承的目光是真诚的,只是这真诚流露的关心却让血手觉得更加荒唐。即便他贪恋与这张面孔的重逢,也知这般怪诞离奇的境遇,怕是不久就将归于幻灭。
“线索断了,恐怕你也帮不上忙。”——即使是你,也帮不上忙。“但我会继续找下去。”
“你一定会找到的。”于是姜承说。
“……借你吉言了。”
姜承抬头看了看天,“快晌午了,血手兄与我一道回客栈么?”
“好。”血手回答。他本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
他们往回走去,却在离客栈只有一个拐角的街边,看到一群男女老少,围着个年迈的老人,听他津津乐道讲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夏侯瑾轩竟也在人群中,还听得津津有味,看他俩走近,便招呼他俩过来一起听。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老人已经念叨了起来,“想当年,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跟着军队去其他城打仗了,哪像你们现在,没有战乱。我记得有一次,我还在战场上打败了一个大将军,当时把他的剑,夺了过来。不料后来敌人的大军追了过来,我急中生智,投出宝剑!”
他讲得自是神色飞扬,血手却听得意兴阑珊——能勾起他兴趣的东西确实不多了。他目光随意往旁边游走着,只见那夏侯少主听得眼睛亮闪闪,姜承却是神游千里的样子。旁人看来只道他听得太专注了心向往之,血手却看出,他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而那老人还继续着,“他们看见自己大将军的宝剑飞来,都是一愣,被这飞出的宝剑打倒好几个人!然后我们趁乱就逃走了,可惜那宝剑也就遗失了,唉,算是一点点遗憾吧……“
虽然这故事背后的真相仅仅是他小时候在大漠中见到把插在沙中的宝剑,正要拔出,却见一只沙狐呲牙咧嘴朝他冲过来,便吓得跑掉了——但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陪他听他讲故事,于是老人又在故事的结尾添了个彩头,叹息道,“老朽我这辈子还剩的念想,就是这把剑啊。要是有缘人能找到它还给我,我就拿另一样宝贝做答谢。”
“老人家,那把剑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大致方位吗?”夏侯瑾轩在人群里问道。
“……唔?”那老人似也没想到真的有人要去找,“紫红色的剑柄,很锋利的宝剑呐。位置大概在……城门往西南那边走吧,但是这么多年,早不知道埋多深了,而且那里好多凶狠的野兽,少年人还是不要乱闯啊。”
老人说罢,竟摇摇头,踱步回家去了。
然而直到回到客栈之后,瑾轩依然惦记着这件事:“既然我们是出来游历,也没有别的事做, 就帮老人家一个忙如何?”
“别突发奇想了,”皇甫卓毫无犹豫地打断他,“沙漠里很危险,又没什么线索,你再病了怎么办?真想助人,不如托商队运些米水来,我看这里还是很旱。”
“一码归一码嘛。”瑾轩坚持,“这也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念想了,要是能满足他的心愿,也是美事一桩。不然一直找不到,总归遗憾……”
皇甫卓颇有点无奈地看着他。“你昨天还昏了一次,今天就又要折腾。”
从围观时候就一直没开口的姜承却忽然说道:“不如还是……”
“我去吧。”血手几乎是在同时开口。
姜承一愣,转头去看他。
“我可以去。”血手重复道,“如果真的是宝剑,我应该能感知到灵力所在。如果不是也就不必惦记。而且……”
而且,一辈子的念想和心愿,如果一直找不到,总归遗憾,这样的话,竟是蓦地一下,触动了他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而且我对路也了解一些。”血手终究是这样把话说完。
姜承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犹豫地:“那我和你同去。”
——同去?血手认为这所谓的宝剑其实相当的荒诞不经,所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答应得相当莫名其妙,更不知道姜承究竟为什么居然也愿意与自己同行。但他没有理由拒绝。
从来都没有理由拒绝。
步出城门,所见依然是黄沙漫天。
血手向那老者所说的方向走去,姜承就在他身边,所距不过一臂。风沙的呼啸吞没了他所能听到的呼吸声。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但血手忽然想,如果时光就此被无限拉长,拉长到他所不能感知的、空幻的尽头……
那么即使一切到最终只是幻想,他是否也得以抱着幻想,走到最终?
不知又是多久之后,血手终于感应到远处有细微却连绵的灵力,含带着剑气,竟也携裹着魔息。
难道,那竟是一把魔剑么?血手看了看身边的姜承,一个示意之后,加快了步伐。
半个时辰之后,他在一壁石崖之下,扒散层层沙砾,见到一把狭长的剑,深深地扎埋在沙土里。那剑柄确实是紫红色,他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那种,……他的生命之火。
血手停下了动作,凝视着它。他有种预感,有什么对他很重要的事,要发生——或是结束了。
“找到了?就是它么?”姜承在他身侧问道。
血手转过头去,深深看着他的眼:“你还记得路么?一会儿,我可能就,不回楼兰了。”
“我还记得。”姜承目光里带着疑惑和关心,“但是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血手没有回答。却忽然,就着刚才在沙里寻剑时的跪姿,上前一步,狠狠按住他的肩,以及脑后的头发,然后吻了上去。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种感觉,居然果真,像是吻上了一团炽烈的毒火。
幻想里才会有的,最后的、悖逆而荒诞的疯狂……
他松开手,没有再去看姜承那想必还在震惊着的目光,只回过身,去拔那把剑。他碰到了剑柄,手指缠绕上它。
血手在歇身之处醒来,看到自己手里依然握着那根怀梦草。
一梦过后,一夕枯萎。
接下来他用了也许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去发呆,回忆那个经历离奇、记忆和观感却格外清晰的梦境。最终却还只是起身收拾行装,自嘲地笑了笑,开始今天预定的旅程。
梦已经结束,而他,还是要去找主上的。
快到傍晚的时候,血手来到楼兰城门前,却突然念头一闪,折转往西南。
他想去看看梦中的那把剑是否还在。虽自觉不可理喻,但他依然不甘那仅仅是一个无根的梦。
血手的记忆力一直是他的骄傲。而这一路所见,又当真与梦中的风景无二。这让他站在那一模一样的石壁旁边、望着皓白月光之下的沙海时,心中莫名地多了一分期待。
他俯下身,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去扒那沙砾。直到挖了很深,却依然空空如也。他终于停下动作,面无表情,站起身来。
却忽然听到背后一个略微沙哑、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血手?”
血手猛然转过身去,看到方才明明无人的石壁边,一个身影倚靠在那里。姜世离,……他覆天顶上的魔君。
主上。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又跌到了另一个幻境里。
“血手,是你么?”那人轻轻地问。
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间失去了一切言语。
“血手,是我。”于是姜世离笑了笑,对他说道。
“……主上。”
血手失去了重心一般地,单膝跪下,却再说不出别的话。
“你……起来。”姜世离的声音依然很轻,“我现在没法扶你。”
血手闻言没有起身,却心惊地抬起眼,望向那他在睡梦里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得出的面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重聚在这里,但现在力量还很弱,也许要几月的时间才能恢复。”姜世离慢慢地说,“但我感知到,你也在附近。但你好像陷在一个梦里……我就尝试,能不能在你的梦里,用魔力***你过来。”
“主上,你,回来就好……”半晌之后,血手终于能说出一句话。
……你回来真好。
只是他又忽然想起那个梦,想起梦的结尾,他那莫名涌上来的冲动和荒唐。
“主上,你……能看到我梦到的吗?”他低下头,艰难地问。
对方却没有马上回答,这让他不由有些惶惶,再抬起头,竟见那嘴角,分明含着个笑意。
“我只能看到你走近这里之后的部分。”姜世离坦然答道。
……!血手一瞬间觉得耳后都烧了起来。
却在之后看见,主上缓缓地抬起小臂,伸向他:“那现在,带我回去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