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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剑三游戏景卿】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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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仙剑三游戏景卿】秋   【仙剑三游戏景卿】秋 Icon_minitime周二 三月 25, 2014 9:43 pm

几年前的同人了,现在看来觉得自己今日写的文似乎还没有当年的好……
以及,切尔我应邀来发了,你要去玩仙三和三外呀- -


秋(游戏景卿同人)


《盗墓笔记-天真》
词/焰31
曲/浮夸
唱/晃儿
是不是你笑了
当我说记得是你的存在
鬼城的阴霾
风化的尸骸
这一路算不算共生死了?
最不该是我天真
猜什么未知的疑问
透不过命运的齿轮
读你的眼神
难道就结局了
像断开的掌纹
情愿彼此是路人
总好过最后你转身
这般残忍
仍是我一人
时光若止 还能回头么
也许等不到谁的回答
日升月落啊 山川映你眼中啊
只想再问一句你还好么


引子:
入秋的时候,雪见染了风寒,景天便忙前忙后地照应着,下人都插不上手。
由是都道景老板是难得的好夫君,景天听了,只是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景小楼则在一旁很不给面子地拆台说他爹不是疼夫人,而是怕夫人。
“去!小孩子家家少胡说八道!”
景天脸上顿时一红,景小楼却仗着有雪见撑腰,昂首挺胸就是不改口。就连龙葵在一旁劝了没几句,也掩嘴轻笑起来。
“这一家倒是其乐融融啊。景老板好福气……”
有人这么说。
是啊。
马上有人点头称是。
景天便苦着脸打哈哈说哪里哪里,一边把小楼轰回屋子里去,一边心里突地一蹦,就想到若是见着小楼如此顽劣,那人定是要狠狠训斥几句吧。
不由就望向远方某处出神了。
而这里,终是看不见那云雾缭绕的蜀山。


章一,旧梦
景天梦见了徐长卿。
其实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梦,也许只是在睡着的时候把过去的回忆重演了一遍而已。
一开始好像是在大渡口的船上,他能感觉到江水将船晃得一摇一摇,摇得他的头都有几分晕了。
“这剑太消耗人的灵力,若非修仙之士,本不该使用,否则会灵力耗尽衰竭而死。”
徐长卿一手插了腰,一手支了下巴沉思着说。雪见闻言马上就跺着脚嚷嚷起来:
“哎呀,这剑这么可怕?我看不如把剑扔掉吧!”
扔掉?
即便是在梦里,保护那把魔剑似乎依旧是景天的本能,他一把就抱住了剑柄,连连摇头:
“喂喂,不能丢啊!”
但是雪见却还是逼过来,说着什么“不祥之物”,“害死你”之类不容反驳的话,叫情急之下的景天终于大叫:
“我就是丢掉命也不会丢掉它!”
这一嗓子下去,他突地就感觉徐长卿微微眯了眯眼睛,那眼神就一变。
似乎是冷了冷,又似乎是那么不易觉察地赞许地笑了笑。
景天忙去分辨,可是他的头晕晕的,也看不出对方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只是听见他平平静静地说:
“这把剑灵力非凡,乃是至宝,若能运用自如,威力不可限量。要知道,剑本无善恶正邪,无论何种力量,用于正道即是正,用于邪道即是邪……”
雪见顿时收敛了些——毕竟关于魔剑的事情,蜀山出身的徐长卿的话显然比她的更有说服力。而此时景天则死死抱住自己大难不死的魔剑,好似耗子抱着偷来的鸡蛋一样宝贵。
“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因心而动,因血而活,因非念而死。御剑之术,在于调息,抱元守一,令人剑五灵合一,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最后从梦中醒来之前,景天听见的是当年徐长卿传授给他的那一段心法。许多年都没听见徐长卿的声音了,以至于这梦里的声音都始终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但是兀然地,却平添了几许暧昧。
景天想到这里,就直想抽自己一巴掌:哎呀,怎的跟长卿兄也会想歪!莫非是这些个年他真跟雪见说的“有贼心没贼胆”,变得花花肠子起来了么?!
那可真该打了!
景天叹了口气,忙下了床洗漱。只是一路上心里都在嘀咕:当年的长卿兄劝住雪见,到底是因为他自己的爱剑之心呢,还是单纯想帮景天解围?
自己的事情都忙完了,景天又去给雪见熬药,同时熬的还有碗晶莹剔透的冰糖银耳——雪见怕苦,喂药的时候总得预备点她爱吃的甜食,否则啊,她可是一滴药汤都不肯喝的。
一直以来,景天都是这么细心地照顾夫人的,结果没想到今天就出了茬子。
雪见只喝了一小口冰糖银耳,就“噗”地一声吐了出来。
“唉唉?雪见你怎么……”景天大惊失色,慌忙拿了毛巾给夫人擦干净嘴角,却叫雪见一把给抢去了。
“笨蛋!你放的是糖还是盐啊?!”
一面擦着自己和景天被弄污的衣裳,一面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的雪见,已经俨然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丫头了。
虽然依旧责怪着,但是雪见心里应该是没有埋怨的。她就是这样一向的刀子嘴豆腐心……当年也是如此,虽然一路骂着他是笨蛋傻瓜甚至拳脚相加,最后却也为救他性命而毫不犹豫地跳入那熊熊烈火之中。
烈火焚身之苦,她都为他受过来了啊。
“我……我,对不起,雪见,”景天大感内疚,自己收起了碗,就要出去,“我再给你重熬一碗……”
“唉?我还没叫你走呢!回来!”
可惜夫人在他身后一吼,景天便又习惯性乖乖照办了。
“雪见?”
“别那么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坐下!”雪见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慢慢躺回床上,侧过脸来望着景天,慢慢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低头!”
怎的,从“无影脚”改到“连环掌”了么?
景天不禁暗暗叫苦,可是为了让夫人消气,也只好以引颈受戮的悲壮神情老老实实把脑袋献上。
只是,并没有感到预料之中的重击,反倒是看见那纤小的手掌,轻轻贴了自己额头上,而雪见的眉头也就那么一皱。
“奇怪,你没发烧啊……怎的也一副神不守舍,没精打采的傻样儿!我还当你叫我传上了呢!可恶!害我白担心!”
眼见得雪见缩回了手,小嘴撅得老高,景天心里就觉得一阵暖意泛开来。
有这样的好夫人,夫复何求?
只是自己高兴间,景天却不由想到当年留在锁妖塔前形影单只的那人,便一口气叹出来。
“叹什么气?我说你傻你有意见?!”雪见的眼立刻就瞪圆了。
“不不不,不是……”景天急忙摆手,“雪见,我昨晚……梦见长卿兄了,你说紫萱姐走了之后,他一人这些年……唉……”
雪见愣了愣,张张嘴,又闭上,接着又张开。
“……景天,”然后她的手便伸了出来,轻轻放在景天的手腕上,像是小女孩撒娇一样轻轻摇晃着,“当年若不是徐大哥和紫萱姐出手相助,咱们都活不到今天,更别提你这笨蛋……要没了徐大哥的帮忙劝架,我早就跟云公子走了!徐大哥对我们可是有恩在先,这些年他虽没主动找过我们,但是你不过问一下也说不过去!”
“唉……”景天点头:的确这些年忙着自己当铺的生意,又有夫人儿子和好妹妹在家,自己活得倒是舒坦,却真的几乎将当年生死一遭的徐长卿给忘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那日红毛领来个蜀山小子,景天怕是连蜀山出了状况都还不知道呢。
“也不知道那地脉的事情好没好些……”
“景天!你别光在这儿瞎叹气!我好得也差不多了,你今儿下午就不用管了,赶快御剑去蜀山看看!要是敢耽搁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见的脾气却还是有几分暴,看不得景天犹犹豫豫的样子,一伸手指过来,差点就戳到景天的鼻尖了,吓得他连退几步,不住点头称是。
只是等到真的御剑到了蜀山山门前的时候,他心里却又嘀咕起来:
那又该如何说明他的来意呢?真说“长卿兄我只是过来看你一眼,一切还好么”的话,是不是傻气了一些?
还是该说“啊,我昨晚梦见你了,所以就回来看看……”
不行,那样会显得动机不纯。
就这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景天便在山门前降落下来,而刚一跳下了剑,就被两个蜀山弟子拦在了外面。
“掌门有令!非蜀山派弟子不得进入山门!”
唉?想不到掌门做了几年,徐长卿的脾气倒是大了不少。唔,那一会儿见他可得小心了。
景天便陪着笑脸行了个礼,道:
“两位小兄弟,在下是长卿兄的故交景天,还望你们跟他通报一声……”
“景天大侠?!”
守门弟子中的一个顿时扬眉一笑,显是听过他的名头。景天正想自己应该能进去了,却又见他眉头一皱,为难地回答道:
“但是长卿掌门已经引咎辞职,归隐山林了,景大侠,您要找他的话,还是请回吧。”


章二,重逢
景天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徐长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只不过那守门弟子的话,却真将他记忆中那一位徐大哥给彻底颠了个个儿。
“长卿掌门去意已决……无法挽留……”
无……法……挽留?
怎可能呢,明明清微掌门死去的时候,他徐长卿都挺过来了,四长老一个一个被邪剑仙残杀的时候,他也撑过来了,就连最后的最后,紫萱姐殉塔而死的时候,就连景天都看得见这人流了泪下来,可他不还是坚定不移地守住了满目疮痍的蜀山了么?
在景天心里,徐长卿就好似一棵长在蜀山的树一般,纵使树冠延伸得多么遥远广阔,那树根却还是得牢牢把住蜀山的山石的。
不然就会死了吧。
其实紫萱姐大概也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当初才会违心地帮助徐长卿回去蜀山的。毕竟,并不仅仅是蜀山需要徐长卿,更多的,却是徐长卿依恋蜀山而已。
可是到底为什么这次要走得如此决绝呢?
景天忍不住跟那守门弟子详细问了当初的情况,方才大概明白了徐长卿所谓的“引咎”是怎么回事。
原来还是那地脉事件搅的——早知如此,那时景天就该早早地跟南宫煌那小子一道去蜀山看看!
但是即便这样,却也有几分不通:以徐长卿的脾气和责任感,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过错,定会拼了命去弥补改正,并且竭尽全力再度振兴蜀山的。又怎会扔下自己的师门独自去隐居?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像他会做得出来的。然而那守门的弟子又并不可能欺骗景天……
回去的路上,景天满脑子都是疑问,几乎要把头都想炸了,结果一个不经意,竟然搞错回家的方向,等到他自己发现走错了路的时候,却是已经出去几里了。
哎呀呀,这可糟糕了,若是回去太晚,雪见必然会着急吧。
景天挠挠后脑,把只手架在额前,看了看天上太阳的方位,正想确认下自己身在何处,却见了一片血红血红的羽翼猛地从日头底下掠过去。景天便一怔,再定睛细看,那一片红彤彤的鸟群却正是名唤报凶的妖物。
这些妖物向来自私自利,更乐意单独去找食吃免得互相抢夺,这次集成这么一群又是怎么回事?
景天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知道它们这一遭定不是去干好事,当下一记“罡风惊天”出去就将这群畜生给打散了。没料到这些报凶竟然还不死心,挨了这一下只在半空滚了几滚,冲景天不满地“咕咕”大叫了几声,又成群结队地往不远处的山林里飞去。
那边却是有什么东西,叫这帮子妖物如此趋之若鹜?
景天顿时也奇怪了,又想得妖物大多贪恋法器宝物,心道若是撞上门的财神爷他再错过岂不可惜?马上就一笑,御起魔剑朝那一群报凶追了过去。
可还没追到近前,那林子里面却“呼”地起了阵怪风,风里还夹带熊熊烈焰,直朝鸟群冲来。
双系法术“举火燎天”!
景天心里一惊,急忙躲闪,可惜还是叫那热浪给烤焦半截袖子,叫他好不心疼!心里顿时光火,只待那法术散去,就一头冲进林子里,非要找出来那个罪魁祸首不可!
然而,一看到了那林中情景,景天心里便一沉,他急忙从剑上跳下,诧异地打量了四周围一片各式各样的妖尸,心道如此多的妖魔都聚集到此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再一查看,又发现有些妖魔是叫火术烧死,另有一些身上中的却是剑伤,看那伤口形状,对方绝对是个中高手。
那么就应该是有人在此除妖了。
可这也无法解释这人是靠了什么能耐引来这么一大群妖魔?更何况,敌众我寡,这人定是经过了一番苦战,不挂彩是不可能的,怎的景天这帮手一到,他又不见踪影了?
景天苦思冥想一番,却还是毫无头绪,正拔腿要走,却感到一滴水“啪嗒”一声打了自己脸上。
下雨了?糟了,这下可怎么回去!
景天一面想一面伸手下意识抹了下脸上的水滴,却是蹭了一道子腥红下来。
他一怔,马上把手探到面前嗅嗅,眉头就一皱:
这哪里是水!分明是人血才对!
景天一个激灵,猛一抬头,正见得一道银影载了个有几分眼熟的背影直飞出去——那不是蜀山的御剑术还能是什么?
难道……是长卿兄?
他心念一动,早就催动了真诀,自己踏上了魔剑,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去问徐长卿自己,这才是解决所有谜团的最好方法!


三,左手
对方似乎只叫他追了一阵子便烦了,那银色的宝剑突地一顿,又一个急转,这人就成了正对着景天的模样——而景天追得又太急,一时根本减不下速度,眼看着就要撞过去了,却看见对方斜身一错,接着便在景天经过自己身边时一伸手拉住了他衣裳的前襟,就叫景天在半空给一阻,猛停了下来。
“呼……”惊魂未定的景天这才扭头去看对方的面孔,笑嘻嘻地道了谢,“长卿兄,多谢帮忙。”
他话音未落,徐长卿却已经轻轻松开了手,只在景天衣裳上留了几个深红的血印子。
景天愣了愣。
“长卿兄,你的左手伤了?”
“没事,不疼。”
徐长卿淡淡答道,一挥袖子便把左手背了身后去。景天却不理,脚下魔剑一动,已经绕到这人身后,一记“暖雾”过去,先止了血再说。
“怎的不先疗伤?”
许是在家里教训儿子教训惯了,景天一开口才发觉自己跟徐长卿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对路,急忙抬了头看这人的脸色,还真怕徐长卿跟他发脾气。
万幸没有。
徐长卿不过是轻轻点了头,道句:“谢谢。”而已。似乎这二十多年过去,他那原本刚烈的性情也给磨没了,难怪蜀山脚下的居民都说长卿掌门温和可亲……
不过……景天看见他这一个好脾气的样子,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只是一时说不上来罢了。
“长卿兄,这许多年不见,你倒是还跟以前一样不爱多说呢……”
景天笑笑,徐长卿只依旧淡淡地望着他。
“你找我有事?”
接着他问,一句话就让景天懵了。
有事?莫非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么,长卿兄?莫非那二十多年前的生死与共寻找灵珠对抗邪魔的旅途,都是白过了?
“啊……只是好久不见,想问问你……问问你为什么离开蜀山……”
“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地脉混乱是我的失职不察所致,自当引咎离开。”
尽管是打断了景天支支吾吾的问话才说的,徐长卿的声音却还是淡淡的,不起一丝涟漪。
淡淡的,也冷冷的。
景天不禁打了个寒噤,愣愣地望过去,满脸的不安。
而徐长卿说完这番话便又闭了嘴不做声了,景天只好自己继续问。
“那些妖物方才为何围攻你?”
“内丹。”
徐长卿伸了修长的指头一点自己的胸口,面色没有一丁点变化,语气也一样。那剑眉下的一双眼,静静地,却也深深地,早就不似二十多年前那般明亮了。
景天现在总算是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这一个徐长卿看去完全没有人情味……就连提到紫萱姐的内丹都毫不动容……这……
“可你那之前二十多年为何无事?”
“以前我都屏息调理,因此水灵之力外泄极少,妖魔很难发现。而最近天劫将至,我不得不时常运功练习以作准备,自然会吸引那些畜生……”
“天劫?!长……长卿兄你要升举为仙官了?!”
景天顿时吓得往后一跳,险些从剑上跌落下去——果然人有些毛病是禀性难移,到老都难改的。
“若能成功度劫,应是如此。”徐长卿不显骄傲,亦不见欢喜,只是微微颔首,眼是望向景天的,那眼神却跟看一块石头一样,一点感情都没有。
“那……升举之后,你还回来人间吗?”景天兀地想起了当年在南天门所见的的蝶仙来——那一个想要偷偷下界的仙子,最后也不知成功没有。
“天条规定,应是不许仙官擅离职守的,”徐长卿笔直地站了宝剑之上,整个人冷得好似他自己也成了一把锋锐的利剑一样,“所以……”
所以……?
所以什么?!
“那你为何不来跟我们道个别,徐大哥?雪见今日还说起雷州城的事情……徐大哥?”
突然地,就叫出了二十多年前的称呼。景天猛冲过去,一把扣住了徐长卿的肩膀,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地瞪着他。
景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了,他现在是丈夫,是父亲,是美誉传扬的大侠。那身形也是比着当年刚硬了不少,个子高些了,肩膀宽阔些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个需要周围人帮助,需要跟着徐长卿学习为人处事的孩子了。
可是徐长卿没有变。至少单论外貌,的确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的,好似他的一切都在二十七岁那年停止了,就像冰风谷里给冻在冰层里的那些个小小的生灵一样。由是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比将近不惑的景天年轻许多了。
“跟你们道别又有何用?不过徒增你们伤心,于事实无补……”
徐长卿说着好像安慰一样的话,但是景天离得他这么近,却依旧看不见徐长卿眼里透出一丝一毫的对别离的伤心和不舍,也没有对景天乱了辈分的这一扣的不满,甚至没有一点因为景天牵动他左臂伤口而引起的痛楚表情。
而见他的伤口崩裂,景天不禁就松了手,正要用洒金笺彻底治好,徐长卿却兀自一挥袖,自己用了一招“五气连波”便让伤处恢复如初。
只是那撕裂的衣袖下露出的左手,依旧是伤痕斑驳——应是他还作为凡人的时候,总是用了左手格挡妖魔攻击留下的疤痕吧。
景天猛一闭眼,一下子便想起那次在神树之上,徐长卿挡在了龙葵前面,一边咬牙用左手抵了熬耶神牛的利角,一边用右手横枪催动真诀的时候。

“徐大哥……这样……不疼吗?”
“丢掉一只胳膊,总比丢掉性命来得好。小天,这世上很多事,如何取舍,自己心里却是都得有个想法的。”

……取舍……吗?
景天睁开了眼,望着对方如同磐石一般凝固不变的表情,直感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
“长卿兄,莫非你对这伤,真的不觉得疼么?”


四,不哭不笑
徐长卿从没有骗过景天——抑或,如他这般名门正派的弟子,向来不屑于欺骗。
只是兀然地,在看见徐长卿缓缓摇头的时候,景天就忍不住期望这人是在说谎,是在开个玩笑吧。
可是一向不苟言笑的徐长卿什么时候跟人开过玩笑?便是雪见的调皮过了头他都看不惯,这样的人,自己又如何开得起玩笑来?
“完全不疼。”
徐长卿静静地回答。
景天便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好似压了什么沉重的石块一样塌了下去,和年轻时一样,他在不安的时候依旧是那般垂下了双手,轻轻晃着身体。
“长卿兄……你是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是的。”
景天顿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却还是硬喘了口气,坚持追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十一年前,是渐渐严重起来的。”
虽然用了“严重”这个焦虑的字眼,但徐长卿的眉目依然清净而淡然,丝毫不见慌张。
“所有仙人都这样吗?”
“不。清冷仙人和殊明上仙似乎都没有这种情况。”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长卿兄?”
“我不知道。”
他们的谈话仅止于此。景天望着徐长卿,张张嘴,却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说。
面对这样一个一点人气没有的,死气沉沉的长卿兄,他又该怎么说,如何说呢?
而叫高处的风一吹,景天不由一个激灵。
已是入秋时分,天气凉了啊。
“小天,这里风大,我们还是下去再谈吧。”
冷不丁地,这一次却是徐长卿先开口了,尽管依然冷淡着面目,可是他这一句已明显是对景天的关切和劝慰了。
景天心里一时就不知是该凄凉还是庆幸得好,连忙重重点了下头:
“好,长卿兄。”
两人落地的地方是处荒山脚下,虽无人家,景色倒也凑合。而徐长卿就站了那一棵缀满黄叶的树下一挥手,方才负着他的那柄宝剑顿时化作了一道青烟缓缓散去——原来竟只是一道剑气!
难怪方才景天觉得这剑怪异而不似那把利器星辰,原是徐长卿早就到了手中无剑,单凭剑气即可替代的地步……这般的修为,应是已在当年其师父清微之上了,也无怪乎天劫将至……
“长卿兄,天劫到底是什么样的?”
徐长卿闻言缓缓抬起了头,似是想要看看头顶的天空,景天便也跟着他一道往上看去,却只见头上层层叠叠金红相交的树冠,其间偶尔露出几片支离破碎的天空,好似点缀在彩色背景下的蔚蓝星星。
“我……不知道……”
接着对方的回答就飘进景天的耳朵——依然是很淡很淡的声调,好似不经意间刮过耳边的秋风。
只是当景天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对方时,才觉得徐长卿面上,这次是竟有了些表情的。
他脸上是一片茫然的神色,就像这秋天无云的天一般空空落落。然后景天就诧异地发现:这一个曾经挡在他和雪见龙葵前面的男子,现在看来,却是有个相当单薄凄冷的身形的。
到底是徐长卿一直如此而景天过去没有注意,还是因为景天已经长大而徐长卿依旧停留在永恒的青年时代?
景天记忆中的徐长卿,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绝不怀疑自己和师门的一切的,因此也没见过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自然也从未在他身上感觉到今天这种不知所措的孤独,以及现在这种让人不忍正视的寂寥的模样。
“长卿兄……”
像是完全无法控制了自己一般,景天往前了一步,伸出手过去。而徐长卿感觉到了他的碰触,立刻一斜身躲开。景天那抚向他面颊的手,便仅仅叫徐长卿钢蓝的长发轻轻拂过。
许是叫高处的风吹久了,徐长卿的头发上冒着森森的凉意,叫景天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接着他就站定了望着景天。
“小天?”
徐长卿的话应该是疑惑的,然而他依然没有表情,没有语调的变化,像是冰塑的,像是石头化的一般。
景天的手在半空僵了一阵,他几乎忘记收回它,直到徐长卿抬了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腕。
而这一刹那,景天便一把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五,一起
徐长卿有一双武者的手,手指修长,关节微微凸起,看去十分有力。
然而谁又知道这样一双结实的手,被握住的时候触感却是异常柔软。
而景天把对方的左手死死攥着时,心里傻乎乎地转悠着的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手是温的,人还活着。
还活着。
他正低头舒了口气,徐长卿的手却猛地一翻,当下就将景天的手腕给往后挝去,疼得景天急忙缩手后退了一步。
“长卿兄?”
他叫,而徐长卿则把手往后一背,淡淡地看他一眼,好似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样。
“长卿兄……”
于是景天又叫,一边叫一边笑了起来——会这样对待他的唐突,徐长卿果然还是有脾气的,既然他还有脾气,那就证明至少还有感情。
当然,徐长卿自己并不觉得这样有何好笑。
“小天,你耽搁这许久,雪见会不会着急?”
依然是跟风一样清清淡淡的声音,然而那隐藏在毫无平仄的字眼里的意思,景天却是明白了。
徐长卿这是在委婉地逐客呢。
若是放在二十几年前,景天定是要跟当年的云霆一样叫徐长卿噎得哑口无言,可惜今非昔比,景天这个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子,恐怕心机并不比前蜀山掌门少多少。
“长卿兄,此言差矣,今天还正是夫人把我轰出来找你呢。”
徐长卿眨了下眼。
“嗯?”
“不过天色确是已经晚了,”景天一面说,一面再次不动声色靠了过去,伸了手出去,“长卿兄,不若我们去找个村镇歇息一下,也好找人捎口信给雪见……”
徐长卿并不看景天的手,只是依旧把双手背在身后,扬了头,语气平平地道:
“天色已晚,雪见怕黑,你还是快回家陪她的好。”
景天闻言迟疑了一下,他的手在半空僵了僵,终于缓缓放下。
“长卿兄啊……”

“小天,雪见怕黑,龙葵也累了,守夜就由你我轮流来便好。”
虽然当时是这么定下的,但是从蜀山去往唐家堡,途经登云麓露宿野外的时候,却几乎是徐长卿一人包揽了守夜的任务。
也怪景天不争气,头天守夜的时候,只到了一半便睡去了,若非徐长卿和龙葵睡得不沉,叫异响给惊动立时起身迎敌的话,怕是他们几个都要叫妖物咬下一块肉去。
徐长卿当时气得厉害,冲了景天皱着眉连连摇头。
“唉,算了吧,以后第一班都由我来!你先睡,等我叫你就好。”
徐长卿这话甩出来的时候,景天其实就已经猜到他断不会再叫醒自己守夜轮班,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起来。不过好在徐长卿修为比他们都要深厚,又已经习惯风餐露宿,体力也远胜他和雪见,虽是每日只睡很少时辰,赶路时却依然精神十足。
然而,景天还是觉得总叫了徐大哥一人全权负责,似乎有那么些不大好。终是有那么一夜,他便忍住了未睡,自己坐到了徐长卿身边去。
“小天,怎的不去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徐长卿责备道,扭过头望着他看,火焰就在他皱起的眉心上投下明明暗暗深深浅浅的影子。
“徐大哥,没事,我不困。”
景天笑嘻嘻地答着,态度良好,可惜就是不肯回去睡觉。
徐长卿就又瞪着他看了半晌,“唉”了一声,终是不再管他,只是自己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手搭了膝盖上,眼就透过那“哔哔剥剥”的火堆望向不远处林子里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景天差点以为这人几乎警觉到了连眼都不眨的地步。
当然这绝对不可能。
“徐大哥,”时间一长,年纪轻轻的景天却有些耐不住寂寞,忍不住没话找话起来,“这一回清微掌门应该会同意你和紫萱姐一起了吧……”
“……也许。”徐长卿往了他这边扫了一眼,那一双瞳子里面映着火焰,亮闪闪地好似金蛇枪的锋矛一般,又是锐利又是好看。
“——也许?”景天重复了一遍,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徐长卿却已经一口气叹出来。
“小天,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只说到这里,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肯再说。景天等了一阵子,见他显然不愿多聊这个话题,只得自己另辟蹊径。
“徐大哥,蜀山为何都要一心修仙呢?除了长寿一些也没什么好处么……倒不若如你一般只做个俗家弟子,还能跟紫萱姐一起……”
“小天——”徐长卿把声音稍稍拉长些,显然已经十分不快,“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既然身为蜀山弟子,必须精修猛进,只有自身修为到了,才可与妖魔一决高下,不然的话,若是连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护佑苍生黎民?”
“可是,徐大哥,我是很认真地想了啊。”
景天苦着脸,扭头看看雪见和龙葵的睡颜,低了头扬扬手,小声道:
“都说仙人无欲无情,那岂不是连人间的那些乐趣都没了,难道不可怜么?”
这一次徐长卿却是愣怔了下,好似也叫景天这奇怪的想法给弄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眨眨眼,看着那火堆,皱起眉头来。
“……不对,”他沉思一阵,坚定道,“若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那私人的事情跟了苍生的比起来,自然得退位……”
“那徐大哥你想要修道吗?”景天问。
“……我?”徐长卿眼神在火堆上一滞,接着往上移,改而看着那苍冷的夜空,“我内心不净,无缘仙道……现在只愿和紫萱共度余生而已……”
虽是用了个“只愿”,景天却见得徐长卿这一声叹得颇有几分落寞,又想见当初在蜀山见得其他门人所言,顿时便为徐长卿可惜起来。
若非紫萱姐出现,徐大哥一定可以成为下一任掌门的吧——至少,不会被逐出师门,也就不会有前几日叫邪剑仙迷惑的事情发生。
“徐大哥,”一边想着,一边就开了口,景天直言不讳道,“不能这么说,我听蜀山的其他人都说你……”
“——小天!”
徐长卿猛地回过头来,声音沉在了喉咙里化了一声低吼,那眉宇间随了火光跳跃的,不知是怒气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
但是那一双闪了武器一般幽蓝的冷光的眸子,确是把景天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顿时险些跌倒。
徐长卿大概也是看出了这点,急忙伸手扶住了景天,口气立即缓和了些: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
景天就听见这人似是满不在乎地叹了一句——只是为何却立即偏过头看那火堆而不再望着自己?
“徐大哥……”他还待再说什么,徐长卿却只一句:
“已经很晚了,小天你快回去睡吧。”
就将他所有安慰的话都打发回了肚子里。景天只好乖乖回去躺下。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的是徐长卿缓缓拾起地上的金蛇枪,就这火光轻轻擦拭了一阵,最后牢牢握住,好似那武器是他唯一可信的依靠。

“……长卿兄啊,天劫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要叫你光靠自己挺过来,我景天可是对不住您和紫萱姐当年对我们的照顾了。”
景天客客气气地说。
只是刹那间,心里却是充满当年还是轻狂少年的自己,望着徐大哥火堆边的背影时那种寂寞的感觉了——似乎只要紫萱姐不在了,徐长卿就越发地只是他自己,越发显得独了,而景天他们于他,终是隔着堵看不见的墙了吧。
不过这一次,景天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是要陪他过了天劫再说。
毕竟,以后便可能再也见不到长卿兄了……
他望向徐长卿,而徐长卿就用了自己那双深潭一样的黑眼睛静静地回望了他。
他们沉默了许久,直到一阵大风突地刮起来,卷着一地金黄的落叶在他们脚底下兜兜转转。
景天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又觉得好像是风声。不过他的确看见徐长卿朝自己点了点头。
“那好吧。”
徐长卿说,然后微微偏开头不再看他。
而景天,不由就笑了。


六,驻足
若是可以,景天本该御剑回去告诉雪见一声。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只要离开徐长卿一小会儿,这人就会立刻消失不见了。
徐长卿才不老实呢。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个,他可算是有前科的,景天不盯紧了可不行,也就只好将就着花钱找人给自己把口信捎回去了。
“你这样,雪见定会着急。”
等回了旅店,徐长卿就说。而景天望着他只一笑:
“长卿兄,你对雪见的印象却只停了二十多年前,早就对不上啦。现在她的胆子和沉着,可是我都比不了的,根本不需担心。”
徐长卿闻言便不言语了,自己就在榻上坐下,静静闭了眼,似是在调理内息。
景天却依旧是耐不住寂寞的样子,只又安静了半柱香的时辰,就再次开了口:
“长卿兄,可还记得当年雷州城那遭?”
“嗯。”
徐长卿抬了眼望过来,眼里面映着灯火,倒显出几分暖意。
“那时还多亏了长卿兄帮忙,不然啊,雪见还不被那云公子拐走。”
景天见徐长卿并未无视自己,自然说得更加起劲。
“现在想来,我那时还真是笨手笨脚,脑子又迟钝,才把雪见气跑,最后都碰见人了,却连问问那云公子是何人都不知道……”
“不过那时也真没想到,长卿兄你这般正派的人,也会勉为其难为了帮我们一道偷偷翻墙潜入官府——不知长卿兄你还记得吗?那时我和红葵都去窗棂底下偷听,结果只你一人背对了我们站了一旁,来回踱步四下张望,倒显得比我这晚辈还紧张了。”
“也幸亏你跟去了,我那时嘴巴还是笨蛋得很,根本就说不过云霆和雪见,若非你及时解围,那最后的结果还不知如何呢。”
“长卿兄,说起来,你大概也算我和雪见的半个红娘了吧……却就连我们的喜宴也不来……景小楼也从未见过你,但是啊,这孩子只听了我说,就对你憧憬得不得了呢,搞得现在也不好好在家读书,成天都跑出去‘行侠仗义’……”
“长卿兄,你在蜀山这些年,我的生意也忙得很,新安当扩建了不止一次——哦,长卿兄,你可知道小葵现在已经有了身体?那真是神奇得很,突然有一天,我们就能摸到她了。只是红葵现在还在永安当飘荡,依旧是个鬼的模样,唉……她又不喜欢给束缚在房子里,我想叫她安定下却也劝不住。”
就这样说着,徐长卿都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听,不动,不笑。只是那灯火的光影在他的发间和面上跳跃,才叫这人显出几分活气。
因此说着说着,景天便觉得无话可说了,他就闭上了嘴,缓缓走了徐长卿面前。
“累了就睡吧。”徐长卿这才说话,准备从床上起身。
“长卿兄,你不休息?”
景天有点诧异,下意识地伸了手按了徐长卿的肩膀上。
“我已是五灵仙体,不易疲劳,放心。”徐长卿缓缓拿开景天的手,然而只一下又叫景天再次按住。
“长卿兄,你不睡我怎么敢睡?万一我一闭眼,你又溜之大吉,我岂不亏大发了?”
景天苦笑道,手上力道加了些,总之是死活不肯叫徐长卿站起来。
“小天,你想多了。”
徐长卿摇摇头,那长发就擦着景天的手背拂过来又拂过去,刚硬的发丝刮得他的手有些痒,痒得他的手忍不住就抬起来了,掌心轻轻贴了这人的面颊上,顿时指缝里滑进几缕头发。
然而只是一瞬,徐长卿就兀地一个斜身站起,同时单手将了景天的手掰开一扔,接着便那么面无表情地立在了那里,冷冷看着他。
他面上依旧是平静如水,但是景天明白他真的生气了。
其实从二十多年前的初遇开始,景天就发现徐长卿尽管看似爽气,却真的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或者他有江湖经验,能很容易就和陌生人处得来,然而真和他亲近的人,却是实在少之又少的。
而景天曾经以为自己是那少数中幸运的之一,直到紫萱姐殉塔身亡。
其实除了师门,道义和紫萱,徐长卿心里真的就从没装下过其他的东西。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大渡口他救过景天雪见,战斗中他护过龙葵,可是这什么都说明不了。
徐大哥没在乎过小天,没在乎过雪见。徐大哥心里只有苍生,蜀山和紫萱。而现在,或许连这些都没有了。
景天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火的,但事实是,他后退了一步,然后悲哀地摇摇头,悲哀地望着那人冷冷的眼瞳。
“长卿兄,你为何想要修仙?你就这么急于离开人间?你就如此想要抛弃你的蜀山?”
“蜀山并非我一人的……”徐长卿纠正的时候,依旧冷冷地,完全陈述地,不带任何伤悲抑或失落,“至于人间,紫萱已去,我又有何可眷恋的?”
他说得平平静静,镇定无比,然而景天听了,却觉得愈发伤感起来。
“长卿兄……”
他说,忍不住一个箭步过去,徐长卿立时横臂欲挡,景天却先了一步,猛张了双臂狠狠一搂。
从小浸淫武学的徐长卿下手一直极有分寸,因此景天过来的时候,他的拳风便收了。由是景天收紧了双臂的时候,只是感到怀里拥了个略显僵硬的身躯而已。
也就是在这时,景天竟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跟徐长卿一般高了。
当年的小天,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可以和徐大哥比肩了呢?
景天便紧紧搂着这人,把侧脸靠进对方的发丛,轻轻嗅着那和紫萱姐身上相仿的,露水一般清凉的味道,闭上了眼。
“长卿兄,你何苦总是独个儿离开?你于我一家恩重如山,若是说了难处,我们怎会不管不顾?”
他的右手压向这人的肩膀——曾几何时,景天是如何崇敬地望了这人如墙一般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是如何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个这样几乎可以扛起一切责任,负担的宽阔肩膀。
只是今日看来,徐长卿其实远不如当年的少年印象里那般强壮。若真说起来,他大概仅仅是结实而非壮实的身形了,更有甚者,似乎还比了以前单薄了几分。
五灵仙体,不易疲劳。
有徐长卿方才这句话,又知蜀山守门弟子对他的评价,那蜀山的十九年徐长卿是如何过来的,景天大抵也可以猜到了。
那般不眠不休地作践自己,纵是仙体,不消瘦还是不可能的。
景天顿时叹出一口气来,却在这时,竟听了一直默不作声任他拥着的徐长卿突地发话了:
“小天,快放开。”

七,秋意
徐长卿话音未落,手上却已一发力将景天几乎推了个踉跄。
“长卿……兄?”
被突然推到一边景天还傻愣着呢,胳膊都没放下去,保持个半拥不拥的姿态,就听徐长卿的声音径自传了他脑海里面:
“天劫官在附近。”
——蜀山的……传音术?
景天迟疑着望向徐长卿:这人站在窗前,正对着他冷冷地望着,整个人几乎静得跟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几丝钢蓝的发随了窗口透入的风擦了那脸颊轻轻拂着。
但是方才那一声“放开”却是分明带了惊恐的调子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而和徐长卿一道并肩战斗了那么久,除了紫萱姐殉塔那一次,景天还真没见这人怕过。他不禁把手垂下来,几个指头就狠狠攥进手心里去了,只觉得胸口里有那么几分古怪地闷痛着,就好似平日里叫雪见拧住的耳朵一般。
长卿兄,还真是跟了以往一般的倔脾气啊……就跟那次地脉失衡时一样,自己多担心多怕,却依然不肯在他们这帮小辈面前露怯么?宁可不说……还是……徐长卿压根就不觉得“小天”可以帮得上忙?纵使景天的面目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沉稳,纵使他已是名震一方的“景大侠”……
在徐长卿心里,他却依旧是那个无力的小天吧。
景天的手就不自觉地挪到了脑后,缓缓挠挠脑袋,面上露出一个苦笑来。
“长卿兄,”接着他一扬头,瞪着眼生硬地反问,“那又如何?”
景天说这话时,抬起头望进那人的眼——用迎接利器一般警觉的眼神望过去。毕竟这还是他头次将徐长卿的劝告硬生生地反驳回去:以前之所以从未这样过,一面是出于对后者作为他师父和救命恩人的尊重,一面是因他了解徐长卿的倔脾气,不想惹得两人间太多不愉快。
所以,他本以为今日徐长卿会生气。
他本还做好迎接严厉指责的准备——只是他忘记了这已是二十多年之后。
因此他眼前的徐长卿不动,不惊,不怒,连着眼波也不曾变化。两人对视了一阵,终还是景天败下阵来,先移开视线望了眼窗外。
风似乎又大了些,吹打得外面金黄一片的枝桠都晃动着,在夜色里亮得他眼疼。
景天眯了眯眼:
“要变天了。”
他说。徐长卿点点头,伸手去摸向窗棂,似是确认窗子是否关严,便在这时,外面却打过一闪的光亮,之后就是阵低哑的雷声由远至近“隆隆”响起。
而那一道白亮亮的闪打进来的刹那,徐长卿的脸就给映得一片惨白。
看见这一张惨白且木无表情的面孔,景天就只觉得自己跟叫红葵用雷劈了一样,登时咬着牙浑身一抖。
他都说不准自己是何时迈出了脚的,只知胳膊上感到对方重击的痛楚的时候,自己正把这人从窗前推开去。
“小天?”
徐长卿显是有几分讶然了——尽管这种种情感依然只能是出于景天自己的猜测。
“呃……那……长卿兄,外面雨大,还是不要站了窗前好。”
有几分尴尬地讷讷说着,景天并不好意思扭头去看外面稀疏的雨丝。
徐长卿好像叹了口气——又或者仅仅是外面雨声给景天的错觉——退了一步,重新坐下,伸手拍拍自己左边的空当示意他也坐下。
“小天,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不怕打雷的啊……”
“打雷?”景天意识到徐长卿显是有些误会,便也将错就错,在这人身边坐下——却并不敢靠得太近,唯恐惹他讨厌,“长卿兄,你说雷州城那一遭?呵呵,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小时可是怕打雷怕得紧呢。但是后来那一路啊,你也知道,我跟紫萱姐去蓬莱那一道,好多妖魔(尤其是霹雳堂那一帮子)都会用些雷劈啊什么的,又有一个爱用天雷的红葵在身旁,饶是再怕,我也该练出胆子来了。喏,现在呢,当是一点都不怕了!”
他一边说一边兴高采烈地比比划划,却在感到徐长卿的注视后,隐约觉得不对了起来,声音便也小下去,最后干脆不说了。
而徐长卿这才慢慢开口道:
“那蓬莱和霹雳堂的一遭,一路艰险我当时并未料到,反倒叫你们这些小辈去涉险,我自己还被那邪剑仙诳了一路,若非你们及时救出紫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很轻,合了雨声一道,就有些模糊不清起来,倒好似景天那日梦里的感觉了。
只是,话题却是丝毫不对路。
“长卿兄,这不是你的错!”见得这人又开始把话题往紫萱姐那里引导,景天吓得赶忙摆手打断他,“再说,那一路红……重楼也在暗中照应着,我们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呢,全当是修行罢了。”
“魔尊重……楼?那时便在了?”
徐长卿听到这里,眼色总算变了一变。
“长卿兄?”
难得见此人神色有异,景天料得这对他来说定是了不得的消息,便自觉地说详细了些:
“是啊,那时邪剑仙伪装成清微掌门胁迫蓬莱掌门商风子,被紫萱姐识破,又叫我家夫人雪见给戏谑了,大抵是有些恼羞,一下子就打过来了!紫萱姐知道我们受不住,急忙挡在我俩面前,但是邪剑仙的攻势太厉害,她自己都几乎支撑不住了,万幸重楼出场,一掌挥去邪剑仙的力道,并将这混账吓跑,方才救了我们一命。”
景天本还想说冰风谷中也是重楼出手相救,但想见重楼和徐长卿向来因为紫萱姐的事情有些疙疙瘩瘩,也未再提。
“原来如此。”徐长卿闻言低头沉思半晌,慢慢道,“那看来我还真是欠了他许多人情。小天,其实前些年蜀山地脉失衡,也多亏了他两次出手相助,方才解决事端。”
“哈哈,不想那暴躁的红毛脾气也会变好,长卿兄,那天他带了南宫小兄弟来找我的时候还真吓了我一跳呢。”景天一边笑,一边却是小心翼翼想把话题扯离紫萱和重楼,“话说回来,那身怀五灵轮的南宫小兄弟到底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就担此重任,日后可了不得啊……”
“是我师妹丝缎和狼妖赤炎之子。”徐长卿答道。后面一个名字叫景天顿时觉得喉咙里噎得好像生吞了个鸡蛋。
“……赤炎?莫非是……”
“正是当年逃出锁妖塔,以火毒伤我的狼妖赤炎。”徐长卿摇头,侧脸望向窗外,“不过我已明白他并非恶妖,当年也无意取我性命,不过是和紫萱合演一场戏罢了……”
唉!怎的什么话题都会引到紫萱姐身上去!这可糟糕了。
景天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开,徐长卿又一扭头,盯着他问道:
“小天,当年你们在苗疆和安宁村路过的时候,紫萱她可有异状?”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景天最怕的便是徐长卿问到他这件事情——虽说生意人擅长嘴皮活计,撒个小谎对景天也不是难事,然而……只是一直不愿意,也不敢在徐长卿面前骗人……
“这……”景天便强笑着支吾道,“长卿兄,夜色也深了,我们不如早些休息……”
“小天,你只须回答我你是否知道那林业平林太守的事情,是否听说过个唤作‘圣姑’的女子就够了。”徐长卿这一次竟是步步紧逼,丝毫不肯放过景天。
那景天还能怎样?骗他也无用,只得乖乖点了头:
“长卿兄,紫萱姐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但是我们不是有意瞒你……”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天,”徐长卿抬手拍拍景天的肩膀,隔了衣料,景天都能感到那左手的指尖是冰冰凉的,“只是我有些猜测,需要证实一下而……”
“长卿兄,你冷吗?”
景天猛然打断了他,还用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肩膀上那只左手上。
的确是冷的。
景天这才注意到徐长卿所穿的一袭天帝祭服其实比正常的秋装要单薄了许多,难怪手会这样凉。他不由一皱眉头,回身去扒拉了床上的被子来,想裹了这人身上。
“小天,仙人都有护体真气,我不冷。”
徐长卿挥手想推拒,但是景天已经不由分说把被子从后面披上去,前者也只好闭嘴不吭声了。
“不冷手怎会是凉的?”
景天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重新坐下身来:“长卿兄,已是入秋了,我家里夫人风寒刚刚转好,你这边可不要再出些事情了。”
“……病生于浊气,仙人是不会病的,”徐长卿道,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凉了些,可能是因左臂之前受伤流了些血,过阵子就好,小天,没事的……你看。”
言罢,他便换了右手覆在了景天手上。
这一只右手,果然不像左手一般地凉,相反地,反倒比景天的手还要暖和一些。景天的眉宇顿时舒展开来,然而只一瞬,便又重新皱起眉头,脸也烧起来,忙不迭地把手从对方手底下抽了出去。
“没事就好……长卿兄,我有些累了,先去睡了。”
景天迅速起身道,都不大敢回头去看对方的脸色——虽然他也知徐长卿现在不可能有什么脸色……
但是真走到了另一张床前,景天却又不敢睡下了:若是他一躺下,徐长卿真又开溜了怎么办?
“长卿兄,”由是思前想后,他就咬咬牙把心一横,大着胆子建议道,“入秋了,天冷,我们两个拼床一起睡如何?”


八,昔影
第二日一早,景天醒来时眼圈都黑着的。
当然,这不是徐长卿的责任。虽然他一开始表示不需休息,但最后还是被景天说服(徐长卿说:“我不冷”之后,景天便道:“我冷。”)一道拼床躺下——他在内景天在外。
就算徐长卿是仙人也不至于在大雨天穿墙而过吧?
初时景天是这么想的。然而想归想,心里却还是不踏实,于是又翻了个身,改为面朝里冲着徐长卿睡。
这真是莫大的错误。
以前跟徐长卿一道行走江湖的时候,就算在旅店也是分榻而眠,更兼那时景天尚还年少,体力不济,往往总是先了徐长卿躺下,还是头一挨了枕头就睡着的不争气的模样。
另外那时候身边也是带着三个风格不同的美女,景天也想不到死盯着一个大男人的脸去看。
但是这一宿还真是坏了事情。
面对面躺着,这个距离未免太近了,近得连这人有几根眉毛都数得出来。而且,徐长卿现在已不跟了以前一般总是疾言厉色,的确是因为失了感情而叫那面目渐渐温和了下来,再叫夜色里淡淡的天光一照,那样子真的跟景天记忆中不大一样了。
至少,景天以前是觉得徐大哥很英武的。
至少……不是这般俊雅,好似从以前的熊熊烈焰,突地变成了谭幽深不见底的甘泉。叫景天只要盯着他看,眼神就忍不住在这人脸上游移,从那舒展的浓眉,到阖着的眼皮下一排浓密的睫毛,再往下到笔直的一道唇线,然后……
“小天,你睡不着?”
只是未料得徐长卿突然睁了眼,吓得景天急忙往后一躲——若非徐长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景天搞不好就得直接滚到床底下去了。
“徐……徐大哥,我没事,就是外面下雨有些吵……没事,没事。”
景天硬挤出个笑来,回答道,徐长卿才将手从他肩上拿开,用一双透着夜空一样幽蓝的光的眼眸望着他看,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想着什么。
而本来就有那么几分心里不安的景天叫他这么一看,自然更加慌了手脚,急忙拿开徐长卿的手,却是用力过猛,指尖触着了这人的脖颈。他立刻一哆嗦,好似触电似地“蹭”地缩回了手,然而仅这刹那就再也无法冷却下面上的热度,不得已只好迅速转过身去,背朝着徐长卿继续睡。
可惜如何能睡得着,方才的心情却还是萦绕在脑海里,叫景天怕得牙齿都咬紧了。
他从未想过:蒙受过徐大哥和紫萱姐恩惠的他,已有妻儿和让人艳羡的家业的他,竟会在这么个荒唐的时候对自己这亦师亦友的恩人产生这等龌龊的想法。而身上刚起的热度更叫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好似连某处也微微抬头了,幸好景天用了一阵子调理内息又平静心绪,才叫一切有惊无险。
只是这一宿,想睡好当是根本不可能。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做了不少梦,却是既没有夫人又没有儿子的影子,独独只看见了徐长卿一人,梦里总见得这人在近前,伸手一拉却好似又远了,碰都碰不到,叫景天在梦里急得想哭。
所以,一睁眼便见这人正立了窗前,真是叫景天不由舒了口气出来。
“长卿兄,雨停了?”
景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笑着问。
“嗯。”徐长卿点头,开了窗子,或者是觉得外面阳光有几分刺眼,便先往后微微一仰,扬起袖子在额头挡了下。
于是景天就觉得那雨后的一窗风景,真是着实好看了。
“长卿兄,不知这镇上集市开了没有,不如你我一道去转转,也省得白来一趟。”
景天又笑着提议,徐长卿回转头来望着他看了一阵,一个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小镇不大,但是集市开得却比渝州城还早。这不,雨只刚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有不少摊位摆出来了。不过无非也就是跟渝州的集市一般卖鱼卖肉之类的,还不如渝州繁华,无甚可看。
景天就走马观花看过了一圈,再没耐心回头。未料得徐长卿竟好似异常地有精神,中途还停了一处不动了。等景天察觉人不在身边,大惊失色往回走到他身边去看时,徐长卿也不回答,只将了一包东西递过去。
“什么?”
景天不由几分好奇,麻利地拆了纸包,便见得里面躺了几块淡黄的东西,自是他眼熟得很的物事。
“……麻糖……?”
他就吃惊地望了徐长卿看,奇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却是压根不记得自己何时跟这人提过自己爱吃这小孩子气的东西。
“这……长卿兄,你怎么知道……”
“唐家堡时你说过。”
徐长卿淡淡答道。
“唐家堡?”景天皱着眉头挠挠后脑,费力地回忆了好久,方才想起来似乎是真有那么一回事:那时听见雪见喊饿,他才将自己宝贝了好久的那块麻糖拿出来,未料得对方竟嫌脏而不肯吃,景天抹不开面子只得又问徐长卿和龙葵,结果徐长卿摆手拒绝了,龙葵因是鬼身拿过了却没法吃,气得景天只好自己吃了,却还吃得太急咬了舌头,叫雪见好一阵笑话……
这等小事,他自己都快忘干净了,谁想到徐长卿竟然还记得很清楚。不过……莫非他什么都记得很清楚么?这么说来,当年寻找五灵珠的一路生死与共,他应该都还记得吧。可那又为何这二十多年跟他们音讯全无……
景天隐隐觉得这些事情里徐长卿有些自己的考虑,但是他又不知徐长卿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单是知道徐长卿从未忘记过他们,大抵也算是种莫大的欣慰了。
“长卿兄,你吃吗?”
“不了。”徐长卿背着手轻轻摇头。景天早料得他会如此回答,便也不勉强,只自己笑着拣了一块咬进嘴里。
却是多年未尝的味道,还跟了以前一样未变的香甜——想来这些年身为人父,也不好在小楼面前抢这些零食,真是都快忘记这麻糖的味道了。
其实于景天自己,这麻糖却是有其特殊的意义的。他那时双亲皆亡,在永安当无依无靠,仅做个下人跑腿,由着人呼来喝去,叫人难为了,受了气受了委屈也没处说。只有好心的丁时彦会时不时关照他这无父无母的孩子,用自己的银钱给他买些零食来吃。
而这麻糖,便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味道了。
也真没想到,他这样叫永安当的伙计们都瞧不起的孤儿,会是神将飞蓬和王子龙阳的后世,更能有幸和一帮不俗不凡的人物一起为苍生轰轰烈烈大战一场,最后还成了声名远扬的大侠和富翁……他这一生,是何其地幸运。
“长卿兄,真没想到你记性这般好……”景天不由叹道,“丁叔过世之后,这种小孩子玩意,也没人给我买喽……哎呦……”
却是说得太多,一不小心又咬了舌头,疼得景天顿时倒抽了口气。他不由有几分狼狈地抬头看看徐长卿,就怕也叫他笑话了。
可是只一看到那张云淡风轻,不见波澜的面孔,他就又想起了现在的徐长卿,应是不会笑的,大概,永远也不会笑了。
景天方才的好心情马上散了个干净,连着嘴里的麻糖也苦了起来,他草草嚼了几下将糖块咽下肚子,其他的就合上纸包收好,不再吃了。
“长卿兄……我们还是回客栈吧——长卿兄?”
景天叫了两声,徐长卿才回过神来——却不知方才在看着什么。景天顿时有几分奇怪地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却只见树枝上飞起一片白影:不过是只白色的雀鸟。玩鸟的人常见的玩意儿而已。
然而看了徐长卿沉下来的脸色,景天心里便也跟着不安起来,就觉得好似徐长卿不是要升举了,倒跟大限快到了一般,叫他忍不住往前一步,扯住了这人的衣袖。
徐长卿看了他一眼,轻轻抖下手臂示意他放开,景天却害怕地摇头不肯。
“长卿兄,”他便凑过去,听见自己颤着声音问出了这一番话,“你……真的想升举吗?”


九,家音
徐长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景天最后也没能知道。
因为他不答。
景天后来又试探着问了几次,有一次大概是逼得太狠了,徐长卿就问了句景天是不是该回家看看雪见了。
他问这话时面色淡然,手里还端着杯热腾腾的清茶,就那么看似极不经意极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却足以叫景天噤声不敢再提。
至此以后,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徐长卿的话越发地少了,叫景天成日里都不知该如何跟这人开口。
只是开了口又能如何呢?
夜夜同床日日相伴,他们两人的话反倒越来越少。景天也猜不透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久了,便是连他这般随和的人都觉着跟徐长卿的确无话可说。所以景天常常只是看着,看徐长卿静静地打坐调理内息,看徐长卿坐了榻边缓缓地喝茶。
而有时看着看着,景天就会没来由地心里难受,也说不出是怎么一种心情。只是看了这人淡淡淡淡地,就跟被水一点点浸去的墨迹一般,越发地不见人的痕迹,景天心里就是又气又悲。
第二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雪见的回信到了景天手中,信中还是她平日惯用的口气,有点小小的刁蛮,动不动就冒出一个“笨蛋”,说的也都是家里的琐事,家长里短的,不过景天看了却并不觉得厌烦,只是见了那熟悉的笔体,心里就暖起来。
不由就坐了床上,拿了信反反复复地看,一面看一面脑海里想了,嘴角的傻笑就浮上去了。却未注意到徐长卿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
“长卿兄?”
景天这才发觉,一抬头招呼了声,徐长卿便朝他轻轻一点头,淡淡道:
“雪见的病可好些了?”
“嗯,早就好啦。”景天笑着把信纸认真地折好,小心地收进怀里,“不过小楼又闹腾起来,成天用点小法术到处惹祸,她倒还不如病着时候来的舒心喽……”
“小天,你为何给那孩子起名叫‘小楼’?”
难得徐长卿也会打断他说话,景天不禁一怔,之后便讪讪笑了笑,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这个啊,其实是因为小葵的事情,我欠了那红……重楼一个人情。长卿兄,你当年不是说过:两个小葵终是此消彼长,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么?后来事情还真叫你说中了!只是那红葵对另一个情深意重,见得对方日渐虚弱,竟不忍心了,想要牺牲了自己去换她一命……唉,那时可真把我吓坏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两个虽然性子不同,却都是我的小妹,伤了哪一个我都受不了。恰好那日重楼又来找我比武,见得我无精打采,他就有些恼了,我便把事情跟他一说,他就不耐烦地挥挥手,竟将两个小葵分开啦!嘿嘿,不然现在怎会有两个小葵?所以啊,几日之后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便给他起了名叫做‘小楼’,也算是感谢那红毛的一番好意了。而且这样叫叫,也就当煞煞那魔尊的威风好了,谁叫他每次来我家都要搞坏些东西!”
也是因为见了雪见的信,心中重又高兴起来的缘故,景天说起这一番往事是连比带划,眉飞色舞,一丁点都不似这个年岁的男子,举手投足倒正好似了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更兼几日陪着徐长卿沉默,早就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此番话匣子一开就很难打住,见得对方并无不耐,景天便又得寸进尺地从小楼的事情说开去,跟他念叨起家里的事情来。
“小楼这孩子啊,虽然长得好像我这当爹的,脾气却活脱脱是当年的雪见,真是顽皮得很!偏偏这孩子又天赋秉义,无论是武学还是法术都领悟极快,结果简直成了渝州的小祸害。每天不惹下五六档子事儿来就不是他了。待惹完祸了,就立即溜之大吉,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恐怕新安当早晚得叫要钱的事主给踏破门槛。古人还说什么‘养儿防老’哩!我看啊,小楼不把我这辛苦积攒家业败光才怪呢——对了,长卿兄,那柄镇妖剑最后竟然也叫这小子送出去了,却还死活不肯告诉我到底送给了谁!你说,那么重要的东西若是落了歹人手里,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你?唉,要不是有徒儿李三思帮着,我还真是管不了小楼了。”
“长卿兄,忘记跟你说了,这李三思是我不久前收的徒儿,他的婚事还是我做媒的呢,现在他们也喜得贵子,夫妇俩更在江湖上打拼出了些名气,嘿嘿,我这师父当得看来还是不错的……阿嚏!”
竟是说着说着,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就打出来了,景天顿时大感窘迫,脸上都烧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小天你自己还是注意些吧。”
一直静默了听他说话的徐长卿只道,缓缓起了身,便是这时,景天就听外面枝桠上传来低低哑哑的一声叫,他一扭头,正瞧见一只白雀歪了头,在那稀疏的一根细树枝上摇摇晃晃。
这白文雀性子应是胆小怕人的,可这一只竟睁大了红彤彤的小眼看了景天,一点都不见害怕的模样,实在奇怪。
徐长卿也听见了这一声,侧转过了头去看。接着景天就见他箭步走了窗前,竟挥一挥手将那白雀轰走了。
怎的,以前他却不知道这徐长卿讨厌鸣禽?
景天觉得事有蹊跷,本还想开口问问,不料刚一张嘴,就又是个喷嚏打了出来,连带着他鼓起的那点勇气也都给喷出去了,真是好不扫兴。只好先起了身,出去探了头招呼小二温壶酒上来驱驱寒气。
但是话刚喊了一半,身后就传来徐长卿平平静静一句:
“小天,要两只酒杯。”
景天顿感声音一卡,险些给呛得咳嗽起来:
“长卿兄你要喝酒?!”
“嗯。”
“可是长卿兄,五灵仙体不是不食五谷……?”景天问,心下已经觉得事情要坏了。
“只一次无妨。”徐长卿道,景天迟疑了一下,只得如此跟小二吩咐了,自己战战兢兢扭头看了徐长卿的面孔,却依旧看不出这人动的是什么心思。
其实真说起来,当初他们寻找五灵珠一路的时候景天倒也见过徐长卿喝酒,而且那酒量还是不错的。然而,修仙之人不应动酒肉五谷,这二十多年过去了,徐长卿的酒量是否还跟以前一般可就不得而知了。偏巧那小二还不知趣,温了壶酒上来的时候,多嘴地说了店里有上好的女儿红,景天还待摆手拒绝,徐长卿却已发了话要小二换上酒碗,再拿两坛子上来。
“长卿兄你……”
“小天,不必担心,酒钱我付。”
徐长卿这理直气壮的一句直把景天搞得哭笑不得——却是无论他如何财迷,到这时候也没必要计较了吧?可是看徐长卿那样子,显然是不会做出任何让步,叫景天心里立时打鼓,只想自己是否哪里得罪了他,便是这时脑海里灵光一闪,顿时气得他直想一拳锤死自己的了。
怎能跟徐长卿这般的孤家寡人提他自己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呢?说好听了叫不识时务,说难听了便是往别人的伤口撒盐了!哎呀!怎的会办出来这般离谱的傻事!
便是望着那两坛子酒,景天只觉得自己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就抬了眼皮,正看见徐长卿拿过一坛子酒排开泥封。
酒是好酒,那酒香醇厚香浓,却徒增景天的窘迫而已。
“长卿兄,你有几年没碰酒了?”
“二十一年。”
徐长卿一面答,一面却是已经给自己倒上了。景天心中连呼不好,苦苦思索一番,只得出了个下下策来。
既是不能阻了他喝酒,总有法子跟他抢酒吧。
景天便一咬牙,挥手招呼道:
“小二,我也换酒碗。”
徐长卿手上顿时一滞:
“小天,你本就受寒,酒却不易多饮。”
“长卿兄,不碍事。”景天便硬着头皮笑嘻嘻道,“我的酒量可跟年轻时不一般喽!再说这点小病,不过几个喷嚏,却也算不得什么。难得有机会陪你喝酒,长卿兄你可不能不给我这面子。”
徐长卿听了这话就抬头望他一眼,那眼神看不出什么,却叫景天觉得自己好似叫对方一眼就看透了一般,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也好。”接着徐长卿便一个点头,先放了自己的酒碗,抬头望向窗外。景天也好奇地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一个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轻轻摇晃。
只是,好似有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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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三游戏景卿】秋 Empty
帖子主题: 回复: 【仙剑三游戏景卿】秋   【仙剑三游戏景卿】秋 Icon_minitime周二 三月 25, 2014 9:59 pm

影从窗棂边上飞走了。


十,醉梦引
景天几乎马上就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了。
二十一年没动酒的徐长卿,酒量仍然远在他这个已过不惑的景天之上。便是徐长卿依旧面不改色的时候,景天却早就觉得眼皮打架,脑门在桌面上撞来撞去了。恍惚间眼前的物事就摇晃着都变了许多个,景天试了几次连酒碗都没有抓住,气得他摇了一摇头,忍不住抱怨道:
“长卿兄……幸好我这些年没跟你……做过生意……不然可真是要亏大发了……”
“小天,你不能再喝了。”
徐长卿反应还是平静的很,只是那许多张一样的面孔在景天眼前重叠在一起,实在是再怎么严肃也唬不住人。
“长卿兄……你少说笑了……这……才是什么时候?”
景天嘴硬地一扬头,却偏偏是这时候觉着身上一软,眼就闭了来,自己一头倒在了桌子上,马上会周公去了。
景天这一睡,梦却极多,一忽这里一忽那里,有时是景天,有时是龙阳,最后竟梦见了那寂寞冷清的南天门之上的情景。他似是刚和那魔尊斗过一场,挂了彩却仍旧兴奋异常,一面往了神树那里去,一面早忍不住远远地跟那神女提起今日的战事。
只是不知为何,夕瑶为他疗伤时却不似往日那般专注,倒好象有些心不在焉。他顿时起疑,想要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须知飞蓬不比景天的圆滑,身为守卫神魔要道的神将,其作风向来是做得多说得少,自然不善言辞——却正在发愁,就听夕瑶倒是自己提起了话头,小心翼翼仰头问他道:
“将军,你可听说了女娲的事情?”
飞蓬素来跟除夕瑶以外的神女并无交情,便不解地摇摇头。那夕瑶就低首幽幽地一声叹出来:
“女娲她私自下界,已被开除神籍了。”
“私自下界?”飞蓬便愈发困惑了——怎的这些年来神里尽出些爱往凡间乱跑的傻子,那凡间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要傻乎乎地跳下去,“为何?”
“据说是女娲怜惜自己的造物,不忍他们在人间受苦,便亲自下去帮他们渡劫,”夕瑶回答的时候,眼神闪闪烁烁,似是在试探了什么,可惜那时的飞蓬只痴心比武,却不曾注意得到身边神女微妙的变化,“结果,却爱上了个男人,自此便留在人间,不肯回来了。”
“男人?”飞蓬不由失笑,一扬手就道,“她跟人一路,若有了后代,自己还不变得跟他们一般短命?”、
“将军,人间有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女娲她这次下界,也是她自己的意愿,其中的后果定是也考虑到了……”
飞蓬见她说起了那女娲的事情便没个停了,不禁有些不耐,打断道:
“若是已经考虑,又为何要干下此种违背天条的蠢行?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有朝一日终要后悔的。”
他话音刚留,就感到夕瑶那为他疗伤的手猛地一抖。
“将军……情之一字,却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啊。”夕瑶摇摇头,面纱随之叫了一阵清风给摇得抖动不止,透过它看神女那双淡紫的眼眸,竟好似噙了泪一般。叫飞蓬愣了一愣,口气再不敢放重了:
“那……她是私下凡间,神力应该未被剥夺,自保的余地却有,你也不必过于伤心了。”
“神力确是还在,只是将军,这才是最大的苦事,”夕瑶闻言直起身来,偏开了头,忧心忡忡地望着神树延伸到了远方的茂密枝桠,“神是由神树之实所生,千年才一颗,因此神力极是珍贵,天界将神贬为人时,才大多给与剥夺神力的惩罚……由是女娲身在凡间却怀着和以往等同的神力,却是必须得在人间受劫直至回归天界才行……”
“若是她不回呢?”飞蓬不禁皱眉。
“若是不回,她经历了生老病死之后,神力便将随了血缘传给下一代,而无论哪一位继承了她的神力,都须得受那天劫之苦直至身死,或散落凡间的神力散尽,或回归天界的一日……”
“怎的还有这种规矩……?”飞蓬瞠目结舌——以往他日日为了保卫神界奋战,却不曾注意到下凡的神的命运,今日听了夕瑶一说,方觉他们的一生真是多舛而凶险了。
“神力之珍贵远超将军的想象,”此时夕瑶的治疗已到了尾声,只见那纤纤玉手一摇,飞蓬肩上最后一丝伤痕便也消隐无踪,“若是天界神力减少而人间散落过多,这趋向了神力生长的神树上头的枝桠便会枯萎,而自那凡间的部分生长的枝干却无法结果,长此以往,天界消亡之日便不久了。所以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她这最后一句声响低低的,好似周围有了什么叫她害怕的物事一般。飞蓬便站定了迟疑地望了她一会,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头顶遮天蔽日的绿色枝桠,突地就觉得阳光刺眼起来。
景天睁开了眼,窗外的眼光正斜斜打在他脸上,虽是凉秋,这阳光依旧是暖融融的,晒得人的懒骨头便越发地厉害了。
景天就“嗯”了声,翻了个身还待继续睡,突地见着自己里面那张床空空如也,登时心里一“咯噔”,人就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哪还有心情再睡。
“长卿兄!长卿兄?!”
他给吓得大叫大嚷,可只喊了两声,徐长卿就徐徐进了来。
“怎的?”
徐长卿道。景天这才松了口气,赤着脚丫子就匆匆忙忙下了地,伸手按了这人的两只胳膊,眉开眼笑道:
“我还当你把我灌醉,自己溜了。”
“是你自己非要跟我抢的,”见得徐长卿轻轻一抬手示意,景天急忙放开自己的爪子,“你却不知仙体是不会醉的,那酒于我跟白水无异……”
景天的眼立时瞪大,望了徐长卿那波澜不惊的面孔死死盯着,简直是气得牙痒了。
“那你为何非要上酒!”
“我事先也未料得这种状况,毕竟这二十一年间我的确滴酒未沾。”徐长卿答道,似是不经意地往窗外瞥了一眼,景天就下意识地随他往外一看,却只看到一枝上下颤动的光秃秃的枝桠,好似有什么东西刚刚从那上面走了去。景天便没怎么在意,只重新看了徐长卿问:
“长卿兄……那我昨日醉酒,有没说过……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你醉了后光是呼呼大睡,哪还有话说。”徐长卿轻轻甩了下袖子,从他眼前走开去,自己走到窗前将那窗子关上。
景天顿时放下心来: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这个天生妻管严念叨出什么丢脸的话来,叫徐长卿看了笑话。
唉,其实他的酒量这般差也和雪见脱不开关系,她总说什么“喝酒伤身”,便是来客,也不让他多喝一点,才搞得他的酒量还连二十一年前的徐长卿都比不过。
忍不住挠挠脑袋回到床上坐下,景天就望着徐长卿呆愣愣地看了一阵,竟突地又想见一件事来:
“长卿兄,我昨晚醉倒后是你把我弄进来的?”
“嗯。”徐长卿点头,从另一面上了床,却是端坐了上面,闭了眼又开始打坐调息了。
景天心里不禁连连叫苦,自己这二十多年个子高了,又心宽体胖,早就不是当年小孩子家家的分量了,若是还要叫徐长卿跟初遇时一样背他上楼……他脸上顿时一红,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那,长卿兄,你是怎么把我弄进来的……”
“我叫了两个小二把你搀进来的。”徐长卿依旧闭着眼,淡淡答道,叫景天先是一愣,马上便哭笑不得。
那还真是他自己想岔了,徐长卿又不傻,周围有的是帮手,徐长卿怎会不用。景天便狼狈地挠挠头,自己又低头傻笑了一阵,下了床去:
“长卿兄,我有些肚饿了,先下去叫些吃的上来……”
“嗯。”
景天出了门,在走廊上寻见一个小二叫住。然而交代了几句,那小二却不走,依旧迟迟疑看了他,好似有话要问的模样。
景天心道奇怪,便叫他有话就说。结果小二支吾了一阵,竟小心翼翼地问徐长卿是什么来头。
“他?”景天心里顿时一沉,追问道,“怎的了?”
“……这,客官,若是你们是新近交上的朋友,可要小心着点,这人搞不好是什么魑魅妖魔的……”
景天不由失笑,还待想说不必担心,徐长卿乃是蜀山出身,会些仙法也无甚奇怪,却听这小二接着又说:
“昨晚我看了他跟另一个白衣的公子搀了您进房,也未见那人出来,可是……那白衣的一个现在却不见了。而那白衣的人……说来也怪,便是他正对着小的时,小的也看不清楚这人的模样。只知他是笑了……就好似……好似个笑面鬼一般……”


十一,无情
徐长卿会欺瞒自己,却是景天从未想见过的事情。在他记忆中,自己这位出身名门正派的徐大哥,却是从来不屑于欺骗他人的。
怎料得今日倒跟自己用了这手段……罢了,不过是他自己高看了自己了。
景天苦笑一声,略一思量,唯恐自己跟小二攀谈太久叫徐长卿起疑,便又塞给那小二些银两,叮嘱几句之后自己忙转身回了房,预备着以后再问。
孰料一进了门,景天的眼只往那床上一瞟,顿觉身上一寒:便是刚刚还在那里待着的徐长卿,这会儿竟然不见了!
“长卿兄?!”
景天急忙奔去那床前,慌慌张张用手摸了个遍,生怕是他用了什么仙术隐了身形。
然而,那榻上的热度却已渐渐散去,显是人已经走了。景天顿时皱眉,又一个转身扑去窗前,先是低头往下看,又扬头朝那天空搜寻一番,还是根本不见对方的踪影,连喊了几声也无人回答,气得他狠狠一拳就锤在了窗框上。
这一下用力却是大了些,比往常他跟景小楼发恼时还要厉害一点,那窗框登时“咔啦”碎下一块,上了清漆的木碴就扎了他手背上,刺痛刺痛得叫他倒抽了口气,连忙用左手把那木刺揪出了,恨恨往地上一扔,自己这才几步退开,跌坐回床上,只觉得浑身直抖——那便是给那人气得。
景天其实一直是公认的好脾气,当年一路走一路行,这些个人中出了些小打小闹,也是他笑脸相迎好言好语地在劝,他那自来熟的随和脾气还有打圆场的技术,怕是连江湖经验丰富的徐长卿都要自叹弗如。
只是今日他却真的气坏了,真地气坏了。
“长卿兄啊……”
景天看看自己的右手,一声叹就出了口,之后却是一声大笑出来,自个儿伸了手往额头一拍,身子就往后一倒,重重落了那榻上。
看来徐长卿怕是早就听见了他和小二在外面的交谈,那一笔银钱倒是白白便宜了那小子了——便是他景天一再小心,一再注意,终究瞒不过徐长卿,亦留不住徐长卿。
景天挪开了手,睁眼望了店家的天花板,跟个小孩子一样傻傻看了上面的木头的纹理,好似看不够。
“徐大哥啊……”
然后他说,接着就再不出声了,只自己翻了个身,侧躺着,呆呆地看了那窗外的一方天。
除了只一掠而过的白雀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
景天便在此等了徐长卿三日,一言不发,亦不出房,所有的需要都吩咐小二送来。
只是徐长卿始终没有回来。
三日之后的清晨,景天就下楼去退了房——他来这里本就是因为徐长卿,今儿个人家却丢下他自己静悄悄地走了,他再傻等着却是做无用功了。
大抵徐长卿本来就是不愿意留下的,是他景天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吧。
景天就踏了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去了这村镇一处僻静地方,拿出了魔剑准备御剑回了那渝州城的时候,却听了身旁低低一声鸟鸣。
这声儿……竟有些熟悉。
景天不由手下一滞,扭头望去,就见了一只红眼粉爪的白雀正回望着自己。
虽说这些鸟雀的大多都长得差不多,景天心里却有个奇怪的感觉:这白雀恐怕就是这几日常在自己房前停留的一只。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当儿口,白雀的声音陡地一尖,竟然一扑翅膀飞离了树梢。
“你……等等!”
景天隐约觉得这鸟儿灵性非凡,这一番举动自有用意,急忙催动真诀,御剑而起。
须知那白雀个头极小,连人的巴掌大都没有,飞得又极快,景天这番御剑追赶却是辛苦至极,眼睛都瞪得出了眼泪,便是差点就要追丢了的时候,那白雀却往下陡地一沉,景天就也跟着猛降,脸都叫树枝子打出几道血痕。
然而他落下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山林,并无任何异状。再看那白雀却是缩在枝头,反倒悠然自得地整理起自己来了,直把景天气得哭笑不得。
自己真是头脑麻烦了,竟然叫这么蠢鸟戏耍一通!白白飞出来许多里!
景天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却又想见了什么,顿时犹豫起来。
这里……似乎有几分眼熟……
登云麓!
接着他站住了脚猛一激灵——这不就是通往蜀山的登云麓么?!
登云麓——蜀山——徐长卿!
这三个词闪电般地从他脑海里掠过,景天就又回头往白雀那里看去。
而那鸟儿竟不知何时飞走了,只剩个枝梢儿在那儿轻轻颤动。却不知这是哪家的仙鸟了。
只是这附近并无徐长卿的气息,莫非他人已上了蜀山?
景天不由想要狠狠打自己一拳——怎的那三日就没想见要来这蜀山附近找找?徐长卿终究还是放不下的,他景天并不是没看到。那他想回来蜀山看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怎的景天都没有想到?!
景天就一面想了自己的愚钝一面苦笑着顺着山势正打算往上面走了去,却见得前方不远处树下影影憧憧的一片,好似有个什么野兽伏着的模样,他的手不由就在剑柄上握住,只是走了几步过去之后,他的手却猛地一松,险些叫那利器滑脱出手。
“徐大哥……?!”


十二,情劫
“徐大哥!”
景天这一声出去,那边靠坐在树下的徐长卿便缓缓抬起头来,嘴唇动动,似是想回应,却突地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动作好像是痛苦至极——只是除了唇缝间溢出的血迹,面上依旧没个变化。
景天见此情景忙不迭跑上前去,俯身慌里慌张查看徐长卿的伤势,只是试探了下脉象,脸色已经变了。
“徐大哥!你何时受了这般重的内伤?!谁干的?!”
徐长卿好像想回答,只是一张嘴便咳了一口血出来,最后只得朝景天摇摇头,却不敢再出声了。只让景天心里更加焦急,却就在这时,眼角感到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一闪,他再一回头,身边竟凭空出现个白衣的公子。
当真是如那小二所言白衣如雪,面孔也是白皙的,还带了浅浅的笑。只是景天却能看清了这人的五官,觉得倒是说得上清秀俊雅,然而……那笑却始终叫他有古怪的感觉。
“飞蓬将军,自你下凡之后,咱们可也好久不见了。”
“你……?”景天哪记得自己身为神将的所有事情,当然是无法认出此人是谁,但隐约却觉得不是善辈,不由本能地跨出一步,挡在他和徐长卿之间,拱手冷冷道,“兄台认错人了,在下是渝州城的景朝奉,一介凡人而已,并非什么飞蓬将军。”
“哈哈哈,将军你真会说笑,才这么些天便认不出我白雀了么?”那公子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又垂了眉眼看了下徐长卿,复又抬头时,眼里便精光一闪,“将军,莫要如此咄咄逼人,人虽是我白某打伤的……”
景天听到此,魔剑差一点就挥出去了。可偏偏这时,那白雀连退了几步,扬了一扬手,一只雪白的雀鸟就落了他手上,正是当初给景天带路的一只。顿时叫景天奇怪起来,便又住了手多听了几句。
“将军请看,我对徐兄并无加害之心,不然为何又让她为你带路一遭好带徐兄回去养伤?实在是徐兄他自己固执己见,不肯退让,逼我不得不出手……”白雀又道,倒显得他无辜的很,直叫景天气得一口气涌上心口吐不出,呼吸都急起来:
“你……!”
然而他只走出一步,就觉得衣摆叫人给拉住了
“小天……不可无礼……他是……天劫官……”
徐长卿气若游丝的叮咛低低地响起,景天只觉得下巴底下的血管一阵突突地跳,还想往前走,徐长卿手却攥得死紧,就是不让他过去。
“将军,你现在是凡人之体,纵是武功路数如何高明,却也不见得斗得过白某这神体的文官,我也不想惹得咱们三人间再有何不快,还是听徐兄一句劝吧。”白雀却跟看个笑话一般笑着看了他俩,一面悠闲地抚弄了自己爱鸟,一面不紧不慢道,“再说了,此事却是徐兄有错在先,你若不问青红皂白便揍我一顿,可真是冤枉好人啦——是不是啊,徐兄?”
那话音刚落,景天就感到扯着自己下摆的手猛地一紧,他心里也跟着一急,魔剑之上已是有风灵之力闪耀,杀气腾腾。
“徐兄,将军的耐性不好,”白雀却并不慌张,只是敛了笑容,眼光跟着语调一道冰冷了下来,“你若再不开口解释,事情就不好收拾了。以后总得有共事的时候,我也不愿伤了和气,只是若将军出手,我却也不得不自保……”
他说这话时始终望着徐长卿,似是对着他说的,然而景天却清楚得很,那左一个“将军”右一个“将军”说得如此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分明是在跟他挑衅。
笑话,他景天在永安当当过小伙计,由着人呼来喝去这么多年,还能有谁比他更能忍?这等小把戏,赵文昌给他给的阴阳怪气多了去了,今天还会怕这一个天劫官的奚落不成?
景天便微微一笑,还待还上这人一句,却听身边一阵咳嗽声音,一只手往上过来,重重拍按在那树干上,竟是徐长卿靠着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小天……不可胡闹……白兄他并未诳你……是我一时冲动……先向白兄出手……才被反弹的法力所伤……”
这句话并不算长,徐长卿却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全部说完,一张嘴却是白的牙衬着红的血,叫景天忍不住把头偏开去,再也不想看。
“将军可听见了?徐兄自己已经说了实情。他的伤重实在并非白某的过错,还望将军大人大量,不要为难白某。再者徐兄伤势不轻,纵使九日之后即将羽化而升举天官,之前却也依旧是普通的仙体,须得好好调养,还望将军不要好心拔撞倒延误了病情,反叫徐兄多吃了苦头。”
白雀得了徐长卿的解释,那笑里更见了几分得意出来,一句说得比了一句的笑意更深,却一句说得比一句更叫景天心里寒冷。
“……九日之后升举?!这么快?!”
景天重复了一遍,猛地扭过头去,死死盯着徐长卿:
“徐大哥,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情?!”
徐长卿睁了眼冷冷看了景天一眼,本就笔直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似乎根本不想回答。
然而白雀却代他答了:
“怎的,徐兄未跟你说?将军,便是你那日酒醉之时,徐兄已经成功历劫,不然你当他为何要拖着伤重之躯回来蜀山?他不过是想要一个人回来修仙的故地,在这清静之地除去最后的凡间杂念罢了。可惜啊可惜,毕竟还是太过勉强了些,竟在半路倒了,害我须得大费周章叫将军你来助他一程……”
他便说到这里,徐长卿总算又有了动静:
“白兄请你不必说了……这些徐某自会跟小天解释……”
“那怎么可能!”然而景天打断了这一句,他已没了听徐长卿说话的打算——既然徐长卿不打算说,他当然不能强人所难——因此现在他只瞪着白雀,“那怎么可能!若是他历劫一番,那艰险经历怎会不惊动旅舍的凡人?!”
“谁告诉你历劫便一定要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惊动凡人了?”白雀扬扬眉毛,好似极惊讶地望了眼徐长卿,“徐兄你却连这个也未告诉将军么?我还当你们是多年故交呢……”
他说得轻轻巧巧,在景天听了却好似叫磨石砸了心里一样。
不仅生生地疼,还沉沉地落。好似他身体里有个洞,就让那沉沉的东西一直一直沉下去,永远到不了底。
“这是徐某的疏忽……不过这些小事还是不要耽误白兄的时间了……”
徐长卿说,声儿断续,却平缓,跟着这人前几日那模样一样,波澜不惊,雷打不动。
而景天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跟僵住了一样,竟然无法扭过去看徐长卿的面孔。
反正看了也是一样,只该还是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吧。
“长卿兄,你伤得太重,还是少说为妙。”
接着他便听了自己若无其事的声音,他感到自己脸上牵起一个微笑来,望着白雀行了个礼。
徐长卿没有再说话,所以有一刹那这里只有他和白雀的声音。所以那一刹那的对话他听得格外清晰,记得也格外清晰。
“方才失礼了,还望白兄多多担待些。请问白兄说长卿兄所历并非雷劫,那末到底是何?”
“哈,将军太客气了。”白雀的笑深了深,倒是极爽快地拱手还礼道,“徐兄身有女娲神族五灵之力,再用雷劫去检验修为深浅显然多此一举,然白某恐其心境不平,方才安排你们相见,布下情劫以验他是否有心割舍人间情欲,脱离凡尘……”
“我们……?”
似是一个炸雷自头上打响了,景天感觉身上一阵细密的针扎似的疼痛,连着脚底下好像也漂浮起来,好似踏实的大地突地消失了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答案像是鼓槌般狠狠擂着他,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然而他竟站住了,还是微微笑着,用平稳的语气回应道:
“多谢白兄指教,那看来我这些日来却是给你们两人添了麻烦了。不过——”
最后他转向徐长卿,像是对白雀一般,行了个客客气气的拱手礼。
徐长卿的眼是冷的,景天的笑亦是冷的。
“——长卿兄你终于历劫成功,修业有成,真是可喜可贺啊。”


十三,不归
“小天,够了,余下我自会调理。”
这是那白雀走后,他俩说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徐长卿先开了口。
而景天却不应,只是抿紧嘴巴,依旧坐在徐长卿背后,继续以自身灵力催动法术,试图化去后者体内淤血,直到徐长卿猛一起身,转过来钳住了他的手腕。
“小天,已经够了,我不会有事的。”
景天还是不答,只是抬眼看着徐长卿,手往前探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肯收回。徐长卿便也不动,就半蹲在那儿跟他四目相对。
这一人一仙,就跟死物一般犟在原地,除了叫山风吹得飘起的衣角和头发,竟再没有动弹的地方。
“徐大哥……”
良久,景天这边才出了一声,却还不及那山里的风声来得大,叫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说了话。然而他真是说了。因为徐长卿的手正缓缓松开来,十个冰凉的坚硬的手指慢慢放开了景天,由着景天那一双手,无力地落下去。
只是落到一半便又再次抬起来,惊慌失措地追上徐长卿就要收回的手,紧紧地握住,再也不肯放开。
景天的手,始终比徐长卿的小一些——或者是因为后来便很少再拿剑的缘故,景天的手也跟他的娃娃脸一般总还透着股子稚气。和徐长卿的双手扣在一起的时候,就尤其显得稚嫩。
雪见好像曾经嘲笑过他有双女子的手呢。
景天想到这里顿时有些想笑,却笑着笑着就想哭了,可是因着面前还有个徐长卿,终是笑也没笑出来,哭也没哭出来,只是一张脸上一阵阵抽痛,都不知道是个什么难看表情。
“徐大哥,你若想赶我走早说便可……何必带着这么重的伤自己跑出来?”
他问,眼是望着徐长卿的,眼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把手扣得越来越紧,直到指甲都陷进对方的皮肉里。
徐长卿并不答,也不动,只是平日里淡然的表情这会儿却叫惨白的面孔和衣襟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衬得可怖起来。
那红的血啊。
“这伤若是我酒醉时被白雀打的,那末其实你早在我睡着时就要走的不是?怎的我醒了一叫,你却又回来了?然后回来了又走了?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就那么一个人走了,徐大哥?”
话说到这里,景天已经觉着那一口憋在心里的愤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松了手,直想站起身来,然而却忘记自己从一开始给徐长卿疗伤渡气就一直坐在这里,双腿早已叫山风给吹麻了,怎么还能站起来?
便是一个踉跄就要摔着了,却偏不肯叫那人扶,只是自己跌跌撞撞了几步,照着棵树靠过去,方才站稳。那树叫他这用力一靠,登时枝头一摇,几片叶子就落了下来,哗啦啦,哗啦啦。
落叶是黄的,透了点淡淡的棕色,老旧而温暖,然而隔着它们望向景天的那一双眼,那一双徐长卿的眼,却还是那么冷。
景天心中顿时火起,便又一拳捶向身后的树干,老树一震,枝头有如骤雨般哗哗作响,那落叶顿时纷纷而下,席卷了景天的整个视野,铺天盖地耀眼的黄色刺得他忍不住闭了眼,仰起头,却在这时感到一股热流倒流回了喉咙里。
舌根尝得到那点闲得发涩的味道,景天不由暗笑自己不争气,怎的会哭了,怎的会哭了,长卿兄要去天上做神仙了,他怎么能哭呢?
景天一面想,一面就任了自己的身子沿了树干滑下去,坐倒在一堆落叶里,睁开眼呆望着上面空荡荡的枝头,不动了。
“小天。”
然后他听见徐长卿说。
“小天,登云麓虽在蜀山附近,但仍有不少妖魔出没,你还是先回去……”
回去回去回去……!
景天闭着眼都能感到那一口气,好似火焰般地跳起来,燎得他的喉咙,他的胸口都生疼生疼,燎得他喘不上气,燎得他的眼角都热起来。
“徐长卿我要是想走的话人还会在这里?!我还会在这里?!我有妻儿我有自己的家业,我为何没回去?!我为何不回去?!”
突地这一声吼就爆出来了,他自己刹都刹不住,管都管不了。
或者也不想管了。他景天一辈子都笑脸迎人,他景天一辈子都没乱过辈分,他景天一辈子都没敢坏过礼数。他景天一辈子都规规矩矩拿徐长卿当了自己的大哥,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师父,可是到头来人家拿他当什么?!
便是睁了一双眼,死死瞪着徐长卿看。然而却也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叫泪水把一切都涂成模糊不清的色彩,声音也全堵在了哽咽里,模模糊糊间,就听见落叶给轻轻踩踏了的声音,然后一只手,就跟这山风一样凉的手,便轻轻沿了他的脸颊擦过去了。
“小天,还记得……当年在大渡口,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徐长卿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似乎不像他的手一般冷了,景天便想这大概只是自己一直哽咽,耳朵也不灵光了。
“小天?”
见他久不回答,徐长卿又轻声问了句。那声音突地就和景天那梦里的声响重合了,直叫他心里就一阵烦乱,急忙点头道:
“记得,记得……既然师从于你,我便也算半个蜀山弟子,需得谨言慎行,不可辱没师门名声……”
“是了,”那一只手冰凉的温度,便缓缓从景天面颊上移开,“正是如此,你可要记住了你答应我的,小天,你可要记住了。”
也就在此时,景天总算是透过那一双泪眼,辨出了对面那人的脸上,竟是有个微微的笑容出来了,轻轻淡淡,却真真切切。就叫这一切,真好似那日大渡口的初遇,真好似那梦里一幕,真好似那梦里的人了。

“小天,你虽算不上真正拜入蜀山门下,但既已跟我学了仙术,就一定要谨言慎行,切勿辱莫了蜀山威名。 ”

景天不由得用力眨了眨眼,硬是将那涌来的泪水都生生咽了下去。
“徐大哥……”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了这人的衣袖,也不嫌指缝里都染进了猩红猩红的血,也不怕叫这人怪罪他坏了辈分,景天只是硬揪着徐长卿想要站起身来,却未想得徐长卿重伤未愈,身体虚弱,那禁得住他这么生拉硬拽?结果却是一个没起来,另一个也倒了,都跌在了一处,顿时乱作一团。
“徐大哥?!”景天想见徐长卿的伤势,不由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想把人扶起来,不料徐长卿自己抬了头,朝景天一摆手,却是示意不要他帮忙。景天便也只好把手僵在一旁,看着徐长卿自己缓缓撑起了身体,那一头墨兰的发顿时披垂下来,轻轻擦了景天的脸颊去,有一股水灵的淡淡的清新的味道一直在景天的鼻翼缠绕,搅得他忍不住想追着过去,也跟着起了身。
不过却起得快了些,堪堪和徐长卿擦过,嘴唇竟碰在了对方颈窝里,登时就叫他全身一僵,脸上也“蹭”地烧了起来,再加上那泪痕叫山风一吹,当是冰火两重天,难受得很。不由没话找话道:
“徐大哥,九日之后……第十日恰是中秋,就不能再多呆一日?”
徐长卿却似乎没察觉景天的异常,只自己慢慢坐起身来,淡然答道:
“羽化升举和尸解成仙不同,那日子只要定下,就由不得我了。”
“此话怎讲……?”景天不禁一怔,徐长卿却又摇了一摇头,道:
“多说也无益,小天,虽然不想强求,但我还是劝你听我一句,那第九日,最好不要呆在我身边了。”


十四,亡
景天还是在徐长卿身边留了下来,而徐长卿也的确再不提叫景天离开的事情。后来两人便从蜀山下去,在山脚下的唐家堡找了客栈住下。
彼时徐长卿的伤势虽有起色,却始终好不完全,就那么半吊不吊的,留着个病根,时不时咳几声,少有不见血的。景天见他这病病歪歪的模样,本不想叫他外出,无奈徐长卿每日里都执意要出去,不逛到夜色降临就断不肯回去歇息,景天也只好随他。
谁拦得住徐长卿呢?
景天有时便觉得,承继了紫萱姐内丹的这一个徐大哥,好似连着性子也跟她重合了起来,神神秘秘地叫人看不清楚。
或者目前唯一的安慰,便是徐长卿不再跟以前那般冷着张面孔,总算是有了感觉,有了表情。只是他在伤重离别的最后几日才突地回复感觉,老天爷的这个安排,却叫景天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但每次看见徐长卿突地滞住了动作,僵在那里皱眉的时候,景天竟都宁愿他还跟以前一样不痛不痒。
“有得必有失,小天,这样也好,”反倒是徐长卿自己并不在意,淡淡笑道,“不痛,又怎么记得住我曾经是个凡人。”
“那徐大哥,你可后悔了?”景天叹气。
“事已如此,悔有何用?倒不如心平气和接受。”
徐长卿似乎总对这一切看得很开,也许修仙者的心性就该如此。
然而,若真是看得开,为何还要回来蜀山附近?为何还想记着曾是凡人?
景天细一想便知徐长卿那话只是说来安慰他的,却并不戳破,只是陪着他演这一场戏,整日里跟他一起无所事事,好似他们真是十几岁的意气少年,总有许多时间可以挥霍。
可是,日子却不等他们,终是那么去了。
第八日的夜里,景天吹熄了灯火,却并不睡,只坐在床前,好似在想事儿,其实头脑里空空荡荡,根本什么都没有。
“小天,”良久,他身后传来徐长卿淡淡的声音,“明日,我不想出去了。”
景天这才有了些反应,眨眨眼,木然地在他身旁躺下,却还是没有睡意,依旧是空白着脑袋,傻傻在那儿发呆。
“小天,我还从不知你是睁眼睡觉的?”
徐长卿这夜的话竟比他这些天加起来的全部还要多些,反倒是景天这边没了声响。
景天只是把手伸到后面,摸索着握着徐长卿的一只手,紧紧扣着那坚硬的指节,整整一夜都这么扣着,就是不肯放开。
“小天,我说了不走,就一定不会走。”
天微微发白的时候,徐长卿又说。
“徐大哥。”景天摇了摇头,他松了手,用那早就僵了的手指掀开些被褥,一面下床,一面回头道,“我们动身上山吧。”
徐长卿眼里似乎亮了一亮,显然是惊喜至极,就叫景天觉得:这一次竟是他的徐大哥像个小孩子了,不由失笑,急忙转身去收拾行李,一面收拾一面道:
“徐大哥,明儿是中秋,到时我一定叫雪见他们在院子里点着了蜡烛,许多许多的蜡烛,叫你在天上也能看见,也认得出来我们。”
“小天,你就不怕叫小楼看了笑话?”
“那又怎样,反正啊,我在家里是万人骑的老幺,连花楹都比我受宠。”
“——果是畏妻如虎么?”
“徐大哥……你从哪里听来这句话的?对了,是南宫那小子告诉你的是不?!”
“天机不可泄露。”
也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聊着,虽然说的话题都是东拉西扯的闲话,却正好叫景天松快了些,隐隐约约间,似乎又不那么怕那离别了。
升举了又如何呢,红毛还是魔尊呢,不是照样会时不时来看一看他?更不要提徐大哥的记性是那么好,连麻糖那种小事都记着,又怎么会忘了他。
他们两人当时都走得仓促,徐长卿又根本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不多久,景天已经整理停当,便起了身正要去叫徐长卿,却听见窗外一声期期艾艾的低鸣,不由往那边一看,恰对上雀鸟一双血红的眼儿。
那空落落的枝头停了只这么惨白惨白的鸣禽,无论是不是天劫官的那只,看了总叫人不舒服。景天顿时皱眉,大步过去就要轰她,不料手还未抬,这神鸟却是自有灵性感知,一扑翅膀早飞了去。
临了走了,却还低低叫了声,声音好似悲泣一般,尾音绵长不绝,然而,终是往着天边消逝了。
景天总算是松了口气,一转身朝徐长卿笑道:
“徐大哥,我们一道……走吧。”
最后一字出口,景天便感了两行泪,终是顺了面颊流淌而下。而那散于榻上的一袭天帝祭服,却不能如徐长卿一般回答了他,只是兀自无言了。
据说,出外生意已久的景老板回到渝州城之后,就买了好多好多的蜡烛,多到要雇了车子才能拉走。很多商贩虽不明所以,但料着景老板看中的商机自不会错,也跟着买进不少,导致渝州城的蜡烛一时紧俏,价格竟连连翻番。
据说,第二日中秋节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景老板就守着一堆点不着的蜡烛,傻了一样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整整一个晚上,景夫人唐雪见也就打着伞,陪着他一起站了一夜。而那些商贩的蜡烛最后也全都砸在了手里。有人便说景老板这次出去是撞了邪,得了失心疯了。然而新安当的生意却还照常着,景老板一家的日子也照常着,就连隔日里景老板的笑容,都不曾跟以前有何分别。
然后所有的“据说”便都随了时光渐渐消散,就好似梦境一般,渐渐被人们在记忆中淡忘,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有福气的景老板还是继续他的其乐融融的日子,也依然偶尔会遥望着蜀山的方向发呆。
或者,根本从未改变过。

尾声,当时月色
就算不是节日,渝州城的夜晚也比着其他城镇要热闹许多,这大抵要归功于那乐善好施的景老板一家。
白雀放下酒盅,抬眼望向酒楼窗外的灯火通明,望向那夜市里熙攘的人群,似乎并未注意到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在自己对面落座。
“你找我来有何事?”
白雀闻言缓缓扭了头过来,望向已是凡人,两鬓华发的飞蓬,微微一笑,只道:
“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守时如金。”
“你找我来有何事?”飞蓬却不应他,那凡人的面孔后面的一双眼,分明还是跟了当年守卫南天门的神将一般凌厉。
只是,终于不是了,也就无甚可怕。
白雀又一笑,不慌不忙给两人各斟了杯酒:
“咦,莫不是将军有事要问在下才对么?是不是,将军?”
飞蓬眼里的冷光顿时黯然——这挫败的表情却是原先的神将断不会有的。
“将军有话请快问,白某虽不是天庭要员,却依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并无时间在人间耽搁。”白雀便笑着看他这模样,心里直觉得有趣。
“人间的数十载,到了天界不过一日,你一个耍嘴皮子的闲官,只在此呆几个时辰,又会耽误了什么?”却不料飞蓬冷冷道,言语间竟又显出几分当年的狠厉来。
不过就这点,也并非完全意料之外。
白雀依旧不紧不慢,饮干了自己那一杯,又是一笑:
“哦,原来将军你已记起些了?还是那魔尊告诉你的?”
“大半是我自己记起。”飞蓬的声音兀地一颤,“大概是九年前,你在我们身边徘徊太久,激起我原先在神界的记忆……”
“所以……”白雀再次给自己斟酒,抬也不抬眼就说,“在他羽化之前,你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也仅仅是当年前一晚才想起,”飞蓬狠狠一闭眼,长长叹息一声,“尸解是肉身成仙,羽化则是废朽木,以真命本元重铸神形,尸解者仍属凡尘,羽化者则忘却前事,永生不得下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生神灵都是由神树之实塑成的形体,染不得俗世浊气。于是由凡人升举为神,必得经羽化一步,废去肉身,除尽杂念,方可入列天庭。”白雀漫不经心道,“就因此,当年我也未敢跟他明说,只告诉他羽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知他是如何理解的……”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飞蓬猛然大笑,之后却是一拍桌子,震得白雀的手一松,酒盅差点就掉了地上碎了,“白雀!据我所知,世上并无‘情劫’一物,而以徐长卿的为人,他也断不会信你那一句诳语!更不会一时冲动就贸然对你出手!”
“说得好。”白雀却不怕也不气,只把另一只酒盅往前推推,“不过那句‘情劫’本来就是在试你的,再说,若是真有‘情劫’这东西,他徐长卿自是不可能成功历劫,这人凡念太重,成仙都是侥幸,更不要提升举……”
“……试我?!”飞蓬顿时一怔,显是完全没有料到这事,不由就叫白雀高兴了起来。
能叫堂堂飞蓬将军惊得说不出话来,也算是种能耐了吧。
“是啊,是为了试你。之前的天劫徐长卿已然经历,以一己之力对抗群妖足以证明其武艺和修为,但是你的,我却不知道,所以须用那一堆话试你,一面是想看你到底记得自己当年多少事情,一面是希望你气急之下能和我过过招,好让白某看看你现在的水平……可惜了,徐长卿却总是在那里搅局,这事也只好……”
“慢着!”飞蓬听到此,已是惊得声音都不稳了,“你所说的这一番……”
白雀的笑意顿时深了深,探手碰碰飞蓬伸向前来颤抖的指尖,像是安抚朋友一般轻柔地说:
“将军啊,魔界进犯神界,急需良将把守神魔之井,如果你是天帝的话,是乐意要个可信的旧部呢,还是要个自己都不知道底细的新手?我那次下界呢,其实原本指望的是你啊。若不是那晚在客栈与上前阻拦的徐长卿过了几招,见得这人的手段,又叫他几次三番阻挠,当年羽化升举的,怕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他说到这儿,就听“啪嚓”一声,却是飞蓬猛地把手抽回,不小心碰掉了酒盅。白雀便笑着看看地上的碎瓷,只挥一挥手,就叫酒盅完好如初地回了桌上,连着里面的酒液也一滴未洒。
“怎的,错过了升举的机会,生气了?”白雀歪了歪头,故意拣着反话说道,“我就知道啊,那徐长卿狡猾至极,当年跟我说什么你已有家室,召你回天庭太过不近人情,现在看来,却是他自己想捞了好事回去,还要充个好人?”
“你住口!”
飞蓬大抵是真的气急了,竟然站起了身,直指他的鼻子怒道:
“白雀,我知你天生无能,只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才争来今日的地位!你的话也是真假假,只可信了三分!你说天庭召回,我倒是信得,但若说天帝宁愿要我这旧部,我绝对不信!要知道我被贬下凡间,恰因我当年和魔尊交往太深,如此的旧部,天帝大抵是避之不及!你那一番话,也只是拿来蒙骗当时心烦意乱的徐长卿才有用!你根本就是想把他逼得走投无路,才出此恶毒下策!”
然而便是他话都说到这里,白雀却连红脸也不红一下。
“将军英明,只是白某也是为着生计所迫,将军也不要把我说得太过龌龊,对徐长卿那般的人,忘却前尘未必是件坏事。再者,升举却是千万修仙者所向往的境界,无论你如何考虑,这里总是有些白雀的好意在的。而且,天庭也是的确把劝你升举的任务一并交给了我……”
“好意?!好意?!”飞蓬却还在了气头上,完全稳不下来,“我倒是要听听看,你还有何好意?!”
“将军,你自己想一想,”白雀还是以静制动,笑眯眯地悠悠然道,“徐长卿离了师门,死了毕生挚爱,他隐居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们九年前初遇的情景,你可还记得?而他若是升举为神将,总有些事情可做,不是么?无愧于心,无情无欲,未必会是坏事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面前的飞蓬几次张嘴,却都没发出声响,好似是叫只看不见的手卡住了脖子一般——便是那魔尊重楼,也未必能叫他如此狼狈吧。
白雀不由有几分得意起来,抓起桌上的折扇,在了手里一放,施施然起了身,客客气气道:
“那将军,说也说完了,交代也交代过了,我白某今天可是跟您推心置腹,把这辈子的实话都倒完了,烦请您也遵守约定,把我那宝贝鸟儿还给在下。”
他话音刚落,飞蓬便张了手,将一物扔了桌上,自己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白雀也不去追他,只看了爱鸟的尸体,皱着眉头摇摇脑袋,终于又一笑,挥手一招,那死鸟顿时小眼一睁,跳起来整整羽毛,又飞回了他的肩头,竟是活过来了。
“一群武夫而已,我为何要怕?……只是委屈了你,又因为我遭罪,”白雀爱怜地看了鸟儿蹦跳着落了自个儿手上,听她叽叽喳喳似在安慰,不觉就又笑了出来,“也是,事情还未完,却不该在此耽搁,我们还是先回天界吧。”
言罢却是身影渐淡,像是幻影一般彻底消失了。
再写后面的故事就是重卿……不过暂时先不会写……

秋之番外:名字
景天从没想过雪见会死。
真的,那怎会呢,上一刻还好好的,还跟他生气跺脚,跟他撅嘴的活生生的女孩子,怎的会就那般死了呢?
真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
“雪见!快拿镇妖剑进无极阁向五长老求救!他们知道如何使用这剑,这里我们抵挡!”
那一声,是他自己,还是紫萱姐喊的,景天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雪见在他们开口之前已经会意了——她是那么机灵聪颖的女子,怎会不明白这一帮子不速之客是冲着什么来的?
景天就看着雪见抱着镇妖剑,匆匆忙忙跑向无极阁,而他自己则挥舞着魔剑和紫萱姐并肩作战,他想着自己才是跟邪剑仙和霹雳堂怪物面对面的那一个,他想着雪见是要去无极阁的,蜀山无极阁有五长老和徐大哥在呢,雪见是最安全的。更何况,清微掌门已经听见了响动,冲出来了。
可是他还是错了,邪剑仙比清微更快,拦了雪见面前——若是雪见此刻放开镇妖剑,或者还有活路,然而她竟然那么傻那么傻!反倒把那没有生命的利器抱得更紧!
“雪见!”
景天喊。
她回头了么?
或者是回头了,那他是不应该喊这一声的,不然她大概是可以躲开邪剑仙那狠狠的一掌的。
那狠狠的一掌啊。这天理不容的妖孽是如何能对这般无辜而绚烂的女子下手?!
景天就见雪见给打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地——那么重那么重地摔下来,一定是很疼的吧,然而她只是闭了眼躺在那里,不出声,也不动,像是睡了一样,只是嘴角渗出了血来。
景天听见了惨叫,是自己的还是紫萱姐的,抑或两者皆有?
然后发生的什么,他都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自己傻了一样抱着女孩尚还温热的尸身不停摇晃,指望着她能醒来,能睁开眼再看他一眼,就算再被她踢,被她骂,被她用毒蔟藜扔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忍心真伤他——她何时忍心真的伤了他?!
“臭妖怪!讨厌死了!只有我可以欺负景天!”
战斗中她那又好笑又好气的嚷嚷似乎还在耳边。景天还记得紫萱姐听了这话之后是如何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就连一向严肃的徐大哥,也常常叫她这话逗得不得不偏开头掩饰自己的笑意。
可是雪见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跺着脚蛮横不讲理地跟拦路的小妖发脾气了。
也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景天了……
所有的事实都跟蜀山高台存放尸体的房间里的千年寒冰一样冷得渗人。一直冷到景天的骨头里,连着他的思想也给冻了起来。
所以他往回走的时候,头脑还一片僵硬,踉踉跄跄地险些从架空的石路上摔了下去。好在最后只是跌了一跤,又继续走下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去哪里,只是木然地靠着一双腿,由着它们带着自己乱走一气,迷迷糊糊间好似去了东侧的传送台,叫龙葵安慰了一番,之后却是又丢下她自己离开了,而等到他再回过神来试图看看身在何处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无极阁门前了。
笑话,他来这里干什么?蜀山五长老再神通广大,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也不能让雪见复活,也不能让他忘记那些点点滴滴……甚至……
在看见徐长卿一脸倦容地走出来的时候,景天才猛然想起清微已经死了——就在雪见之后,清微也死在与那妖孽争夺镇妖剑的过程中。他也依稀记得,自己紧紧拥着雪见的时候,身边的悲泣却是不止他一个的。
蜀山掌门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得了雪见呢?
景天不由苦笑起来:
龙葵当他是太子龙阳,红毛当他是神将飞蓬,他这景天的身份是如此微不足道,也就仅仅只有雪见会在意。
就只有雪见不会叫他“哥哥”,也不去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老黄历。雪见只是叫他“景天景天景天”,甜甜地叫恼火地叫悲哀地叫急切地叫。
但是再也没有人会这样叫了,再也没有人在乎景天了。
景天想着,眼泪突地就要下来了。
“小天……”
然后他听见有人说,声音很近,对现在的他却很远很远。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小天?”
直到那一双手放了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才总算叫他回过些神来。
可是这人叫他什么?
不是龙阳,不是飞蓬。
这人叫的是只属于景天的名字。
景天顿时抬起了头,一片混乱的脑子刚刚清醒了些,眼泪就下来了,一时间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连着徐长卿发愁地紧锁的眉头也看不清楚。
“小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徐长卿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半途却又改口了,虽然改得生硬而且突兀,“小天,紫萱在我房间那里等你,她有话对你说。”
小天?
是了,景天突地想起,自己竟是还有这么个名字的。除了雪见那娇蛮的一声“景天”,还有徐大哥那一声稳稳的“小天”和紫萱姐温柔的一句“阿天”。还有丁老伯……
这些人,终还是把他当景天看的,这些人,不认识飞蓬,也不知道龙阳,他从一开始在他们眼里就是景天,现在是,以前是,以后也是。
由是那一颗空空落落的心这下终是被汹涌而入的悲伤充满,景天真是再也无法忍了,便就站在了那里,刹那间泪如雨下,直把徐长卿都吓了一跳,原本放在景天肩上的手似乎想挪开,然而,终于又落回原处,用了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
就此无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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