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同人了,现在看来觉得自己今日写的文似乎还没有当年的好……
以及,切尔我应邀来发了,你要去玩仙三和三外呀- -
秋(游戏景卿同人)
《盗墓笔记-天真》
词/焰31
曲/浮夸
唱/晃儿
是不是你笑了
当我说记得是你的存在
鬼城的阴霾
风化的尸骸
这一路算不算共生死了?
最不该是我天真
猜什么未知的疑问
透不过命运的齿轮
读你的眼神
难道就结局了
像断开的掌纹
情愿彼此是路人
总好过最后你转身
这般残忍
仍是我一人
时光若止 还能回头么
也许等不到谁的回答
日升月落啊 山川映你眼中啊
只想再问一句你还好么
引子:
入秋的时候,雪见染了风寒,景天便忙前忙后地照应着,下人都插不上手。
由是都道景老板是难得的好夫君,景天听了,只是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景小楼则在一旁很不给面子地拆台说他爹不是疼夫人,而是怕夫人。
“去!小孩子家家少胡说八道!”
景天脸上顿时一红,景小楼却仗着有雪见撑腰,昂首挺胸就是不改口。就连龙葵在一旁劝了没几句,也掩嘴轻笑起来。
“这一家倒是其乐融融啊。景老板好福气……”
有人这么说。
是啊。
马上有人点头称是。
景天便苦着脸打哈哈说哪里哪里,一边把小楼轰回屋子里去,一边心里突地一蹦,就想到若是见着小楼如此顽劣,那人定是要狠狠训斥几句吧。
不由就望向远方某处出神了。
而这里,终是看不见那云雾缭绕的蜀山。
章一,旧梦
景天梦见了徐长卿。
其实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梦,也许只是在睡着的时候把过去的回忆重演了一遍而已。
一开始好像是在大渡口的船上,他能感觉到江水将船晃得一摇一摇,摇得他的头都有几分晕了。
“这剑太消耗人的灵力,若非修仙之士,本不该使用,否则会灵力耗尽衰竭而死。”
徐长卿一手插了腰,一手支了下巴沉思着说。雪见闻言马上就跺着脚嚷嚷起来:
“哎呀,这剑这么可怕?我看不如把剑扔掉吧!”
扔掉?
即便是在梦里,保护那把魔剑似乎依旧是景天的本能,他一把就抱住了剑柄,连连摇头:
“喂喂,不能丢啊!”
但是雪见却还是逼过来,说着什么“不祥之物”,“害死你”之类不容反驳的话,叫情急之下的景天终于大叫:
“我就是丢掉命也不会丢掉它!”
这一嗓子下去,他突地就感觉徐长卿微微眯了眯眼睛,那眼神就一变。
似乎是冷了冷,又似乎是那么不易觉察地赞许地笑了笑。
景天忙去分辨,可是他的头晕晕的,也看不出对方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只是听见他平平静静地说:
“这把剑灵力非凡,乃是至宝,若能运用自如,威力不可限量。要知道,剑本无善恶正邪,无论何种力量,用于正道即是正,用于邪道即是邪……”
雪见顿时收敛了些——毕竟关于魔剑的事情,蜀山出身的徐长卿的话显然比她的更有说服力。而此时景天则死死抱住自己大难不死的魔剑,好似耗子抱着偷来的鸡蛋一样宝贵。
“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因心而动,因血而活,因非念而死。御剑之术,在于调息,抱元守一,令人剑五灵合一,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最后从梦中醒来之前,景天听见的是当年徐长卿传授给他的那一段心法。许多年都没听见徐长卿的声音了,以至于这梦里的声音都始终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但是兀然地,却平添了几许暧昧。
景天想到这里,就直想抽自己一巴掌:哎呀,怎的跟长卿兄也会想歪!莫非是这些个年他真跟雪见说的“有贼心没贼胆”,变得花花肠子起来了么?!
那可真该打了!
景天叹了口气,忙下了床洗漱。只是一路上心里都在嘀咕:当年的长卿兄劝住雪见,到底是因为他自己的爱剑之心呢,还是单纯想帮景天解围?
自己的事情都忙完了,景天又去给雪见熬药,同时熬的还有碗晶莹剔透的冰糖银耳——雪见怕苦,喂药的时候总得预备点她爱吃的甜食,否则啊,她可是一滴药汤都不肯喝的。
一直以来,景天都是这么细心地照顾夫人的,结果没想到今天就出了茬子。
雪见只喝了一小口冰糖银耳,就“噗”地一声吐了出来。
“唉唉?雪见你怎么……”景天大惊失色,慌忙拿了毛巾给夫人擦干净嘴角,却叫雪见一把给抢去了。
“笨蛋!你放的是糖还是盐啊?!”
一面擦着自己和景天被弄污的衣裳,一面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的雪见,已经俨然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丫头了。
虽然依旧责怪着,但是雪见心里应该是没有埋怨的。她就是这样一向的刀子嘴豆腐心……当年也是如此,虽然一路骂着他是笨蛋傻瓜甚至拳脚相加,最后却也为救他性命而毫不犹豫地跳入那熊熊烈火之中。
烈火焚身之苦,她都为他受过来了啊。
“我……我,对不起,雪见,”景天大感内疚,自己收起了碗,就要出去,“我再给你重熬一碗……”
“唉?我还没叫你走呢!回来!”
可惜夫人在他身后一吼,景天便又习惯性乖乖照办了。
“雪见?”
“别那么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坐下!”雪见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慢慢躺回床上,侧过脸来望着景天,慢慢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低头!”
怎的,从“无影脚”改到“连环掌”了么?
景天不禁暗暗叫苦,可是为了让夫人消气,也只好以引颈受戮的悲壮神情老老实实把脑袋献上。
只是,并没有感到预料之中的重击,反倒是看见那纤小的手掌,轻轻贴了自己额头上,而雪见的眉头也就那么一皱。
“奇怪,你没发烧啊……怎的也一副神不守舍,没精打采的傻样儿!我还当你叫我传上了呢!可恶!害我白担心!”
眼见得雪见缩回了手,小嘴撅得老高,景天心里就觉得一阵暖意泛开来。
有这样的好夫人,夫复何求?
只是自己高兴间,景天却不由想到当年留在锁妖塔前形影单只的那人,便一口气叹出来。
“叹什么气?我说你傻你有意见?!”雪见的眼立刻就瞪圆了。
“不不不,不是……”景天急忙摆手,“雪见,我昨晚……梦见长卿兄了,你说紫萱姐走了之后,他一人这些年……唉……”
雪见愣了愣,张张嘴,又闭上,接着又张开。
“……景天,”然后她的手便伸了出来,轻轻放在景天的手腕上,像是小女孩撒娇一样轻轻摇晃着,“当年若不是徐大哥和紫萱姐出手相助,咱们都活不到今天,更别提你这笨蛋……要没了徐大哥的帮忙劝架,我早就跟云公子走了!徐大哥对我们可是有恩在先,这些年他虽没主动找过我们,但是你不过问一下也说不过去!”
“唉……”景天点头:的确这些年忙着自己当铺的生意,又有夫人儿子和好妹妹在家,自己活得倒是舒坦,却真的几乎将当年生死一遭的徐长卿给忘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那日红毛领来个蜀山小子,景天怕是连蜀山出了状况都还不知道呢。
“也不知道那地脉的事情好没好些……”
“景天!你别光在这儿瞎叹气!我好得也差不多了,你今儿下午就不用管了,赶快御剑去蜀山看看!要是敢耽搁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见的脾气却还是有几分暴,看不得景天犹犹豫豫的样子,一伸手指过来,差点就戳到景天的鼻尖了,吓得他连退几步,不住点头称是。
只是等到真的御剑到了蜀山山门前的时候,他心里却又嘀咕起来:
那又该如何说明他的来意呢?真说“长卿兄我只是过来看你一眼,一切还好么”的话,是不是傻气了一些?
还是该说“啊,我昨晚梦见你了,所以就回来看看……”
不行,那样会显得动机不纯。
就这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景天便在山门前降落下来,而刚一跳下了剑,就被两个蜀山弟子拦在了外面。
“掌门有令!非蜀山派弟子不得进入山门!”
唉?想不到掌门做了几年,徐长卿的脾气倒是大了不少。唔,那一会儿见他可得小心了。
景天便陪着笑脸行了个礼,道:
“两位小兄弟,在下是长卿兄的故交景天,还望你们跟他通报一声……”
“景天大侠?!”
守门弟子中的一个顿时扬眉一笑,显是听过他的名头。景天正想自己应该能进去了,却又见他眉头一皱,为难地回答道:
“但是长卿掌门已经引咎辞职,归隐山林了,景大侠,您要找他的话,还是请回吧。”
章二,重逢
景天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徐长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只不过那守门弟子的话,却真将他记忆中那一位徐大哥给彻底颠了个个儿。
“长卿掌门去意已决……无法挽留……”
无……法……挽留?
怎可能呢,明明清微掌门死去的时候,他徐长卿都挺过来了,四长老一个一个被邪剑仙残杀的时候,他也撑过来了,就连最后的最后,紫萱姐殉塔而死的时候,就连景天都看得见这人流了泪下来,可他不还是坚定不移地守住了满目疮痍的蜀山了么?
在景天心里,徐长卿就好似一棵长在蜀山的树一般,纵使树冠延伸得多么遥远广阔,那树根却还是得牢牢把住蜀山的山石的。
不然就会死了吧。
其实紫萱姐大概也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当初才会违心地帮助徐长卿回去蜀山的。毕竟,并不仅仅是蜀山需要徐长卿,更多的,却是徐长卿依恋蜀山而已。
可是到底为什么这次要走得如此决绝呢?
景天忍不住跟那守门弟子详细问了当初的情况,方才大概明白了徐长卿所谓的“引咎”是怎么回事。
原来还是那地脉事件搅的——早知如此,那时景天就该早早地跟南宫煌那小子一道去蜀山看看!
但是即便这样,却也有几分不通:以徐长卿的脾气和责任感,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过错,定会拼了命去弥补改正,并且竭尽全力再度振兴蜀山的。又怎会扔下自己的师门独自去隐居?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像他会做得出来的。然而那守门的弟子又并不可能欺骗景天……
回去的路上,景天满脑子都是疑问,几乎要把头都想炸了,结果一个不经意,竟然搞错回家的方向,等到他自己发现走错了路的时候,却是已经出去几里了。
哎呀呀,这可糟糕了,若是回去太晚,雪见必然会着急吧。
景天挠挠后脑,把只手架在额前,看了看天上太阳的方位,正想确认下自己身在何处,却见了一片血红血红的羽翼猛地从日头底下掠过去。景天便一怔,再定睛细看,那一片红彤彤的鸟群却正是名唤报凶的妖物。
这些妖物向来自私自利,更乐意单独去找食吃免得互相抢夺,这次集成这么一群又是怎么回事?
景天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知道它们这一遭定不是去干好事,当下一记“罡风惊天”出去就将这群畜生给打散了。没料到这些报凶竟然还不死心,挨了这一下只在半空滚了几滚,冲景天不满地“咕咕”大叫了几声,又成群结队地往不远处的山林里飞去。
那边却是有什么东西,叫这帮子妖物如此趋之若鹜?
景天顿时也奇怪了,又想得妖物大多贪恋法器宝物,心道若是撞上门的财神爷他再错过岂不可惜?马上就一笑,御起魔剑朝那一群报凶追了过去。
可还没追到近前,那林子里面却“呼”地起了阵怪风,风里还夹带熊熊烈焰,直朝鸟群冲来。
双系法术“举火燎天”!
景天心里一惊,急忙躲闪,可惜还是叫那热浪给烤焦半截袖子,叫他好不心疼!心里顿时光火,只待那法术散去,就一头冲进林子里,非要找出来那个罪魁祸首不可!
然而,一看到了那林中情景,景天心里便一沉,他急忙从剑上跳下,诧异地打量了四周围一片各式各样的妖尸,心道如此多的妖魔都聚集到此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再一查看,又发现有些妖魔是叫火术烧死,另有一些身上中的却是剑伤,看那伤口形状,对方绝对是个中高手。
那么就应该是有人在此除妖了。
可这也无法解释这人是靠了什么能耐引来这么一大群妖魔?更何况,敌众我寡,这人定是经过了一番苦战,不挂彩是不可能的,怎的景天这帮手一到,他又不见踪影了?
景天苦思冥想一番,却还是毫无头绪,正拔腿要走,却感到一滴水“啪嗒”一声打了自己脸上。
下雨了?糟了,这下可怎么回去!
景天一面想一面伸手下意识抹了下脸上的水滴,却是蹭了一道子腥红下来。
他一怔,马上把手探到面前嗅嗅,眉头就一皱:
这哪里是水!分明是人血才对!
景天一个激灵,猛一抬头,正见得一道银影载了个有几分眼熟的背影直飞出去——那不是蜀山的御剑术还能是什么?
难道……是长卿兄?
他心念一动,早就催动了真诀,自己踏上了魔剑,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去问徐长卿自己,这才是解决所有谜团的最好方法!
三,左手
对方似乎只叫他追了一阵子便烦了,那银色的宝剑突地一顿,又一个急转,这人就成了正对着景天的模样——而景天追得又太急,一时根本减不下速度,眼看着就要撞过去了,却看见对方斜身一错,接着便在景天经过自己身边时一伸手拉住了他衣裳的前襟,就叫景天在半空给一阻,猛停了下来。
“呼……”惊魂未定的景天这才扭头去看对方的面孔,笑嘻嘻地道了谢,“长卿兄,多谢帮忙。”
他话音未落,徐长卿却已经轻轻松开了手,只在景天衣裳上留了几个深红的血印子。
景天愣了愣。
“长卿兄,你的左手伤了?”
“没事,不疼。”
徐长卿淡淡答道,一挥袖子便把左手背了身后去。景天却不理,脚下魔剑一动,已经绕到这人身后,一记“暖雾”过去,先止了血再说。
“怎的不先疗伤?”
许是在家里教训儿子教训惯了,景天一开口才发觉自己跟徐长卿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对路,急忙抬了头看这人的脸色,还真怕徐长卿跟他发脾气。
万幸没有。
徐长卿不过是轻轻点了头,道句:“谢谢。”而已。似乎这二十多年过去,他那原本刚烈的性情也给磨没了,难怪蜀山脚下的居民都说长卿掌门温和可亲……
不过……景天看见他这一个好脾气的样子,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只是一时说不上来罢了。
“长卿兄,这许多年不见,你倒是还跟以前一样不爱多说呢……”
景天笑笑,徐长卿只依旧淡淡地望着他。
“你找我有事?”
接着他问,一句话就让景天懵了。
有事?莫非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么,长卿兄?莫非那二十多年前的生死与共寻找灵珠对抗邪魔的旅途,都是白过了?
“啊……只是好久不见,想问问你……问问你为什么离开蜀山……”
“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地脉混乱是我的失职不察所致,自当引咎离开。”
尽管是打断了景天支支吾吾的问话才说的,徐长卿的声音却还是淡淡的,不起一丝涟漪。
淡淡的,也冷冷的。
景天不禁打了个寒噤,愣愣地望过去,满脸的不安。
而徐长卿说完这番话便又闭了嘴不做声了,景天只好自己继续问。
“那些妖物方才为何围攻你?”
“内丹。”
徐长卿伸了修长的指头一点自己的胸口,面色没有一丁点变化,语气也一样。那剑眉下的一双眼,静静地,却也深深地,早就不似二十多年前那般明亮了。
景天现在总算是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这一个徐长卿看去完全没有人情味……就连提到紫萱姐的内丹都毫不动容……这……
“可你那之前二十多年为何无事?”
“以前我都屏息调理,因此水灵之力外泄极少,妖魔很难发现。而最近天劫将至,我不得不时常运功练习以作准备,自然会吸引那些畜生……”
“天劫?!长……长卿兄你要升举为仙官了?!”
景天顿时吓得往后一跳,险些从剑上跌落下去——果然人有些毛病是禀性难移,到老都难改的。
“若能成功度劫,应是如此。”徐长卿不显骄傲,亦不见欢喜,只是微微颔首,眼是望向景天的,那眼神却跟看一块石头一样,一点感情都没有。
“那……升举之后,你还回来人间吗?”景天兀地想起了当年在南天门所见的的蝶仙来——那一个想要偷偷下界的仙子,最后也不知成功没有。
“天条规定,应是不许仙官擅离职守的,”徐长卿笔直地站了宝剑之上,整个人冷得好似他自己也成了一把锋锐的利剑一样,“所以……”
所以……?
所以什么?!
“那你为何不来跟我们道个别,徐大哥?雪见今日还说起雷州城的事情……徐大哥?”
突然地,就叫出了二十多年前的称呼。景天猛冲过去,一把扣住了徐长卿的肩膀,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地瞪着他。
景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了,他现在是丈夫,是父亲,是美誉传扬的大侠。那身形也是比着当年刚硬了不少,个子高些了,肩膀宽阔些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个需要周围人帮助,需要跟着徐长卿学习为人处事的孩子了。
可是徐长卿没有变。至少单论外貌,的确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的,好似他的一切都在二十七岁那年停止了,就像冰风谷里给冻在冰层里的那些个小小的生灵一样。由是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比将近不惑的景天年轻许多了。
“跟你们道别又有何用?不过徒增你们伤心,于事实无补……”
徐长卿说着好像安慰一样的话,但是景天离得他这么近,却依旧看不见徐长卿眼里透出一丝一毫的对别离的伤心和不舍,也没有对景天乱了辈分的这一扣的不满,甚至没有一点因为景天牵动他左臂伤口而引起的痛楚表情。
而见他的伤口崩裂,景天不禁就松了手,正要用洒金笺彻底治好,徐长卿却兀自一挥袖,自己用了一招“五气连波”便让伤处恢复如初。
只是那撕裂的衣袖下露出的左手,依旧是伤痕斑驳——应是他还作为凡人的时候,总是用了左手格挡妖魔攻击留下的疤痕吧。
景天猛一闭眼,一下子便想起那次在神树之上,徐长卿挡在了龙葵前面,一边咬牙用左手抵了熬耶神牛的利角,一边用右手横枪催动真诀的时候。
“徐大哥……这样……不疼吗?”
“丢掉一只胳膊,总比丢掉性命来得好。小天,这世上很多事,如何取舍,自己心里却是都得有个想法的。”
……取舍……吗?
景天睁开了眼,望着对方如同磐石一般凝固不变的表情,直感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
“长卿兄,莫非你对这伤,真的不觉得疼么?”
四,不哭不笑
徐长卿从没有骗过景天——抑或,如他这般名门正派的弟子,向来不屑于欺骗。
只是兀然地,在看见徐长卿缓缓摇头的时候,景天就忍不住期望这人是在说谎,是在开个玩笑吧。
可是一向不苟言笑的徐长卿什么时候跟人开过玩笑?便是雪见的调皮过了头他都看不惯,这样的人,自己又如何开得起玩笑来?
“完全不疼。”
徐长卿静静地回答。
景天便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好似压了什么沉重的石块一样塌了下去,和年轻时一样,他在不安的时候依旧是那般垂下了双手,轻轻晃着身体。
“长卿兄……你是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是的。”
景天顿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却还是硬喘了口气,坚持追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十一年前,是渐渐严重起来的。”
虽然用了“严重”这个焦虑的字眼,但徐长卿的眉目依然清净而淡然,丝毫不见慌张。
“所有仙人都这样吗?”
“不。清冷仙人和殊明上仙似乎都没有这种情况。”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长卿兄?”
“我不知道。”
他们的谈话仅止于此。景天望着徐长卿,张张嘴,却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说。
面对这样一个一点人气没有的,死气沉沉的长卿兄,他又该怎么说,如何说呢?
而叫高处的风一吹,景天不由一个激灵。
已是入秋时分,天气凉了啊。
“小天,这里风大,我们还是下去再谈吧。”
冷不丁地,这一次却是徐长卿先开口了,尽管依然冷淡着面目,可是他这一句已明显是对景天的关切和劝慰了。
景天心里一时就不知是该凄凉还是庆幸得好,连忙重重点了下头:
“好,长卿兄。”
两人落地的地方是处荒山脚下,虽无人家,景色倒也凑合。而徐长卿就站了那一棵缀满黄叶的树下一挥手,方才负着他的那柄宝剑顿时化作了一道青烟缓缓散去——原来竟只是一道剑气!
难怪方才景天觉得这剑怪异而不似那把利器星辰,原是徐长卿早就到了手中无剑,单凭剑气即可替代的地步……这般的修为,应是已在当年其师父清微之上了,也无怪乎天劫将至……
“长卿兄,天劫到底是什么样的?”
徐长卿闻言缓缓抬起了头,似是想要看看头顶的天空,景天便也跟着他一道往上看去,却只见头上层层叠叠金红相交的树冠,其间偶尔露出几片支离破碎的天空,好似点缀在彩色背景下的蔚蓝星星。
“我……不知道……”
接着对方的回答就飘进景天的耳朵——依然是很淡很淡的声调,好似不经意间刮过耳边的秋风。
只是当景天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对方时,才觉得徐长卿面上,这次是竟有了些表情的。
他脸上是一片茫然的神色,就像这秋天无云的天一般空空落落。然后景天就诧异地发现:这一个曾经挡在他和雪见龙葵前面的男子,现在看来,却是有个相当单薄凄冷的身形的。
到底是徐长卿一直如此而景天过去没有注意,还是因为景天已经长大而徐长卿依旧停留在永恒的青年时代?
景天记忆中的徐长卿,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绝不怀疑自己和师门的一切的,因此也没见过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自然也从未在他身上感觉到今天这种不知所措的孤独,以及现在这种让人不忍正视的寂寥的模样。
“长卿兄……”
像是完全无法控制了自己一般,景天往前了一步,伸出手过去。而徐长卿感觉到了他的碰触,立刻一斜身躲开。景天那抚向他面颊的手,便仅仅叫徐长卿钢蓝的长发轻轻拂过。
许是叫高处的风吹久了,徐长卿的头发上冒着森森的凉意,叫景天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接着他就站定了望着景天。
“小天?”
徐长卿的话应该是疑惑的,然而他依然没有表情,没有语调的变化,像是冰塑的,像是石头化的一般。
景天的手在半空僵了一阵,他几乎忘记收回它,直到徐长卿抬了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腕。
而这一刹那,景天便一把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五,一起
徐长卿有一双武者的手,手指修长,关节微微凸起,看去十分有力。
然而谁又知道这样一双结实的手,被握住的时候触感却是异常柔软。
而景天把对方的左手死死攥着时,心里傻乎乎地转悠着的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手是温的,人还活着。
还活着。
他正低头舒了口气,徐长卿的手却猛地一翻,当下就将景天的手腕给往后挝去,疼得景天急忙缩手后退了一步。
“长卿兄?”
他叫,而徐长卿则把手往后一背,淡淡地看他一眼,好似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样。
“长卿兄……”
于是景天又叫,一边叫一边笑了起来——会这样对待他的唐突,徐长卿果然还是有脾气的,既然他还有脾气,那就证明至少还有感情。
当然,徐长卿自己并不觉得这样有何好笑。
“小天,你耽搁这许久,雪见会不会着急?”
依然是跟风一样清清淡淡的声音,然而那隐藏在毫无平仄的字眼里的意思,景天却是明白了。
徐长卿这是在委婉地逐客呢。
若是放在二十几年前,景天定是要跟当年的云霆一样叫徐长卿噎得哑口无言,可惜今非昔比,景天这个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子,恐怕心机并不比前蜀山掌门少多少。
“长卿兄,此言差矣,今天还正是夫人把我轰出来找你呢。”
徐长卿眨了下眼。
“嗯?”
“不过天色确是已经晚了,”景天一面说,一面再次不动声色靠了过去,伸了手出去,“长卿兄,不若我们去找个村镇歇息一下,也好找人捎口信给雪见……”
徐长卿并不看景天的手,只是依旧把双手背在身后,扬了头,语气平平地道:
“天色已晚,雪见怕黑,你还是快回家陪她的好。”
景天闻言迟疑了一下,他的手在半空僵了僵,终于缓缓放下。
“长卿兄啊……”
“小天,雪见怕黑,龙葵也累了,守夜就由你我轮流来便好。”
虽然当时是这么定下的,但是从蜀山去往唐家堡,途经登云麓露宿野外的时候,却几乎是徐长卿一人包揽了守夜的任务。
也怪景天不争气,头天守夜的时候,只到了一半便睡去了,若非徐长卿和龙葵睡得不沉,叫异响给惊动立时起身迎敌的话,怕是他们几个都要叫妖物咬下一块肉去。
徐长卿当时气得厉害,冲了景天皱着眉连连摇头。
“唉,算了吧,以后第一班都由我来!你先睡,等我叫你就好。”
徐长卿这话甩出来的时候,景天其实就已经猜到他断不会再叫醒自己守夜轮班,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起来。不过好在徐长卿修为比他们都要深厚,又已经习惯风餐露宿,体力也远胜他和雪见,虽是每日只睡很少时辰,赶路时却依然精神十足。
然而,景天还是觉得总叫了徐大哥一人全权负责,似乎有那么些不大好。终是有那么一夜,他便忍住了未睡,自己坐到了徐长卿身边去。
“小天,怎的不去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徐长卿责备道,扭过头望着他看,火焰就在他皱起的眉心上投下明明暗暗深深浅浅的影子。
“徐大哥,没事,我不困。”
景天笑嘻嘻地答着,态度良好,可惜就是不肯回去睡觉。
徐长卿就又瞪着他看了半晌,“唉”了一声,终是不再管他,只是自己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手搭了膝盖上,眼就透过那“哔哔剥剥”的火堆望向不远处林子里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景天差点以为这人几乎警觉到了连眼都不眨的地步。
当然这绝对不可能。
“徐大哥,”时间一长,年纪轻轻的景天却有些耐不住寂寞,忍不住没话找话起来,“这一回清微掌门应该会同意你和紫萱姐一起了吧……”
“……也许。”徐长卿往了他这边扫了一眼,那一双瞳子里面映着火焰,亮闪闪地好似金蛇枪的锋矛一般,又是锐利又是好看。
“——也许?”景天重复了一遍,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徐长卿却已经一口气叹出来。
“小天,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只说到这里,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肯再说。景天等了一阵子,见他显然不愿多聊这个话题,只得自己另辟蹊径。
“徐大哥,蜀山为何都要一心修仙呢?除了长寿一些也没什么好处么……倒不若如你一般只做个俗家弟子,还能跟紫萱姐一起……”
“小天——”徐长卿把声音稍稍拉长些,显然已经十分不快,“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既然身为蜀山弟子,必须精修猛进,只有自身修为到了,才可与妖魔一决高下,不然的话,若是连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护佑苍生黎民?”
“可是,徐大哥,我是很认真地想了啊。”
景天苦着脸,扭头看看雪见和龙葵的睡颜,低了头扬扬手,小声道:
“都说仙人无欲无情,那岂不是连人间的那些乐趣都没了,难道不可怜么?”
这一次徐长卿却是愣怔了下,好似也叫景天这奇怪的想法给弄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眨眨眼,看着那火堆,皱起眉头来。
“……不对,”他沉思一阵,坚定道,“若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那私人的事情跟了苍生的比起来,自然得退位……”
“那徐大哥你想要修道吗?”景天问。
“……我?”徐长卿眼神在火堆上一滞,接着往上移,改而看着那苍冷的夜空,“我内心不净,无缘仙道……现在只愿和紫萱共度余生而已……”
虽是用了个“只愿”,景天却见得徐长卿这一声叹得颇有几分落寞,又想见当初在蜀山见得其他门人所言,顿时便为徐长卿可惜起来。
若非紫萱姐出现,徐大哥一定可以成为下一任掌门的吧——至少,不会被逐出师门,也就不会有前几日叫邪剑仙迷惑的事情发生。
“徐大哥,”一边想着,一边就开了口,景天直言不讳道,“不能这么说,我听蜀山的其他人都说你……”
“——小天!”
徐长卿猛地回过头来,声音沉在了喉咙里化了一声低吼,那眉宇间随了火光跳跃的,不知是怒气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
但是那一双闪了武器一般幽蓝的冷光的眸子,确是把景天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顿时险些跌倒。
徐长卿大概也是看出了这点,急忙伸手扶住了景天,口气立即缓和了些: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
景天就听见这人似是满不在乎地叹了一句——只是为何却立即偏过头看那火堆而不再望着自己?
“徐大哥……”他还待再说什么,徐长卿却只一句:
“已经很晚了,小天你快回去睡吧。”
就将他所有安慰的话都打发回了肚子里。景天只好乖乖回去躺下。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的是徐长卿缓缓拾起地上的金蛇枪,就这火光轻轻擦拭了一阵,最后牢牢握住,好似那武器是他唯一可信的依靠。
“……长卿兄啊,天劫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要叫你光靠自己挺过来,我景天可是对不住您和紫萱姐当年对我们的照顾了。”
景天客客气气地说。
只是刹那间,心里却是充满当年还是轻狂少年的自己,望着徐大哥火堆边的背影时那种寂寞的感觉了——似乎只要紫萱姐不在了,徐长卿就越发地只是他自己,越发显得独了,而景天他们于他,终是隔着堵看不见的墙了吧。
不过这一次,景天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是要陪他过了天劫再说。
毕竟,以后便可能再也见不到长卿兄了……
他望向徐长卿,而徐长卿就用了自己那双深潭一样的黑眼睛静静地回望了他。
他们沉默了许久,直到一阵大风突地刮起来,卷着一地金黄的落叶在他们脚底下兜兜转转。
景天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又觉得好像是风声。不过他的确看见徐长卿朝自己点了点头。
“那好吧。”
徐长卿说,然后微微偏开头不再看他。
而景天,不由就笑了。
六,驻足
若是可以,景天本该御剑回去告诉雪见一声。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只要离开徐长卿一小会儿,这人就会立刻消失不见了。
徐长卿才不老实呢。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个,他可算是有前科的,景天不盯紧了可不行,也就只好将就着花钱找人给自己把口信捎回去了。
“你这样,雪见定会着急。”
等回了旅店,徐长卿就说。而景天望着他只一笑:
“长卿兄,你对雪见的印象却只停了二十多年前,早就对不上啦。现在她的胆子和沉着,可是我都比不了的,根本不需担心。”
徐长卿闻言便不言语了,自己就在榻上坐下,静静闭了眼,似是在调理内息。
景天却依旧是耐不住寂寞的样子,只又安静了半柱香的时辰,就再次开了口:
“长卿兄,可还记得当年雷州城那遭?”
“嗯。”
徐长卿抬了眼望过来,眼里面映着灯火,倒显出几分暖意。
“那时还多亏了长卿兄帮忙,不然啊,雪见还不被那云公子拐走。”
景天见徐长卿并未无视自己,自然说得更加起劲。
“现在想来,我那时还真是笨手笨脚,脑子又迟钝,才把雪见气跑,最后都碰见人了,却连问问那云公子是何人都不知道……”
“不过那时也真没想到,长卿兄你这般正派的人,也会勉为其难为了帮我们一道偷偷翻墙潜入官府——不知长卿兄你还记得吗?那时我和红葵都去窗棂底下偷听,结果只你一人背对了我们站了一旁,来回踱步四下张望,倒显得比我这晚辈还紧张了。”
“也幸亏你跟去了,我那时嘴巴还是笨蛋得很,根本就说不过云霆和雪见,若非你及时解围,那最后的结果还不知如何呢。”
“长卿兄,说起来,你大概也算我和雪见的半个红娘了吧……却就连我们的喜宴也不来……景小楼也从未见过你,但是啊,这孩子只听了我说,就对你憧憬得不得了呢,搞得现在也不好好在家读书,成天都跑出去‘行侠仗义’……”
“长卿兄,你在蜀山这些年,我的生意也忙得很,新安当扩建了不止一次——哦,长卿兄,你可知道小葵现在已经有了身体?那真是神奇得很,突然有一天,我们就能摸到她了。只是红葵现在还在永安当飘荡,依旧是个鬼的模样,唉……她又不喜欢给束缚在房子里,我想叫她安定下却也劝不住。”
就这样说着,徐长卿都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听,不动,不笑。只是那灯火的光影在他的发间和面上跳跃,才叫这人显出几分活气。
因此说着说着,景天便觉得无话可说了,他就闭上了嘴,缓缓走了徐长卿面前。
“累了就睡吧。”徐长卿这才说话,准备从床上起身。
“长卿兄,你不休息?”
景天有点诧异,下意识地伸了手按了徐长卿的肩膀上。
“我已是五灵仙体,不易疲劳,放心。”徐长卿缓缓拿开景天的手,然而只一下又叫景天再次按住。
“长卿兄,你不睡我怎么敢睡?万一我一闭眼,你又溜之大吉,我岂不亏大发了?”
景天苦笑道,手上力道加了些,总之是死活不肯叫徐长卿站起来。
“小天,你想多了。”
徐长卿摇摇头,那长发就擦着景天的手背拂过来又拂过去,刚硬的发丝刮得他的手有些痒,痒得他的手忍不住就抬起来了,掌心轻轻贴了这人的面颊上,顿时指缝里滑进几缕头发。
然而只是一瞬,徐长卿就兀地一个斜身站起,同时单手将了景天的手掰开一扔,接着便那么面无表情地立在了那里,冷冷看着他。
他面上依旧是平静如水,但是景天明白他真的生气了。
其实从二十多年前的初遇开始,景天就发现徐长卿尽管看似爽气,却真的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或者他有江湖经验,能很容易就和陌生人处得来,然而真和他亲近的人,却是实在少之又少的。
而景天曾经以为自己是那少数中幸运的之一,直到紫萱姐殉塔身亡。
其实除了师门,道义和紫萱,徐长卿心里真的就从没装下过其他的东西。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大渡口他救过景天雪见,战斗中他护过龙葵,可是这什么都说明不了。
徐大哥没在乎过小天,没在乎过雪见。徐大哥心里只有苍生,蜀山和紫萱。而现在,或许连这些都没有了。
景天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火的,但事实是,他后退了一步,然后悲哀地摇摇头,悲哀地望着那人冷冷的眼瞳。
“长卿兄,你为何想要修仙?你就这么急于离开人间?你就如此想要抛弃你的蜀山?”
“蜀山并非我一人的……”徐长卿纠正的时候,依旧冷冷地,完全陈述地,不带任何伤悲抑或失落,“至于人间,紫萱已去,我又有何可眷恋的?”
他说得平平静静,镇定无比,然而景天听了,却觉得愈发伤感起来。
“长卿兄……”
他说,忍不住一个箭步过去,徐长卿立时横臂欲挡,景天却先了一步,猛张了双臂狠狠一搂。
从小浸淫武学的徐长卿下手一直极有分寸,因此景天过来的时候,他的拳风便收了。由是景天收紧了双臂的时候,只是感到怀里拥了个略显僵硬的身躯而已。
也就是在这时,景天竟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跟徐长卿一般高了。
当年的小天,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可以和徐大哥比肩了呢?
景天便紧紧搂着这人,把侧脸靠进对方的发丛,轻轻嗅着那和紫萱姐身上相仿的,露水一般清凉的味道,闭上了眼。
“长卿兄,你何苦总是独个儿离开?你于我一家恩重如山,若是说了难处,我们怎会不管不顾?”
他的右手压向这人的肩膀——曾几何时,景天是如何崇敬地望了这人如墙一般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是如何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个这样几乎可以扛起一切责任,负担的宽阔肩膀。
只是今日看来,徐长卿其实远不如当年的少年印象里那般强壮。若真说起来,他大概仅仅是结实而非壮实的身形了,更有甚者,似乎还比了以前单薄了几分。
五灵仙体,不易疲劳。
有徐长卿方才这句话,又知蜀山守门弟子对他的评价,那蜀山的十九年徐长卿是如何过来的,景天大抵也可以猜到了。
那般不眠不休地作践自己,纵是仙体,不消瘦还是不可能的。
景天顿时叹出一口气来,却在这时,竟听了一直默不作声任他拥着的徐长卿突地发话了:
“小天,快放开。”
七,秋意
徐长卿话音未落,手上却已一发力将景天几乎推了个踉跄。
“长卿……兄?”
被突然推到一边景天还傻愣着呢,胳膊都没放下去,保持个半拥不拥的姿态,就听徐长卿的声音径自传了他脑海里面:
“天劫官在附近。”
——蜀山的……传音术?
景天迟疑着望向徐长卿:这人站在窗前,正对着他冷冷地望着,整个人几乎静得跟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几丝钢蓝的发随了窗口透入的风擦了那脸颊轻轻拂着。
但是方才那一声“放开”却是分明带了惊恐的调子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而和徐长卿一道并肩战斗了那么久,除了紫萱姐殉塔那一次,景天还真没见这人怕过。他不禁把手垂下来,几个指头就狠狠攥进手心里去了,只觉得胸口里有那么几分古怪地闷痛着,就好似平日里叫雪见拧住的耳朵一般。
长卿兄,还真是跟了以往一般的倔脾气啊……就跟那次地脉失衡时一样,自己多担心多怕,却依然不肯在他们这帮小辈面前露怯么?宁可不说……还是……徐长卿压根就不觉得“小天”可以帮得上忙?纵使景天的面目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沉稳,纵使他已是名震一方的“景大侠”……
在徐长卿心里,他却依旧是那个无力的小天吧。
景天的手就不自觉地挪到了脑后,缓缓挠挠脑袋,面上露出一个苦笑来。
“长卿兄,”接着他一扬头,瞪着眼生硬地反问,“那又如何?”
景天说这话时,抬起头望进那人的眼——用迎接利器一般警觉的眼神望过去。毕竟这还是他头次将徐长卿的劝告硬生生地反驳回去:以前之所以从未这样过,一面是出于对后者作为他师父和救命恩人的尊重,一面是因他了解徐长卿的倔脾气,不想惹得两人间太多不愉快。
所以,他本以为今日徐长卿会生气。
他本还做好迎接严厉指责的准备——只是他忘记了这已是二十多年之后。
因此他眼前的徐长卿不动,不惊,不怒,连着眼波也不曾变化。两人对视了一阵,终还是景天败下阵来,先移开视线望了眼窗外。
风似乎又大了些,吹打得外面金黄一片的枝桠都晃动着,在夜色里亮得他眼疼。
景天眯了眯眼:
“要变天了。”
他说。徐长卿点点头,伸手去摸向窗棂,似是确认窗子是否关严,便在这时,外面却打过一闪的光亮,之后就是阵低哑的雷声由远至近“隆隆”响起。
而那一道白亮亮的闪打进来的刹那,徐长卿的脸就给映得一片惨白。
看见这一张惨白且木无表情的面孔,景天就只觉得自己跟叫红葵用雷劈了一样,登时咬着牙浑身一抖。
他都说不准自己是何时迈出了脚的,只知胳膊上感到对方重击的痛楚的时候,自己正把这人从窗前推开去。
“小天?”
徐长卿显是有几分讶然了——尽管这种种情感依然只能是出于景天自己的猜测。
“呃……那……长卿兄,外面雨大,还是不要站了窗前好。”
有几分尴尬地讷讷说着,景天并不好意思扭头去看外面稀疏的雨丝。
徐长卿好像叹了口气——又或者仅仅是外面雨声给景天的错觉——退了一步,重新坐下,伸手拍拍自己左边的空当示意他也坐下。
“小天,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不怕打雷的啊……”
“打雷?”景天意识到徐长卿显是有些误会,便也将错就错,在这人身边坐下——却并不敢靠得太近,唯恐惹他讨厌,“长卿兄,你说雷州城那一遭?呵呵,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小时可是怕打雷怕得紧呢。但是后来那一路啊,你也知道,我跟紫萱姐去蓬莱那一道,好多妖魔(尤其是霹雳堂那一帮子)都会用些雷劈啊什么的,又有一个爱用天雷的红葵在身旁,饶是再怕,我也该练出胆子来了。喏,现在呢,当是一点都不怕了!”
他一边说一边兴高采烈地比比划划,却在感到徐长卿的注视后,隐约觉得不对了起来,声音便也小下去,最后干脆不说了。
而徐长卿这才慢慢开口道:
“那蓬莱和霹雳堂的一遭,一路艰险我当时并未料到,反倒叫你们这些小辈去涉险,我自己还被那邪剑仙诳了一路,若非你们及时救出紫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很轻,合了雨声一道,就有些模糊不清起来,倒好似景天那日梦里的感觉了。
只是,话题却是丝毫不对路。
“长卿兄,这不是你的错!”见得这人又开始把话题往紫萱姐那里引导,景天吓得赶忙摆手打断他,“再说,那一路红……重楼也在暗中照应着,我们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呢,全当是修行罢了。”
“魔尊重……楼?那时便在了?”
徐长卿听到这里,眼色总算变了一变。
“长卿兄?”
难得见此人神色有异,景天料得这对他来说定是了不得的消息,便自觉地说详细了些:
“是啊,那时邪剑仙伪装成清微掌门胁迫蓬莱掌门商风子,被紫萱姐识破,又叫我家夫人雪见给戏谑了,大抵是有些恼羞,一下子就打过来了!紫萱姐知道我们受不住,急忙挡在我俩面前,但是邪剑仙的攻势太厉害,她自己都几乎支撑不住了,万幸重楼出场,一掌挥去邪剑仙的力道,并将这混账吓跑,方才救了我们一命。”
景天本还想说冰风谷中也是重楼出手相救,但想见重楼和徐长卿向来因为紫萱姐的事情有些疙疙瘩瘩,也未再提。
“原来如此。”徐长卿闻言低头沉思半晌,慢慢道,“那看来我还真是欠了他许多人情。小天,其实前些年蜀山地脉失衡,也多亏了他两次出手相助,方才解决事端。”
“哈哈,不想那暴躁的红毛脾气也会变好,长卿兄,那天他带了南宫小兄弟来找我的时候还真吓了我一跳呢。”景天一边笑,一边却是小心翼翼想把话题扯离紫萱和重楼,“话说回来,那身怀五灵轮的南宫小兄弟到底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就担此重任,日后可了不得啊……”
“是我师妹丝缎和狼妖赤炎之子。”徐长卿答道。后面一个名字叫景天顿时觉得喉咙里噎得好像生吞了个鸡蛋。
“……赤炎?莫非是……”
“正是当年逃出锁妖塔,以火毒伤我的狼妖赤炎。”徐长卿摇头,侧脸望向窗外,“不过我已明白他并非恶妖,当年也无意取我性命,不过是和紫萱合演一场戏罢了……”
唉!怎的什么话题都会引到紫萱姐身上去!这可糟糕了。
景天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开,徐长卿又一扭头,盯着他问道:
“小天,当年你们在苗疆和安宁村路过的时候,紫萱她可有异状?”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景天最怕的便是徐长卿问到他这件事情——虽说生意人擅长嘴皮活计,撒个小谎对景天也不是难事,然而……只是一直不愿意,也不敢在徐长卿面前骗人……
“这……”景天便强笑着支吾道,“长卿兄,夜色也深了,我们不如早些休息……”
“小天,你只须回答我你是否知道那林业平林太守的事情,是否听说过个唤作‘圣姑’的女子就够了。”徐长卿这一次竟是步步紧逼,丝毫不肯放过景天。
那景天还能怎样?骗他也无用,只得乖乖点了头:
“长卿兄,紫萱姐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但是我们不是有意瞒你……”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天,”徐长卿抬手拍拍景天的肩膀,隔了衣料,景天都能感到那左手的指尖是冰冰凉的,“只是我有些猜测,需要证实一下而……”
“长卿兄,你冷吗?”
景天猛然打断了他,还用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肩膀上那只左手上。
的确是冷的。
景天这才注意到徐长卿所穿的一袭天帝祭服其实比正常的秋装要单薄了许多,难怪手会这样凉。他不由一皱眉头,回身去扒拉了床上的被子来,想裹了这人身上。
“小天,仙人都有护体真气,我不冷。”
徐长卿挥手想推拒,但是景天已经不由分说把被子从后面披上去,前者也只好闭嘴不吭声了。
“不冷手怎会是凉的?”
景天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重新坐下身来:“长卿兄,已是入秋了,我家里夫人风寒刚刚转好,你这边可不要再出些事情了。”
“……病生于浊气,仙人是不会病的,”徐长卿道,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凉了些,可能是因左臂之前受伤流了些血,过阵子就好,小天,没事的……你看。”
言罢,他便换了右手覆在了景天手上。
这一只右手,果然不像左手一般地凉,相反地,反倒比景天的手还要暖和一些。景天的眉宇顿时舒展开来,然而只一瞬,便又重新皱起眉头,脸也烧起来,忙不迭地把手从对方手底下抽了出去。
“没事就好……长卿兄,我有些累了,先去睡了。”
景天迅速起身道,都不大敢回头去看对方的脸色——虽然他也知徐长卿现在不可能有什么脸色……
但是真走到了另一张床前,景天却又不敢睡下了:若是他一躺下,徐长卿真又开溜了怎么办?
“长卿兄,”由是思前想后,他就咬咬牙把心一横,大着胆子建议道,“入秋了,天冷,我们两个拼床一起睡如何?”
八,昔影
第二日一早,景天醒来时眼圈都黑着的。
当然,这不是徐长卿的责任。虽然他一开始表示不需休息,但最后还是被景天说服(徐长卿说:“我不冷”之后,景天便道:“我冷。”)一道拼床躺下——他在内景天在外。
就算徐长卿是仙人也不至于在大雨天穿墙而过吧?
初时景天是这么想的。然而想归想,心里却还是不踏实,于是又翻了个身,改为面朝里冲着徐长卿睡。
这真是莫大的错误。
以前跟徐长卿一道行走江湖的时候,就算在旅店也是分榻而眠,更兼那时景天尚还年少,体力不济,往往总是先了徐长卿躺下,还是头一挨了枕头就睡着的不争气的模样。
另外那时候身边也是带着三个风格不同的美女,景天也想不到死盯着一个大男人的脸去看。
但是这一宿还真是坏了事情。
面对面躺着,这个距离未免太近了,近得连这人有几根眉毛都数得出来。而且,徐长卿现在已不跟了以前一般总是疾言厉色,的确是因为失了感情而叫那面目渐渐温和了下来,再叫夜色里淡淡的天光一照,那样子真的跟景天记忆中不大一样了。
至少,景天以前是觉得徐大哥很英武的。
至少……不是这般俊雅,好似从以前的熊熊烈焰,突地变成了谭幽深不见底的甘泉。叫景天只要盯着他看,眼神就忍不住在这人脸上游移,从那舒展的浓眉,到阖着的眼皮下一排浓密的睫毛,再往下到笔直的一道唇线,然后……
“小天,你睡不着?”
只是未料得徐长卿突然睁了眼,吓得景天急忙往后一躲——若非徐长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景天搞不好就得直接滚到床底下去了。
“徐……徐大哥,我没事,就是外面下雨有些吵……没事,没事。”
景天硬挤出个笑来,回答道,徐长卿才将手从他肩上拿开,用一双透着夜空一样幽蓝的光的眼眸望着他看,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想着什么。
而本来就有那么几分心里不安的景天叫他这么一看,自然更加慌了手脚,急忙拿开徐长卿的手,却是用力过猛,指尖触着了这人的脖颈。他立刻一哆嗦,好似触电似地“蹭”地缩回了手,然而仅这刹那就再也无法冷却下面上的热度,不得已只好迅速转过身去,背朝着徐长卿继续睡。
可惜如何能睡得着,方才的心情却还是萦绕在脑海里,叫景天怕得牙齿都咬紧了。
他从未想过:蒙受过徐大哥和紫萱姐恩惠的他,已有妻儿和让人艳羡的家业的他,竟会在这么个荒唐的时候对自己这亦师亦友的恩人产生这等龌龊的想法。而身上刚起的热度更叫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好似连某处也微微抬头了,幸好景天用了一阵子调理内息又平静心绪,才叫一切有惊无险。
只是这一宿,想睡好当是根本不可能。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做了不少梦,却是既没有夫人又没有儿子的影子,独独只看见了徐长卿一人,梦里总见得这人在近前,伸手一拉却好似又远了,碰都碰不到,叫景天在梦里急得想哭。
所以,一睁眼便见这人正立了窗前,真是叫景天不由舒了口气出来。
“长卿兄,雨停了?”
景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笑着问。
“嗯。”徐长卿点头,开了窗子,或者是觉得外面阳光有几分刺眼,便先往后微微一仰,扬起袖子在额头挡了下。
于是景天就觉得那雨后的一窗风景,真是着实好看了。
“长卿兄,不知这镇上集市开了没有,不如你我一道去转转,也省得白来一趟。”
景天又笑着提议,徐长卿回转头来望着他看了一阵,一个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小镇不大,但是集市开得却比渝州城还早。这不,雨只刚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有不少摊位摆出来了。不过无非也就是跟渝州的集市一般卖鱼卖肉之类的,还不如渝州繁华,无甚可看。
景天就走马观花看过了一圈,再没耐心回头。未料得徐长卿竟好似异常地有精神,中途还停了一处不动了。等景天察觉人不在身边,大惊失色往回走到他身边去看时,徐长卿也不回答,只将了一包东西递过去。
“什么?”
景天不由几分好奇,麻利地拆了纸包,便见得里面躺了几块淡黄的东西,自是他眼熟得很的物事。
“……麻糖……?”
他就吃惊地望了徐长卿看,奇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却是压根不记得自己何时跟这人提过自己爱吃这小孩子气的东西。
“这……长卿兄,你怎么知道……”
“唐家堡时你说过。”
徐长卿淡淡答道。
“唐家堡?”景天皱着眉头挠挠后脑,费力地回忆了好久,方才想起来似乎是真有那么一回事:那时听见雪见喊饿,他才将自己宝贝了好久的那块麻糖拿出来,未料得对方竟嫌脏而不肯吃,景天抹不开面子只得又问徐长卿和龙葵,结果徐长卿摆手拒绝了,龙葵因是鬼身拿过了却没法吃,气得景天只好自己吃了,却还吃得太急咬了舌头,叫雪见好一阵笑话……
这等小事,他自己都快忘干净了,谁想到徐长卿竟然还记得很清楚。不过……莫非他什么都记得很清楚么?这么说来,当年寻找五灵珠的一路生死与共,他应该都还记得吧。可那又为何这二十多年跟他们音讯全无……
景天隐隐觉得这些事情里徐长卿有些自己的考虑,但是他又不知徐长卿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单是知道徐长卿从未忘记过他们,大抵也算是种莫大的欣慰了。
“长卿兄,你吃吗?”
“不了。”徐长卿背着手轻轻摇头。景天早料得他会如此回答,便也不勉强,只自己笑着拣了一块咬进嘴里。
却是多年未尝的味道,还跟了以前一样未变的香甜——想来这些年身为人父,也不好在小楼面前抢这些零食,真是都快忘记这麻糖的味道了。
其实于景天自己,这麻糖却是有其特殊的意义的。他那时双亲皆亡,在永安当无依无靠,仅做个下人跑腿,由着人呼来喝去,叫人难为了,受了气受了委屈也没处说。只有好心的丁时彦会时不时关照他这无父无母的孩子,用自己的银钱给他买些零食来吃。
而这麻糖,便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味道了。
也真没想到,他这样叫永安当的伙计们都瞧不起的孤儿,会是神将飞蓬和王子龙阳的后世,更能有幸和一帮不俗不凡的人物一起为苍生轰轰烈烈大战一场,最后还成了声名远扬的大侠和富翁……他这一生,是何其地幸运。
“长卿兄,真没想到你记性这般好……”景天不由叹道,“丁叔过世之后,这种小孩子玩意,也没人给我买喽……哎呦……”
却是说得太多,一不小心又咬了舌头,疼得景天顿时倒抽了口气。他不由有几分狼狈地抬头看看徐长卿,就怕也叫他笑话了。
可是只一看到那张云淡风轻,不见波澜的面孔,他就又想起了现在的徐长卿,应是不会笑的,大概,永远也不会笑了。
景天方才的好心情马上散了个干净,连着嘴里的麻糖也苦了起来,他草草嚼了几下将糖块咽下肚子,其他的就合上纸包收好,不再吃了。
“长卿兄……我们还是回客栈吧——长卿兄?”
景天叫了两声,徐长卿才回过神来——却不知方才在看着什么。景天顿时有几分奇怪地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却只见树枝上飞起一片白影:不过是只白色的雀鸟。玩鸟的人常见的玩意儿而已。
然而看了徐长卿沉下来的脸色,景天心里便也跟着不安起来,就觉得好似徐长卿不是要升举了,倒跟大限快到了一般,叫他忍不住往前一步,扯住了这人的衣袖。
徐长卿看了他一眼,轻轻抖下手臂示意他放开,景天却害怕地摇头不肯。
“长卿兄,”他便凑过去,听见自己颤着声音问出了这一番话,“你……真的想升举吗?”
九,家音
徐长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景天最后也没能知道。
因为他不答。
景天后来又试探着问了几次,有一次大概是逼得太狠了,徐长卿就问了句景天是不是该回家看看雪见了。
他问这话时面色淡然,手里还端着杯热腾腾的清茶,就那么看似极不经意极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却足以叫景天噤声不敢再提。
至此以后,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徐长卿的话越发地少了,叫景天成日里都不知该如何跟这人开口。
只是开了口又能如何呢?
夜夜同床日日相伴,他们两人的话反倒越来越少。景天也猜不透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久了,便是连他这般随和的人都觉着跟徐长卿的确无话可说。所以景天常常只是看着,看徐长卿静静地打坐调理内息,看徐长卿坐了榻边缓缓地喝茶。
而有时看着看着,景天就会没来由地心里难受,也说不出是怎么一种心情。只是看了这人淡淡淡淡地,就跟被水一点点浸去的墨迹一般,越发地不见人的痕迹,景天心里就是又气又悲。
第二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雪见的回信到了景天手中,信中还是她平日惯用的口气,有点小小的刁蛮,动不动就冒出一个“笨蛋”,说的也都是家里的琐事,家长里短的,不过景天看了却并不觉得厌烦,只是见了那熟悉的笔体,心里就暖起来。
不由就坐了床上,拿了信反反复复地看,一面看一面脑海里想了,嘴角的傻笑就浮上去了。却未注意到徐长卿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
“长卿兄?”
景天这才发觉,一抬头招呼了声,徐长卿便朝他轻轻一点头,淡淡道:
“雪见的病可好些了?”
“嗯,早就好啦。”景天笑着把信纸认真地折好,小心地收进怀里,“不过小楼又闹腾起来,成天用点小法术到处惹祸,她倒还不如病着时候来的舒心喽……”
“小天,你为何给那孩子起名叫‘小楼’?”
难得徐长卿也会打断他说话,景天不禁一怔,之后便讪讪笑了笑,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这个啊,其实是因为小葵的事情,我欠了那红……重楼一个人情。长卿兄,你当年不是说过:两个小葵终是此消彼长,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么?后来事情还真叫你说中了!只是那红葵对另一个情深意重,见得对方日渐虚弱,竟不忍心了,想要牺牲了自己去换她一命……唉,那时可真把我吓坏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两个虽然性子不同,却都是我的小妹,伤了哪一个我都受不了。恰好那日重楼又来找我比武,见得我无精打采,他就有些恼了,我便把事情跟他一说,他就不耐烦地挥挥手,竟将两个小葵分开啦!嘿嘿,不然现在怎会有两个小葵?所以啊,几日之后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便给他起了名叫做‘小楼’,也算是感谢那红毛的一番好意了。而且这样叫叫,也就当煞煞那魔尊的威风好了,谁叫他每次来我家都要搞坏些东西!”
也是因为见了雪见的信,心中重又高兴起来的缘故,景天说起这一番往事是连比带划,眉飞色舞,一丁点都不似这个年岁的男子,举手投足倒正好似了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更兼几日陪着徐长卿沉默,早就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此番话匣子一开就很难打住,见得对方并无不耐,景天便又得寸进尺地从小楼的事情说开去,跟他念叨起家里的事情来。
“小楼这孩子啊,虽然长得好像我这当爹的,脾气却活脱脱是当年的雪见,真是顽皮得很!偏偏这孩子又天赋秉义,无论是武学还是法术都领悟极快,结果简直成了渝州的小祸害。每天不惹下五六档子事儿来就不是他了。待惹完祸了,就立即溜之大吉,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恐怕新安当早晚得叫要钱的事主给踏破门槛。古人还说什么‘养儿防老’哩!我看啊,小楼不把我这辛苦积攒家业败光才怪呢——对了,长卿兄,那柄镇妖剑最后竟然也叫这小子送出去了,却还死活不肯告诉我到底送给了谁!你说,那么重要的东西若是落了歹人手里,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你?唉,要不是有徒儿李三思帮着,我还真是管不了小楼了。”
“长卿兄,忘记跟你说了,这李三思是我不久前收的徒儿,他的婚事还是我做媒的呢,现在他们也喜得贵子,夫妇俩更在江湖上打拼出了些名气,嘿嘿,我这师父当得看来还是不错的……阿嚏!”
竟是说着说着,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就打出来了,景天顿时大感窘迫,脸上都烧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小天你自己还是注意些吧。”
一直静默了听他说话的徐长卿只道,缓缓起了身,便是这时,景天就听外面枝桠上传来低低哑哑的一声叫,他一扭头,正瞧见一只白雀歪了头,在那稀疏的一根细树枝上摇摇晃晃。
这白文雀性子应是胆小怕人的,可这一只竟睁大了红彤彤的小眼看了景天,一点都不见害怕的模样,实在奇怪。
徐长卿也听见了这一声,侧转过了头去看。接着景天就见他箭步走了窗前,竟挥一挥手将那白雀轰走了。
怎的,以前他却不知道这徐长卿讨厌鸣禽?
景天觉得事有蹊跷,本还想开口问问,不料刚一张嘴,就又是个喷嚏打了出来,连带着他鼓起的那点勇气也都给喷出去了,真是好不扫兴。只好先起了身,出去探了头招呼小二温壶酒上来驱驱寒气。
但是话刚喊了一半,身后就传来徐长卿平平静静一句:
“小天,要两只酒杯。”
景天顿感声音一卡,险些给呛得咳嗽起来:
“长卿兄你要喝酒?!”
“嗯。”
“可是长卿兄,五灵仙体不是不食五谷……?”景天问,心下已经觉得事情要坏了。
“只一次无妨。”徐长卿道,景天迟疑了一下,只得如此跟小二吩咐了,自己战战兢兢扭头看了徐长卿的面孔,却依旧看不出这人动的是什么心思。
其实真说起来,当初他们寻找五灵珠一路的时候景天倒也见过徐长卿喝酒,而且那酒量还是不错的。然而,修仙之人不应动酒肉五谷,这二十多年过去了,徐长卿的酒量是否还跟以前一般可就不得而知了。偏巧那小二还不知趣,温了壶酒上来的时候,多嘴地说了店里有上好的女儿红,景天还待摆手拒绝,徐长卿却已发了话要小二换上酒碗,再拿两坛子上来。
“长卿兄你……”
“小天,不必担心,酒钱我付。”
徐长卿这理直气壮的一句直把景天搞得哭笑不得——却是无论他如何财迷,到这时候也没必要计较了吧?可是看徐长卿那样子,显然是不会做出任何让步,叫景天心里立时打鼓,只想自己是否哪里得罪了他,便是这时脑海里灵光一闪,顿时气得他直想一拳锤死自己的了。
怎能跟徐长卿这般的孤家寡人提他自己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呢?说好听了叫不识时务,说难听了便是往别人的伤口撒盐了!哎呀!怎的会办出来这般离谱的傻事!
便是望着那两坛子酒,景天只觉得自己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就抬了眼皮,正看见徐长卿拿过一坛子酒排开泥封。
酒是好酒,那酒香醇厚香浓,却徒增景天的窘迫而已。
“长卿兄,你有几年没碰酒了?”
“二十一年。”
徐长卿一面答,一面却是已经给自己倒上了。景天心中连呼不好,苦苦思索一番,只得出了个下下策来。
既是不能阻了他喝酒,总有法子跟他抢酒吧。
景天便一咬牙,挥手招呼道:
“小二,我也换酒碗。”
徐长卿手上顿时一滞:
“小天,你本就受寒,酒却不易多饮。”
“长卿兄,不碍事。”景天便硬着头皮笑嘻嘻道,“我的酒量可跟年轻时不一般喽!再说这点小病,不过几个喷嚏,却也算不得什么。难得有机会陪你喝酒,长卿兄你可不能不给我这面子。”
徐长卿听了这话就抬头望他一眼,那眼神看不出什么,却叫景天觉得自己好似叫对方一眼就看透了一般,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也好。”接着徐长卿便一个点头,先放了自己的酒碗,抬头望向窗外。景天也好奇地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一个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轻轻摇晃。
只是,好似有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