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
平安
冬日里的青荷镇苏醒得格外晚,清晨的薄雾慵慵懒懒的笼罩了一片碧瓦红墙,远远望去看不分明。道路上也不见多少行人,连街边的摊子都尚未到了开市的时候——这样早的辰光,却有马蹄踏在青石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渐渐的天色大亮,雾气渐散,也看得清那远远而来的马车轮廓了。此刻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眼见着那辆马车停在了唐府门前。
驾车的青年从马背上跳下来——他一身紫色短打装束,眉目清逸俊朗,瞧来像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神色之间却足见沉稳安然。他站在地上,对着车门帘幕的方向伸出了手去,语声稍低,带着一抹极难察觉的温柔之意。
“倩儿,我们到了。”
“嗯……云凡,你先下去罢。”
车中之人应着青年的话,是温婉柔和的女子声音,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亦觉是位佳人。道旁闲逛的乡民三三两两议论着那位青年好福气的同时,只见得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帘子,旋即便是一个小男孩一头栽了下来,直直撞进站在地下的紫衣青年怀中。被他稳稳当当地抱住了,方才抬起头来,眉目灵动,相貌与青年有数分相似。
“爹……”
小孩子似是没睡醒的模样,在青年怀中不甘不愿地揉着眼睛,赖在他怀中不肯下去。青年看着自己被捉住的手臂,眼神中满是无奈神色,却终是不忍狠心松手。
父子两人站在那里僵持了一会儿,忽闻车中女子声音传了出来,犹带几分笑意。
“云凡又在欺负人了。乖,都到了门口了,你不想早些见到唐家叔叔婶婶和……雨柔吗?”
“哦。”
听得女子发了话,小孩子也不再缠着紫衣青年,松开了他的手臂,动作轻盈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去了。自有守门人瞧见,一边说着姜盟主请入内饮茶稍候,一边着人安顿车马。这边欧阳倩也从车上下来,站在姜承身边,微微的扬了袖子掩住唇间笑意,轻声揶揄他道:“四师兄做武林盟主也有几年了,怎地却连自家孩子都镇不住?”
姜承本不善言辞,此时望着妻子难得调皮模样,却好似回到她年纪尚轻的时候,站在折剑山庄的梅树之下对着他微微的笑,容颜更胜花雪一筹。想着想着便低下头去,语气如常,慢慢的应她一句。
“甘之如饴。”
“姜兄眼下身系武林诸事,日理万机。然每年冬日小聚,却从不曾有一日缺席。当真难得。今年是轮到我唐风做东道,定会让姜兄宾至如归。”
不过稍待了片刻,唐风便自外走进来,姜承与他言谈相往,方知今年是自己到得早了些,其他人应当还在路上。他两人多年故友,此时又是一年未见,说起话来便忘记了时辰。姜云凡一开始还是记着礼数,安安静静的坐在欧阳倩身边,纵使脑中万千神游,也不敢表露一丝一毫。然而等了太久,小孩子终究是好动,见姜承无暇顾及他这边,忍不住伸出手去拉了拉欧阳倩衣袖。
欧阳倩回过身去,正对上姜云凡满是殷切恳求的眼神,忍不住一笑。盈盈起身,对着相谈甚欢的两人道了一句往后堂去寻唐夫人说话,便带着姜云凡出了门。
“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您和唐家婶婶说话,我去找柔姐玩好不好?”
方才走了一小段路,姜云凡便匆匆开口。欧阳倩见他眼中尽是渴望和迫不及待的神色,想他和唐家的女儿一年也不过见一次面,小孩子之间感情好,这般思念亦是情有可原。轻声叮嘱不可走得太远,便放了他一个人跑去找唐雨柔。
姜云凡穿过两道回廊,刚刚走至花园门前,就见一个穿着浅色衫裙的女孩站在梅树下,似是想事情出了神,竟未曾察觉他的到来。小孩子调皮心性,情不自禁蹑手蹑脚绕到唐雨柔身后,“啪”的一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柔姐——你猜我是谁?”
“哎呀!”
唐雨柔给他吓了一跳,叫出声来。转过身看清来人模样,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后退几步,煞有介事地提裙行礼,轻声道:“见过姜世兄。”
“哎呀,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别姜世兄姜世兄的了……”姜云凡和她相熟,一边不在意地说着一边把她拉到树下,两个人并排而坐。身后高处是一片灿烂梅花,时不时有花瓣飘落而下,落在女孩黑色的长发之间。姜云凡拣起一瓣,出了一会儿神。忽道:“柔姐,你带着笛子吗?我好久没听你吹笛了。”
唐雨柔看他一副期待模样,到了唇边的“没带”二字竟是说不出口——也罢,若是有人听到笛音,也可用练曲之由应对。这么想着就取出了那支玉笛,递到唇边。慢慢的吹了一调近日才练好的鹧鸪天。一曲终了,女孩转过身去,却见坐在她身边的人盯着她手中那支玉笛,神色发愣。唐雨柔再懂事也终究是小孩子,便轻轻用手中玉笛敲了下姜云凡头侧。弄得他连声呼痛,方才回过神来。
姜云凡盯着那支玉笛——玉色温润,瞧来极是好看。他也不懂雕工好是不好,虽知这是唐雨柔心爱之物,却一直未曾仔细看过。忽而觉得笛子边缘仿佛有字,侧头去看,却是念不全。唯有眼巴巴望着唐雨柔,道:“柔姐,这是什么字?”
唐雨柔知他不喜读书,却也只是一笑,用软软的声音道:“雨色轻风意,柔情怜花殇——我的名字就是从这两句诗上来的。”她停了一停,又道,“娘说这笛子是我出生那会儿,姜伯母送的贺礼。可是盟主亲手雕成,予她的定情信物呢。”
“但这两句诗,就不知是何人所作了。”
“嗯……”
姜云凡在心里将这两句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想父母之间感情确是极好。抬头望一望天色,道:“现在街上该热闹起来了,柔姐,我们出去玩儿罢。”
“不可——我们年纪尚小,不可以跑太远的。何况……”女孩儿看看左右无人,却仍是低了声音。“听爹爹说,想来皇甫叔叔这两日也该到了。若是给他瞧见了……”
她没有说下去,姜云凡在心里描摹了下皇甫卓一副凛然神态板着脸教训他的模样,顿时一腔热情仿佛给泼了盆冷水上去。蔫蔫的道:“好罢,那我们就去偏门那边看一看有没有卖小玩意儿的好了。”
虽是说二人同行,然而唐雨柔性子好静不好动,只在偏门内看着外面各式各样的摊子,没有要出去瞧的意思。姜云凡却是极有兴趣,哪个都想凑上去看看的模样。唐雨柔一心只想着顾着他莫让他跑太远,却还是一个不留神,再回转身,姜云凡便不见了。但也并不如何担心——整个青荷镇可说都是唐家的地盘,何况看姜云凡的样子也不过是玩心重了些,稍候片刻应是会回来。
街上人多了些,姜云凡隔着唐雨柔远了几步,再回头就找不到人了。他也不急,想正好逛一逛,碰上喜欢的再给她买回去。这么走着走着,没注意竟和前方缓缓走来的一人相撞。他揉了揉脑袋道了声对不起,却是眼前一花,那个人竟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道:“哪里撞到了吗?”
“没……”
姜云凡愣愣的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人容颜俊秀,白衣红衫,黑发以一支玉簪挽起。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默然,又似欣喜。少顷,眼前人抬起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手指落在他的发间,柔软的触感叫人心里都觉得暖和了起来。
“好可爱的孩子。”
那人说着,竟是将双手绕至颈后,将他颈间套着的一个银色项圈解了下来,又将它圈在了姜云凡颈间——姜云凡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只觉得眼前人莫名极是亲切,竟完全没半点想要抗拒他的心情。
“我小时候身子弱,带了这个以求佑护——如今,便给了你罢。就当是我补送的贺礼了。盼你这一生都能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站起身来,又瞧了瞧他,忽而一笑,仿佛春风拂面,一时间竟不觉周遭寒凉。待姜云凡回过神来,眼前哪还有那人身影。只见人群行色匆匆,方才那个浅笑温言的青年却是不见。他缓缓抬起手按上颈间冰冷银器,竟有几分温暖。
“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糟了糟了——现在转身的话十成十的来不及——姜云凡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大步踏进厅堂去。恭恭敬敬的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白衣青年行礼,连语气都带了几分心虚:“见过……见过皇甫叔叔。”
他虽是低着头,眼神却已经将厅中人都看过了一轮——姜承是无论如何不会帮他说话的,欧阳倩亦然。偏偏唐风这个时候不在——天要亡我姜云凡啊——小小的少年想着想着,慢慢的抬起头来,以退为进。“皇甫叔叔,侄儿知错了。这次就饶了我吧……”
“……姜兄少时寡言自律,你这孩子却是调皮顽劣,当真半点也不像他。”
皇甫卓虽是板着一张脸,口气却是已经有几分松动了,姜云凡见机不可失,正要凑上去再说几句话来讨好他,却见眼前白衣青年神色一变,眸子紧紧锁住他胸前项圈,连声音都发颤。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姜云凡一怔,尚未开口回答,却见自己那素来沉稳冷静的父亲已经冲出了门去,身后皇甫卓也不等他回答,也跟着出了门。姜云凡一时间不知发生何事,正满心害怕,欧阳倩走上前来,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
“我们也出门看看。”
姜承与皇甫卓一先一后跑到街上,二人茫然四顾,却见人流熙攘,那来来去去的众多张面孔,却没有一张是再熟悉不过的旧日容颜。这世间繁华,十丈红尘,他们再也找不到他。
“爹……”
身边响起怯生生的呼唤,姜承深深叹气,俯下身去将畏缩着看他的小孩子抱了起来。双眼瞧着那银项圈,问道:“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姜云凡来不及思考父亲是如何知道这东西一定是别人所赠,念及方才青年柔和的语声,一字字的复述了出来。“说……补送贺礼,还说……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姜承与皇甫卓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天空里已经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漫天飞舞飘零,极是好看。青荷镇地处江南,难得有这样绵绵密密的雪。恍恍惚惚是很多年前的折剑山庄,带着银项圈的红衣小少爷左手拉着寡言的紫衣少年,右手牵着严肃守礼的皇甫家少主。风雪里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喝点酒怕什么——霜华春我都准备好了!姜兄,皇甫兄,今天我们兄弟三人,可要不醉不归。”
漫天飞雪中不见故人踪迹,何当载酒重游,续一场当时年少。
“回去罢。”
不知是谁最先转了身,亦不知是谁先说了这一句。唐府的大门关上之前,紫衣和白衣的青年望着被隔断在门外的风雪,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然应是有一句未能讲出的话,在这两人的心里,深深浅浅的浮上来。
同在这红尘人间,若不能相见,亦只遥祝一句……
无病无灾,顺遂平安。
(完)